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

我將在電影裏有個角色。當然不是我,而是一位扮演我的年輕女孩。無論一個人與災難多麽不相關,但他活得夠久的事實,就足以引發外界高度興趣。兩天前我接到烏蘇拉的電話,她擁有纖細的體形和一頭長長的金發,是位年輕電影製片。她問我,扮演“一號女仆”(現在改為“格蕾絲”)的女演員是否有幸和我見個麵。

她們要來希斯謬贍養院。這裏不是最適合碰麵的地方,氣氛不好,但我已經沒有心思或體力去遠處旅行,也不想再假裝年輕。因此,我坐在房間的椅子上等待。

門口傳來叩門聲。我看看鍾,九點半。她們很準時。我察覺自己正屏住呼吸,並納悶我為何如此。西爾維婭領著烏蘇拉和扮演我的女孩進入我的房間。

“早安,格蕾絲,”烏蘇拉說,從小麥色劉海下對我微笑。她彎下腰,在我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我大吃一驚。

我的聲音卡在喉嚨裏。

她一屁股坐在床尾的毛毯上,這個舉動很冒失,但我訝異地發現我並不在乎,然後她握住我的手。“格蕾絲,”她說,“這位是凱拉·帕克。”她轉身對站在我身後的女孩微笑,“她將在電影裏扮演你。”

那位女孩,凱拉,從陰影中走出來。她十七歲,勻稱的美麗讓我驚愕。金發紮成馬尾垂到肩膀。臉蛋圓圓,豐滿的嘴唇塗了閃閃動人、厚重的亮光唇彩,一字眉下是藍色的眼眸。一張適合販賣巧克力的親和臉龐。

我清清喉嚨,想起禮數,指指西爾維婭稍早從早茶室拿來的棕色合成纖維椅子:“請坐。”

凱拉優雅地坐下來,蹺起穿著薄薄牛仔褲的雙腿,偷偷往左邊看去,那是我的梳妝台。她的牛仔褲破破爛爛,口袋的線頭都跑出來了。西爾維婭告訴過我,破爛不再是貧窮的象征,它現在代表時髦的風格和品位。凱拉平靜地微笑,目光緩緩掃過我的私人物品。“謝謝你肯見我,格蕾絲。”她記得該說這句話。

我不喜歡她直呼我的名字。但我這樣是不合常理、大驚小怪的,因此,我警告自己別這樣。如果她用我的頭銜或姓氏稱呼我,我一定會堅持,叫她無須如此正式。

我發覺西爾維婭仍在敞開的門口徘徊不去,她正拿著抹布在擦拭門柱上的灰塵,用專心工作來掩飾她的好奇心。她很迷電影演員和足球明星。“西爾維婭,親愛的,”我說,“你可以端茶給我們嗎?”

西爾維婭抬起頭,帶著全神貫注的神情:“茶?”

“也許請你順便帶些餅幹來。”我說。

“當然。”她不情不願地將抹布收進口袋。

我對著烏蘇拉點點頭。

“是的,請給我茶,”她說,“奶茶和一塊方糖。”

西爾維婭轉身麵對凱拉,“你呢,帕克小姐?”她的聲音變得緊張,雙頰升起鮮紅的雲朵。我覺得,她一定認得那位年輕女演員。

凱拉打個哈欠。“綠茶和檸檬。”

“綠茶。”西爾維婭慢慢地說,仿佛她剛得知宇宙如何起源的答案,“檸檬。”她仍站在門柱旁不動。

“謝謝你,西爾維婭,”我說,“我照平常就好。”

“好的。”西爾維婭眨眨眼,魔咒打破,她最後轉身離開。門在她身後關上,我與兩位客人單獨留在房內。

我立刻後悔支開西爾維婭。我被一種突如其來的非理性情緒所淹沒,我想,她若在場的話,過去就不會回返。

但她走了,我們三個人安靜了一會兒。我再次偷偷瞥了凱拉一眼,研究她的臉,試圖在她秀麗的五官上辨識出年輕的我。忽然,一陣悶暗微弱的音樂響起,劃破寧靜。

“抱歉,”烏蘇拉說,一麵在包包裏摸索,“我忘記把鈴聲關掉。”她拿出一隻黑色小手機,鈴聲變得更響了,在她按下按鈕時,鈴聲陡然在一個小節上停止。她尷尬地微笑,“我真的很抱歉。”她瞥瞥屏幕,臉上滿是驚詫,“抱歉,我離開一下?”

凱拉和我點點頭,烏蘇拉離開房間,手機貼在耳朵上。

門輕輕關上,我轉身麵對年輕的訪客。“嗯,”我說,“我想我們該開始了。”

她輕輕點頭,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個活頁夾。她打開活頁夾,拿出一疊用夾子夾住的紙張。我從版麵編排方式看出那是個電影劇本,大寫字體之後是較大篇幅的正規小字體。

她快速翻了幾頁,然後停下來,抿緊光亮的嘴唇。“我在揣摩,”她說,“你和哈特福德家族的關係,還有女孩子們。”

我點點頭。我早料到會有這個問題。

“我的角色不是重要角色,”她說,“我沒有很多台詞,但我在電影剛開始時有很多出場鏡頭。”她看著我,“你知道。端茶,那類的事。”

我再次點點頭。

“無論如何,烏蘇拉認為,我若有機會和你討論女孩子們的事,是個好主意,比如,你對她們的看法。這樣我會對我的動機有些概念。”她尖銳地說出那個詞,特地發音清晰,仿佛那是個我不熟悉的外國詞眼。她挺直背,表情帶著一層掩飾性的防禦,“我的角色不是主要角色,但讓她個性鮮明還是很重要。你永遠不會知道誰會來看電影。”

我點點頭,她接下去說:“因此,我很需要你告訴我你的感覺。有關你的工作和女孩子們。”她身子往前傾,眼睛是威尼斯玻璃的冰藍色,“這對我有好處,你瞧,你仍然……我是說,你仍然……”

“活著,”我說,“是的,我懂。”我幾乎欣賞起她的坦白,“你都想知道些什麽?”

她露出微笑,我想,她是鬆了一口氣,她的冒失迅速被我們的熱切對話所吞噬。“嗯,”她說,瀏覽放在膝蓋上的一張紙。“我先問些乏味的問題。”

我的心跳加快,好奇她要問什麽。

“你喜歡當仆人嗎?”她說。

我吐了口氣;該說是鬆口氣,而非歎息。“是的,”我說,“曾有一段時間。”

她看起來滿腹狐疑:“真的嗎?我無法想象有人會喜歡每天服侍別人。你喜歡它哪一點?”

“其他人變成我的家人。我喜歡我們之間的友誼。”

“其他人?”她的眼睛熱切地睜大,“你是指埃米琳和漢娜嗎?”

“不,我是指其他仆人。”

“哦。”她很失望。毫無疑問,她想扮演一個更為深刻的角色,在這個改寫過的劇本中,格蕾絲不再隻是個局外人,不再隻是個觀察者,而是哈特福德姊妹的秘密夥伴。當然,她很年輕,而且來自一個不同的世界;她不知道仆人不能僭越某些界限。“聽起來不錯,”她說,“但我和其他仆人沒有對手戲,所以這對我用處不大。”她用原子筆逐一檢視問題表,“仆人工作中有任何你不喜歡的事嗎?”

每早和鳥兒一起起床;閣樓在夏天是個烤爐,在冬天則是個冰箱;洗衣服的手凍得通紅;擦拭過度引發背痛;滲透到骨髓的疲憊。

“疲倦。日子漫長而工作繁重。我沒有多少自己的時間。”

“是的,”她說,“我就是這麽演的。我甚至不用假裝。排演一天下來後,我的手臂早就因到處端著該死的托盤而酸痛不已。”

“最痛的是我的腳丫,”我說,“但那隻是在剛開始時,等我十六歲,買了新鞋後就不會痛了。”

她用圓而彎曲的字體在劇本後麵寫了些東西,然後點點頭。“很好,”她說,“我用得到這一點。”她繼續用花體字潦草地寫著,“現在問你一些有趣的問題。我想知道埃米琳的事。比如,你對她的看法。”

我猶豫著,不知該從何開始。

“我們有幾場對手戲,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詮釋,如何傳達。”

“什麽樣的對手戲?”我好奇地問。

“嗯,比如,她第一次見到R.S.亨特的時候,靠近湖畔,她滑下湖,差點淹死,我得……”

“靠近湖畔?”我困惑不已,“但那不是他們初次見麵的地方。那是在冬天的書房,他們……”

“書房?”她皺皺完美的鼻子,“難怪編劇會改寫那個部分。一個滿是古老書籍的房間不夠刺激。這樣子真的比較有戲劇張力,就在他自殺的湖畔。故事的結尾就是開始。很浪漫。”

我不得不接受她的說法。

“我得跑回宅邸求援,等我回來時,他已經把她救起來,讓她恢複生氣。那位女演員是這樣演的,她專心地抬頭看他,甚至沒注意到我們都跑來幫她。”她停頓一下,睜大眼睛看我,似乎她已將她的意思表達清楚,“你不認為我該——格蕾絲該有所反應嗎?”

我慢慢思索我的答案,她迅速說下去。

“哦,不是很明顯的反應。隻是一個微妙細膩的反應。你明白的。”她輕輕吸口氣,歪著頭,鼻子朝天,然後歎氣。直到她卸下這個表情,臉朝著我,睜大眼睛凝視時,我才了悟,原來這是演給我看的即興表演,“你瞧?”

我遲疑著,仔細選擇我的字眼。“你要怎麽演你的角色,你要怎麽演格蕾絲,當然由你決定。但如果是我的話,那是在一九一五年,我無法想象我會有任何反應……”我對她揮揮手,無法對她的表演作出評論。

她瞪著我,好似我錯失了某些重要意涵。“但你不覺得,沒向跑去求援的格蕾絲道謝,有點傲慢、輕率嗎?我覺得跑來跑去,然後像個僵屍般呆站在那,實在很蠢。”

我歎口氣,“你也許是對的,但在那時候,服侍的本質就是如此。她如果道謝才會很不自然。你懂嗎?”

她看起來滿腹狐疑。

“我不期待她會有其他反應。”

“但你一定有某種感覺吧?”

“當然。”我突然對討論死者這件事產生一種厭惡,“我隻是不表現出來。”

“從來沒有?”她顯然不想要也不準備等待答案,我鬆口氣,因為我也不想給她答案。她噘著嘴,“這整個仆人和夫人的階級關係太荒謬了。一個人完全聽從另一個人的使喚。”

“時代不同。”我簡短地說。

“烏蘇拉也是這麽說的。”她歎氣,“但這幫不了我多少忙,不是嗎?我的意思是,演戲是種反應。當舞台指示是‘不要有反應’時,想要創造有趣的角色有點困難。我感覺像個紙板人,呆呆地說著,‘是的,小姐’,‘不,小姐’,‘裝滿三個袋子,小姐’。”

我點點頭:“一定很困難。”

“我原先是嚐試埃米琳的角色,”她私下透露,“那是演員夢寐以求的角色。她的角色這般有趣,令人向往,魅力十足。她本身是個女演員,又死於車禍,真是轟轟烈烈。”

我感覺得到她語氣中的失望,但我並不怪她。我敢說,我曾經有好幾次希望自己是埃米琳,而不是女仆。

“無論如何,”她不甚滿意地說,“我要演格蕾絲,我會盡力把她演好。何況,烏蘇拉向我保證,發行光盤片時,他們會給我專訪,因為我是唯一在真實人生中見過我角色的人。”

“我很高興能提供你一些幫助。”

“是的。”她說,沒意會到我話中的諷刺。

“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我看看。”她翻開下一頁,有樣東西從裏麵掉出來,像巨大的灰色飛蛾般翩然飄落地麵,麵部朝上。當她伸手去撿時,我看出來那是一張黑白照片,一群人表情嚴肅。即使有一段距離,我還是覺得那張照片很眼熟。我馬上記起它來,就像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或是一場夢、一幅畫,通過最單純的形狀被喚回記憶之海。

“我能看一下嗎?”我說,伸出我的手。

她將照片遞給我,將它放在我滿是節瘤的手指上。我們的手稍微碰觸,她迅速縮回她的手,似乎害怕傳染到什麽。也許是老邁。

那是張加洗的照片。照片表麵平滑、冰冷而暗淡。我將照片斜對著窗戶,讓它捕捉從石楠荒原閃爍而來的天光。我透過眼鏡眯著眼睛仔細看。

那是我們沒錯:一九一六年夏天裏弗頓莊園的合照。

我們每年都要照這種合照,瓦奧萊特夫人堅持這項傳統。他們每年都會從倫敦照相館請來一位攝影師,挑個吉利的好日子,穿著華麗,慎重地拍照。

拍出來的照片是兩排表情嚴肅的臉,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用黑布蓋著的相機。照片由專人送過來,放在起居室的壁爐架上展示一段時間後,再貼到哈特福德家族剪貼簿的恰當頁麵上,與邀請函、菜單,以及新聞剪報放在一起。

如果那是其他年份拍的照片,我可能不會記得日期。但我記得這張特殊照片拍攝的時間,因為在它之後發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弗雷德裏克先生坐在前排中央,他的母親坐在一邊,葉米瑪坐在另外一邊,縮著身子,黑色圍巾圍在肩膀上,用以掩飾她已身懷六甲。漢娜和埃米琳分別坐在最兩側,一個比另一個高,穿著黑色禮服。那是新禮服,但不是埃米琳想要的那種。

站在弗雷德裏克先生身後,位於第二排中間的是漢密爾頓先生,湯森太太和南希分站兩側。凱蒂和我則站在哈特福德女孩後方,司機道金斯和達德利站在最邊上。兩排的界線清清楚楚。隻有保姆布朗坐在其間的某個位置,在從溫室拿來的藤椅上打著瞌睡,不在前排,也不在後排。

我看著我嚴肅的臉,梳得緊密的發型讓頭看起來呆板,大耳朵特別顯眼。我就站在漢娜身後,她的金發梳成波浪,僵硬地貼著我的黑色製服邊緣。

我們的表情都很嚴肅,那是當時的習慣,但特別適合這張照片。仆人穿著慣常的黑色製服,但家族也穿上黑色。因為在那個夏天,他們也加入橫掃英國和世界的哀悼氣氛。

那是一九一六年七月十二日,就在阿什伯利勳爵和少校合並舉辦喪禮後的隔日。葉米瑪在那天分娩,而我們所有的問題都將得到答案。

那個夏天酷熱異常,照相的那天,我比平常起得還要早。太陽照在沿湖而立的樺樹上,透過閣樓窗戶照射進來,一道炙熱的陽光橫越床鋪,撫摸我的臉龐。我不在意。在陽光中醒轉,比在陰暗的沉睡宅邸中開始工作好多了,我喜歡這種轉變。對女仆而言,夏季太陽是一日工作的最佳伴侶。

攝影師預計九點半抵達,等我們在前麵草地上聚集好時,日照強烈,天氣已經熱得不得了。燕子在閣樓屋簷下尋找庇護所,把裏弗頓莊園當作自己的家,它們好奇安靜地盯著我們,無精打采,沒有高歌。甚至連車道兩旁的大樹都保持靜默,樹頂的葉子紋絲不動,仿佛要保持精力,直到微風吹拂,才不情不願地響起沙沙聲。

攝影師的臉上滿是汗珠,給我們一個個地安排位置,家族坐著,仆人站在後排。我們靜靜照他安排,全部身著黑衣,眼睛盯著相機,思緒漂流到教堂墓地所在的山穀。

之後,在較為涼爽的石製仆人大廳,漢密爾頓先生要凱蒂倒檸檬汁,我們則無精打采地頹然坐在餐桌旁。

“事實是,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湯森太太說,用手帕輕輕擦拭她浮腫的雙眼。這個七月,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哭泣,從少校戰死法國的噩耗開始;當阿什伯利勳爵隔周因中風病逝時,她哭得更為淒苦。

“一個時代的結束,”漢密爾頓先生坐在她對麵,“確實如此,湯森太太。”

“我想到爵爺閣下時……”她的聲音逐漸變小,搖搖頭,將手肘撐在桌上,浮腫的臉埋進手中。

“中風來得很突然。”漢密爾頓先生說。

“中風!”湯森太太抬起臉說,“他們也許寧願這麽說,但他是死於心碎。一定是這樣。他無法忍受像那樣子失去兒子。”

“我認為你說得對,湯森太太,”南希說,將警衛的圍巾綁在脖子上,“他們很親密,他和少校。”

“少校!”湯森太太的眼眶再度盈滿淚水,下唇顫抖,“可憐的孩子。想到他就像那樣死去,在某個恐怖的法國淤泥灘。”

“索姆河。”我猶豫地吐出這個詞,感覺餘音帶著不祥的預兆。我想到阿爾弗雷德最近寫的信,薄薄的肮髒紙張聞起來有遙遠地方的味道。它在兩天前寄達,法國郵戳標示它是在一個禮拜前寄的。他在信中故作輕鬆鎮定,但信的語調裏的某種東西,某種沒有說出的東西,讓我忐忑不安。“阿爾弗雷德在那兒嗎,湯森太太?索姆河?”

“我想應該是,女孩。我從村莊裏聽說‘番紅花男孩’被送到那邊。”

凱蒂正好端著檸檬汁的托盤過來,喘口大氣:“漢密爾頓先生,萬一阿爾弗雷德……”

“凱蒂!”南希陡然打斷她,偷偷看著我,湯森太太的手則捂住嘴巴,“你隻要管好把托盤放好就好,還有,閉上你的嘴巴。”

漢密爾頓先生抿了一下嘴唇,說:“你們女孩別擔心阿爾弗雷德的事。我想,他會被照顧得很好,指揮官會盡力而為。如果他們沒有自信能保衛國王和國家的話,他們不會送阿爾弗雷德和其他男孩上戰場。”

“那並不代表他不會被子彈擊中,”凱蒂怏怏不樂地說,“少校就被射殺,他還是個英雄。”

“凱蒂!”漢密爾頓先生的臉變成燉煮大黃的鮮紅色,湯森太太喘口氣。“你要語帶尊敬。”他的聲調變成顫抖的低語,“這個家族在幾個禮拜以來已經承受了過多悲傷。”他搖搖頭,拉好眼鏡,“我連看都不想看你,女孩。你去洗碗槽……”他轉向湯森太太尋求幫助。

湯森太太抬起肥胖的臉龐,邊啜泣邊說道:“你去洗我所有的烤鍋和平底鍋,連要留給收破爛的舊鍋子也給我刷幹淨。”

凱蒂慢慢走向洗碗槽,我們一聲不吭。愚蠢的凱蒂,竟然討論死亡。阿爾弗雷德知道該怎麽照顧自己。他在信中總是這麽說,告訴我們不要找人取代他在莊園的工作,因為他很快就會回來。他要我保留他的房間。我想起阿爾弗雷德說過的一件事,一件讓我們擔心今後職務的事。

“漢密爾頓先生,”我平靜地問,“我毫無不敬之意,但我想知道,這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麽?阿什伯利勳爵死後,誰會接管這裏……?”

“應該是弗雷德裏克先生吧?”南希說,“他是阿什伯利勳爵的另一個兒子。”

“不,”湯森太太看著漢密爾頓先生說,“應該是少校的兒子,不是嗎?等他出生後,他是下一位繼承頭銜的人。”

“這要視情況而定。”漢密爾頓先生嚴肅地說。

“視何種情況?”南希說。

漢密爾頓先生環顧我們一眼:“要看葉米瑪夫人懷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提到她的名字後,湯森太太又開始哭泣。“可憐的女士,”她說,“她失去她的丈夫,現在又快臨盆了。真可憐。”

“我想全英國有很多像她這種情況的女人。”南希搖著頭說。

“但這不一樣,不是嗎?”湯森太太說,“發生在你服侍的家族身上就是不一樣。”

靠近樓梯的煤氣燈旁的第三個鈴響了起來,湯森太太跳起身。“哦,老天,”她說,手立即放在豐滿的胸部上。

“前門。”漢密爾頓先生站起來,將椅子推進桌子下方,“毫無疑問,是吉福德勳爵。他來公布遺囑。”他將手臂套入夾克外套內,拉直衣領,透過眼鏡盯著我,然後才走上樓梯,“阿什伯利夫人隨時會搖鈴叫茶,格蕾絲。等你送完茶後,記得端一瓶檸檬汁到外麵給漢娜小姐和埃米琳小姐。”

他消失在樓梯頂端時,湯森太太用一隻手輕拍她的心髒。“我現在變得比較容易緊張。”她悲傷地說。

“這麽熱,難怪你會如此,”南希瞥瞥掛鍾,“你看,才十點半。瓦奧萊特夫人兩小時後才會搖鈴要用午餐。你今天不妨早點休息吧?格蕾絲可以負責端茶。”

我點點頭,高興能有點兒事可忙,免得我一直想這個家族的哀傷。

我端著托盤走上陰暗仆人大廳的樓梯,進入主廳。我立刻被日光和熱氣包圍。阿什伯利夫人堅持遵守維多利亞嚴格的守喪方式,命令我們拉上宅邸裏的所有窗簾。由於前門門頂的橢圓形玻璃窗沒有遮掩,於是陽光透過玻璃窗盡情流瀉而入。這讓我聯想到相機。房間盛滿道道光線,而生活就在照相機黑盒子的中央。

我走過大廳,抵達起居室,將門推開。隨著夏季的開始,溫暖、腐壞的空氣漂流而入,房間顯得沉悶無比,陷入宅邸的深沉悲傷中。巨大的法式門緊閉,沉重的錦緞和絲質窗簾已經拉上,懸掛方式顯得死氣沉沉。我在門口猶疑片刻。房間裏的某種氣氛讓我裹足不前,它在這段時日似乎有所改變,卻與陰暗或熱氣無關。

一旦我的眼睛適應後,房間內的陰鬱畫麵開始成形。吉福德勳爵年事已高,不過氣色紅潤,正坐在前任阿什伯利勳爵的扶手椅中,圓滾滾的大腿上放著一個打開的黑色皮革活頁夾。他大聲朗讀,沉浸在幽暗房間的回聲中。他旁邊的桌子上有座優雅的黃銅燈,花朵圖案的燈罩投下一圈柔和的光芒。

葉米瑪和瓦奧萊特夫人坐在對麵的皮製沙發內。兩個人都是寡婦。後者似乎從早上之後便變得更為嬌小:身著黑縐綢禮服,黑色蕾絲麵紗掩住她的臉龐。葉米瑪穿著的黑衣,也映襯她的臉,慘白無比。她原本圓潤的雙手現在變得細瘦纖弱,漫不經心地撫摸著隆起的肚子。克萊姆夫人已經到臥室休息,但仍在熱烈追求弗雷德裏克先生的芬妮得到旁聽的許可,高傲地坐在瓦奧萊特夫人的另一側,臉上帶著老練的憂傷表情。

附近小桌上擺著花瓶,我那早才從花園裏采摘的粉紅色杜鵑、淡黃色鐵線蓮和茉莉的嫩枝已在悲傷的消沉中紛紛低垂。茉莉的香味彌漫在緊閉的房間內,強烈得令人窒息。

小桌的另外一邊站著弗雷德裏克先生,他一手放在壁爐架上,高大身軀上的外套顯得僵硬。朦朧的光線中,他的臉凝重得像座蠟像,眼睛眨也不眨,麵無表情。台燈微弱的光芒在他的一隻眼睛上,投下陰影,另一隻眼睛則黝黑、直直凝視,熱切地盯著獵物。我觀察他時,他也在端詳我。

他動動放在壁爐架上的手指,如果不是因為他身體的其他部分靜止不動的話,我可能不會察覺到這個細微的動作。他要我把托盤端到他那邊。我偷偷瞥向瓦奧萊特夫人,奉茶次序的改變和弗雷德裏克先生突如其來的注意力使我內心煩悶,焦躁不安。但她沒有看我,因此,我遵照他的指示,小心避開他的凝視。當我將托盤放在小桌上時,他對著茶壺點點頭,表示要我倒茶,然後將注意力轉回吉福德勳爵身上。

我從來沒有倒過茶,沒有在起居室裏,沒有為夫人倒過。我猶疑了一下,不確定該如何進行。我拿起牛奶罐,慶幸房內陰暗,吉福德勳爵正在繼續他剛才的話。

“實際上,除非特別聲明,阿什伯利勳爵的所有財產和頭銜都將由他的長子強納森·哈特福德少校繼承——”

他停頓下來。葉米瑪按捺住一聲啜泣,聽起來更為悲慘。

我頭頂上方傳來弗雷德裏克先生清喉嚨的聲音。我想,那是不耐煩的表征,我偷瞥他一眼,將牛奶倒入最後一個杯子中。他的下巴僵硬,往前高抬出來,態度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吐了一口氣,特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壁爐架上敲擊,他說:“請繼續,吉福德勳爵。”

吉福德勳爵在阿什伯利勳爵的座位裏改變坐姿,皮革發出歎息聲,哀悼它離去的主人。他清清喉嚨,提高聲調。

“既然在收到哈特福德少校的噩耗後,沒有新的安排,因此,莊園將遵照長子繼承權的古老法則,由哈特福德少校的長子繼承。”他從眼鏡邊緣望著葉米瑪的肚子,繼續說道,“要是哈特福德少校沒有男性子嗣,那麽,莊園和頭銜則將由阿什伯利勳爵的次子,弗雷德裏克·哈特福德先生繼承。”

吉福德勳爵抬起頭,台燈的光芒反射在眼鏡上:“看起來我們得等結果揭曉。”

他停下話,我借此機會連忙將茶遞給女士們。葉米瑪連看都沒看我,想也沒想地就接過去,將它放在大腿上。瓦奧萊特夫人揮手拒絕。芬妮接下茶和小碟子,隻有她還有喝茶的胃口。

“吉福德勳爵,”弗雷德裏克先生以平靜的語氣說,“你要喝什麽茶?”

“加點牛奶,但不要糖,”吉福德勳爵說,手指撫過衣領,將棉質衣領從他汗液黏稠的頸部旁拉開。

我小心舉起茶壺,開始倒茶,注意不被蒸汽壺嘴燙到。我將茶杯和小碟子遞給他,他沒有看我。“生意還好嗎,弗雷德裏克?”他抿抿柔軟的嘴唇,然後啜飲他的奶茶。

我用眼角餘光瞥見弗雷德裏克先生點點頭。“相當好,吉福德勳爵,”他回答,“我的部屬順利將汽車工廠轉變為飛機製造廠,不久就要跟戰爭部簽下另外的合約。”

吉福德勳爵抬高一邊的眉毛:“最好別被美國公司搶去。我聽說他們製造的飛機足夠讓英國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小孩開!”

“他們的確製造了許多飛機,吉福德勳爵,但你不會看見我開他們的飛機。”

“此話怎講?”

“批量生產。”弗雷德裏克先生解釋道,“美國人生產得太快,想要趕上輸送帶的速度,沒有時間確保組合是否完美。”

“戰爭部似乎不在乎。”

“戰爭部眼光短淺。”弗雷德裏克先生說,“但他們終究會看出差別的。他們一旦看到我們製造的質量,就不會再和那些錫罐簽約。”他的笑聲好像太大了。

我不禁抬頭看他。我覺得,對一位在幾天內失去父親和唯一的哥哥的人而言,他的表現似乎過於沉穩鎮定。太過鎮定了。我想,我開始懷疑起南希對他的鍾愛描述以及漢娜的全心奉獻,她們可能都有所偏頗,戴維曾經說他是個心胸狹窄和滿心怨憤的人,這可能比較接近事實。

“年輕的戴維有任何消息嗎?”吉福德勳爵問道。

葉米瑪突然深吸一口氣,所有的眼光瞬間集中在她身上。她挺直身軀,緊抓兩側,然後細瘦的雙手撫過緊繃的肚子。

“怎麽了?”瓦奧萊特夫人從蕾絲麵紗後麵說道。

葉米瑪沒有回答,似乎全神貫注在跟她的寶寶進行無聲的溝通。她空洞的眼神直直瞪著前方,仍然撫摸著肚子。

“葉米瑪?”那又是瓦奧萊特夫人,她表示關心,但聲音早因痛失親人而顯得冰冷。

葉米瑪歪著頭,仿佛在傾聽。她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他不動了。”她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一向很好動,但他現在都不動了。”

“你得離開去休息一下,”瓦奧萊特夫人說,“都是這個討人厭的熱氣。”她吞了吞口水,“這個討人厭的熱氣。”她四處張望,尋找佐證,“那,和……”她搖搖頭,抿緊嘴唇,不願意,或說無法說出最後一句話。“就是這樣而已。”她鼓起所有的勇氣,挺直腰杆兒,堅定地說,“你必須休息。”

“不,”葉米瑪說,下唇拚命顫抖,“我想待在這兒。為了強納森,也為了你。”

瓦奧萊特夫人溫柔地將葉米瑪的雙手從肚子上移開,然後握住它們。“我懂你的心意。”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葉米瑪鼠褐色的頭發。那是個很普通的姿態,但它提醒我,瓦奧萊特夫人自己也是個母親。她動也不動,突然說:“格蕾絲,扶哈特福德太太到樓上休息。”

“是的,夫人。”我屈膝行禮,走到葉米瑪身邊。我彎下腰,扶她起身,暗自高興能有機會離開這個房間和它的悲傷。

扶著葉米瑪離開房間時,我恍然了悟,除了陰暗和悶熱,這房間本質上和以前不同的地方。放在壁爐架上的船鍾在往昔都以漠不關心的規律節奏標示著流逝的時間,現在它卻悄然無聲。它纖細的黑色指針凍結在阿拉伯數字上。阿什伯利夫人下令,樓上所有的時鍾都要停在四點五十分,也就是她丈夫與世長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