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22

1922年8月的一天清晨,穆斯塔夫·凱末爾帕夏指揮土耳其國民軍攻打杜姆魯普納爾高地[1]的希臘部隊主力。第二天上午,希臘部隊已無力抵抗,一路朝東麵兩百英裏外的士麥那和海邊倉皇撤退。之後幾天,撤退變成了潰逃。希臘敗軍無法消滅土耳其軍隊,逃亡途中轉而瘋狂殘殺土耳其百姓,從阿拉謝希爾到士麥那,一路燒殺搶掠,所有村莊無一幸免。等待土耳其部隊的,是冒著黑煙的廢墟間那一具具屍體。逃過一劫的幾個安納托利亞農民已經近乎瘋癲,他們指引土耳其部隊緊追不舍,對希臘人展開報複。土耳其婦孺的屍體旁,又多了掉隊的希臘兵殘缺不全的屍體。但大部隊已順利由海路撤走。渴望異教徒鮮血的土耳其軍人欲火難平,一鼓作氣,到9月9日,就攻占了士麥那。

士麥那居住著大量希臘和亞美尼亞居民,兩周以來,隨著土耳其部隊逼近,更多的難民不斷湧入。他們本來指望希臘部隊掉頭守衛士麥那,但部隊逃走了。他們掉進了陷阱。大屠殺就此上演。

占領軍已得到亞美尼亞小亞細亞防禦軍團的名冊,10日夜裏,一隊士兵闖入亞美尼亞區,按照名冊到處搜找,發現的人一律殺死。亞美尼亞人奮起反抗,土耳其兵殺紅了眼。之後的殘殺如同信號。第二天,土耳其士兵得到首長授意,突然攻進非土耳其區,展開有步驟的屠殺。男女老少從家裏、從躲藏地點被拖到街上殘忍殺害,街麵上很快堆滿了遍體鱗傷的屍體。難民紛紛湧進教堂,土耳其兵朝教堂的木牆潑灑汽油,隨後點火。逃出來的全部死在刺刀下。許多士兵一邊四處洗劫,一邊縱火,火勢開始蔓延。

起先,占領軍試圖控製火勢,但風向轉了,火焰偏離了土耳其區;士兵繼續在各處點火。沒多久,除了土耳其區和卡桑巴火車站附近的幾座房屋,整個城市化作一片火海。屠殺的勢頭有增無減。一隊士兵把城市團團圍住,防止難民逃出火場。驚慌失措的逃難者要麽被殘忍地射殺,要麽被逼回火獄。狹窄而殘破的街道塞滿了屍體,即便有救援部隊趕來,即使能忍受那股令人作嘔的焦臭,也無法穿行。士麥那已從城市變成了藏骸所。不少難民想跳上內港的船隻,他們中有的人中彈,有的人溺死,軀體被螺旋槳攪爛,可怖地浮在被血染紅的水麵。水邊火光熊熊,碼頭上始終擠滿了瘋狂逃難的人群,有些被身後幾碼外燒塌的建築砸死。據說他們的叫喊一直傳到1英裏外的海上。異教徒伊茲密爾——“不信道的士麥那”,終於贖清了它的罪過。

9月15日破曉時分,逾十二萬人慘死。這場腥風血雨中,迪米崔卻活了下來。

十六年後,火車駛進士麥那,拉蒂默下了結論,自己這是在犯糊塗。他並不是貿然斷定,也不是沒有仔細權衡過現有證據。他極其厭惡這個結論。但有兩個冷冰冰的事實無法否認:第一,他本可以請哈基上校幫忙,調取軍事法庭的案卷和德裏斯·穆罕默德的供詞,可惜他沒想到合適的借口。第二,他不認得幾句土耳其語,就算不靠哈基上校也能查閱案卷,他也讀不懂。開始這場異想天開還略失身份的獵野鵝之行已經夠糟糕了,而他出發時竟然沒準備槍支彈藥,這根本是徹頭徹尾的愚蠢之舉。好在他不出一小時就找到一間絕佳的酒店,不僅客房裏的床十分舒適,風景也賞心悅目,從海灣到遠處陽光普照的土黃色群山一覽無餘。最重要的是,酒店的法國老板一邊招呼,一邊替他調了一杯幹馬天尼。若非如此,他準會放棄這個探案實驗,馬上掉頭回伊斯坦布爾。可現在……迪米崔的事可以再說,他既然來了,不如幹脆在士麥那轉一轉。他取出了一部分行李。

有人是這樣評價拉蒂默的:他為人執著。也許更準確的說法是,他不具備那種思維的氣閘係統,因此無法像那些有福之人,有什麽困擾都能忘個一幹二淨。拉蒂默倒是可以把困擾拋在腦後,但是,這些困擾很快會溜回來,齧咬他的意識,叫他覺得心裏不安,好像自己弄丟了什麽東西,可又說不準究竟是什麽。他總是走神。他會呆呆地瞪著眼前的東西,直到困擾突然跳出來。除非他能說服自己,這個困擾純粹是庸人自擾,由此來消滅它;除非他能勸誡自己,做什麽都是白費工夫,就算困擾解開了也毫無用處;否則他隻能動手解決。抵達士麥那的第二天早上,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去找老板說,他想找個可靠的翻譯。

菲多·梅詩金是個自命不凡的俄羅斯小個子,六十歲上下,厚厚的下嘴唇耷拉著,在他說話時總是跟著擺來擺去。他在濱水區有間辦公室,平時靠接商業文件、給港口那些外國貨輪的船長和乘務長做翻譯為生。他原先是孟什維克黨員,1919年從敖德薩逃到國外。酒店老板還諷刺地說,他如今宣稱支持蘇維埃政府,但又不想回國。您得留神,他就是個騙子,不過的確是個好翻譯。您想請翻譯,那找梅詩金就對了。

梅詩金同樣說找他就對了。他有一副響亮又沙啞的嗓子,總是伸手抓癢。他的英語很地道,喜歡用俗語,可總讓人覺得用得不大恰當。他說:“有什麽能為您效勞的?您盡管暢所欲言,我物美價廉。”

拉蒂默解釋說:“我想找一個人的案卷,是個希臘人,1922年9月從這兒離開了。”

對方眉毛一挑:“1922年?希臘人,從這兒離開了?”他氣籲籲地輕笑著說,“那會兒走的可不少呢。”他朝食指吐了口吐沫,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像這樣!那些土耳其人那樣對待希臘人,糟糕透了!血腥!”

“我說的這個人是搭難民船逃走的。他叫迪米崔。他可能和一個叫德裏斯·穆罕默德的黑人合謀殺了一個叫肖洛姆的放債人。這個黑人在軍事法庭受審,被絞死了。迪米崔逃走了。我想查查這個案子的證據、黑人的供詞,還有對迪米崔的調查記錄。”

梅詩金瞪著他:“迪米崔?”

“對。”

“1922年?”

“對。”拉蒂默一顆心怦怦跳,“怎麽?難道你認得他?”

俄國人欲言又止。他搖搖頭說:“不認得。我隻是在想,這個名字太常見了。你想查警局檔案,有許可嗎?”

“沒有。我正想問你有沒有什麽建議。當然了,我知道你隻負責翻譯,不過要是你能幫我這個忙,我一定感激不盡。”

梅詩金若有所思地揪著下嘴唇,“也許你可以拜托英國副領事,請他幫你拿到許可……?”他突然岔開話題。“請原諒,不知道你要這些案卷幹什麽?我這麽問,不是因為我非多管閑事不可,隻不過是怕警察問起。好了,”他緩緩地說,“如果是法律事務,事情光明正大、合規合矩,我倒是有個有分量的朋友,說不定能把事情辦妥,還不用破費太多。”

拉蒂默感覺臉發燙。他裝出若無其事的口氣說:“正巧是法律事務。當然了,我可以去領館,不過要是你費心替我辦成這件事,就省得我再麻煩了。”

“榮幸之至。我今天就去找我朋友。你要知道,警察糟糕透了。要是我直接去找他們,那得花不少錢。我希望保護我的主顧。”

“你太周到了。”

“不值一提。”他目光恍惚,“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們英國人。你們明白該怎麽做生意,不像那些可惡的希臘人,總愛討價還價。說了訂貨付現,那就訂貨付現。保證金?沒問題。英國人講信用,買賣各方彼此信任,這種條件才好發揮所長。他會感覺……”

拉蒂默打斷他:“需要多少?”

梅詩金猶豫著說:“五百皮阿斯特[2]?”他雙眼寫滿惆悵。這個藝術家對自己毫無信心,在生意場還是生手,隻懂一門心思地工作。

拉蒂默思索片刻。五百皮阿斯特,還合不上一英鎊。夠便宜了。他正要開口,卻發現那雙惆悵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

“兩百五十皮阿斯特。”他斬釘截鐵地說。

梅詩金絕望地舉起雙手。他也得糊口呀,況且還有那個朋友。人家很有分量的。

兩人最終同意以三百皮阿斯特的價錢成交(其中五十給那個有分量的朋友);拉蒂默掏出一百五十,又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兩人約好,拉蒂默第二天去找他,問問他跟那個朋友商量得如何。拉蒂默沿著碼頭走回酒店,對上午的進展不是不滿意的。誠然,他更願意親自翻看案卷,讓梅詩金當麵翻譯。那樣他才更有偵探的風範,而不僅僅是個好奇的遊客。但事已至此。當然了,還有一個可能是梅詩金私吞了這輕鬆到手的一百五十皮阿斯特,不過他並不這麽想。他很依賴直覺,而這個俄國人給他的印象是,表麵也許有些油滑,但本質上為人誠實。另外,如果文件造了假,他自認不會上當。他從哈基上校口中了解到德裏斯·穆罕默德受審的大概內容,足夠他分辨真偽。唯一可能出岔子的,是這個朋友不值他那五十皮阿斯特。

第二天他去找梅詩金,卻發現辦公室上了鎖。他在髒兮兮的門口木板台上等了一個小時,也沒等到翻譯。他下午又跑了一趟,還是無功而返。他聳聳肩。為了區區五先令,誰也犯不上。盡管如此,他的信心有些動搖了。

但信心又很快恢複了。他回到酒店,看到一張字條。龍飛鳳舞的筆跡解釋說,一個羅馬尼亞二副和碼頭巡警因為一個希臘裝卸工被撬棍砸死一事爭論不休,字條作者趕去做翻譯,給拉蒂默先生帶來不便,他真恨不得把指甲一隻隻拔掉。以及他的朋友已經安排妥當,他第二天晚上就會把譯稿送過來。

他大汗淋漓地趕到了。當時快到晚飯時間,拉蒂默在喝開胃酒。梅詩金朝他走過來,一邊揮動雙手,一邊無奈地翻白眼,接著癱在扶手椅上,精疲力竭地大聲籲出一口氣。

“這鬼天氣!太熱了!”

“翻譯帶來了?”

梅詩金閉著眼睛,疲憊地點點頭,拚盡全力似的把手伸進裏兜,掏出一遝用鋼絲夾夾著的文件,遞到拉蒂默手裏——奄奄一息的信使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

拉蒂默問:“你想喝一杯嗎?”

俄國人立即睜開眼睛,四下張望,好像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他說:“就按您的意思。麻煩來一杯苦艾酒,加冰。”

侍應生記好菜單,拉蒂默倚著椅背,開始驗貨。

譯文是手寫的,總共有十二大張。拉蒂默掃了掃前麵兩三頁,確定沒有弄虛作假,這才開始細讀。

土耳其國民政府[3]

獨立審裁庭

依照新曆1922年6月18日安卡拉通過之《法令》,

奉伊茲密爾駐防司令之命

新曆1922年10月6日,證據綜述,

審裁庭副庭長齊亞·哈基旅長主持

猶太人紮卡裏報警稱,殺害其親戚肖洛姆的凶手是德裏斯·穆罕默德,來自布亞[4]的黑人無花果包裝工人。

一星期前,第60團的巡邏隊發現了肖洛姆的屍體。死者是皈依者放債人,死亡地點是老清真寺附近一條無名街道的家中。死者喉嚨被割開。死者並非信士之子,且聲譽不佳,但我們恪盡職守的警察仍展開調查,並發現死者錢財被盜。

幾天後,報案人紮卡裏向警長舉報稱,他在一間咖啡館看見德裏斯拿著一把希臘錢幣炫耀。他知道德裏斯很窮,因而感到意外。德裏斯喝醉了,吹噓說猶太人肖洛姆借錢給自己,不收利息,被他聽到了。他當時不知道肖洛姆死了,後來從親戚口中得知這件事,立即想起當日的所見所聞。

水晶小館店主阿卜杜勒·哈卡隨後作證稱,德裏斯拿著幾百德拉克馬[5]的希臘錢幣炫耀,還吹噓說錢是猶太人肖洛姆借的,不收利息。他當時暗暗詫異,因為肖洛姆性格吝嗇。

一個名叫伊斯梅爾的碼頭工人也作證稱,他從犯人口中聽過同樣的話。

法庭詢問殺人犯如何得到這筆錢,他先是矢口否認,說自己沒有錢,也從沒見過肖洛姆,並自稱信士,猶太人紮卡裏因此對他懷恨在心。他指責阿卜杜勒·哈卡和伊斯梅爾兩人撒謊。

審裁庭副庭長對犯人進行嚴肅審問,犯人承認的確有這筆錢,是因為他替肖洛姆辦事,對方給他的報酬。但他說不出辦的是什麽事,並且舉止古怪,焦躁不安。他否認殺害肖洛姆,還大逆不道,請真主見證其清白。

副庭長判處犯人絞刑,裁判庭成員均認為判決公正。

拉蒂默讀完最後一行,抬頭望著梅詩金。這個俄國人剛灌完苦艾酒,正研究玻璃杯。他瞧見拉蒂默在注視自己,開口說:“苦艾酒實在不錯,喝完馬上涼快了。”

“要不要再來一杯?”

“就按你的意思。”他笑著示意拉蒂默手裏的文件,“沒問題吧?”

“啊,是,看上去沒錯。不過日期有點模糊,是吧?還有,這裏沒有法醫報告,也沒有確認死亡時間。至於證據嘛,我看根本站不住腳。什麽也證明不了。”

梅詩金一臉詫異:“有什麽好證明的?這個黑人顯然有罪。絞死最好。”

“原來如此。那,你要是不介意,我想把後麵的也看完。”

梅詩金聳聳肩,愜意地攤開四肢,招手叫侍應生。拉蒂默翻到下一頁,讀了下去。

殺人犯德裏斯·穆罕默德的供述

伊茲密爾駐防警衛隊司令及其他見證人作證

經典裏說,假借真主的名義而造謠者必不成功,我坦白這件事,是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保住這條命。我原先捏造謊言,但現在要說真話。我是信士。萬物非主,唯有真主。

我沒有殺肖洛姆。我告訴你們,我沒有殺他。我現在何必撒謊?是,我會解釋的。殺死肖洛姆的不是我,是迪米崔。

我把迪米崔的事告訴你們,你們就會相信我的話。迪米崔是個希臘人。他對希臘人說自己是希臘人,但對信士說自己也是信道者,隻不過他養父母簽了文件,所以記錄上他是希臘人。

迪米崔和我們幾個都在工棚幹活,他愛動粗,說話也刻薄,所以許多工人都恨他。但我把別人當作兄弟來愛,上工的時候我偶爾和他說話,跟他講主道。他願意聽。

後來,麵對真主的勝利大軍,希臘人紛紛逃跑,迪米崔來家裏找我,叫我收留他,好躲避希臘人的暴行。他自稱是信士,所以我就收留了他。之後,光榮的軍隊解救了我們,但迪米崔沒有走,因為他養父母簽了文件,他還是希臘人,擔心被殺死。他繼續躲在我家裏,打扮成土耳其人出門。之後有一天,他跟我說了一些事。他說有一個叫肖洛姆的猶太人很有錢,有希臘銀幣和一些黃金,都藏在房間地板底下。他說,我們應當向褻瀆真主和先知的人複仇。他說,那個猶太豬手裏的錢都該屬於信士。他計劃跟我偷偷地溜到肖洛姆家裏,把他綁起來,把他的錢拿走。

我一開始很害怕,但他鼓勵我說,經典裏說,誰為主道而戰,以致殺身成仁,或殺敵致果,真主將賞賜誰重大的報酬。這就是我得到的報酬:像條狗一樣被絞死。

是,我接著說。那天夜裏,宵禁之後,我們來到肖洛姆住的地方,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來到他門前。門是閂著的。迪米崔敲門說巡邏隊來搜查,肖洛姆就開了門。他當時已經躺下了,咕噥著自己被吵醒了。他看到我們,就喊了一聲真主,急忙要關門。迪米崔一把揪住他,讓他動彈不得,我就按計劃,在房間裏找那塊鬆動的地板。迪米崔把那老頭拖到**,跪在他身上。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塊鬆動的地板,興奮地扭頭要告訴迪米崔。他背對著我,用毯子捂住肖洛姆的臉,免得他喊出聲來。他說他一個人用帶來的繩子綁住肖洛姆。我看見他拔出匕首。我以為他要割繩子,就沒說話。接著,我還來不及開口,就看見他拿匕首紮進猶太老頭的脖子,在喉嚨上一劃。

我看見血噗噗地往外噴,像噴泉似的,肖洛姆翻身掙紮。迪米崔站到一邊,看了他一會兒,又扭頭看我。我問他都幹了什麽,他說肖洛姆不得不殺,不然他可能會跟警察指認我們。肖洛姆還在抽搐,血還在噗噗地流,但迪米崔說他肯定死了。然後我們就拿了錢。

之後,迪米崔說我們不能待在一起,應該分了錢各走各的。我同意了。我當時很害怕,因為迪米崔有匕首,我沒有,我以為他想殺了我。我問他為什麽要把錢的事告訴給我。他說他得按住肖洛姆,需要另一個人找藏錢的地方。但我看出來,他一開始就打算要殺了肖洛姆。所以為什麽要帶上我?他殺了那個猶太人,可以自己找錢。但是我們各拿了一半錢,他衝我笑了笑,沒想殺我。我們分別離開了。他前一天就跟我說,士麥那附近的岸邊泊著希臘船,他無意聽見一個人說,船長在等付得起錢的難民。我猜他就是搭船逃走的。

我現在才明白,我是傻瓜中的傻瓜,不怪他衝我笑。他知道,我錢包鼓了,腦袋就空了。他知道——願真主棄絕他,我犯下飲酒之罪後就忍不住吹噓。我沒有殺肖洛姆。是希臘人迪米崔殺了他。迪米崔……(以下為一連串不宜見諸文字的汙言穢語。)我所說絕無虛言。我對真主和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發誓,我句句屬實。願真主垂憐。

後麵有一行說明,稱這份口供由犯人指紋捺印、見證人作證。下麵還有一段:

殺人犯描述迪米崔的體貌特征:

“他生了一張希臘麵孔,但我認為他不是希臘人,因為他痛恨自己的同胞。他個子比我矮,長直頭發。他很少做表情,也很少說話。褐色眼睛,顯得很疲憊。許多人害怕他,但我不明白為什麽。他不算強壯,我赤手空拳就能打死他。”

注意:犯人身高185厘米。

當局前往工棚對迪米崔展開調查。工人認得此人,並且討厭他。他接連幾個星期音訊全無,推測已死於大火。較為可信。

殺人犯於新曆1922年10月9日被處決。

拉蒂默又翻回到供狀頁,邊看邊思索。看上去是實情,這一點毫無疑問。交代得很詳細。顯而易見,這個黑人德裏斯十分愚蠢。肖洛姆家裏的種種細節,會是他憑空捏造的嗎?有罪的人絕不會編出這種故事。還有,他害怕迪米崔會殺了他。他要是凶手,就想不到這一點。按哈基上校的說法,一個人想保住小命,很可能編出類似的一套話。恐懼之下,再遲鈍的思維都會活躍起來,隻不過會如此真切嗎?故事是真是假,當局顯然並不在乎,調查也隻是敷衍了事,但即便如此,也像是印證了黑人的說法。推測迪米崔葬身火海,但沒有證據。無疑,絞死德裏斯·穆罕默德更省事,不必在10月那段兵荒馬亂的日子尋找一個莫須有的希臘人迪米崔。當然了,迪米崔就是算準了這一點。要不是上校被調去當秘密警察,誰也不會把他和這件案子扯上關係。

拉蒂默有一個動物學家朋友,他曾目睹對方憑借一塊遠古動物的骨骼化石複原出整副骨架。這個動物學家花了近兩年時間,這份用之不竭的熱忱讓拉蒂默這個經濟學家驚歎不已。現在,他第一次理解了那種熱忱。他挖掘出迪米崔頭腦的一塊扭曲的碎片,現在他想要拚湊出完成的結構。這塊碎片雖然小,但至關重要。可憐的德裏斯根本不是對手。迪米崔利用這個黑人的蠢鈍、宗教狂熱、天真、貪婪,手段之高明,令人毛骨悚然。“我們各拿了一半錢,他衝我笑了笑,沒想殺我。”迪米崔笑了笑。黑人因為懼怕這個他赤手空拳就能打死的人,沒心思琢磨笑的含義,等他反應過來,為時已晚。那雙顯得很疲憊的褐色眼睛一直在觀察德裏斯·穆罕默德,把他看透了。

拉蒂默卷起文件,收在衣兜裏,對梅詩金說:“我還欠你一百五十皮阿斯特。”

“對。”梅詩金對著酒杯說。第三杯苦艾酒快見底了。他放下杯子,從拉蒂默手裏接過錢,認真地說:“我喜歡你這個人,你不是勢利眼。想不想跟我去喝一杯?”

拉蒂默看了一眼手表。天不早了,他還沒吃晚飯。他回答說:“我很樂意。不過先跟我一起吃點晚飯吧?”

“好!”梅詩金吃力地站起來,又重複了一聲,“好!”拉蒂默看見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他們去了俄羅斯人推薦的一家餐廳。裏麵光線昏暗,裝飾著紅色長毛絨、鍍金框、彩色玻璃鏡子。這是間法國菜餐廳,裏麵已經坐滿了人。不少男顧客是船務人員,不過大部分客人都穿著陸軍軍裝,此外還有幾個麵色不善的平民。女的很少。餐廳一角,一支三人組成的管弦樂隊有氣無力地演奏狐步舞曲。裏麵煙氣繚繞。一個怒氣衝衝的侍應生替他們安排了桌子,兩人坐下了。軟墊座椅散發出一股黴味兒。

“不錯。”梅詩金四下張望。他拿起菜單,看了半天,點了最貴的。他們喝著又甜又稠的士麥那葡萄酒。梅詩金講起自己的經曆。敖德薩,1918。伊斯坦布爾,1919。士麥那,1921。布爾什維克。弗蘭格爾白衛軍。基輔。一個女人,綽號“屠夫”。他們用屠宰場充當監獄,因為監獄已經變成了屠宰場。可怕的、糟糕透了的暴行。協約軍占領。英國體育。美國救濟。臭蟲。斑疹傷寒。維克斯機槍。希臘人——老天,那些希臘人!機會唾手可得。凱末爾主義者。他喋喋不休,隔著香煙的煙霧,隔著紅色長毛絨、鍍金框和白桌布,外麵淡紫色的黃昏已經化作沉沉夜色。

第二瓶甜酒上來了。拉蒂默開始昏昏欲睡。

梅詩金質問:“經曆了這麽多瘋狂,我們如今又身在何處?”他的英語越來越糟糕。激動之下,他濕乎乎的下嘴唇顫抖著,眼睛怔怔地盯著拉蒂默,是喝醉了要大談哲理的那種眼光。“身在何處啊?”他重複了一句,一拍桌子。

“在士麥那。”拉蒂默猛地意識到自己喝多了。

梅詩金煩躁地搖搖頭,宣布:“我們正迅速墜入糟透了的地獄。你是馬克思主義者嗎?”

“不是。”

梅詩金把頭湊過去,像吐露秘密似的。“我也不是,”他扯了扯拉蒂默的袖子,嘴唇劇烈地顫抖,“我是個騙子。”

“是嗎?”

“是。”他淚眼迷蒙,“我他媽的騙了你。”

“真的?”

“真的。”他在衣兜裏摸索,“你不勢利。這五十皮阿斯特你得拿回去。”

“為什麽?”

“拿回去。”他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和聚集在下巴尖兒的汗珠混在一起,“先生,我騙了你。根本不需要打點什麽該死的朋友,不需要許可,什麽也不需要。”

“你是說,案卷是你瞎編的?”

梅詩金一下子坐直了。他用法語說:“我不是弄虛作假的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對著拉蒂默的臉晃了晃,“三個月前,有個家夥來找我。他花了一大筆錢打點——”那根手指鄭重其事地一戳,“一大筆錢,弄到了許可,查看肖洛姆謀殺案的檔案。檔案是用阿拉伯語寫的,他就拍了照片,來找我翻譯。照片他後來拿走了,不過我翻譯的底稿還留著。明白了吧?我騙了你。你多付了五十皮阿斯特。呸!”他打了個響榧,“我本來能騙到五百皮阿斯特,你也會照付的。我太心軟啦。”

“那個人要這份檔案幹什麽?”

梅詩金一臉悶悶不樂:“我曉得不管閑事多拿耗子。”

“他長什麽樣?”

“像法國人。”

“什麽樣的法國人?”

梅詩金的腦袋已經垂到胸前,他沒有回答。沒多久,他又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拉蒂默。他臉色發灰,拉蒂默猜他要吐了。他動了動嘴唇,喃喃地說:“我不是弄虛作假的人。三百皮阿斯特,物美價廉!”他猛地站起來,咕噥著,“失陪。”接著快步朝衛生間走去。

拉蒂默等了一會兒,然後付了賬單,跟上去查看。衛生間有兩個門,梅詩金已經走了。拉蒂默走回酒店。

他來到陽台,目光掠過海灣,眺望遠處的群山。月亮升起來了。輪船停泊的碼頭邊,錯落有致的起重機吊杆在水麵倒映的月光中泛著微光。內港外的錨地處,一艘土耳其郵輪的探照燈來回旋轉,像一隻長長的白色手指,光線掃過山巔,熄滅了。海港和高出鎮子的山坡上,一個個光點閃閃爍爍。海麵吹來一陣微微的暖風,腳下的花園裏,一棵橡膠樹的葉子簌簌作響。一間客房裏傳來女人的笑聲。遠處的留聲機放著一支探戈曲。轉盤轉得太快,樂聲尖細含混。

拉蒂默點上最後一支煙,第一百次琢磨這個像法國人的人為什麽要查看肖洛姆謀殺案的檔案。末了,他撇掉煙頭,聳聳肩膀。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人的目標不可能是迪米崔。

[1] 杜姆魯普納爾戰役(1922年8月26—30日),希土戰爭中的最後一場戰役。此後,土耳其將每年8月30日定為勝利日。

[2] 又稱庫魯,土耳其貨幣的輔幣單位。

[3] 大國民議會政府,俗稱安卡拉政府,是土耳其獨立戰爭期間的臨時政府,成立於1920年。

[4] 士麥那東南方向5公裏外的郊區。

[5] 希臘貨幣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