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六日,星期一

人力資源部經理領著比阿特麗斯乘電梯上到九樓,穿過一條走廊,走進了一個大房間。房間裏有八個辦公桌,一對一對組成四排。這些辦公桌的三麵是一圈房門緊閉的辦公室。這裏沒有通向戶外的窗口。房間裏隻有作響的日光燈亮著,還有那盞偶爾打開的綠色台燈。

“坎寧安女士是你的上司,”身著滌綸套裝的女人解釋道。

“噢,我以為我為湯普森先生工作呢。”比阿特麗斯掃視了一下被圈在房間裏的七個女人,她們各自坐在辦公桌前。

“親愛的,所有這些女士都為湯普森先生工作。他是部門負責人。”這位人力資源部的女士轉動著眼珠說。“啊,你看,坎寧安女士來了。”

一位火藥桶似的女人風風火火地朝她們走來。她矮個子身材圓而胖,隨著她走動,她的長筒襪相互摩擦發出響亮的聲音。她目光中有一種厭煩的神色,她的頭發裏插著一支舊鉛筆。

“這是新來的姑娘?”

“是的,這是貝克小姐。”她轉向比阿特麗斯。“坎寧安女士會教你熟悉這裏的工作的。你若有什麽問題,就來找我。”

坎寧安女士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快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比阿特麗斯不得不奔跑著追趕。

坎寧安對比阿特麗斯指了指座椅,隨後挪動她肥大的身軀坐到辦公桌前。“你從哪裏來,貝克小姐?”

“我原先來自馬裏塔[15]”比阿特麗斯交叉手指祈求這將是詢問她過去的最後一個問題。

“那你怎麽會到克利夫蘭來的?”

“兩年前我來克利夫海茨投靠姨媽。”

“有意思!”

坎寧安女士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比阿特麗斯。這個女人肯定至少六十歲,不過絲毫看不出老態。比阿特麗斯明白真正的工作麵試要開始了。

“你為什麽要離開家庭呢,貝克小姐?”

“我父親死了,我母親……”比阿特麗斯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讓自己的嗓音帶有哭腔。“我媽媽病得非常……呃……嚴重。”她低垂目光看著地上,仿佛母親的精神病讓她感到羞恥。“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投靠。”

多麗絲姨媽堅持認為她的敘述必須透露某種可怕的甚至讓人感到羞恥的事情,以滿足詢問者。當比阿特麗斯舉起目光時,她能看到坎寧安女士的目光柔和了。

“你能打字嗎?”

“每分鍾八十五個字。”

“太好了。我要告誡你一下,貝克小姐,我部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由我親自處理。如果你有任何看法或看到任何不符合我們銀行優秀標準的事情,我要你立刻向我報告。”她嚴厲地看著比阿特麗斯,隨後笑了。“我們來幫助你開始工作吧。”

一小時後,比阿特麗斯坐在秘書處第三排一張金屬小辦公桌前,眼睛盯著麵前閃閃發光的新電動打字機。她把按鈕打開又關掉,心想,這一定非常昂貴。打字機運轉了起來,馬達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她被迷住了,用一個手指在柔滑的鍵盤上快速滑動。與多麗絲老舊的雷明頓打字機的長爪型鍵盤相比,這種鍵盤感覺上就像是宇宙飛船的控製麵板。

標準的鐵絲訂書機、膠紙自供器、速記薄、鉛筆、鋼筆、回形針、長尾夾以及剪刀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都在它們的包裝盒裏閃閃發光。坎寧安女士還沒有指派她任何工作,所以比阿特麗斯慢慢打開並細細研究每種文具。她逐個打開自己辦公桌的抽屜,仔細查看裏麵,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每樣文具放到合適的位置。

多年前,整理自己的玩具小屋也曾給她帶來同樣令人眩暈的愉悅。盡管她收藏的每把小椅子和每個床邊櫃都互不匹配,到她手裏時要麽髒兮兮要麽缺胳膊少腿,可比阿特麗斯還是非常仔細地清潔每樣玩具,盡善盡美地將它們置於合適的地方。她母親嘲諷她喜愛那個三條腿小匣子裏的東西勝過她自己的屋子。不過她賴以成長的屋子不真正屬於她自己,她隻是屋裏的客人——她母親就是這麽說的。而且那間玩具小屋也不真正屬於她自己。十三歲的某一天,她放學回家時玩具小屋不見了。

比阿特麗斯正在把她的鉛筆擺成密密的一排,這時她辦公桌上錚亮的黑色電話響了。電話鈴聲嚇得她一跳,一瞬間她隻是呆呆地看著話機。沒人教過她接聽外線電話的正確步驟。這是她在新崗位上的第一次考驗。她在座位上挺直身子,拿起電話,用最規矩的聲音說,“早上好,克利夫蘭第一銀行。”

“你要放鬆。你讓我神經緊張。”一個女人通過電話細聲細氣地說。

一時間,比阿特麗斯對著桌上的電話旋轉撥號盤眨巴著眼睛。“什麽——?你是什麽意思?”

“這隻是你的第一天。放鬆些。你過分認真地整理辦公桌使我們大家很難堪。”

比阿特麗斯明白這一定是房間裏的另一位秘書。她將聽筒稍許移開耳朵,朝鄰近的辦公桌瞥了一眼。她旁邊年紀稍大的女人正在快速打字,她的名字叫芙朗辛。在介紹她倆的時候,芙朗辛在埋頭工作中抬頭看了一眼,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她戴著角質架的眼鏡,嘴唇撅起,使比阿特麗斯聯想起一位上了年紀的古板女人。這肯定不是她打的電話。

比阿特麗斯偷偷看了看坐在她前麵的女人們。緊靠的前一排有兩個超重的母親型女人並肩坐著,她們正在安靜地整理文件。往前兩排的一張辦公桌前坐著一位近似年邁的女人,她正在將一堆文件分成整齊的幾疊,同時還在對著話筒扼要地說話:“不,我沒有C-3表格。我寄給你的一份C-44表格應該足以……”

這位怒氣衝衝的祖母身邊坐著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她正在費勁地擺弄著打字機,試圖硬把幾張紙卷過滾筒,當其中一張紙被扯碎時,比阿特麗斯聽見她在輕聲咒罵。顯然,她前麵的幾個女人都沒有打電話。

比阿特麗斯沒有辦法隻好轉身尋找電話裏的聲音。她小心翼翼地掃視了一下圍繞秘書工作區的一圈緊閉著的辦公室門。有幾扇門裏傳出一些低沉的聲音。羅思坦先生正在打電話。一個高大的身影掠過哈洛倫先生辦公室的毛玻璃隔板。她是從他們門上的小型名字牌上獲悉他們的姓名的。情況已經很清楚,於是她慢慢在座椅上轉過身子朝身後看去。

最後一排坐著兩個女人。一人低著頭打字;另一人正拿著電話。比阿特麗斯聽見她在低聲說:“賓果[16]!”“五分鍾後在女廁所裏見我。”比阿特麗斯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掛了電話。

比阿特麗斯突然轉過頭去,僅僅瞥見這個神秘女人黃銅色的金發和紅色唇膏。坎寧安女士沒有特別說明不能在秘書處閑聊,但是到目前為止,她沒有聽見過任何友善的閑聊。似乎隻有在談業務時才大聲說話。

房間正麵上方掛著一隻大時鍾,它每隔五分鍾滴答走一走。比阿特麗斯終於在辦公桌前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坎寧安女士指引她入座後甚至連門都沒有嘎吱開一下。四周數間辦公室的門依然緊閉著,其他秘書都低著頭做她們自己的業務。比阿特麗斯吃不準她是否需要征得同意才可以如廁,但是她又不太好意思去問。她躡手躡腳離開秘書區,朝女廁所走去。她那雙嬌小的腳踩在橄欖綠地毯上悄然無聲,直至到達走廊,在那裏,她的鞋子在油地氈塊上發出短促而響亮的喀噠聲。這噪聲促使她急忙走進盥洗室,就像一隻受驚的小貓。

“天哪!你為什麽這麽神經緊張?”

比阿特麗斯轉過身來,與神秘的女人打了個照麵。她是個絕代美人,像個電影明星。她蒙朧的藍眼睛黏了假睫毛並用炭筆勾畫過;她的金發用一個法國發夾固定成密集鬈發冠,襯衫的領口開得很低,裙子也比通常短一英寸,這一切都使這個女人顯得幾近花哨。

“嗯,我想我是有點緊張。”比阿特麗斯的目光在女廁所四周轉來轉去,盡量不顯得那麽焦慮。她倚靠著一個台盆,以加強效果。

這個陌生女人從容地走到窗前,從窗台上掀起一塊大理石,從底下取出一包香煙和一個打火機。比阿特麗斯對此困惑不解,女人顯然被逗樂了,她點燃一支香煙,然後解釋說:“去年老坎寧安禁止在秘書區吸煙,說那是火災隱患。噢,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比阿特麗斯。”

“我是馬科欣,你叫我馬科斯吧。別太擔心。坎寧安也許是隻叭喇狗,但人還可以。她肯定不會在你工作第一天就開除你什麽的。”馬科斯停頓了一下,從窗戶縫隙裏吐出煙霧,然後上上下下打量起比阿特麗斯,“你到底如何得到這份工作的?你不會超過十六歲。”

聽到馬科斯精確的估計,比阿特麗斯一下子渾身僵硬。她盯著馬科斯在維珍妮牌女士香煙[17]煙蒂處留下的完美紅色唇印,以避免顯得焦躁不安。“實際上我十八歲。我申請了這份工作。”

“是比爾麵試你嗎?”馬科斯揚起一根眉毛問道。

“比爾?”

“喏,湯普森先生。”

“對,湯普森先生麵試了我。”看著馬科斯抽煙,比阿特麗斯開始感到好奇,她到底在盥洗室幹什麽,她應該坐在辦公桌前。“你在乎嗎?”

“我不在乎,不過這合乎情理。湯普森先生有個弱點,喜歡年輕姑娘,假如你明白我話的含義。”

比阿特麗斯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哦,穿好你的緊身褡!我不是說他會騷擾女童子軍什麽的。”馬科斯得意地笑了,這麽容易就把比阿特麗斯唬住了,她似乎很開心。“我隻是說他喜歡雇用年輕姑娘。幾年前他雇用了我。聽懂我的意思了嗎?你遇見了比爾而不是那個色鬼羅思坦,應該感到高興才是。他親手挑選了坎寧安,還有秘書處其他幾個臃腫的老女人。羅思坦會把你送回老家,到你媽媽那裏去的!”馬科斯咯咯地笑了。

比阿特麗斯轉換了話題。“不請示我們可以上洗手間嗎?”

“當然可以,但是如果離開時間超過五分鍾,你最好找個該死的好借口。你之前做這份工作的可憐姑娘一直跑著上廁所,結果還是被開除了。不過,這也許倒是最好的結局。”

“為什麽要這樣說?”

“她有家庭問題,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比阿特麗斯搖搖頭。

“你明白的。”馬科斯指指她的腹部。

“他們為了那個開除她?”比阿特麗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停頓下來,望著敞開的抽水馬桶隔間,想象那個可憐的姑娘跪著嘔吐。地磚看上去冰涼堅硬。

“當然是為了那個!克利夫蘭第一銀行是一個家族企業。有點諷刺意味,對吧?隻要把頭低下,把眼睛睜大,你就會懂得這裏周圍的處事訣竅。再說,現在你有個朋友給你引路呢。”

“噢,謝謝!”比阿特麗斯開始感到詫異,馬科斯深乳溝長睫毛,是如何融入這個家族企業的呢?

馬科斯在窗台上撚滅香煙。“聽著,傍晚五點在前麵大廳與我會合。我會給你買杯飲料,告訴你所有一切。”

還沒等比阿特麗斯這樣或那樣答複,馬科斯已經走出盥洗室,沿著走廊喀噠喀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