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923

拉蒂默仔細考慮過在索菲亞要麵對的問題。

在士麥那和雅典,他要做的不過是想辦法查到文字檔案。這一點,凡是稱職的私家偵探都能做到。但眼下情況不同。誠然,迪米崔在索菲亞有案底,不過據哈基上校說,保加利亞警方掌握的消息很少。事實上,他們是在收到上校的請求後才費神找到那個和他有關係的女人,向她查問迪米崔的體貌特征,由此可見他們認為他無足輕重。顯而易見,和警方記錄中的內容相比,記錄之外的更有價值。正如上校所說,暗殺陰謀中,關鍵不在於開槍的是誰,而在於出錢買子彈的是誰。警方的消息無疑有幫助,不過他們在乎的是開槍,而不是買子彈。他首先要查的,就是斯塔姆博利伊斯基死後誰得到了好處,或者誰有可能得到好處。在弄清這一點基本事實之前,無謂去猜測迪米崔所充當的角色。至於說他的調查結果也許隻夠湊出一本共產主義宣傳冊,除此之外毫無用處,這種情況他暫時還不想考慮。他漸漸開始享受這個實驗,因此不願意輕易放棄。他打定主意,就算要無疾而終,也得拚死掙紮一番。

抵達索菲亞當天的下午,他就來到馬魯卡克斯所在的法國通訊社辦公地點,遞上介紹信。

這個希臘記者人到中年,又黑又瘦,一雙眼睛充滿智慧,眼球有點凸出。他每說完一句話都習慣抿一抿嘴,似乎詫異於自己的冒失。他和拉蒂默寒暄幾句,禮貌中透著警惕,像是來談判停火協議的。他說的是法語。

“先生,您想要知道什麽信息?”

“1923年的斯塔姆博利伊斯基事件,越詳細越好。”

馬魯卡克斯眉毛一揚:“那麽久之前的事?我得想一想。沒關係,不麻煩,我很樂意幫忙。一個小時後給您答複。”

“要是您今天晚上願意到酒店來和我共進晚餐,我會非常高興。”

“您在哪裏下榻?”

“大皇宮。”

“咱們能吃得更好,隻花一個零頭的錢。要是您願意,我8點鍾過去找您,帶您過去。一言為定?”

“當然。”

“好。那就8點見。再見。”

馬魯卡克斯8點準時到了,之後就一語不發地帶他穿過瑪麗·路易絲大道[1],沿著阿拉賓斯卡街往北,拐上一條小巷。他們走到巷子中間的雜貨鋪前,馬魯卡克斯停下腳步,突然顯得很難為情。他試探地說:“看著不怎麽樣,不過有時候東西非常好吃。也許您想找個更好的地方?”

“啊,不用,您決定好了。”

馬魯卡克斯露出釋然的表情:“我想著最好先問問您。”他說著就推開店門。鈴鐺叮叮咚咚地響。

鋪子裏塞滿了存貨,看上去隻比電話亭大一點。屋子四麵都立著擦痕明顯的鬆木架子,上麵胡亂塞著各種瓶子和樣子古怪的雜貨。架子上和天棚上都掛著香腸,宛如豐盛的熱帶水果,形狀各異,顏色多樣。這堆東西中間,一個身材結實的婦人正在給一個嬰兒喂奶。她身子倚著磅秤後麵一堆裝糧食的麻袋。她咧嘴一笑,對兩個人說了什麽。馬魯卡克斯回答了一句,示意拉蒂默跟著,接著帶他繞過幾隻醃黃瓜的瓦罐,俯身穿過一串羊奶奶酪,推開一扇門,來到一條過道。過道盡頭就是飯店。

不可思議的是,裏麵竟然擺了五張桌子。其中兩張桌子坐了一群男男女女,都在唏裏呼嚕地喝湯。他們倆占了第三張桌子。一個穿襯衫、紮綠粗呢圍裙的小胡子晃晃悠悠地走過來,用保加利亞語大聲招呼。

拉蒂默說:“還是您來點吧。”

馬魯卡克斯對侍應生說了句什麽,對方撚著小胡子,晃晃悠悠地走到一個黑黢黢的牆壁豁口前,喊了一嗓子。遠遠有個聲音應了。看樣子豁口是通到地下室的。小胡子端了一瓶酒和三隻玻璃杯回來。

馬魯卡克斯說:“我點了伏特加,但願您喜歡。”

“非常喜歡。”

“好。”

侍應生倒了三杯酒,自己端起一杯,衝拉蒂默點點頭,頭一仰,一杯酒一飲而盡,接著就走開了。

馬魯卡克斯客氣地說:“祝您健康。”兩個人放下酒杯後,他接著說:“既然咱們一起喝過酒,就是同誌,我就能有話直說了。”他抿了抿嘴,皺起眉頭,突然衝口而出,“我受不了別人跟我拐彎抹角。我是希臘人,希臘人一聞,就知道是不是謊話。所以希臘商人在法國和英國才無往不利。我一看你那封信,就聞出是謊話。還不隻是謊話。說什麽相關信息能用到偵探小說裏,根本是侮辱智商。”

拉蒂默不自在地道歉:“對不起,真正的原因太過古怪,所以我沒有直說。”

馬魯卡克斯悶悶不樂地說:“上一次類似的情況,是有個人要寫一本給美國人看的通俗歐洲政治指南,來找我提供消息。等我終於拜讀完這本大作,一個星期都不舒服。你得明白,不是身體抱恙,而是心裏。我尊重事實,而這本書讓我非常頭疼。”

“我不是為了寫書。”

馬魯卡克斯笑了:“你們英國人總喜歡扯到自己身上。聽著!我跟你做一筆交易吧。你想知道的我會告訴你,之後你也要把這個古怪的原因告訴我。同意嗎?”

“同意。”

“很好。”

湯上來了。很稠,放了很多香料,還加了酸奶。馬魯卡克斯邊吃邊娓娓道來。

文明瀕死之時,能收獲政治威信的並非是最精明的診斷醫生,而是陪床態度最好的那一位。這是無知授予平庸的獎章。不過,還有一種政治威信是以一種可悲的尊嚴換來的,例如一個持自由主義思想的政黨領袖之於內部的極端分化。凡是悲劇人物都具有這種尊嚴。不管這兩個極端最終是同歸於盡,還是其中一派占了上風,他都注定了悲劇收場,要麽遭人唾罵,要麽壯烈犧牲。

斯塔姆博利伊斯基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他是保加利亞農民黨領袖、首相兼外交部長。農民黨在內部鬥爭中無暇他顧,麵對反動力量不攻自破。它還來不及開槍自衛,就一命嗚呼。

1923年1月初,斯塔姆博利伊斯基在洛桑會議後返回國內不久,結束的序幕就拉開了。

1月23日,南斯拉夫(當時的塞爾維亞)政府向保加利亞正式提出抗議,譴責“科米塔吉”[2]穿過南斯拉夫邊境展開了一係列武裝襲擊。幾天之後,2月5日,國王[3]同公主在索菲亞出席國家劇院周年慶典,一顆炸彈扔進了幾位部長的包廂。炸彈爆炸了。幾個人受了傷。

這兩場暴行的主謀和對象都顯而易見。

從一開始,斯塔姆博利伊斯基對南斯拉夫政府的態度就是姑息以及和解。兩國關係迅速改善。但是,反對意見來自馬其頓自治力量,為首的就是臭名昭著的馬其頓革命委員會。委員會在南斯拉夫和保加利亞都有成員,因為擔心受到兩國聯合打擊,於是開始逐步破壞兩國關係,消滅他們的眼中釘斯塔姆博利伊斯基。“科米塔吉”的突襲以及劇院投彈事件開啟了一連串恐怖襲擊行動。

3月8日,斯塔姆博利伊斯基亮出王牌,宣布國民議會於13日解散,4月重新選舉。

反對派如臨大敵。農民黨帶領保加利亞蒸蒸日上,農民堅決擁護斯塔姆博利伊斯基,大選之後,他的地位將越發穩固。一夜之間,馬其頓革命委員會多了一筆資金。

緊接著,斯塔姆博利伊斯基和鐵道部長阿塔納索夫在毗鄰色雷斯的哈斯科沃遭人暗殺。陰謀在最後一刻才敗露。幾個負責打擊“科米塔吉”行動的警察官員,包括佩特裏奇市行政長官,都遭到死亡恐嚇。麵對種種威脅,選舉被迫延期。

6月4日,索菲亞警方發現了一個暗殺陰謀,目標不僅是斯塔姆博利伊斯基,還包括軍政部長穆拉維耶夫以及內政部長斯托亞諾夫。一個懷疑是受命刺殺斯托亞諾夫的年輕陸軍軍官在同警方的交火中被擊斃。警方還得知,由策劃恐怖行動的委員會安排,一批年輕軍官已經抵達索菲亞。警方隨即展開搜查。警察已漸漸無力控製局麵。

此時此刻,農民黨應該采取行動,將農民支持者武裝起來。但是他們無所作為,反而在內部玩弄權術。在他們眼裏,敵人是馬其頓革命委員會,一個恐怖團夥,區區一個小組織,絕不可能推翻有數十萬農民擁護的政府。他們沒有察覺委員會的行動不過是煙幕彈,真正的敵人反對派正穩步籌備進攻。他們很快就為這次失察付出了代價。

6月8日午夜,風平浪靜。9日淩晨4點,除斯塔姆博利伊斯基之外,政府官員全部入獄,國家進入軍事管製。這場軍事政變的首領倉科夫[4]、盧瑟夫都和馬其頓委員會毫無瓜葛。

斯塔姆博利伊斯基這才號召農民支持者團結禦敵,可惜為時已晚。幾周之後,在距離索菲亞幾百英裏外的鄉下,他和幾個追隨者被包圍在一間茅屋裏,最終被俘虜,不久之後遭槍決,真相至今仍撲朔迷離。

拉蒂默一邊聽馬魯卡克斯陳述,一邊在心裏整理事實線索。這個希臘人語速很快,但喜歡乘機從事實扯到革命理論。等他說完的時候,拉蒂默的茶已經續到了第三杯。

兩個人半晌都沒說話。接著拉蒂默開口問:“委員會的資金是誰提供的,你知道嗎?”

馬魯卡克斯咧嘴一笑:“事情過後,開始有一些傳言。種種解釋中,我個人認為最可信的,並且是我唯一能找到證據的,是說資金來自替委員會打理存款的銀行,名叫‘歐亞信用信托’。”

“你的意思是,錢是第三方通過這家銀行提供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錢就是這家銀行自己提供的。我碰巧查到一件事。斯塔姆博利伊斯基當政期間,列弗[5]匯率上漲,這家銀行如臨大敵。1923年初,在局勢愈演愈烈之前,列弗價值在兩個月內翻了一番,從800兌一英鎊漲到400左右。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查到具體數字。指望匯率下跌、近三個月出售遠期外匯的,眼看就要損失慘重。那個時候的歐亞信用信托,可不是會吃這種大虧的那種銀行——現在也一樣。”

“那它是哪種銀行?”

“銀行注冊地是摩納哥,這就是說,他們不僅不需要在經營所在地國家納稅,也不需要公布財務表,所以什麽都查不到。這樣的銀行在歐洲還有不少。總部設在巴黎,不過在巴爾幹半島運營。業務之一是資助保加利亞非法走私的秘密海洛因製造。”

“依你看,倉科夫政變是這家銀行資助的嗎?”

“有可能。最起碼,銀行的資金為政變創造了條件。在哈斯科沃刺殺斯塔姆博利伊斯基和阿塔納索夫的,是特地雇傭的外國殺手,這是公開的秘密。還有很多人說,雖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但最終會漸漸平息,怪就怪外國安插的破壞分子。”

這是拉蒂默的意外收獲。

“哈斯科沃案的細節我能查到嗎?”

馬魯卡克斯聳聳肩膀:“都過了十五年。警察那兒大概有記錄,不過我看希望不大。要是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麽……”

拉蒂默打定了主意:“好吧,我答應告訴你,我說到做到。”他一口氣說了下去,“幾周前我在伊斯坦布爾和一個人吃午飯,這個人剛巧是土耳其秘密警察頭目。他喜歡看偵探小說,想把他構思的故事讓給我用。我們正在討論真實和虛構的凶手的優劣,他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就讀了一個人的檔案。這個人叫迪米崔·馬克洛普洛斯,也叫迪米崔·塔拉特,一個無惡不作、心狠手辣的人。他在士麥那殺了人,並且設計另一個人被當成凶手絞死。他參與了三起暗殺,其中一個目標就是斯塔姆博利伊斯基。他當過法國間諜,還是巴黎一個販毒團夥的頭目。我聽說這個人的前一天,有人發現他的屍體浮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他腹部中了一刀。我莫名地對他產生好奇,就請這個朋友帶我去停屍房看一看。迪米崔躺在停屍台上,衣服疊好了放在旁邊。

“可能是因為我午飯吃得心滿意足,一時犯糊塗,總之我突然有種強烈的好奇心,想去了解這個迪米崔。你也知道,我靠寫偵探小說為生。我跟自己說,要是我試一試自己當偵探,而不隻是寫別人破案,說不定另有收獲。我的打算是把檔案裏的空白填上。但這隻是借口。我不願意承認,其實我的興趣不在於當偵探。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我現在想,我對迪米崔的興趣來自傳記作家,而不是偵探。這裏麵還有感情的因素。我想要解釋迪米崔,想要理解他的動機、他的思想。僅僅給他貼一個‘不可取’的標簽,不能讓我滿足。在我看來,他不是停屍房的一具屍體,而是一個人;他不是一個單獨的個別現象,而是逐漸瓦解的社會之中的一個部件。”

他頓了一頓:“好了,馬魯卡克斯,我說完了!我來索菲亞,還讓你浪費時間去查十五年前的事,就是出於這個理由。我用寫偵探小說的時間和精力為一本人物傳記收集材料,但這本傳記永遠不會問世。我自己都覺得不切實際。你一定更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這就是我的解釋。”

他靠著椅背,罵自己犯傻。還不如仔細編一個謊話。

馬魯卡克斯本來一直盯著自己那杯茶。他抬起頭。

“你對迪米崔的這份興趣,你在心裏是怎麽解釋的?”

“我剛剛說過了。”

“不對,我不這麽看。你在自欺欺人。你真正的想法是,要是能為迪米崔的所作所為找到合理的解釋,能理解他,你就能理解這個所謂的‘逐漸瓦解的社會’。”

“你的看法很新穎,不過恕我冒昧,這個看法過於簡單。我想我不能認可。”

馬魯卡克斯聳聳肩膀:“這是我的理解。”

“謝謝你相信我。”

“為什麽不相信?太荒誕了,不能不信。迪米崔在保加利亞的事,你知道多少?”

“很少。我知道他在刺殺斯塔姆博利伊斯基的陰謀中充當了中間人。也就是說,沒有證據表明他曾親自開槍。1922年11月底,他離開雅典,當時警方以搶劫和謀殺未遂罪通緝他。這是我自己查到的。我認為,他走海路到了保加利亞。他在索菲亞有案底。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1924年土耳其秘密警察因為另一個案子調查他,向各國打聽消息。這兒的警察審問了一個和他有來往的女人。”

“要是這個女人還住在這兒,並且還活著,那能找她聊聊就好了。”

“的確。我從士麥那查到雅典,他在雅典化名塔拉迪斯,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找到一個認識他的人。很不幸,我連這個女人叫什麽也不知道。”

“警方記錄裏應該有。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去打聽打聽。”

“我不能再麻煩你了。要是我想浪費時間去查警方記錄,那是我的自由,誰也無權阻止,不過我沒有理由去浪費你的時間。”

“能阻止你浪費時間的理由很多。第一,你看不懂保加利亞語;其次,警察會為難你。我呢,上帝保佑,是受雇於法國通訊社的正牌記者,所以享有一定特權。況且,”他咧嘴一笑,“你的偵探實驗聽來可笑,卻激發了我的好奇心。人類的荒唐行為總是叫人著迷,是不是?”他環顧四周。顧客都走光了,侍應生腳搭在桌子上睡著了。馬魯卡克斯歎了口氣:“咱們不得不叫醒那個可憐鬼,好讓他結賬。”

抵達索菲亞的第三天,拉蒂默收到馬魯卡克斯的來信。

他這三天過得還算愜意。他逛了美術館,欣賞了亞曆山大二世[6]的雕塑,在咖啡館裏閑坐,沿街漫步,爬了維托沙山,去了劇院,還看了一場配保加利亞語字幕的德國電影。他刻意不去想迪米崔,而把心思用在他要寫的新書上。前者比後者執行起來要難,對此他隻是微微感到不愉快。

馬魯卡克斯的信讓他把新書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親愛的拉蒂默先生:(信是用法語寫的)

我依照承諾,從警局查到了迪米崔·馬克洛普洛斯的全部資料,隨信附上摘要。你會發現,內容並不完整。很耐人尋味,是吧?能不能找到這個女人還說不準,得等我再交幾個警察朋友。咱們明天可以碰個頭。

致以我最真摯的問候!

N. 馬魯卡克斯

摘要附在另一張紙上:

警察案卷,索菲亞1922–4

迪米崔·馬克洛普洛斯。國籍:希臘。出生地:薩洛尼卡。出生時間:1889年。職業:自稱無花果包裝工人。入境:瓦爾納,1922年12月22日,乘坐意大利輪船“美麗島”號。護照或身份證件:義賑會身份證,編號T53462。

1923年6月6日,警方在索菲亞佩羅茨卡街“行家”咖啡館檢查其證件;與他同坐的女人名叫伊拉娜·普雷韋紮,希臘出生的保加利亞人。D. M. 同外國罪犯有往來。1923年6月7日,安排遣送出境。1923年6月7日, A. 伐佐夫申請具保,隨即獲釋。

1924年9月,土耳其政府請求協助調查一名殺人犯,名為“迪米崔”的無花果包裝工人。一個月後,提供上述信息。伊拉娜·普雷韋紮接受詢問時稱,接到馬克洛普洛斯從阿德裏安堡的來信。她提供如下描述:

身高:182厘米。眼睛:褐色。膚色:黝黑,未蓄須。頭發:黑色直發。明顯特征:無。

摘要下麵,馬魯卡克斯寫了一行字。

注:這隻是一般性警察檔案。提到保密文件中還有第二份檔案,但禁止查閱。

拉蒂默歎了口氣。毫無疑問,這第二份檔案記錄了迪米崔在1923年那場陰謀中扮演的角色。看來保加利亞當局掌握的信息並不少,隻是不願透露給土耳其警方。知道這些信息存在,卻可望不可即,沒有比這更叫人氣惱的了。

不過,現有的信息裏倒也有不少東西值得深思。最明顯的一點是,1922年12月,航行在黑海上的意大利輪船“美麗島”號從比雷埃夫斯駛向瓦爾納途中,編號T53462的義賑會身份證發生了一處改動。迪米崔·塔拉迪斯變成了迪米崔·馬克洛普洛斯。要麽是迪米崔發現自己是偽造證件的天才,要麽是他找了這方麵的天才。

伊拉娜·普雷韋紮!這才是真正的線索,得仔細追查下去。要是她還在人世,那就一定有辦法找到她。但眼下,這個任務隻能交給馬魯卡克斯了。還有一點,她是希臘裔,說明迪米崔應該不懂保加利亞語。

“同外國罪犯有往來”,這一句含糊不清。什麽樣的罪犯?哪國的?往來到什麽程度?為什麽安排他遣送出境的日期恰好在倉科夫政變兩天前?那山雨欲來的一周裏,難道索菲亞警察搜查的殺手裏有迪米崔?哈基上校對迪米崔是殺手這個想法嗤之以鼻。“他這種貨色可不敢冒這個險。”不過,哈基上校對迪米崔並不是了如指掌。還有,這個如此及時又如此有效地替迪米崔解圍的A. 伐佐夫究竟是什麽人?這些問題的答案,一定都在那份機密檔案裏。著實叫人氣惱!

至於外貌描述,基本和大多程式化的描述一樣,能套在幾萬個人身上。對大多數人來說,對一個人,甚至是對知己的認識,都隻是基於一知半解的模糊印象,形成的這個臉譜人物,對觀察對象的意義倒不如對觀察者的意義大。一個矮個子因為意識到自己不夠高,就會說普通身高的人是高個子。倘若隻圖舒服,應付一般的愛恨情仇,應付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臉譜人物也算差強人意。但拉蒂默並不滿足於此。他要的是迪米崔的肖像畫,藝術家筆下的肖像畫,一筆一畫,深淺有致,並且需要體現人物靈魂的點睛之筆。要是找不到,他隻能親自動筆,把警察檔案裏的草草塗鴉疊加拚湊,希望能讓二維的畫像最終變成三維的人。黑人在驚慌之下的描述不無裨益。但是,這個女人的描述卻完全幫不了他下筆。很可能警察對她進行了恐嚇。“不許說謊!快交代他的樣貌。身高?眼睛顏色?頭發?你跟他熟著呢。我們都知道。最好老實交代……”諸如此類的。

但奇怪的是,這份秘密檔案中也還是沒有警方對迪米崔的外貌描述,也沒有照片。迪米崔可能被拘留了幾個小時,A. 伐佐夫就出手救人了。

還有一件事頗為蹊蹺。這個女人怎麽會知道迪米崔的具體身高呢?就算是對最好的朋友也未必清楚。通常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高都不清楚。

拉蒂默漸漸冒出一個想法。哈基上校想不動聲色地套出迪米崔的消息(還有刺殺凱末爾的陰謀),但假設他的小把戲並不如預想的奏效。假設保加利亞當局看穿了他的心思。據上校說,索菲亞警方掌握的消息很少,但這第二份檔案表明他們掌握的其實很多,隻是不願向上校透露。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提供那份信息?要打發上校散發的請求,辦法多得很。最簡單的就是遺憾地表示沒聽過迪米崔這個人。拉蒂默隨即又想起哈基上校的那句話,指使者為“一個友好鄰邦所青睞”。這個“友好鄰邦”自然急於表示樂於幫忙吧?這個猜測不無道理。如果所青睞之人落款是“歐亞信任信托和A. 伐佐夫”,那事情就有意思了。也許想除掉斯塔姆博利伊斯基的人也有“充分的理由想除掉加齊”。說不定迪米崔……

拉蒂默聳聳肩膀。這些全都是憑空猜測。查不到這份禁止查閱的檔案,也就沒有辦法,也不可能有辦法證實其中的任何一點。他不情願地把心思拉回到新書上。

他給馬魯卡克斯留了一張便條,隔天早上對方就打來電話。兩人約好當天晚上一起吃飯。

“警察那邊有新進展嗎?”

“有,晚上見麵我一起告訴你。再見。”

到了晚上,拉蒂默又像從前等考試成績那樣,有點興奮,有點擔心,非常氣惱幾天前就出來的成績非要鄭重其事地拖幾天才公布。他對馬魯卡克斯露出苦笑。

“真是太麻煩你了。”

馬魯卡克斯手一揮:“胡說,我親愛的朋友。我說過,我很感興趣。咱們還去那家雜貨鋪吧?在那兒可以安靜地說話。”

接著,一直到吃完飯,他都在滔滔不絕地分析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在下一場歐洲大規模戰爭中的局勢。拉蒂默忍不住像他筆下的殺人犯那樣,動起了歹念。

“好了。”希臘人終於回到正題,“關於你這位迪米崔的問題,咱們今天晚上得出去一趟。”

“什麽意思?”

“之前我說要交幾個警察朋友,我已經辦到了。所以我查到了伊拉娜·普雷韋紮的下落。並不是很難。她原來挺有名氣的——在警察圈子裏。”

拉蒂默感覺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了:“她在哪兒?”

“從這兒走路過去5分鍾。她經營一間Nachtlokal[7],叫聖母馬利亞。”

“Nachtlokal?”

馬魯卡克斯咧嘴一笑:“啊,也可以叫夜總會。”

“原來如此。”

“她原先不是自己經營,這麽多年的時間裏她時而一個人時而替別家幹活。她年紀大了,又有點積蓄,所以才自己開了一家。她五十歲上下,不過看著年輕一些。警察相當喜歡她。她晚上10點才起床,所以咱們得先等一會兒,再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跟她說上話。她對迪米崔的描述你看過了吧?沒有明顯特征!真好笑。”

“你覺不覺得蹊蹺?她知道迪米崔的身高剛好是182厘米。”

馬魯卡克斯皺著眉問:“怎麽蹊蹺了?”

“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確切身高。”

“你的意思是?”

“我猜這份描述來自你提到的第二份檔案,而不是這個女人。”

“那又怎麽樣?”

“一會兒再說。你知道A. 伐佐夫是誰嗎?”

“我正想告訴你呢。這個問題我也問了。他原本是個律師。”

“原本是?”

“他三年前去世了,留下一大筆錢,後來被一個住在布加勒斯特的侄子繼承了。他在本地沒有親人。你想說什麽?”

拉蒂默略帶歉意地說了他的推測。

馬魯卡克斯皺著眉頭聽完:“可能你猜得對,我也不知道。像你說的,沒辦法證明。凱末爾一向反對金融家,特別是那種國際的。他信不過那些人,這是有道理的。他一度不肯接受外國貸款,這等於是打金融家的嘴巴。我的朋友,對這個想法也不用這麽沒自信。有些道理。國際大資本家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發動革命,這也不是第一次。從前,革命打著‘自由、平等、博愛’的旗號,像內克爾和法國大革命。如今敵人變成了社會主義,革命的旗號也就變成了‘法律、秩序、健全的財政’。暗殺?要是暗殺對生意有好處,那就搞唄。當然不會在巴黎、倫敦、紐約了,老天,怎麽會!殺手也不會從董事會裏選。辦法很簡單。有人會說:‘要是那個某某,那個無賴,那個破壞因素,那個和平與繁榮的威脅,能消失多好啊。’就這樣。就是表達一個願望。不過我的朋友,會有一位上心的聽眾,他的任務就是聽在耳朵裏,記在心上,吩咐下去,負責完成,保證達成目的,又絕口不提手段。你的國際金融家要靠好運氣,要是命運有點兒健忘,那就得扯扯命運的手肘。”

“這就是迪米崔的用處!”

“啊,不,我不這麽想。這個負責扯手肘的,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結交的都是達官貴人。他是個謙謙君子,太太風姿綽約,收入據稱來自最精挑細選的證券。他時不時要出差,含糊其詞地說談生意,那些好教養的朋友都曉得三緘其口。他得過一兩枚外國勳章,佩戴著出席最有用的外交場合。”希臘人的嗓音突然粗啞起來,“但是,他也認識迪米崔之流,流氓階級,鑽營的、貪汙的、臥底的,社會渣滓,舊社會最下層中消極的腐化的部分。他沒有什麽政治信念。對他而言,人與人之間除了**裸的利害關係,就沒有任何別的聯係。他篤信適者生存,信仰弱肉強食的福音,因為他賺錢的手段就是讓弱者還沒變成強者前死去,讓叢林法則永遠支配世界的事務。他無處不在。世界上的每個城市都有他的身影。他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的主子,大資本需要他。國際大資本的運作也許隻靠幾張紙,但蘸的墨可是人血!”

他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拳頭砰地砸在桌子上。拉蒂默天生的英國人性格叫他總是受不了玩弄辭藻,其間他隻好盯著自己的盤子。他這時抬起頭,猶豫著要不要說自己聽出有一兩句出自《共產黨宣言》,最後決定不提為妙。畢竟這位希臘人幫了大忙。

他說:“真有點慷慨激昂。你不覺得有點誇大其詞嗎?”

馬魯卡克斯對他怒目而視,接著突然咧嘴笑了:“當然是誇大其詞了。有時候說說非黑即白的話挺舒服,雖然看待事情得用深深淺淺的灰色。不過你該明白,誇張的成分並沒有你想的那麽多。這種人確實存在。”

“真的?”

“其中一個曾經是歐亞信用信托的董事。他叫安東·伐佐夫。”

“伐佐夫!”

希臘人得意地咯咯笑:“我本來想一會兒給你一個驚喜,不過還是現在就告訴你吧。我從檔案上查到的。歐亞信用信托直到1926年才在摩納哥注冊,之前的董事名單一直保留到現在,可以查閱,但你得有門路。”

拉蒂默語無倫次地說:“這,這太重要啦。你難道不明白……”

馬魯卡克斯沒等他說完,就招呼結賬。他狡黠地瞧著拉蒂默:“你知道嗎,你們英國人真是絕了。世界上隻有你們英國人以為常識被你們獨占了。”

[1] 索菲亞的中央大道,以斐迪南一世的妻子波旁-帕爾馬的瑪麗亞·路易絲公主命名。

[2] Comitadji,字麵意為委員會成員,原指奧斯曼帝國末期巴爾幹半島的反抗組織,後不同背景下有不同特指。

[3] 鮑裏斯三世,斐迪南一世之子,1918—1943年在位。

[4] 又譯燦科夫(1879—1959),政變後出任首相。

[5] 保加利亞貨幣單位。

[6] 沙皇解放者紀念碑,俄國沙皇亞曆山大二世的騎馬像,紀念俄土戰爭中(18771878)俄軍“解放”保加利亞。

[7] 德語,字麵意思為夜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