六 明信片

基於某種陰暗的邏輯,“聖母馬利亞”坐落在聖內德利婭教堂[1]背麵的一條居民街。街道沿著陡坡,狹窄又昏暗。剛走上來的時候,隻覺得這裏安靜得不自然。不過安靜背後隱隱聽得見歡歌笑語——某扇門打開時,聲音頓時清晰起來,等門關上,聲音又突然模糊下去。他們看見有兩個人影從一扇門走出來,點了香煙,快步走了。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又突然消失了,原來聲音的主人走進了一座房子。

馬魯卡克斯說:“人還不多,太早了。”

大半的房門上都鑲著半透明的玻璃,後麵透出幽暗的光線。有的玻璃上寫著門牌號,如果是尋常人家大可不必寫得如此花哨。有的門上寫著字,像是神奇吧、OK、吉米之家、伊斯坦布爾、托爾克馬達[2]、維托沙、受辱的魯克麗絲[3],再往上坡走一段,就到了聖母馬利亞。

兩個人在門口駐足片刻。和其他一些房門相比,這扇門顯得沒那麽破舊。馬魯卡克斯推門往裏走的時候,拉蒂默忍不住摸摸口袋,看錢包是否還在。裏麵能聽見一支手風琴樂隊在演奏鬥牛舞。走廊很窄,兩側牆壁刷著薄厚不均的紅色塗料。地上鋪了地毯。走廊盡頭是個小衣帽間。他們進去的時候,隻看到幾頂帽子、幾件外套,但這會兒一個臉色蒼白、穿白夾克的男人坐到了櫃台後,咧開嘴笑著表示歡迎。他用法語招呼說:“先生們,晚上好。”隨即接過他們的帽子和外衣,之後誇張地比了個動作,示意他們走右側的樓梯下樓,也就是音樂的方向。招牌上寫的是“酒吧—舞池—卡巴萊”。

他們走進一個低矮的房間,麵積30平方英尺左右。淡藍色的牆上,每隔一定距離都擺著橢圓形的鏡子,鏡拖是混凝紙做的小天使。鏡子之間的牆麵上隨意地裝飾著極度非寫實風格的壁畫,稻草色頭發的男子戴著單片眼鏡,上身**,女子身著剪裁貼身的裙子,搭配格子長襪。房間一角有個小吧台,對麵的角落就是樂隊表演的舞台,四個黑人樂手穿著“阿根廷”白襯衫,無精打采地演奏。樂手旁邊有個門洞,上麵掛著藍色長毛絨門簾。貼著牆麵的其他地方隔成一個個小隔間,高度到裏麵圍桌而坐的客人肩膀。有幾張桌子侵占了屋子中央的舞池。

他們進去的時候,隔間裏坐了十一二個客人,樂隊還在演奏,兩個姑娘正嚴肅地跳舞,看樣子一會兒要加入卡巴萊表演。

馬魯卡克斯一臉失望。他又說:“太早了。不過很快就熱鬧起來了。”

侍應生動作輕快地把他們請進其中一個隔間,匆匆走開,不一會兒就端來一瓶香檳。

馬魯卡克斯咕噥著說:“你身上的錢夠吧?這瓶馬尿至少得花兩百列弗。”

拉蒂默點點頭。兩百列弗大概是十先令。

一曲終了,那兩個姑娘也跳完了。其中一位和拉蒂默四目相對。兩個姑娘隨即走到他們的隔間,衝他們微笑。馬魯卡克斯說了句什麽,那兩個姑娘依舊微笑著,聳聳肩膀走開了。馬魯卡克斯沒把握地望著拉蒂默。

“我說我們是來談生意的,不過一會兒可以招待她們。當然了,要是你不想讓她們打擾……”

拉蒂默斬釘截鐵地說:“不想。”他喝了一口香檳,直打哆嗦。

馬魯卡克斯歎了口氣:“真可惜。反正香檳得花錢,不喝浪費了。”

“普雷韋紮女士呢?”

“她很快就會下來,我估計。當然啦,”他若有所思地說,“咱們也可以上去找她。”他意味深長地把目光投向天花板,“這地方倒是挺雅致。看起來樣樣都再謹慎不過了。”

“要是她一會兒就下來,那咱們也沒必要上去。”拉蒂默覺得自己是個假道學,暗暗感歎香檳難以下咽。

“正是。”馬魯卡克斯悶悶不樂。

他們足足坐了一個半小時,才等到聖母馬利亞的老板娘露麵。這期間,氣氛的確熱鬧起來了。客人陸續進來,大半是男士,不過也有兩個樣貌古怪的女人。一個一眼就知道是拉皮條的,看樣子十分清醒,帶來兩個醉醺醺的德國人,可能是旅行推銷員過來找樂子。兩個看上去不懷好意的年輕人落座後點了維希礦泉水。掛著長毛絨門簾的門洞裏不少人進進出出。隔間全坐滿了,舞池裏又加了幾張桌子,跳舞的人擠在一起,晃著身子,大汗淋漓。沒過多久,舞池清空了,幾分鍾前退場的幾個姑娘換了一身衣服,佩戴著一兩束假的報春花,抹了不少美黑露,跳了一小段舞,之後一個做女子打扮的少年唱了幾首德語歌,再接著那群姑娘又出來跳了一段舞,這回沒戴報春花。卡巴萊就這麽結束了,觀眾又一窩蜂地湧向舞池。屋子裏煙霧繚繞,也越來越熱。

拉蒂默忍著煙熏,百無聊賴地看著其中一個不懷好意的年輕人遞給同伴一撮東西,像是鼻煙,其實不是。他覺得口渴,琢磨要不要再喝一口香檳,這時馬魯卡克斯突然碰碰他的胳膊。

“是她了。”

拉蒂默朝房間對麵望去。舞池盡頭,一對跳舞的人擋住了他的視線,等兩個人挪開了一兩英寸,拉蒂默才看見。她從門洞走出來,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旁邊。

她有一種奇怪的邋遢氣質,衣服再華麗、頭發再考究、化妝再精致也掩蓋不住。她身材豐滿,沒有走樣,儀態端莊;裙子應該很昂貴,濃密的黑發看起來像被理發師花了兩個小時打理;但是,她依然是個不折不扣、徹頭徹尾的懶婆娘。她有種氣質,仿佛暫時固定住了,但頭發隨時會垂下來,裙子會不經意地從柔軟光滑的肩頭滑落,那隻垂在身邊、戴著鑲鑽石戒指的手也會抬起來,扯扯粉紅色的絲質肩帶,再漫不經心地拍拍頭發。那雙黑眼睛說明了一切。嘴周圍鬆鬆垮垮的皮膚擦了胭脂,顯得飽滿而和氣,但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透出睡意。這雙眼睛讓你想起忘掉的某些東西,想起旅館裏粗糙的鍍金椅子和上麵胡亂堆放的衣服、百葉窗縫隙裏斜射進來的灰蒙蒙的晨光,想起玫瑰香精油、銅環上沉甸甸的窗簾散發的黴味兒,想起黑暗中時鍾的嘀嗒和一個沉睡者溫暖又深沉的呼吸聲。此刻,那雙眼睛睜著,充滿警覺地四顧;嘴角不時上揚,招呼客人。拉蒂默看見她突然一轉身,朝吧台走去。

馬魯卡克斯招手叫來侍應生,對他交代了兩句;侍應生猶豫片刻,接著點點頭。拉蒂默注視他在人群中穿梭,走到普雷韋紮夫人身邊;普雷韋紮夫人正和一個摟著卡巴萊女郎的胖子交談。侍應生對她耳語兩句,她不再說話,抬頭看著他。他指了指拉蒂默和馬魯卡克斯,普雷韋紮夫人不動聲色地注視他們片刻,隨即扭過頭,對侍應生說了句什麽,又繼續和胖子說話。

馬魯卡克斯說:“她一會兒就會過來。”

不一會兒,她和胖子說完話,開始四處走動,不住點頭招呼,臉上掛著縱容的微笑。她總算來到他們的桌子前。拉蒂默不由自主地起立。那雙眼睛打量著他的麵孔。

“先生們,你們有事想找我?”她嗓音沙啞,有點刺耳,法語口音很重。

馬魯卡克斯回答說:“要是您肯稍坐一會兒,我們會非常榮幸。”

“當然了。”她挨著馬魯卡克斯坐下了。侍應生馬上走過來,但被她揮手打發了。她看著拉蒂默說:“先生,我沒見過您。您這位朋友我見過,不過不是在我這裏。”她斜眼瞟著馬魯卡克斯,“先生,您是要在巴黎報紙上介紹我嗎?那務必把表演看完——您和您這位朋友。”

馬魯卡克斯笑著說:“不是,夫人。承蒙您殷勤招待,我們冒昧地過來,是想打聽些消息。”

“消息?”那雙黑眼睛露出茫然的神色,“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不會感興趣。”

“夫人,您口風緊是出了名的。我們要打聽的是一個人,他已經死了,您十五年前曾與他有過來往。”

她笑了兩聲,拉蒂默看到她牙齒很差。她接著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刺耳的笑聲撕掉了那份慵懶的尊嚴,讓她顯出蒼老的模樣。笑到最後,她咳嗽了兩聲,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先生,您太抬舉我了。十五年!您以為過了這麽久我還能記得?聖母啊,我看您還真該請我喝一杯。”

拉蒂默招手叫侍應生:“夫人,您想喝什麽?”

“香檳。不要這破爛玩意兒。侍應生知道。十五年!”她還覺得好笑。

馬魯卡克斯有點冷淡地說:“我們不敢說您一定記得,不過您對這個名字也許還有印象……他叫迪米崔,迪米崔·馬克洛普洛斯。”

女人剛劃了火柴點煙,突然停住了動作,手裏捏著燃燒的火柴,眼睛盯著香煙末端。一連幾秒鍾,拉蒂默看見她臉上唯一的變化是嘴角緩緩地向下。他感覺周圍突然靜止了,耳朵裏仿佛塞了棉花。接著,女人慢慢轉動手裏的火柴,把它丟在麵前的盤子裏。她的眼睛依然盯著香煙末端。她非常輕柔地說:“這裏不歡迎你們。出去——你們兩個!”

“可是……”

“出去!”她沒有提高嗓音,也沒有抬頭。

馬魯卡克斯看了看拉蒂默,聳聳肩膀,站了起來。拉蒂默也跟著站起來。她對兩人怒目而視,喝道:“坐下。你們以為我想丟人現眼嗎?”

兩個人又坐下了。馬魯卡克斯譏諷說:“夫人,麻煩您解釋一下,我們不站起來怎麽出去?不勝感激。”

她右手的手指飛快地移動,捏住了一隻玻璃杯的杯柱。拉蒂默一時以為她要把杯子舉到希臘人麵前捏斷,但她的手指放鬆下來。她說了一句希臘語,語速很快,拉蒂默沒聽清。

馬魯卡克斯搖搖頭。拉蒂默聽到他回答說:“不是,他不是警察的人。他是個作家,來打聽消息。”

“為什麽?”

“他很好奇。一兩個月前,他在伊斯坦布爾看到了迪米崔·馬克洛普洛斯的屍體,對他產生了好奇心。”

女人扭頭望著拉蒂默,急切地抓著他的袖子:“他死了?你確定他死了?你親眼看見他的屍體了?”

拉蒂默點點頭。他感覺自己是個醫生,剛下樓來宣布沒希望了。他說:“他被捅了一刀,又扔到海裏。”說完暗罵自己嘴笨。女人的眼睛裏露出一種感情,拉蒂默琢磨不透。也許她愛過迪米崔。曾經的點點滴滴!要潸然淚下了。

但她沒有落淚。她問:“他身上有錢嗎?”

拉蒂默不明所以,緩緩地搖頭。

“該死!”她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那個病駱駝養的欠我一千法郎。這下別指望還錢了。渾蛋!出去,你們兩個,不然就等著被扔出去吧!”

將近3點半,馬魯卡克斯和拉蒂默才離開“聖母馬利亞”。

這兩個小時,兩個人是在普雷韋紮夫人的私人辦公室度過的。屋子裏擺滿了花,擠滿了家具:一架核桃木三角鋼琴,上麵罩著白色的流蘇絲巾,邊角繪著藍色鳥雀;一張張堆滿小擺設的小茶幾;好多把椅子;一盆發黃的棕櫚樹放在竹架子上;一張躺椅;一張西班牙橡木做的大翻蓋書桌。在普雷韋紮夫人的指引下,他們穿過掛簾子的門洞,爬上一段樓梯,走過光線昏暗的走廊;走廊兩側是一排標著號碼的門,裏麵散發著一種氣味,讓拉蒂默想起探訪時間的高級療養院。

他壓根也沒想到會得到邀請。她剛最後一次警告他們“出去”,又馬上請他們留下。她感傷起來,連連道歉。到底是一千法郎呢。這下是沒指望了。淚水湧上了眼眶。拉蒂默覺得不可思議。錢是1923年欠下的。都十五年了,她不可能當真以為對方還會還錢吧。也許,她心裏依然留著一個浪漫的幻想,等待著迪米崔某一天走進來,像拋灑落葉似的撒下一千法郎。宛如童話!拉蒂默的消息打破了這個幻想,她先是氣憤,接著又感到需要同情。打聽消息的要求被忘在一邊。壞消息的信使一定得知道帶來的消息影響究竟多壞。她要向一個傳說道別,因此需要觀眾,而觀眾得明白她是一個多麽愚蠢又大度的女人。她還不忘在傷口上抹鹽,說酒算是她請的。

他們挨著坐在躺椅上,看她在翻蓋書桌數不清的小格子裏翻找,最後找到一本折了角的小筆記本。一張張紙翻得沙沙響。接著:

“1923年2月15日。”她忽然開口了。筆記本啪的一聲合上了;她眼睛往上瞟,請老天為日期作證。“錢應該在這一天還給我。一千法郎,他懇切地承諾說會還。錢是我的,他借了去。我不想大吵大鬧——我最討厭大吵大鬧,就答應借給他。他說會還給我,還說不出幾星期就有一大筆錢到手。錢他倒是到手了,但我那一千法郎他沒還。枉我為他付出了那麽多!

“先生們,那個人是我從臭水溝裏撿回來的。當時是12月。基督在上,天可真冷。東邊幾個省裏死了好多人,比死在機關槍下還快——我可親眼見過人死在機關槍下。那會兒我還沒有自己的地方,你們應該知道。當然了,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常常有人請我去拍照片。有一張是我最喜歡的。我隻披了一塊簡單的白色雪紡布,腰間係一條腰帶,頭上戴著小白花編的花冠。我右手搭在雅致的白柱子上,像這樣,手裏拿著一朵紅玫瑰。這張照片印在明信片上,‘給情人’,攝影師給玫瑰上了色,明信片底下還印了兩句動人的小詩。”黝黑濕潤的眼瞼垂下來,她輕輕念道:

“很動人,是不是?”若有若無的笑意扯緊了她的嘴唇,“幾年前,我把自己那些照片一把火全燒了。有時候我覺得後悔,不過我覺得我做得對。總回憶過去沒好處。先生們,今天晚上聽你們提起迪米崔我發火了,就是因為這個。他屬於過去。人得想著現在和將來。

“但是迪米崔這個人,是讓人無法輕易忘掉的。我認識的男人很多,但這輩子我隻怕過兩個。一個是我丈夫,另一個就是迪米崔。人喜歡自欺欺人,總以為希望別人了解自己,其實隻需要一知半解。要是一個人真的了解你,那你就會害怕他。我丈夫了解我,因為他愛我,而我怕他,也是為這個原因。後來他厭倦了愛我,我就可以嘲笑他,也不再怕他了。迪米崔不一樣。迪米崔比我自己還了解我,但他並不愛我。我想他誰也不愛。我曾經想著有一天也可以嘲笑他,但這一天並沒有到來。你沒辦法嘲笑迪米崔。我看透了。他走了以後,我很恨他,我告訴自己說,這是因為他欠我一千法郎。我記在本子裏當作證據。但我是在欺騙自己。他欠我的何止一千法郎。他老是騙我的錢。因為我害怕他,不能像他了解我那樣了解他這個人,所以我才恨他。

“那時候我住在旅館裏。地方髒極了,垃圾遍地。老板是個欺軟怕硬的角色,但是跟警察有交情,所以隻要付了房錢就不用擔心安全,就算證件有問題也沒關係。

“一天下午,我在屋裏歇著,突然聽見隔壁屋裏老板在對什麽人嚷嚷。牆壁很薄,我聽得一清二楚。一開始我沒在意,因為他老是衝別人嚷嚷,過了一會兒,我才開始留神,因為他們說的是希臘語,而我聽得懂希臘語。老板威脅說,要是不交房租就叫警察。另一個人說話聲音很輕,我聽不見他說了什麽,不過老板走了,隔壁又安靜下來。我半睡半醒的,突然聽見門把手轉動的聲音。門當時閂著。我看見門把手緩緩地轉了回去。接著有人敲門。

“我問是誰,但是沒人回答。我以為是一個朋友,沒聽見我說話,所以我過去開了門。門外的人是迪米崔。

“他用希臘語問能不能進屋來。我問他想幹什麽,他說有話跟我說。我問他怎麽知道我會說希臘語,他沒回答。我這時候知道,他一定就是隔壁那個人。我跟他在樓梯上遇見過一兩次,他會給我讓路,看樣子很禮貌很拘束。這時候他並不拘束。我說我在休息,他可以過一會兒再來。但他笑了笑,把門推開,徑直走進來,倚牆站著。

“我叫他出去,不然我就叫老板,但他還是微笑著,站在那兒沒動。他問我剛才有沒有聽見老板說了什麽,我說沒聽見。我桌子抽屜裏有一把手槍,我就往桌子走,可他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漫不經心地在屋裏走動,倚在桌子旁,好像在自己家裏似的。接著他開口向我借錢。

“我可不是傻子。我有一千列弗,用別針別在窗簾頂上,手提包裏隻有幾枚硬幣。我說我沒錢。他好像沒聽見,開始跟我說他從前一天到現在就沒吃過東西,還說他身無分文,感覺不舒服。可他一邊說話一邊東張西望,觀察屋裏的東西。我現在記得他的樣子了。他長著橢圓形的臉,臉色蒼白,沒有胡須,褐色的眼睛充滿焦慮,讓你想到一個醫生在做讓你很疼的事。他讓我很害怕。我又說我沒錢,不過有點麵包,他想吃可以給他。他說:‘把麵包給我。’

“我從抽屜裏拿出麵包給他。他慢慢地嚼,還是倚著桌子。等他吃完了,又要煙抽。我給了他一支煙。他又說我需要一個杈杆兒。我知道他想幹什麽。我說我能應付好自己的事。他說我是傻子,他有辦法證明。要是我按他說的做,他當天就能弄到五千列弗,並且分給我一半。我問他想讓我做什麽。他讓我寫一張字條,他念我寫。抬頭那個人的名字我從來沒聽過,字條上直接索要五千列弗。我想著他準是瘋子,為了打發他,就寫了字條,落款寫上‘伊拉娜’。他說晚上在咖啡館碰麵。

“我懶得赴約。第二天上午,他又來找我,這次我不肯讓他進屋。他發了很大的火,說他有兩千五百列弗給我。我當然不信。但他從門縫塞進來一張一千列弗的紙幣,說要是我讓他進來就把剩下的都給我。我就讓他進屋了。他馬上又給了我一千五百列弗。我問他錢是哪兒來的,他說他親自把字條送到那個人手上,對方立刻就掏錢了。

“我一向謹慎,從不打聽朋友的真名。迪米崔跟蹤我的一個朋友回家,打聽出他的真名,還知道他有點地位,就拿著我寫的字條威脅他說,除非他給錢,否則就把我們的友誼告訴給他的妻女。

“我氣壞了。我說為了兩千五百列弗,我就丟了一個好朋友。迪米崔說他能幫我找到更有錢的朋友。他還說,他把錢給我是為了表示誠意,不然他可以自己寫字條,再去找我的朋友,不用告訴我。

“我知道這是真話,我還知道,要是我不答應,他可能去找我別的朋友。就這樣,迪米崔開始當我的杈杆兒,他也的確給我帶來了更有錢的朋友。他自己買了考究的衣服,有時候去光顧高檔咖啡館。

“可沒過多久,有人跟我說,他卷入了政治,還常常去被警察監視的幾間咖啡館。我提醒他別做傻事,但他沒理會。他說他很快就能弄到一大筆錢。接著他突然發起火來,說他絕不允許任何人拖後腿,還說他受夠了沒錢的日子。我說要不是我,他還在餓肚子,他就把氣出在了我身上。

“‘你!你以為你給我賺錢了?你這樣的人成千上萬。我看上你,因為你雖然看起來溫柔重感情,其實又狡猾又冷靜。那天我到你屋子裏來,就猜到你把錢藏在窗簾上,因為你這種人總愛把錢藏在窗簾上。慣用伎倆。可你一直緊張地瞟著手提包。我就知道你有頭腦。但是你沒有想象力。你不懂錢的好處。你喜歡什麽就買什麽,在飯店裏人人高看你幾分。沒有想象力的人才會一直受窮。你有了錢,別人才不在乎你是做什麽的。有錢就有權力,對男人來說,權力才重要!’他接著又說起他在士麥那見到的有錢人,他們有船,有無花果園,在城外的山上有大房子。

“男人感情用事、跟我談夢想的時候,我就瞧不起他們。一瞬間,我忘了自己害怕他。他穿著那身考究的衣服,坐在那兒看著我,我隻覺得他不可理喻。我笑了。

“他總是麵色蒼白,這時他臉上一點血色都沒了,我一下子嚇壞了。我以為他要殺了我。他手裏端著玻璃杯,他慢慢地把杯子舉起來,對著桌角一砸,接著站起來,捏著碎玻璃杯朝我走過來。我嚇得尖叫。他停下不走了,把杯子扔在地上,說跟我生氣是犯傻。但我知道他為什麽停手。他想起來,要是我毀了容,對他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那之後,我就不太見到他了。他常常離開索菲亞,一走就是幾天。他沒有告訴我去哪兒,我也不問。但我知道他交上了有分量的朋友,因為有一回警察拿證件的事為難他,他哈哈大笑,對我說不用擔心警察。他說他們不敢動他。

“一天上午,他非常激動地來找我,看樣子像連夜趕路而來,並且幾天沒刮胡子了。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麽緊張。他抓著我的兩隻手腕,說要是有人問起,就說這三天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其實一個多星期沒見過他了,但我不得不答應下來,他就進我的屋子睡覺了。

“沒人向我問起他,不過我後來看到報紙上說,有人在哈斯科沃意圖刺殺斯塔姆博利伊斯基,我就猜到迪米崔去了哪兒。我心裏很怕,當時我有個老朋友,是在迪米崔之前就認識的,他安排了一間公寓想給我住。迪米崔睡醒後就走了,我就去找這個朋友,說我願意搬去公寓住。

“之後我很害怕,但是晚上我遇見了迪米崔,就跟他說了。我以為他會發火,沒想到他很冷靜,還說我這麽做最好不過。但是我看不透他究竟是怎麽想的,因為他總是一副表情,像醫生在做讓你很疼的事。我鼓起勇氣,提醒他說我們的賬還沒清。他承認了,還說三天後再見,到時候會把欠我的錢一起還上。”

她頓了一頓,嘴角掛著淡淡的緊繃的笑,看了看拉蒂默,又看了看馬魯卡克斯。那笑容裏帶著幾分辯解的意味。她微微一聳肩膀。

“你們會奇怪,我竟然會信迪米崔說的話。你們以為我犯糊塗。但是,就因為迪米崔叫我害怕,我才信任他。要是不信任他,那我就會想起那種恐懼。每個人都有危險,好比馬戲團裏溫馴的動物,他們要是記得太多,就會危險起來。可迪米崔不一樣。他看起來很溫馴,但你要是看過他那雙褐色的眼睛就知道,他沒有讓普通人心軟的感情,他永遠危險。我信任他,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但我也恨他。

“三天之後,我到咖啡館等他,可他沒有來。又過了幾周,我又遇見他,他說這段時間不在,還說要是第二天能出來見麵,他就把欠我的錢還給我。他讓我在佩羅茨卡街的一間咖啡館等,那個地方很不入流,我不喜歡。

“這次他如約來了,他說最近手頭緊,不過很快就有一大筆錢到手,不出幾周就能把錢還給我。

“我覺得奇怪,因為他沒必要為了說這件事來赴約,後來我才明白原因。他是來找我幫忙的。他需要找個信得過的人替他收幾封信。信不是寫給他的,而是給他的一個朋友,一個姓塔拉特的土耳其人。要是這個朋友可以借用我公寓的地址,迪米崔來還錢的時候可以順便把信取走。

“我同意了。我沒的選擇。這麽一來,迪米崔來找我取信的時候,就不得不還錢。但我心裏清楚,他也心知肚明,要是他取了信還一個子兒都不給我,我其實什麽辦法也沒有。

“我們坐在那兒喝咖啡——迪米崔在咖啡館裏總是特別小氣,這時候有警察進來查證件。那段日子這是常事,但是那間咖啡館名聲不好,被查總不太好。迪米崔證件齊全,但因為他是外國人,警察就記了他的名字,還因為我跟他坐在一起,也記了我的。等警察走了,迪米崔非常惱火,但我想他惱火不是為自己的名字被記下了,而是因為同時還記了我的名字。他心煩氣躁,說信的事不用管了,他會再托別人。我們離開了咖啡館,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她端起麵前的庫拉索桔酒一飲而盡,像渴壞了似的。拉蒂默清清喉嚨。

“這也是您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

她眼睛裏閃過一絲疑慮。拉蒂默說:“夫人,迪米崔死了。十五年過去了。索菲亞已經大不相同了。”

她嘴角又浮現起古怪的緊繃的笑。

“‘夫人,迪米崔死了。’這句話聽起來真怪。真難想象迪米崔死了。他什麽樣?”

“頭發灰白。衣服是在希臘和法國買的。便宜貨。”他無意間重複了哈基上校用過的字眼。

“這麽說,他沒成為有錢人?”

“他一度很有錢,在巴黎,不過又揮霍一空。”

她笑了:“他一定很氣惱。”她又是一陣疑惑,“先生,你很了解迪米崔。要是他已經死了……我不明白。”

馬魯卡克斯插嘴說:“我的朋友是個作家。他自然而然地對人性感興趣。”

“您寫什麽書?”

“偵探小說。”

她聳聳肩膀:“這不需要了解人性。寫愛情故事、浪漫小說才需要了解人性。偵探小說很醜陋。《塵埃》,我認為是個可愛的故事。您喜歡嗎?”

“非常喜歡。”

“我讀了17遍。這是韋達[4]最好的小說,她的書我都讀過。哪天我也要寫一本回憶錄。我見過太多的人性了,你知道的。”微笑裏透出一絲諷刺;她歎了口氣,撥弄著鑽石胸針。

“不過你們是想知道迪米崔的事。好。過了一年,我又收到他的消息。一天,我收到他的來信,是從阿德裏安堡寄來的。他留了一個存局自取的地址。信裏問我有沒有接到過給這個塔拉特的信。要是有,我就寫信告訴他,但信暫時留著。他說我跟他聯係這件事誰都不能告訴。他又發誓說還錢給我。我沒有收到給塔拉特的信,所以就實話實說,我還說我急需那筆錢,因為他走了以後,我的朋友全都不來了。這是騙他的,我是想這麽恭維他一句,也許就能拿到錢。我應該了解迪米崔是什麽樣的人。他連信都沒回。

“又過了幾個星期,有個男人來找我。看樣子像個當官的,非常嚴肅,一本正經的。他的衣服看起來很高檔。他說警察大概會來找我問迪米崔的事。

“我慌起來,但他叫我不用害怕。不過我說話得小心。他指點我該怎麽說,怎麽形容迪米崔的樣貌,好叫警察滿意。我把阿德裏安堡寄來的信給他看,他好像覺得有趣。他說我可以把他從阿德裏安堡寄信的事告訴警察,但是我絕不能提塔拉特這個人。他還說留著這封信會有危險,讓我燒了。我聽了很生氣,但他給了我一千列弗,還問我喜不喜歡迪米崔,我跟他是不是朋友。我說我恨他。他說友誼很偉大,還說要是我按他說的回答警察,就會給我五千列弗。”

她聳聳肩膀:“先生們,這可不是開玩笑!五千列弗!後來警察果然來了,我就按那個人交代的回答了,隔天就收到一個裝了五千列弗的信封。裏麵沒有別的東西,沒有字條。無所謂。不過有一件事!過了兩年左右,我在街上認出了這個人,就走過去跟他說話,結果那個渾蛋裝著不認識我,還叫了警察。友誼真是偉大啊。”

她拿起本子,又放回格子裏。

“先生們,恕我失陪,我得去招呼客人了。我可能說得太多了。看吧,迪米崔的事,我知道的都沒什麽價值。”

“夫人,對我們來說非常有用。”

她微笑著說:“先生們,要是你們不趕時間,我可以為你們介紹比迪米崔更吸引人的東西。我這兒有兩個最討人喜歡的姑娘……”

“夫人,我們時間有點緊,改天吧。或者您讓我們付酒錢吧。”

她還是微笑著說:“先生們,就如二位所願。和二位聊天真是樂事。別,別!我很忌諱在自己屋裏見到錢。麻煩叫侍應生算吧。請見諒,我不送二位下去了。我有件小事要處理。先生,再見。先生,再見。再會。”

那雙水汪汪的黑眼睛親昵地注視著他們。拉蒂默莫名地感到自己戀戀不舍。

來替他們結賬的是位經理。他一副輕鬆愉快的態度。

“一萬一千列弗,先生們。”

“什麽!”

“二位和夫人談好的酒錢啊。”

等找零錢的時候,馬魯卡克斯說:“你知道嗎,說迪米崔一無是處是錯怪他了。他自有道理。”

“迪米崔是伐佐夫代表歐亞信用信托找來的,任務是除掉斯塔姆博利伊斯基。真想知道他們是怎麽聯係上他的,不過這件事咱們是無從知曉了。不過,他們一定是對他感到滿意,因為他們又找他去阿德裏安堡辦同樣的事。他應該用了塔拉特這個名字。”

拉蒂默接著說:“土耳其警方對此並不知情。他們隻知道他叫迪米崔。有件事我弄不懂。為什麽伐佐夫——1924年去找普雷韋紮夫人的顯然就是他——那封阿德裏安堡的來信,他為什麽說可以告訴警察?”

“不用說,隻有一個原因。因為迪米崔已經離開阿德裏安堡了。”馬魯卡克斯忍住哈欠,“今天晚上真不尋常。”

兩個人正站在拉蒂默的酒店門外。夜涼如水。拉蒂默說:“我這就要進去了。”

“你要離開索菲亞了吧?”

“去貝爾格萊德。沒錯。”

“看來你對迪米崔還沒失去興趣?”

“啊,是啊。”拉蒂默猶豫片刻,“你幫了這麽多忙,我真是感激不盡。害你浪費了不少時間。”

馬魯卡克斯哈哈大笑,隨即又歉意地咧嘴一笑:“我是笑我自己嫉妒你的迪米崔。要是你在貝爾格萊德查到更多的消息,我很希望你能寫信告訴我。你願意嗎?”

“當然了。”

但是,拉蒂默沒去成貝爾格萊德。

他又一次跟馬魯卡克斯道謝,兩人握手道別後,他就進了酒店。他的房間在三層。他拿著鑰匙爬上樓梯;走廊裏鋪著厚厚的地毯,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用鑰匙開了鎖,接著推開門。

他本以為屋裏一團漆黑,沒想到裏麵亮著燈。他有點詫異。他一時懷疑自己走錯了房間,但映入眼簾的東西讓他馬上拋開了這個念頭。他看到的是一團狼藉。

他的行李被亂七八糟地扔了一地。被子胡亂搭在椅子上,床墊上散落著他從雅典帶來的幾本英語書,書封殼全拆掉了。看屋子裏的情形,好像一群黑猩猩從籠子裏逃出來了。

拉蒂默茫然地向前邁了兩步。右邊傳來輕輕的響動,他轉過頭。接下來的一幕讓他心一顫。

通往浴室的門打開著。門邊站著一個人,他一手拿著一管開膛破肚的牙膏,一手鬆鬆地握著一把碩大的魯格手槍,嘴角掛著甜蜜悲憫的笑,竟然是彼得斯先生。

[1] 意為“聖周日”,始建於10世紀的東正教教堂。

[2] 托爾克馬達(Torquemada, 1420—1498),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首任大法官,已成為盲信的代名詞。

[3] 《受辱的魯克麗絲》(又譯《貞女劫》)是莎士比亞創作的一首敘事詩,講述羅馬傳說中魯克麗絲遭王子奸汙後自殺,其丈夫和父親起義的故事。

[4] 瑪麗-露易絲·拉梅(Mary-Louise Ramé,1839—1908),英國女作家,筆名韋達(Quida)。小說《塵埃》(Folle-Farine)發表於1871年,講述天性單純的女主角充滿悲劇色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