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劇本

定稿，一九九八年十一月，第四十三到第五十四頁。

霧中回憶

烏蘇拉·萊恩編寫執導，版權一九九八年

字幕：一九一七年十月，比利時，靠近帕斯尚爾

45. 內景：廢棄農舍——晚上

夜幕降臨，帶來磅沱大雨。三位年輕士兵穿著肮髒製服，在一棟比利時農舍廢墟內尋找庇護。他們從前線倉皇地撤退後，已與自己的師團走散一整天了。他們疲憊而士氣低落。這棟農舍就是三十天前去前線時被分派到的宿舍。戴申家族在敵軍掃過村莊時便已逃離。

一支蠟燭在光無一物的木材地板上搖曳生輝，在廢棄的廚房牆壁上投射出參差不齊的長長黑影。房舍過去生命的回音猶存：洗手台旁有個燉鍋，火爐前吊著的細繩因掛著不要的衣物而下垂，還有一個孩童木製玩具。

一位士兵——名叫弗雷德的澳洲步兵——蜷伏在牆壁的洞裏，那裏曾一度有扇門。他緊緊將散彈槍抱在身側。遠處，隆隆炮聲忽有忽無，零星傳來。滂沱大雨用力打在泥濘的地上，壕溝淹水。老鼠倏地出現，嗅聞士兵製服上的一大塊暗色汙漬。那是血，因時間久遠而變黑，發出腐爛味。

在廚房內，一位軍官坐在地上，靠著桌腳。戴維·哈特福德拿著一封信：輕薄的信紙看起來汙漬處處，顯示它已經被讀了無數次。一隻骨瘦如柴的狗在他伸直的腿旁入睡，那隻狗已經跟了他一整天。

第三個男人是羅比·亨特，他從一個房間走出來。他提著留聲機，抱著毯子和一疊滿是灰塵的唱片。他將那堆東西“砰”地放在廚房桌上，開始搜尋櫥櫃。他在食品儲藏室後麵發現某樣東西。他轉身，我們將鏡頭慢慢拉近。他比以前更瘦了。厭世的表情讓他的五官更顯嚴肅。頭發因惡劣的天氣和長途跋涉而淩亂，眼睛下有黑眼圈，嘴裏叼著一根煙。

戴維（沒有轉身）：找到東西了嗎？

羅比：麵包——硬得像石頭，但好歹還是麵包。

戴維：還有別的東西嗎？可以喝的？

羅比（猶疑一下）：音樂。我找到音樂。

戴維轉身，看見留聲機。他的表情難以判讀：混合著快樂和悲傷。我們的視野改變，從他的臉往下沿著手臂到手。一隻手的手指包紮著肮髒的臨時繃帶。

戴維：嗯，那麽……你還在等什麽？

羅比將一張唱片放在留聲機上，歌聲劈啪作響後開始流瀉而出。

音樂：德彪西的《月光》。

羅比走向戴維，捧著毯子和麵包。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慢慢在地板上坐下來：壕溝坍塌讓他傷痕累累，但他不願意表現出來。戴維閉上眼睛。

羅比從袋子中拿出小刀，開始將不新鮮的麵包切成好幾份，這工作並不容易。大功告成後，他將一塊麵包放在靠近戴維的地板上。他將另一塊丟給在門口的弗雷德。弗雷德餓得狼吞虎咽。

羅比仍在抽煙，給狗一塊麵包。狗嗅了嗅麵包，看看羅比，撇開頭。羅比脫下鞋子，扯下濕襪子。他的腳丫全是泥巴，還有水泡。

突然間，槍炮聲大作。戴維的眼睛陡然睜開。我們通過門口，看到天際的戰爭煙火。隆隆炮聲令人恐懼。刺耳的爆炸聲與德彪西的音樂形成強烈對比。

轉頭看農舍。三個男人的臉，他們眼睛大睜，雙頰上映出爆炸的光影。

最後，槍聲止息，一片沉寂，明亮的光芒逝去。他們的臉又蒙上陰影。唱片停止演奏。

弗雷德（仍舊凝視著遠處的戰場）：可憐的家夥們。

戴維：他們現在將會爬過無人區域。那些存活下來的人得收屍。

弗雷德（發抖）：讓人有罪惡感。幫不上忙，卻暗自慶幸。

羅比站起來，走向門口。

羅比：我來守夜。你累了。

弗雷德：和你一樣累。我想你有好幾天沒睡了；自從他（指指戴維）將你從那個壕溝裏拉出來後你就沒合過眼。我還是不知道你怎麽活著逃出那裏——

羅比（立刻說）：我沒事。

弗雷德（聳聳肩）：那就交給你了，老兄。

弗雷德走開，坐在戴維身旁的地板上。他將一條毯子蓋往雙腿，仍將散彈槍擁在胸前。戴維從袋子裏掏出一摞紙牌。

戴維：來吧，弗雷德。在你睡前小玩一下？

弗雷德：我從來抵抗不了牌戲的**。能讓我分心，拋卻煩惱。

戴維將紙牌遞給弗雷德，指指自己上繃帶的手。

戴維：發牌給我們兩個。

弗雷德：那他呢？

戴維：羅比不玩牌。不想拿到黑桃A。

弗雷德：他對黑桃A有什麽意見？

戴維（坦率地說）：死神。

弗雷德開始大笑，過去幾周來的創傷以某種歇斯底裏的方式顯示。

弗雷德：迷信的家夥！他反對死亡嗎？全世界都死了。考德死了。現在隻有他下屬還活著。還有我們三個。

羅比坐在門口，看著前方。狗爬過去躺在他旁邊。

羅比（自言自語，引述威廉·布萊克）：我們屬於魔鬼，卻不自知。

弗雷德（無意中聽到）：我們誰不知道那個道理！一個家夥隻要踏進這個神所遺棄的土地上，就會知道是魔鬼在主導一切。

羅比（旁白）：世界變得瘋狂。恐懼成為常態。男人、女人和小孩每日遭到殺戮。靜靜留在倒下的地方，或遭到焚化，沒有任何東西留下來。甚至連頭發、骨頭或皮帶扣都沒留下……文明確定已死。不然它現在如何存在？

打鼾聲傳來。羅比停止寫字。狗將頭放在羅比的腿上，沉睡過去，眼瞼顫抖，做著夢。

我們看見羅比的臉被燭光照亮，他正看著狗。他緩慢而小心地伸出一隻手，溫柔地放在狗的側腹。羅比的手在顫抖。他微微一笑。

羅比（旁白）：但在恐懼中，純潔無邪的人仍舊能在夢中找到慰藉。

外景：廢棄農舍——早晨

現在是早晨。微弱的陽光破雲而出。周圍樹林上仍有昨晚的殘餘雨珠。地上覆蓋一層新的厚泥。鳥兒從藏身處現身，彼此啾鳴呼喚。三位士兵站在農舍外，背著背囊。

戴維沒有綁繃帶的手裏抓著指南針。他抬頭看，指向昨晚炮聲傳來的方向。

戴維：正東方。一定就是帕斯尚爾。

羅比陰鬱地點點頭。眯起眼睛看向地平線。

羅比：那我們就往東。

他們出發。狗匆忙走在他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