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隕落

我將葉米瑪攙扶回房間安頓好後,回到仆人大廳,漢密爾頓先生正在檢查凱蒂刷洗過的鍋子和平底鍋。他從湯森太太最喜歡的煎鍋上抬起頭,告訴我,哈特福德姊妹在老船屋那邊,命令我端飲料過去。我從冷藏室中取出一壺檸檬汁,將它和兩個高玻璃杯、一盤湯森太太做的三明治擺在托盤上,經過仆人大廳的門離開宅邸。

我站在階梯頂端,在刺眼的太陽光下眨眨眼,等眼睛適應。一個月來都沒有下雨,莊園的色彩似乎都被染白。正午,陽光直直照射在莊園上,花園看起來熱氣繚繞,好似掛在瓦奧萊特夫人房裏的一幅水彩畫。我雖然戴著帽子,但暴露在太陽底下的中分頭發,馬上感到一陣灼熱。

我穿越草地,剛刈過草,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幹草氣味。達德利蹲伏在附近,修剪著草地邊緣的樹籬。他的剪刀刀刃沾滿了綠色樹汁,金屬部分閃閃發光。

他一定感覺到我就在附近,因為他轉身,眯著眼睛看我。“天氣真熱。”他把手抬起來放在眼睛上遮陽。

“熱得可以在鐵軌上煎蛋。”我引述南希的話,並納悶此話是否屬實。

在草地邊緣,一道壯麗的灰石階梯筆直通向阿什伯利夫人的玫瑰花園。粉紅色花朵圍繞著格子涼亭,生氣勃勃,勤快的蜜蜂嗡嗡地盤旋在黃色花蕊上。

我經過棚架,打開小門的門閂,走下長道——那是白色香雪球花間的一條灰色鵝卵石道。走到半路,高大的鐵樹籬變成迷你紫杉,後者圍繞著橡樹花園。我眨眨眼,幾叢修剪過的籬笆生氣盎然,我不禁對著自己微笑,一對高傲的鴨子從湖邊漫步而來,用閃爍生輝的黑色眼睛瞪著我。

橡樹花園盡頭是第二道小門,這個“被遺忘的姊妹”(姊妹中總有一個會被遺忘)被茉莉花堅硬的須蔓纏繞著。另一頭靜躺著伊卡洛斯噴泉,再過去是湖,船屋就在那兒。

小門的鉤子已經生鏽,我得將托盤放下來,才能打開它。我將托盤放在草莓叢間的一塊平坦空地,用手指將門閂打開。我推開門,拿起檸檬汁,繼續穿越茉莉花形成的霧靄香氣,走向噴泉。

龐大壯麗的丘比特與賽姬噴泉坐落在前方草地上,成為這輝煌宅邸迎接賓客的第一道序幕。但這個小巧的噴泉流露出某種奇妙、神秘和憂鬱的氣質,位於南方花園盡頭,隱身在陽光遍灑的林間空地。

圓形水池堆著兩英尺高的石頭,最寬處有二十英尺。邊緣鋪著天藍色的小塊玻璃磚,就像阿什伯利勳爵到遠東服役後,為瓦奧萊特夫人帶回來的藍寶石項鏈。水池中央挺立著一個巨大的紅褐色大理石峭壁,有兩個人高,底座渾厚,向上伸展,逐漸形成尖銳的山峰。在紅褐色大理石峭壁的腰部,真人大小的米白色伊卡洛斯被雕刻成墜落的姿態。白色大理石翅膀經過蝕刻,看起來像一簇簇羽毛,接在他伸展的手臂後方;羽毛掉落,在岩石上哭泣。在隕落雕像周遭的水池裏升起三個美人魚,卷曲的長發垂掛在天使般的臉龐旁邊:一個拿著小豎琴,一個戴著常春藤樹葉做成的頭冠,另一個則伸手抬起伊卡洛斯的軀體,白色的雙手接住米白色肌膚,將他從深淵中托出來。

在那個夏日正午,一對紫色岩燕對雕像之美渾然未覺,從高處撲下,降落在大理石岩塊頂端。再度飛起時,掠過水池表麵,鳥喙啜飲著池水。我觀看它們時,全身籠罩在熱氣中,為一股強烈又突如其來的欲望所淹沒,我想將手放進冷冽的池水中消暑。回頭瞥瞥遠處的宅邸,它陷入深沉的憂傷中,應該不會注意到一個女仆在南方花園盡頭停下腳步,在水池中偷得片刻涼爽。

我將托盤放在水池邊緣,單膝跪在玻璃磚上,溫熱透過黑色褲襪。我往前傾,伸出手,在碰觸到被太陽親吻的溫水時,迅速縮回來。我卷起袖子,再次伸出手,準備將手臂放入池水中。

一陣笑聲傳來,清脆悅耳的聲響劃破夏日的寂靜。

我全身一僵,歪著頭聆聽,偷看雕像後方。

我看見漢娜和埃米琳,她們根本不在船屋,而是棲坐在噴泉另一端的邊緣。看見她們的模樣後,我不禁驚恐萬分:她們早已脫掉黑色喪服,身上隻穿著襯裙、束腰和以蕾絲邊裝飾的襯褲。她們的靴子散落在水池旁邊的白石小徑上,長發在陽光下發出燦爛的光芒。我回頭看看宅邸,訝異於她們的大膽。納悶我是否也該負起連帶責任,並忖度自己對這點是害怕還是暗自抱著期望。

埃米琳躺在地上:腳丫並攏,兩腿彎曲,白得像襯裙般的膝蓋朝向清澈湛藍的天空。她用一隻手臂托起頭,另外一隻未受太陽照射、柔軟蒼白的手臂則直直伸向水池,手腕慵懶地繞著8字形,手指劃著水池表麵。小小漣漪一個接一個地激烈起伏。

漢娜坐在旁邊,一條腿壓在身體下麵,另一條腿則向前彎。她將下巴放在膝蓋上,腳趾漫不經心地撩著池水。她的手臂環抱住彎曲的腿,一隻手晃著一張薄紙,薄紙在太陽的刺眼光線下幾乎變成透明。

我縮回手臂,放下袖子,鎮定下來。向著閃爍的水池看了渴望的最後一眼,然後拿起托盤。

走近時,我可以聽到她們的對話。

“……我覺得他很頑固。”埃米琳說。她們之間放著一堆草莓,她把一顆草莓塞進嘴巴,將梗丟進花園。 漢娜聳聳肩:“爸爸一向很頑固。”

“反正,”埃米琳說,“拒絕讀信不啻是種愚蠢。如果戴維肯花工夫從遙遠的法國寫信過來,爸爸至少要看一下。”

漢娜凝望雕像,歪著頭,水池的漣漪反射在她的臉龐上,形成點點斑紋,閃耀奪目。“戴維讓爸爸出糗。他沒經過他的同意,違抗爸爸的命令去參戰。”

“唉,都過了一年了。”

“爸爸不輕易原諒人,戴維也知道這點。”

“但這信真的很有趣。你再讀讀餐廳那段,有關布丁的那段。”

“我不要再念一遍了,我連頭三遍都不應該念。對你這麽年輕的人來說,內容太粗野了。”她遞出信紙,在埃米琳臉上投下陰影,“拿去,你自己看。第二頁上有個啟示性的圖解。”一陣溫熱的微風吹來,信紙飛揚,我看見信紙頂端的角落有個用黑色線條畫成的圖畫。

我的腳步在白石小徑上發出嘎吱聲,埃米琳抬頭看見我站在漢娜後方。“哦,檸檬汁,”她將手臂從水池中縮回,顯然忘了信的事,“太好了,我正好很渴。”

漢娜轉身,將信塞進腰帶內。“格蕾絲。”她微笑著說。

“我們在躲吉福德老先生,”埃米琳轉身坐起來,背對著噴泉,“哦,太陽好溫暖。它直接照在我頭上。”

“還有你的雙頰上。”漢娜說。

埃米琳對著太陽抬起臉蛋,閉上雙眼。“我不在乎。我希望一整年都是夏天。”

“吉福德勳爵已經走了嗎,格蕾絲?”漢娜說。

“我不確定,小姐。”我將托盤放在噴泉邊緣。”我想他應該走了。我端早茶進去時,他在起居室裏,夫人沒有說他要留下來。”

“我希望他不會留下來,”漢娜說,“現在令人不愉快的事已經夠多了,我可不希望他整個下午都在批評我的著裝。”

一張鍛鐵小花園桌放在粉紅和黃色忍冬花叢旁邊,我將它搬過來,讓彎曲的桌腳穩穩立在白石小徑上,然後將托盤放在桌上,開始倒檸檬汁。

漢娜用拇指和食指旋轉著一顆草莓的梗:“你聽到吉福德勳爵說的話了嗎,格蕾絲?”

我遲疑片刻。我倒茶時,不應該聽他們的對話。

“有關祖父的財產,”她咄咄逼人,“有關裏弗頓莊園。”她的眼睛躲開我,我懷疑,她在問我時可能也覺得不自在。

我吞了吞口水,放下壺:“我……我不確定,小姐……”

“她聽到了!”埃米琳驚呼出聲,“我看得出來——她臉都紅了。你聽到了,不是嗎?”她往前傾,睜大眼睛,“告訴我們。會發生什麽事?爸爸會繼承財產嗎?我們會留下來嗎?”

“我不知道,小姐,”我像往常一般,在麵對埃米琳傲慢蠻橫的注意力時,頗感畏怯,“沒人知道。”

埃米琳拿起一杯檸檬汁。“一定有人知道,”她高傲地說,“我想,吉福德勳爵一定知道。如果不是要討論祖父的遺囑,他為何今天前來?”

“我的意思是,小姐,那要視情況而定。”

“視什麽情況?”

漢娜說話了:“葉米瑪伯母的嬰兒。”她的眼神與我的交匯,“對不對,格蕾絲?”

“是的,小姐。”我平靜地說,“至少我認為那是他們討論的內容。”

埃米琳說:“葉米瑪伯母的嬰兒?”

“如果是個男孩,”漢娜若有所思地說,“所有財產都由他繼承。如果不是男孩,爸爸就會變成阿什伯利勳爵。”

埃米琳剛將一粒草莓放入嘴內,現在一手遮住嘴唇,縱聲大笑:“我不能想象爸爸成為莊園的主人。太蠢了。”她襯裙的桃色腰帶鉤到水池邊緣,線頭開始鬆開。一條長長的線蜷曲在她腿旁邊。我稍後得記得將它縫補好。“你想,他會希望我們住在這嗎?”

哦,是的,我滿懷希望地期待。過去一年來,裏弗頓莊園太安靜了。沒有太多事情可做,隻能不斷打掃空**房間的灰塵,試著不要去擔心還在戰場上打仗的人。

“我不知道,”漢娜說,“我可不希望如此。要在這裏讀過無聊的夏日已經夠糟的了。鄉間的日子過起來很漫長,而能做的有趣事物卻隻有一半。”

“我敢賭他會。”

“不可能,”漢娜堅決地說,“爸爸無法忍受和工廠分開。”

“我不知道,”埃米琳說,“如果有樣東西能讓爸爸愛它甚過愚蠢的汽車,那就是裏弗頓莊園。他最喜歡這個地方。”她的眼神望向天際。“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有人會想待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又沒有人可以說話——”她打住話,喘口大氣,“哦,漢娜,你知道我剛才想到什麽了嗎?如果爸爸變成勳爵,我們就是小姐閣下了,不是嗎?”

“我想是吧,”漢娜說,“如果值得的話。”

埃米琳跳起身,翻了個白眼。“當然非常值得。”她將杯子放回桌上,爬到水池邊緣,“裏弗頓莊園的埃米琳·哈特福德小姐閣下。聽起來很順口。你不覺得嗎?”她轉身,向她的倒影屈膝行禮,眨著眼睛,伸出纖纖小手,“幸會,英俊的勳爵。我是埃米琳·哈特福德小姐閣下。”她大笑,沿著玻璃磚邊緣輕巧地跳躍,兩臂伸直以維持平衡,不斷重複那個帶著頭銜的自我介紹,為自己表演的小喜劇開心不已,。

漢娜盯了她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道:“你有姊妹嗎,格蕾絲?”

“沒有,小姐,”我說,“也沒有兄弟。”

“真的?”她說,仿佛她從未想到有人會沒有手足。

“我沒那麽幸運,小姐。我家隻有母親和我。”

她看著我,在陽光中眯起眼睛:“你母親,她以前在這裏服務過。”

那是個簡單的敘述,而非提出問題。“是的,小姐。直到我出生,小姐。”

“你很像她。我是說,看起來。”

我嚇了一大跳:“小姐?”

“我在祖母的家族剪貼簿裏看過她的照片。上個世紀的一張家族合照。”她一定是感覺到我的困惑,因此滔滔不絕地解釋,“我不是在找你母親的照片;你不該這麽想,格蕾絲。我看到她時,我正試圖找我母親的一張照片。你和你母親像得驚人。同樣漂亮的臉蛋,同樣溫和的眼神。”

我從未看過母親的照片,從未看過她年輕時的模樣,漢娜的描述與我所了解的母親迥然不同,突然之間,我產生一股想偷看照片的無法壓抑的渴望。我知道阿什伯利夫人存放剪貼簿的地方,就在她書桌的左邊抽屜。而現在南希不在,因此,我常單獨打掃起居室。如果我能趁哈特福德家族在其他地方活動或忙碌的空當,如果我手腳很快的話,偷看照片應該不是很困難吧?

“她為何沒回裏弗頓莊園?”漢娜說,“我是說,在你出生之後。”

“那不可能,小姐。帶著小嬰兒不可能回來。”

“我確定祖母以前請過有家庭的仆人。”她微笑道,“如果她請你母親回來的話,想象一下,我們可能從小就會認識。”漢娜望著池水,輕皺眉頭,“也許她在這裏不快樂,所以不想回來工作?”

“我不知道,小姐。”我說,對與漢娜討論母親一事產生無法解釋的不安感,“她從來沒有多說什麽。”

“她現在在其他莊園服務嗎?”

“不,現在她替人縫補衣物,小姐。在村莊裏。”

“她自力更生?”

“是的,小姐。”我從來沒有想到用這個成語來形容母親的處境。

漢娜點點頭:“那一定能得到某種成就感。”

我看著她,不確定她是否是在調侃我。但她的臉很嚴肅,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小姐,”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今天下午要回去看她。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問問她?”

她的眼神蒙蒙矓矓,思緒好似飄浮到遠方。她看著我,眼中的陰影迅速飛走。“不用。那不重要。”她摸索著戴維信件的邊緣,它還插在襯裙內,“你有阿爾弗雷德的消息嗎?”

“有的,小姐,”我回答,很高興能改變話題。阿爾弗雷德是較為安全的話題,他屬於這個世界,“我在這禮拜收到他的信。他九月會放假回來。”

“九月,”她說,“就快到了。你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

“哦,是的,小姐,我一定會的。”

漢娜帶著心照不宣的微笑,我的臉漲得通紅。“我的意思是,小姐,我們樓下的人都會很高興見到他。”

“你們當然會,格蕾絲。阿爾弗雷德是個好人。”

我的雙頰感到刺痛,一片酡紅。漢娜猜對了。雖然阿爾弗雷德的信仍然是寫給所有的仆人看的,但他的傾訴對象逐漸變成我,內容也改變了。對家鄉和私密事物的討論取代了對戰爭的討論。他講著他有多想念我,多在乎我。未來……我眨眨眼:“戴維少爺呢,小姐?他會很快放假回家嗎?”

“他想是在十二月。”她的手指撫摸過墜飾項鏈的蝕刻表麵,瞥瞥埃米琳,壓低聲音,“你知道,我有種很強烈的感覺,這會是他最後一次回家。”

“小姐?”

“現在他逃離了,格蕾絲,看過這個世界……嗯,他有了新的人生,不是嗎?一個真實的人生。戰爭會結束,他會留在倫敦,研習鋼琴,成為偉大的音樂家。過著興奮刺激和充滿冒險的人生,就像我們以前玩的那些遊戲……”她的眼光越過我,望向宅邸,微笑消失,然後她歎了口氣,那是一聲長而平穩的歎息,肩膀隨之下垂,“有時候……”

這字眼懸掛在我們之間:疲倦無力、沉重、意味深長,我等待著,但結尾沒有出現。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於是我做了我最擅長做的事,保持沉默,並將最後的檸檬汁倒入她的玻璃杯內。

她抬頭看我,將杯子舉高:“拿去,格蕾絲。這杯給你喝。”

“哦,不行,小姐。謝謝你,小姐。我不渴。”

“胡說,”漢娜說,“你的雙頰幾乎和埃米琳的一樣紅。拿去。”她將杯子舉向我。

我偷看埃米琳一眼,她正在另一側的水池,將粉紅和黃色忍冬花放在水麵上浮沉。“真的,小姐,我……”

“格蕾絲,”她假裝很嚴肅地說,“天氣很熱,我堅持給你喝。”

我歎口氣,接下杯子。杯子在我手中帶來一股涼意。我將它舉到唇邊,也許隻喝一小口就好……

後方傳來一個興奮的喊叫聲,漢娜迅速轉身。我抬起頭,對著烈陽眯著眼睛。太陽開始西下的旅程,空氣朦朧模糊。

埃米琳蜷伏在雕像一半高處,就在靠近伊卡洛斯的岩架上。她金色的頭發散亂,如大波浪般卷曲,她在一隻耳朵後麵插了幾朵白色鐵線蓮。襯裙的裙邊濕透,貼在腿上。

在炙熱刺眼的白色陽光中,她看起來與雕像融為一體。第四個美人魚蘇醒過來。她對著我們揮揮手,對著漢娜揮揮手:“上這兒來,可以看到湖。”

“我看過了,”漢娜對著她大叫,“我帶你看的,記得嗎?”

天空高處傳來一陣嗡嗡聲,一架飛機飛過。我不確定飛機的機種,阿爾弗雷德一定會知道。

漢娜直愣愣地盯著飛機,直到它消失在刺眼光亮中,成為一小點後,才將頭轉開。她突然堅定地站起身,快速走到放置她們衣服的花園小椅邊。我放下檸檬汁,過去幫她套黑裙裝。

“你在做什麽?”埃米琳問她。

“穿衣服。”

“為什麽?”

“我有事要去屋裏做……”我拉直漢娜的上衣,她停頓了一下,“普林斯小姐的法文動詞練習。”

“你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用功?”埃米琳懷疑地皺著鼻子,“現在放假。”

“我要她額外上課。”

“你沒有。”

“我有。”

“嗯,那我也要去。”埃米琳說,但動都沒動。

“隨你,”漢娜冷淡地說,“如果你厭煩的話,或許吉福德勳爵仍會在宅邸裏陪你。”她坐在小椅上,開始綁靴子。

“得了,”埃米琳噘著嘴,“告訴我你要做什麽。我會保守秘密。”

“老天,”漢娜說,睜大眼睛看她。“我可不希望有人發現我在練習法文動詞。”

埃米琳靜靜坐了一會兒,盯著漢娜,雙腿在大理石翅膀上敲擊出聲。她探出頭:“你保證那就是你要做的事?”

“我保證,”漢娜說,“我要到宅邸裏做些翻譯。”她偷偷看我一眼,我醒悟她隻說了一半的真話。她是要練習翻譯沒錯,但那是速記翻譯,而非法文。我低下眼睛,感覺成為她的共犯,為之欣喜若狂。

埃米琳慢慢搖著頭,眯起眼睛:“撒謊是種道德罪,你知道的。”她抓著麥草。

“是的,哦,虔誠的埃米琳。”漢娜大笑著說。

埃米琳的雙臂在胸前交握:“隨你。保留你那愚蠢的秘密吧。我不在乎。”

“很好,”漢娜說,“這下皆大歡喜。”她對著我微笑,我也回報一笑。“謝謝你端檸檬汁過來,格蕾絲。”然後她走過小門和長道,消失無蹤。

我那天下午拜訪母親的時間相當短暫,如果不是發生了一件事,我應該會將它淡忘。

通常在我拜訪母親時,我們會坐在廚房裏,那裏的光線最亮,最適合縫補衣服,那也是我去裏弗頓莊園工作前,我們最常待的地方。那天,她在門口迎接我,將我帶入通向廚房的小客廳。我非常驚訝,納悶母親是否還在等哪位客人,因為我們很少用那個房間。隻有在重要人物,如阿瑟醫生或牧師來訪時,才會請他們去那個房間。我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等她端茶過來。

看得出,母親為了讓房間看起來優雅宜人,花了很多心思。她最喜歡是一隻畫有鬱金香的白瓷花瓶,那是祖母留給她的。瓶子放在桌子的一邊,神氣地懷揣著一把枯萎的雛菊。坐墊平平整整地安放在沙發中央,母親縫補時經常將其卷起來塞在背後。它就是個狡猾的冒牌貨,端坐在那裏,看起來似乎除了裝飾之外,從未有過其他功用。

母親端茶過來,坐在我對麵。我看著她倒茶。隻有兩個茶杯。我恍然大悟,原來隻有我們兩個人。那房間、花朵和坐墊,都是為我準備的。

母親用雙手握住茶杯,我看見她的手指僵硬地交纏。她無法在這種情況下縫補。我納悶,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她又是如何維持生計的。我每個禮拜都送部分薪資給她,但當然不夠。我很擔心,便問母親。

“不關你的事,”她說,“我會想辦法。”

“但,母親,你應該告訴我。我可以多送點錢過來,反正我沒地方花。”

她憔悴的臉在自我防禦和承認失敗間搖擺不定。最後歎息:“你是個好女孩,格蕾絲,你已經盡力了。你無須擔心你母親的不幸遭遇。”

“你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母親。”

“你隻要確定不要犯同樣的錯誤就好。”

我硬起心腸,決定冒險一問,我溫柔地說:“什麽錯誤,母親?”

她將頭轉開,我默默等待,心髒快速跳動,她咬著幹燥的下唇。我忖度,她是否終於要告訴我,那個從我記事起便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秘密……

“嗯。”她最後說,臉轉向我。這個話題的大門隨著這聲“嗯”被猛然關上。她抬起下巴,如往常般問起宅邸和哈特福德家族的事。

我在期待什麽?我母親會突然改變個性,打破習慣?她會對我傾吐過去的悲傷?但它們足以解釋我母親的嚴厲刻薄,使我們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相互了解嗎?

你知道,也許我期待這樣的發展。我還很年輕,而這是我唯一的借口。

但這是曆史,不是小說,即使故事不如此發展,你也不會太驚訝。反之,我吞下失望的苦澀,告訴她死亡的噩耗,但我在描述這家族最近的不幸遭遇時,感到告密般的罪惡感。首先是少校的噩耗——漢密爾頓先生憂鬱地接受黑邊電報,葉米瑪劇烈地顫抖手指,以致剛開始時,她竟然無法打開它——以及幾天後,阿什伯利勳爵過世的消息。

她緩緩搖著頭,這個動作越發凸顯她那細長的脖子。她放下茶:“我也聽說了不少事。隻是我不確定其中有多少是謠言。你也知道,這個村莊到處都是流言蜚語。”

我點點頭。

“阿什伯利勳爵怎麽死的?”她說。

“漢密爾頓先生說有兩個原因。部分是中風,部分是熱氣。”

母親繼續點著頭,咬著臉頰內部:“湯森太太怎麽說?”

“她說才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是悲慟殺死了他,就這麽簡單。”我壓低嗓門,無意中模仿了湯森太太的尊敬口吻。“她說,少校的死使爵爺閣下心碎。當少校被射殺時,他父親所有的希望和夢想隨著他的鮮血流入法國的土壤。”

母親微笑,但那並不是快樂的微笑。她慢慢搖頭,瞪著她眼前的牆壁,上麵掛著遙遠的海的繪畫。“可憐,可憐的弗雷德裏克。”她說。我大吃一驚,一開始,我以為我一定是聽錯了,或者是她說錯了,意外講錯名字,因為這話毫無道理。可憐的阿什伯利勳爵,可憐的瓦奧萊特夫人,可憐的葉米瑪。但是,弗雷德裏克?

“你不用擔心他,”我說,“他很可能會繼承莊園。”

“光有錢不能得到快樂,女孩。”

我不喜歡母親提到快樂。從她口中說來,這份感覺讓人覺得空虛異常。母親眯緊的眼睛和她空**的房子,使她根本不適合提出這類建議。但我多少有點內疚。我無法說出我到底在責怪自己哪裏不對。我悻悻地回答:“你可以試著跟芬妮這樣說。”

母親皺起眉頭,我這才察覺她不知道這個名字。

“哦,”我感到一股無法解釋的快活,“我忘了,你不認識她。她由克萊姆夫人監護。她想嫁給弗雷德裏克先生。”

母親不可置信地瞪著我:“嫁給弗雷德裏克先生?”

我點點頭:“芬妮這一整年來都在他身上下工夫。”

“他沒有向她求婚吧?”

“沒有,”我說,“但那隻是時間問題。”

“誰告訴你的?湯森太太?”

我搖搖頭:“南希。”

母親從震驚中稍稍恢複鎮定,擠出一抹微弱的笑容:“這位南希弄錯了,弗雷德裏克不會再婚。在佩內洛普後,他不會再婚。”

“南希不會弄錯。”

母親的雙臂在胸前交握:“在這點上,她大錯特錯。”

她的斬釘截鐵讓我不快,她好像比我還了解在宅邸發生的事。“甚至連湯森太太都同意這點,”我說,“她講,瓦奧萊特夫人讚成這場婚姻,雖然弗雷德裏克先生看起來不認同母親的看法,但在必要時刻,他從不會忤逆她。”

“不,”母親的微笑在閃爍後消失,“不,我想他會。”她轉頭瞪著敞開的窗戶外頭、隔壁鄰居的灰色石牆,“我從未想到他會再婚。”

她的聲音裏失去所有的自信,我自責不已。我因逼她認清她的身份而感到羞愧。母親顯然喜歡這位佩內洛普——漢娜和埃米琳的母親。她一定是的。不然還有什麽原因能夠解釋她不願見到弗雷德裏克先生再婚?或怎麽解釋當我咬定此事時,她的反應?我緊握她的手:“你說得對,母親。我講話太魯莽了。我們不能確定。”

她沒有回答。

我靠近她:“沒有人能篤定地說弗雷德裏克先生真的對芬妮有份特殊感情。他看馬鞭的眼神還比較多情呢。”

我開這個玩笑試圖哄她開心,我高興地看見她轉頭麵對我。我非常驚訝,因為在那一瞬間,午後的陽光照耀在她臉頰上,她棕色的眼眸襯映出一片翠藍,母親看起來幾乎是美麗的。

我想到漢娜的話,還有母親的照片,就在這時,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看看那張照片。我想看看母親曾經是哪種人。漢娜口中的美麗女孩,湯森太太則對她抱著如此鍾愛的記憶。

“他的馬術一直很好。”她說,一邊將茶杯放在窗台上。之後的行為再次讓我驚訝。她握住我的手,撫摸我手掌上的硬繭:“告訴我你的新工作。看看這些繭,可見你在那兒非常忙碌。”

“沒有那麽糟,”我被她鮮少表現的母愛所感動,“清理房間和洗衣物是很辛苦,但有些工作我很喜歡。”

“哦?”她歪著頭。

“南希在忙車站的工作,所以我最近在樓上做了很多工作。”

“你喜歡,是不是,女兒?”她的語氣很平靜,“在大宅邸的樓上工作?”

我點點頭。

“你喜歡哪一點?”

置身於壯麗房間的精致瓷器、繪畫和掛氈之間,傾聽漢娜和埃米琳的玩笑、調侃和夢想。我記起母親稍早的感受,突然知道我有一個方法可以討她歡心。“那讓我感到快樂,”我說,並向她透露其實連我都不確定的想法,“我希望有天我能成為某位夫人的貼身女仆。”

她看著我,眉頭間鼓起害怕的皺紋。“成為夫人的貼身女仆的確是有光明的未來,女兒,”她說,聲音變得微弱,“但快樂……快樂來自我們自己的壁爐邊,你在陌生人的花園裏摘不到快樂的花朵。”

那天傍晚走回裏弗頓莊園時,我反複思索母親的告誡。她當然是在告訴我,不要忘記身份。她在這個話題上已經訓誡過我好幾次。她要我記得,我的快樂隻能在仆人大廳壁爐中的煤炭中尋得,而不是在夫人閨房中的精致珍珠上。但哈特福德不是陌生人。如果在她們附近工作,聆聽她們的對話,整理她們美麗的衣服時,我能找到一絲樂趣,那又會有什麽害處?

我陡然醒悟到她是在嫉妒,嫉妒我在宅邸裏的地位。她一定是很在乎佩內洛普,女孩子們的母親。所以當我談論到弗雷德裏克先生再婚的事時,她才會如此光火。現在,看到我在她服務過的宅邸工作,讓她想起她被迫放棄的世界。但她不是被迫的,不是嗎?漢娜說,瓦奧萊特夫人曾經請過有家庭的仆人。如果母親真的嫉妒我取代她的地位,她為何堅持要我到裏弗頓莊園服務呢?

我走上林蔭大道,稍稍停下腳步,觀察宅邸。太陽改變位置,裏弗頓莊園籠罩在陰影中。像山丘上的一隻巨大甲蟲,蹲坐在熱氣和憂愁之間。但當我站在那裏時,我心中充滿溫暖的安定感,我第一次感到篤定,從村莊走到裏弗頓莊園的路上,原來那股飄搖無依的感覺消失殆盡。我進入幽暗的仆人大廳,往黑黢黢的走廊走去。腳步聲在冷冽的石製地板上嗒嗒回**。廚房一片沉寂。燉牛肉湯的氣味徘徊不去,似乎貼在牆壁上,但房間內空**無人。身後的餐廳內,掛鍾發出響亮的嘀嗒聲。我在門口凝望。餐廳內也沒有人。桌上放著形影孤單的茶杯和小碟子,但喝茶的人不知上哪兒去了。我摘下帽子,將它掛在牆壁的鉤子上,撫平裙子。我歎口氣,歎息聲拍打在安靜的牆上。我不禁輕輕微笑。我從來沒能在樓下獨處。

我瞥瞥時鍾。比原先預定回來的時間早了半小時。我想喝一杯茶。母親泡的茶在我嘴中留下苦苦的澀味。

廚房玻璃台上的茶壺套著毛料保暖罩,還是溫的。我正拿出一個茶杯,南希飛快地轉過角落,看見我時,眼睛睜得老大。

“葉米瑪,”她說,“她要分娩了。”

“但預產期是八月。”我說。

“嗯,小寶寶不管那些,對不對?”她邊說邊丟了一方小毛巾給我,“把這和一碗溫水拿上樓。我找不到其他人幫忙,得有人去叫醫生。”

“但我沒穿製服……”

“母親和嬰兒不會在乎。”南希說,一邊衝進漢密爾頓先生的餐具室去打電話。

“但我該說什麽?”我對著空**的房間、我自己和手上的抹布,發出這個問題,“我該怎麽做?”

南希探頭出來:“我也不知道,不是嗎?你自己想辦法。”她揮舞一隻手臂,“跟她說一切會沒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會順利生產。”

我將毛巾掛在肩膀上,裝了一盆水,遵照南希的吩咐走上樓。雙手略略發抖,一些水潑濺到走廊地毯上,留下暗紅色的汙跡。

抵達葉米瑪的房間時,我猶豫了一下。實心木門後麵傳來低沉的呻吟。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敲門,然後進入房間。

房間很暗,一道微弱的銀光從沒有拉嚴的窗簾縫隙中流瀉進來,形成一條緞帶,毫無生氣的灰塵於其間飛舞。龐大的楓木四柱床在房間中央成為一團陰影。葉米瑪靜靜躺著,呼吸急促。

我默默走到床邊,蹲在一旁,將碗放在小桌子上。

葉米瑪發出呻吟,我咬著下唇,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麽辦。“沒事,”我溫柔地說,想起母親在我得猩紅熱時說的話,“沒事。”

她全身顫抖,喘了三大口氣,掙紮著呼吸,緊緊閉上眼睛。

“一切都會很順利。”我說,將毛巾泡在水裏,折成四半,放在她額頭上。

“強納森……”她說,“強納森……”他的名字從她嘴中說出來如此令人心痛。

我什麽也無法說,隻有保持沉默。

她發出更多呻吟和啜泣聲。翻滾身軀,對著枕頭嗚咽。手指劃過身邊空**的床單,尋找看不見的慰藉。

然後恢複靜默。她的呼吸遲緩下來。

我將毛巾從她額頭上拿開。她的肌膚溫熱,我再將毛巾泡在那碗水中。我將它擰幹,折好,伸出手,再將它放在她額頭上。

她睜開眼睛,眨眨眼,在陰暗中辨識我的臉。“漢娜。”她歎口氣說道。她的誤認讓我大吃一驚。但心中又雀躍萬分。我張開嘴巴想糾正她,但她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時,我打住話。“我很高興是你,”她用力握住我的手指,“我好害怕,”她耳語,“我感覺不到任何胎動。”

“沒事,”我說,“寶寶在休息。”

這似乎讓她稍微穩定下來。“是的,”她說,“在寶寶生下前,總是如此。我隻是……沒……寶寶來得太快了。”她將頭轉開。她再度說話時,聲音微弱到我得努力傾聽。“每個人都希望我生男孩,但我不想。我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孩子。”

“你不會的。”我說,真的希望如此。

“我的家族有個詛咒,”她的臉仍藏在枕頭中,“我母親告訴過我,但我不相信她。”

我想,她精神恍惚了。憂傷再次襲擊她,她變得迷信。“沒有詛咒這回事。”我溫柔地說。

她發出一個聲音,介於大笑和啜泣之間:“哦,是的。我們的前任女王也是這樣失去兒子的。流血不止的詛咒。”她安靜下來,一隻手撫過腹部,改變躺姿,麵對我。她的聲音隻比耳語略微大聲:“但女孩子……詛咒不會降臨在女孩子身上。”

門“砰”地打開,南希衝進來。她身後是個高瘦的中年男人,臉上帶著固執而吹毛求疵的表情,我想他就是醫生,但他不是村莊裏的阿瑟醫生。南希放好枕頭,打開一盞燈,扶著葉米瑪躺好。突然間,我的手又恢複知覺,我被推到一旁,離開房間。

下午轉成傍晚,傍晚進入夜晚,我靜靜等待,不知結果為何,希望一切順利。時間過得非常緩慢,而且我有一大堆工作得做。我得端晚餐、鋪床,收集隔天要洗的衣物,但我的心思一直停留在葉米瑪身上。

終於,當太陽的光暈閃爍著滑下西方的石楠荒原後方時,南希哢嗒哢嗒跑下樓梯,手上拿著碗和毛巾。

“結果如何?”湯森太太說,將手帕緊緊抓在胸前。

“嗯,”南希說,“母親在八點二十六分順利生產。寶寶雖小,但很健康。”

我緊張地等待。

“但讓人稍稍為她感到遺憾,”南希抬起眉毛,“是個女孩。”

我收好葉米瑪的晚餐托盤時已經是十點鍾了。她睡著了,將裹好的小凱莎抱在懷裏。我在關掉床頭燈前,停下來看了小女孩一會兒:她噘著嘴唇,頭發金紅色,眼睛緊閉。不是個繼承人,但是會活下去,長大成人,學會愛與被愛。

我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手裏端著托盤。我的燈在黑黢黢的走廊上投下唯一的亮光,影子橫越過掛在牆壁上的排排畫像。當最新的家族成員安穩地在緊閉的門後方熟睡時,過去的哈特福德家族展開永恒的守夜,靜默地凝視著他們曾經擁有的入口大廳。

我抵達主廳時,注意到起居室門下滲出一道細長柔和的光線。這個晚上忙碌異常,漢密爾頓先生顯然忘了關燈。我暗自慶幸,發現的人是我。盡管新誕生的孩子會帶來祝福,但瓦奧萊特夫人若發現她的守喪規矩被打破,一定會相當不悅。

我推開門,驚詫地呆在原地。

弗雷德裏克先生正坐在他父親的椅子上。新的阿什伯利勳爵。

他蹺起長長的雙腿,一手托著腮幫子,臉隱藏在黑暗中。

他的左手拿著一封信,上麵有明顯的黑色線條圖案,我認出那是戴維的信,漢娜在噴泉旁念的信,它的內容讓埃米琳咯咯笑個不停。

弗雷德裏克先生的背在顫抖,剛開始時我以為他也在大笑。

然後他發出一聲我永遠無法忘懷的聲音。一個喘氣聲。低沉粗礪,不由自主,又無比空洞,滿是苦惱和悔恨。

我站了一會兒,無法動彈,然後倒退離開。輕輕掩上門,不再與憂傷的他作伴。

敲門聲傳來,我回過神。現在是一九九九年,我在希斯謬贍養院的房間內,手上仍然拿著那張拍出我們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嚴肅照片。年輕女演員坐在棕色椅子上,仔細觀察她長發發尾。我走神多久了?我看看表。剛過十點。這可能嗎:記憶消融自己的盡頭,古老的場景和鬼魂蘇醒,而時間絲毫沒有消逝。門打開,烏蘇拉回到房間,西爾維婭緊跟在後,端著放了三個茶杯的銀製托盤,努力維持平衡。看得出來,她很用心,沒有用平常的塑料托盤。

“我很抱歉,”烏蘇拉說,再次坐到我的床尾,“通常我不會這麽做。但這事很緊急。”

剛開始,我不確定她的意思,後來我看見她手中的手機。

西爾維婭遞給我一杯茶,繞過我的椅子,將一杯熱騰騰的茶遞給凱拉。

“希望你們在我不在時已經進行聊過了。”烏蘇拉說。

“真的?”烏蘇拉說,濃密的劉海下,眼睛大大地睜著,“不敢相信我竟然錯過整個專訪。我很期待聽聽格蕾絲的回憶。”

西爾維婭將手放在我額頭上“你看起來有點不舒服。需要止痛藥嗎?”

“我很好。”我說,聲音沙啞。

西爾維婭抬起一道眉毛。

“我真的很好。”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說。

西爾維婭哼了一聲,搖搖頭。我知道,她打定主意不再管我。至少現在。隨你便,我可以看出她這麽想。我可以盡情否認,但她毫不懷疑,在我的客人抵達希斯謬贍養院停車場前,我就會按鈴要止痛藥。她可能是對的。

凱拉喝了一口綠茶,然後將杯子和小碟子放在我的梳妝台上:“請問哪裏有洗手間?”

我能察覺到西爾維婭正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我。“西爾維婭,”我說,“可以帶凱拉去嗎?”

西爾維婭幾乎無法克製她的興奮:“當然,”她說,雖然我看不見她,但我知道她趕快理了理頭發,“這邊,帕克小姐。”

烏蘇拉在門關上時對著我微笑。“謝謝你和凱拉見麵,”她說,“她是我一位製片朋友的女兒,得特別照顧她。”她瞥瞥門口,壓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選擇字眼,“她人不壞,但她有點……不懂事。”

“我倒沒注意到。”

烏蘇拉大笑。“全因為她有聲名遠播的父母,”她說,“這些孩子看著他們的父母因富裕、名氣或美貌而得到榮譽或爵位,誰能怪他們也會渴望相同的東西?”

“那很正常。”

“但是,”烏蘇拉說,“我還是該在這兒,扮演她的監護人……”

“如果你不停止道歉,我會懷疑你真的做了某些錯事,”我說,“你讓我想起我孫子。”她看起來局促不安,我察覺到那些深色眼眸中有某種東西。我稍早沒有注意到的陰影。“你的問題解決了嗎?”我說,“在電話上?”

她歎口氣,點點頭:“是的。”

她停下來,我保持沉默,等她繼續說下去。我從很久以前就學到,靜默能使人對你傾吐各種秘密。

“我有個兒子,”她說,“費恩。”這名字在她唇上留下一個既悲哀又快樂的微笑。“他上禮拜六剛滿三歲。”她的眼光從我臉上轉開,降落在她頻頻翻轉的茶杯邊緣。“他的父親……他和我從來沒有……”她用指甲輕敲杯子兩下,再度正眼看我。“費恩和我相依為命。剛剛是我母親打電話來。電影拍攝期間,她幫我照顧費恩。他摔了一跤。”

“他沒事吧?”

“沒事,他隻是扭到手腕。醫生幫他包紮好了。他沒事。”她微笑著,但她的眼眶中滿是淚水。“我很抱歉……老天……他沒事,我不知道我何必要哭。”

“是的,”她突然變得非常年輕而脆弱,“而且有罪惡感。”

“罪惡感?”

“是的,”她說,但沒有詳盡說明。她從袋子裏拿出一張麵紙拭淚,“能和你談談真好。你讓我想起我祖母。”

“她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女人。”

烏蘇拉笑出聲來:“是的,”她擤擤鼻涕,“老天,我在幹嗎,抱歉,我不該對你傾吐心事,格蕾絲。”

“你又在道歉了。你必須停止這麽做。”

走廊傳來腳步聲。烏蘇拉看著門,擤擤鼻涕。“至少讓我謝謝你。你肯見我們。你肯接受凱拉的訪問。還有聽我傾吐心事。”

“我覺得很愉快,”我說,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因為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最近很少有訪客。”

門打開,她站起身,傾過身子來吻我的臉頰。“我會很快再回來看你。”她說,溫柔地握住我的手腕。

我實在無法解釋,為何我聽到這話後會開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