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彼得斯先生

兩天後,拉蒂默離開了士麥那。他沒有再見到梅詩金。

一個人天真地以為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渾然不知在這場遊戲中他根本身不由己,這種情形一向令人癡迷。從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到《東林怨》,大多數精彩的戲劇都少不了這個關鍵元素。但是,如果這個人就是自己,等他回首反思時,這種癡迷不免略顯病態。拉蒂默就是如此。事後,他回想在士麥那的那兩天,感到悚然心驚,不僅因為他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懵然不知,更因為他無知卻又沾沾自喜。他以為自己瞪大了眼睛,殊不知眼睛一直緊閉著。這一點倒也沒辦法。最叫他難堪的是,他竟然那麽久都沒能看清事實。誠然,他有些妄自菲薄,不過自尊心的確受了傷害;他在不知不覺間,從一個成熟冷靜的旁觀者變成了鬧劇的推動者。

不過,對這次近在眼前的恥辱,他還一無所知。和梅詩金吃完飯的第二天上午,他坐在桌前,用鉛筆在筆記本上整理探案實驗的材料。

1922年10月初,迪米崔離開了士麥那。他身上有錢,應該是出了船費,搭上一艘希臘輪船。哈基上校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兩年之後,他人在阿德裏安堡。這兩年間,保加利亞警方查出他參與了在索菲亞刺殺斯塔姆博利伊斯基的陰謀。拉蒂默不大清楚這起行動的具體時間,不過他動手列了一份大致的年表。

眼前的問題一清二楚。殺害肖洛姆之後的六個月間,迪米崔從士麥那潛逃,最終去到索菲亞,卷入暗殺保加利亞首相的陰謀。需要多久才能卷入暗殺首相的陰謀,拉蒂默判斷起來有些困難,不過基本可以肯定,迪米崔抵達索菲亞,一定是在離開士麥那之後不久。如果他的確是搭希臘輪船走的,那他必然要經過比雷埃夫斯和雅典。從雅典到索菲亞,他可以走陸路,取道薩洛尼卡;也可以走海路,經由達達尼爾海峽和金角灣,抵達保加利亞黑海沿岸的港口布爾加斯或者瓦爾納。當時伊斯坦布爾仍由協約軍占領,他本不必擔心。那麽,是什麽促使他去了索菲亞?

不過,眼下順理成章的選擇是去雅典繼續追查線索。這並非易事。當年的難民數以萬計,就算有這樣一本名冊記錄,並且保留至今,隻怕也是殘缺不全了。不過,做失敗的打算毫無意義。他在雅典有幾個珍貴的朋友,要是這本記錄存在,他差不多可以肯定他有辦法拿到手。他合上了筆記本。

第二天,每周一趟的輪船從士麥那發往比雷埃夫斯,拉蒂默就在乘客當中。

土耳其占領士麥那之後的幾個月,八十多萬希臘人返回祖國,一船一船的難民接踵而至。甲板上、船艙裏都擠滿了人,許多人衣不蔽體,饑寒交迫。一些人懷裏還抱著來不及下葬的孩子。斑疹傷寒和天花病菌乘虛而入。

飽經戰火、滿目瘡痍的祖國母親食物短缺,藥品匱乏。在匆忙搭建的臨時難民營裏,他們像蒼蠅一樣成批地死去。雅典城外,在比雷埃夫斯,在薩洛尼卡,無數生命在希臘的嚴冬裏逐漸腐爛。之後,國際聯盟在日內瓦總部舉行第四次全體大會,表決通過向南森救濟組織貸款10萬金法郎,立即投入希臘。搶救工作開始了。大量的難民居住地得以建成。衣食藥物源源不斷地供應。傳染病得到了遏製。活下來的人紛紛融入了新環境。有史以來第一次,善意和理性阻止了一場巨大的災難。人類這種動物仿佛終於恢複良知,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人性。

這些情況,是拉蒂默到了雅典後從朋友西安托斯嘴裏聽來的。不過,聽他提起調查的事,西安托斯嘴一抿。

“士麥那難民的完整名冊?太離譜了。要是你當時親眼目睹……那麽多人,那種慘狀……”後麵跟著那個不可避免的問題,“你怎麽會感興趣?”

拉蒂默之前就想到,這個問題會一再出現,於是相應地準備好了回答。要是原原本本地解釋自己純粹出於學術原因想追查一個死了的叫迪米崔的罪犯,不僅說來話長,而且難以啟齒。況且,對於勝算如何,他不急於征求他人的意見。他自己的想法估計就夠喪氣了。在土耳其停屍房裏萌發的奇思妙想,到了希臘明媚的秋日暖陽下,也許隻會顯得荒誕無稽。他幹脆一個字不提。

他回答說:“我在寫一本新書,有個細節必須驗證一下。我想看看,究竟能不能查到多年前的某一個難民。”

西安托斯說了句原來如此,拉蒂默羞愧地訕笑。隻要說自己是個作家,再異想天開的言行舉止都不足為怪了。

他之所以找西安托斯,是因為知道對方在雅典政府出任要職,可等待他的是第一次失望。一個星期過去了,到最後西安托斯才告訴他說的確有一本名冊,隻不過由市政當局保管,閑雜人等不能查閱。得有允許才行。這樣又耗費了一個星期。這個星期,是在等待、在咖啡館閑坐、在結交同市政府有關係的貪杯人士中度過的。許可總算弄到了,第二天,拉蒂默就來到檔案保管局。

問訊處裏鋪著瓷磚,四壁蕭然,櫃台設在一角,負責人坐在櫃台後麵。他聽了拉蒂默提供的信息,聳聳肩膀。一個叫迪米崔的無花果包裝工人?1922年10月?查不了。名冊是按姓氏字母順序歸檔的。

拉蒂默心一沉。他費盡周折,卻要空手而回了。他道了聲謝,剛轉身要離開,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就算再不可能……

他又轉過身,對負責人說:“他可能姓馬克洛普洛斯。”

按他的說法,他當時隱隱感覺有個男人從正對著街麵的問訊處大門走了進來。陽光傾斜著灑進屋子,新來的人從窗前走過,一瞬間,一個長長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瓷磚地上。

負責人重複一遍:“迪米崔·馬克洛普洛斯?這就好多了。名冊上要是有這個名字,那就能找到。這是耐心和管理的問題。這邊請。”

他說著話便掀開櫃台活板,讓拉蒂默走進去。他扶著活板的時候,朝拉蒂默肩膀後麵瞥了一眼。

“走了!”他感歎了一聲,“我的管理工作沒人幫忙,擔子都得我一個人來挑,可他們一點兒耐心也沒有。我這會兒正忙著,他們一刻也不能等。”他聳聳肩膀,“那是他們的事。我盡好自己的本分。請跟我來吧。”

拉蒂默跟在他身後,走過一段下樓的石頭樓梯,來到一間寬敞的地下室,看到裏麵全是一排排的鐵櫃子。

“管理,這就是現代治國的秘密。”負責人侃侃而談,“管理將使希臘更加強盛。新的帝國。不過耐心也必不可少。”他領著拉蒂默走到屋子一角的一排小櫃子前,拉開一隻抽屜,用指甲撥拉一張張卡片,最後停在其中一張卡片前,細看了一會兒,推上抽屜。“馬克洛普洛斯。要是有這個人的記錄,那就在16號抽屜裏。這就是管理。”

但是,在16號抽屜裏,他們一無所獲。負責人無奈地一攤手,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拉蒂默突然靈光一閃。

他孤注一擲地說:“試試塔拉特這個姓。”

“可那是土耳其姓啊。”

“我知道。試試吧。”

負責人聳聳肩膀。他再次翻看目錄,之後有點失去耐心地說:“27號抽屜。你確定這個人來了雅典?不少人去了薩洛尼卡。這個無花果包裝工人有什麽特別?”

這也正是拉蒂默擔心的問題。他沒說話,隻默默看著負責人用指甲撥拉另一排卡片。指甲突然不動了。

“找到了?”拉蒂默急忙問。

負責人抽出一張卡片。“這兒有一個。是個無花果包裝工人,不過名字叫迪米崔·塔拉迪斯。”

“我看看。”拉蒂默拿過卡片。迪米崔·塔拉迪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他發現了哈基上校都不知道的線索。迪米崔在1926年前用過塔拉特這個姓。毫無疑問,這就是迪米崔。他隻不過在姓後麵添了個希臘姓氏的後綴。他凝視著卡片。上麵還有些線索,也是哈基上校不知道的。

他抬頭望著笑容滿麵的負責人:“我能抄一份嗎?”

“當然可以。耐心和管理,看見了吧。我的管理就是方便使用的。不過記錄不能離開我的視線,這是規定。”

在這位管理和耐心的信徒略帶費解的眼光注視下,拉蒂默把卡片上的內容一字一句地抄在筆記本上,直接翻譯成英語。他寫道:

編號T. 53462

國家義賑會

難民區:雅典

性別:男。姓名:迪米崔·塔拉迪斯。出生時間地點:1889年,薩洛尼卡。職業:無花果包裝工人。父母:推測死亡。身份證件或護照:身份證丟失;自稱簽發於士麥那。國籍:希臘。抵達日期:1922年10月1日。來自何地:士麥那。檢查結果:體格健全,無疾病,身無分文。安置地點:塔布裏亞。臨時身份證件已簽發。注:1922年11月29日,主動離開塔布裏亞。1922年11月30日,雅典發出通緝令,涉嫌搶劫和謀殺未遂。推測已由海路潛逃。

是了,是迪米崔沒錯。出生時間和希臘警方提供給哈基上校的(及其1922年之前得到的)信息吻合。但出生地點不一致。土耳其檔案裏寫的是拉裏薩。迪米崔為什麽故意做了改動?如果他謊報姓名,那麽他應該知道,不管是薩洛尼卡還是拉裏薩,隻要核對人口記錄,暴露的概率都是一樣的。

1889年,薩洛尼卡!為什麽要選薩洛尼卡?拉蒂默突然明白了。可不是!答案很簡單。1889年,薩洛尼卡屬於土耳其領土,屬於奧斯曼帝國。那個年代的人口記錄,希臘當局十有八九查不到。迪米崔顯然不是傻瓜。但是,他又為什麽編出塔拉迪斯這個姓呢?為什麽不幹脆挑一個常見的希臘姓?“塔拉特”這個土耳其姓顯然對他有某種特殊意義。至於士麥那簽發的身份證,自然而然是“丟失”了,因為上麵的姓應該是馬克洛普洛斯,並且在希臘有案底。

抵達日期和軍事法庭語焉不詳的時間記錄也大致相符。和大多數難民不同,他體格健全,沒有染病。不用說。多虧了肖洛姆的錢,他得以乘船抵達比雷埃夫斯,比起成千上萬擠在難民船上的人,是要舒服多了。迪米崔懂得為自己打算。這個無花果包裝工人深諳包裝之道。迪米崔從此化蛹成蝶。毫無疑問,他下船時身上還揣了大筆肖洛姆的錢,但是,義賑會卻說他“身無分文”。他倒是明智。不然的話,他說不定要被迫給那些不懂為將來打算的蠢貨買吃的和穿的。不過,他的花銷也不小,以至於需要再找一個肖洛姆。他一定後悔分給德裏斯·穆罕默德那一半了。

“推測已由海路潛逃”。第二次搶劫的進賬,加上第一次剩下的,他自然有能力坐船逃往布爾加斯。顯而易見,走陸路風險太大。他隻有臨時身份證件,在邊境關卡很可能被攔住,可到了布爾加斯,國際義賑會簽發的證件則有相當的分量,當局會對他放行。

負責人竭力宣揚的耐心漸漸消磨殆盡。拉蒂默交回卡片,恰如其分地表達過謝意,若有所思地返回酒店。

他暗暗得意,因為他發現了關於迪米崔的新線索,而且是靠自己。誠然,這不過是例行調查,不過也是耐心和堅持的結果,延續了蘇格蘭場的優良傳統。況且,要不是突然想到查塔拉特這個姓……他真想把探案發現報告給哈基上校,但是絕對不行。上校十有八九理解不了這個偵探實驗的初衷。更何況,此時此刻迪米崔已經在地底下腐爛,他的檔案也封存進土耳其秘密警察的資料庫。眼下的主要任務是解決索菲亞案。

他努力回想戰後的保加利亞政治,並很快得出結論,他的相關知識少之又少。他知道,1923年,斯塔姆博利伊斯基領導的政府具有自由主義傾向,至於程度如何,他毫無頭緒。有一場暗殺,之後在馬其頓內部革命組織的慫恿下——興許是領導下發生了軍事政變。斯塔姆博利伊斯基從索菲亞逃走,試圖組織反革命,不久被處死。拉蒂默想,這就是事情梗概,至於其中的是非對錯(如果說確實有劃分標準)、卷入其間的各派勢力,他都一無所知。得把事態究竟弄清楚,而這就需要去一趟索菲亞。

當天晚上,他請西安托斯吃飯。拉蒂默知道,西安托斯這個人愛麵子又大方,喜歡聽朋友們傾訴煩惱,要是能恰到好處地利用職務之便幫他們解決煩惱,他更是飄飄然。拉蒂默先是為市政記錄的事向他道謝,接著提起索菲亞的話題。

“親愛的西安托斯,我還得冒昧地麻煩你幫忙。”

“求之不得。”

“你在索菲亞有沒有認識的人?我想弄一封介紹信,找一個有見識的記者,幫我了解1923年保加利亞的政治內幕。”

西安托斯捋了捋一頭銀發,露出佩服的笑:“你們作家的品位真是古怪。也許有門路。你想找希臘人還是保加爾人?”

“最好是希臘人。我不會說保加利亞語。”

西安托斯思索片刻:“索菲亞有個人,叫馬魯卡克斯。他是一間法國通訊社駐索菲亞的記者。我不認得他,不過也許能拜托一個朋友寫信給他。”兩個人正坐在飯店裏,西安托斯鬼鬼祟祟地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說:“對你來說,這個人隻有一件事麻煩。我碰巧知道他有……”聲音更低了,拉蒂默做好了準備,以為最輕也得是麻風病,“……共產主義傾向。”西安托斯的聲音低得像耳語。

拉蒂默眉毛一揚:“我不覺得這是缺點。我認識的共產主義者,每一位都見識過人。”

西安托斯滿臉震驚:“怎麽可能?我的朋友,這種話可說不得。馬克思主義在希臘可是被禁的。”

“這封信什麽時候能給我?”

西安托斯歎了口氣:“怪人!明天就幫你去要。你們作家呀……”

不出一星期,介紹信就到手了。拉蒂默申請了希臘出境和保加利亞入境的簽證,登上了開往索菲亞的夜班火車。

車上人不多,他本來指望能獨占一間臥鋪,可就在差五分鍾發車的時候,搬運夫提了行李進來,放在上層的空鋪位上。行李的主人很快進來了。

他用英語說:“很抱歉,占用了您的私人空間。”

這個人身材肥胖,病懨懨的,55歲左右。他一開始在打賞搬運夫,背對著拉蒂默,拉蒂默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那條褲子臀部鬆垮得厲害,讓他走路的樣子很像大象的後腿。接著,拉蒂默看到了他的臉,也就忘了褲子。他臉色蠟黃,說不出形狀,顯然是因為吃得太多,同時又睡得太少。兩片厚厚的贅肉上方,那對布滿血絲的淡藍色眼睛好像一直在哭泣。鼻子富有彈性,不尖不圓。整張臉的表情全靠那張嘴。嘴唇蒼白,缺少輪廓,看起來比實際厚;嘴緊閉著,蓋住了不自然的又白又齊的假牙,始終是強顏歡笑的樣子。配上那對哭泣的眼睛,這張嘴讓人感到主人在對逆境安之若素,那份頑強令人震驚。這張嘴說,這個人飽受煎熬,命運對他展開了惡毒而殘忍的報複,非常人所能承受,但他仍然謙和地相信人性本善。這張嘴說,這位殉道者微笑著麵對火焰,他微笑的同時,又忍不住為他人的苦難而哭泣。他讓拉蒂默想起從前認識的一個高教會派[1]牧師,這個人因為挪用善款被解除了聖職。

拉蒂默回答說:“這張鋪位本來就空著,談不上占用。”他暗暗歎了口氣,因為這個人一直呼呼地喘氣,鼻子像堵塞了。十有八九會打鼾。

後上來的乘客坐在鋪位上,緩緩地搖頭:“您這樣說,人真是太好了!這年頭,世界上善良的人何其少!為人著想的人何其少!”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拉蒂默,“恕我冒昧,您要去哪兒?”

“索菲亞。”

“索菲亞。是嗎?很美的地方,很美。我要坐到布加勒斯特[2]。希望我們能一起度過一段愉快的旅程。”

拉蒂默回答說他也是。這個胖子的英語非常地道,但發音糟糕極了,拉蒂默聽不出他是哪裏人。口音極重,略帶一點喉音,好像嘴裏塞滿了蛋糕。有幾次他說到較難的句子,才說一半就打住了,改成流利的法語或者德語。拉蒂默猜想,他是從書本上學的英語。

胖子轉過身,打開一隻小公文箱,取出一套羊毛睡衣褲和一雙睡襪,還有一本折了角的平裝書。拉蒂默看清了書名。《每日智慧擷英》,是法語的。胖子把衣物仔細地擺在行李架上,又掏出一包細長的希臘方頭雪茄。

“您會允許我吸煙吧?”他朝拉蒂默遞過煙盒。

“請便。我現在不想吸煙,多謝了。”

火車開始加速,列車員進來替他們整理好鋪位。等他出去了,拉蒂默就脫掉外衣,躺下了。

胖子拿起書,又放下了。

“您知道嗎,列車員說車上有一位英國先生,我一聽就知道會度過一段愉快的旅程。”那副笑容又浮現出來,甜蜜又充滿慈悲,像心靈上的鼓勵。

“您太客氣了。”

“不不,我就是這樣想的。”煙嗆得他直淌眼淚。他抓起一隻襪子擦了擦,惆悵地說:“我真糊塗,不該吸煙的。我的眼睛有點毛病。智慧的上蒼給了我這雙有毛病的眼睛,自然有他的目的。也許是讓我更深刻地體會造物之美——大自然美不勝收的衣裳,樹木、花朵、雲彩、天空、積雪的群山、壯麗的景色、金碧輝煌的落日。”

“您應該配一副眼鏡。”

胖子搖搖頭,莊重地說:“要是我需要眼鏡,上蒼就會指引我去尋找。”他熱切地探過身子,“我的朋友,您難道不覺得,冥冥之中,在我們頭上,在我們周圍,在我們內心,有一種力量,一種命數,指引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這個問題太大了。”

“那不過是因為我們還不夠純粹,不夠謙卑,所以無法理解。一個人不需要多好的教育也能成為哲學家。他隻需要足夠純粹和謙卑。”他純粹又謙卑地望著拉蒂默,“相互包容——這就是幸福的秘密。我們貧乏的認知無法企及的問題,就留給上蒼去解答吧。人不能和命運作對。要是上蒼要讓我們做不愉快的事,那麽請相信,他自有其目的,就算我們有時候琢磨不透。如果上蒼讓一些人富有,另一些人貧窮,我們也必須安然接受。”他微微打了個嗝,接著抬頭凝視拉蒂默頭上的行李箱。那個微笑帶著淡淡的異想天開的意味。“我常常想,列車裏有很多耐人尋味的東西。您怎麽想?就說一件行李吧,和人何其相似!在生命之旅中,它會積攢許多五顏六色的標簽。但標簽隻是表象,是展示給世界的皮囊。裏麵的東西才重要。往往——”他沮喪地搖搖頭,“往往行李裏麵缺少美好的東西。您難道不這樣看?”

真叫人反胃。拉蒂默不置可否地咕噥一聲,然後說:“您的英語說得真好。”

“我想英語是最美麗的語言。莎士比亞、H. G. 威爾斯——你們出了一些大作家。但是我用英語言不盡意。您應該注意到了,我說法語更自然。”

“那您的母語是……”

胖子伸出兩隻又大又軟的手,其中一隻手上戴了一枚髒兮兮的鑽石戒指:“我是世界公民。在我眼裏,每個國家、每種語言都是美的。要是人人都像兄弟一樣,眼裏沒有仇恨,隻有美好的事物就好了。可惜並非如此!總是有共產分子,諸如此類。這必然是上蒼的意願。”

拉蒂默說:“我打算睡了。”

“睡眠啊!”他那位同伴激動地感歎,“賜給我們可憐的人類的無上慈悲。”他接著毫無關係地加了一句,“我是彼得斯先生。”

“彼得斯先生,非常高興認識您。”拉蒂默堅決地說,“車明天一早就到索菲亞,我就不換衣服了。”

他關掉頂燈,包廂裏隻剩下幽藍的應急燈和床鋪上方的閱讀燈亮著。他掀開毯子,裹在身上。

彼得斯先生沒說話,隻是若有所失地看著拉蒂默做睡前準備。他開始換衣服了。他靈巧地借著火車的顛簸換好睡衣,爬到鋪上,一動不動地躺著,從鼻孔裏咻咻地喘氣。過了一會兒,他翻過身,摸索到那本書,打開來讀。拉蒂默關掉自己的閱讀燈,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淩晨時分,火車開到兩國邊界,列車員進來把他叫醒,叫他出示證件。彼得斯先生還在看書。站在走廊裏的希臘和保加利亞海關人員已經查過他的證件,拉蒂默也就沒能確認這位世界公民的國籍。一位保加利亞官員把頭伸進包廂,對著他們的行李皺了皺眉,又把頭縮回去了。不一會兒,火車再次出發,穿過了邊界。拉蒂默睡睡醒醒,透過窗簾的縫隙,他看見那一線天空先變成藍黑色,又變成灰色。預計7點到索菲亞。等拉蒂默起來穿衣服、拿行李時,發現彼得斯先生不知什麽時候關了閱讀燈,合眼睡了。火車顛簸著駛過索菲亞外的軌道交叉點,拉蒂默輕輕拉開包廂門。

彼得斯先生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

拉蒂默說:“對不起,我本不想吵醒您。”

昏暗的車廂裏,胖子的微笑像是小醜的鬼臉:“請不要為我費心了。我沒睡著。我想告訴您,最好的酒店是‘斯拉夫語’[3]。”

“多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已經在雅典發過電報,在‘大皇宮’訂好了房間。是別人推薦的。您聽說過嗎?”

“聽說過。我覺得那裏很好。”火車開始減速了,“再見,拉蒂默先生。”

“再見。”

拉蒂默當時急著洗個澡、吃點早飯,因此沒有奇怪彼得斯先生怎麽會知道他的名字。

[1] 高教會派,簡稱高派,源自基督新教聖公宗,主張恢複天主教儀式傳統;與之對立的低教會派(低派)則主張簡化儀式,思想上傾向於清教徒。

[2] 羅馬尼亞首都。

[3] Slavianska Besseda,本意指保加利亞“親俄分子”的俱樂部兼閱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