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

一九一四年緩緩邁向一九一五年,逐漸流逝的日子表示戰爭不可能會在聖誕節前結束。遙遠土地上的槍聲震動,戰栗傳遍歐洲平原,數世紀以來由仇恨所滋養的睡魔遽然蘇醒。哈特福德少校被征召回軍旅,與其他早已為人所淡忘的英雄一同出發;阿什伯利勳爵搬進倫敦的公寓,加入布盧姆斯伯裏地方誌願軍。弗雷德裏克先生因為曾在一九一○年冬天染患過肺炎,因此不能入伍,但他將汽車工廠改建為戰機工廠,因而得到政府頒發的特別勳章,表彰他對戰時重要工業的重大貢獻。知曉內情的南希說,對於一直夢想著參軍報效國家的弗雷德裏克先生來說,這根本算不上什麽安慰。

曆史證明,一九一五年慢慢揭開了戰爭猙獰的真麵目。但曆史是個不可靠的敘述者,當法國年輕人正為無法想象的恐懼而戰時,一九一五年的裏弗頓莊園歲月與一九一四年無異。我們當然知道,德國和法國軍隊對峙的西線已然陷入膠著的僵局,漢密爾頓先生一直急切地為我們讀可怕的報道。戰爭帶來的些許不便使得人們在討論戰爭時不禁搖頭,表示焦慮,但足以安慰的是,這場戰爭給了那些日常生活仍能維持不變的人們嶄新的生活目標。

瓦奧萊特夫人參與創辦了數不清的委員會,從為比利時難民安置合適體麵的宿舍,到為複原軍官舉辦汽車出遊活動等,不一而足。整個英國境內,年輕女性(還有一些年紀更輕的男孩)都以一己之力報效國家,她們在繁忙的瑣事中拿起編織針,為前線的男孩們打出無數圍巾和襪子。芬妮不會編織,但急於想給弗雷德裏克先生留下愛國情操的印象,就投身編織大隊伍,組織人們將編織品裝箱,送到法國。甚至連克萊姆夫人都表現出罕見的公益精神,收容了瓦奧萊特夫人核準的一位比利時人。那是一位老女士,英文很差,但周到的禮數足以彌補這個缺失,克萊姆夫人從她那裏詢問到了德國入侵時所有可怕的細節。

接近十二月時,葉米瑪夫人、芬妮和哈特福德孩童被召喚回裏弗頓莊園,瓦奧萊特夫人決定一如既往地慶祝聖誕季。芬妮其實想留在倫敦,那裏遠為刺激,但她無法拒絕瓦奧萊特夫人,因為她想嫁給夫人的兒子(她不在乎這兒子長年住在別處,或是堅決地躲避著她)。她隻好強打起精神,在偏僻的埃塞克斯度過漫長的冬季。她讓自己像一個百無聊賴的小孩,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以消磨度日,又不忘擺些嬌媚的姿態,這樣一旦弗雷德裏克先生突然回家時就可欣賞到,雖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葉米瑪更是相形見絀,似乎比去年還要肥胖和平庸。無論如何,她在某一點上比她的對手還要傑出:她不但結婚了,還嫁給了一位英雄。當漢密爾頓先生用擦亮的銀製托盤嚴肅地端著少校的信時,葉米瑪被推到了舞台中央。她優雅地點點頭,收下信,眼瞼崇敬地低垂,稍許停頓一下,忍耐地歎了口氣,然後切開信封,拿出裏麵珍貴的信。之後,信件會以恰當嚴肅的聲調誦讀給一群聽得入迷(也沒地方跑)的觀眾。

而樓上的漢娜和埃米琳,覺得時間過得非常緩慢。她們已經在裏弗頓莊園住了兩個禮拜,由於天候不佳,她們不得不待在宅邸內,也無須上課(普林斯小姐已投入戰時工作),幾乎無事可做。她們玩遍了所有的遊戲——翻繩兒、拋接子和淘金者(就我所知,“淘金者”是在另一個人的手臂上拚命亂抓,直到流血,或玩得厭煩為止);幫湯森太太烤聖誕節的糕餅,直到因為偷吃生麵團而生了病;還強迫保姆布朗打開閣樓儲藏室的鎖,這樣就可以在布滿灰塵和被人遺忘的寶藏裏盡情地爬來爬去。但她們真心想玩的是那個“遊戲”。她們需要戴維,可是等他從伊頓公學放假還要一個禮拜。

十一月下旬的一個午後,我正坐在被褥保管室裏為聖誕節準備的最棒的桌布上,突然,埃米琳衝了進來。她站了一會兒,掃視四周,然後大步邁到衣櫃前。她“砰”地打開門,一圈柔和的蠟燭光線潑灑到地板上。“啊哈!”她洋洋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躲在這裏。”

她伸出雙手,打開手指,露出掌心的兩個白色糖老鼠,邊緣還黏黏的。“湯森太太給的。”

一隻瘦長手臂從陰暗的櫃內出現,縮回時拿走一隻糖老鼠。

埃米琳舔著她自己黏黏的糖果:“我好無聊。你在做什麽?”

“讀書。”回應傳來。

“你在讀什麽?”

沉默。

埃米琳窺探進衣櫃內,皺起鼻子:“《世界的戰爭》?又是那本書?”

沒有回答。

埃米琳若有所思,慢慢地,久久地舔了糖老鼠一口,從各種角度觀察它,揉揉黏在它耳朵上一條多出來的棉線。“我知道了!”她突然說,“等戴維來這的時候,我們可以去火星!”

一片安靜。

“會有火星人,好的壞的都有,還有數不清的危險。”

就像所有比較年幼的手足,埃米琳一生都在試圖摸索和掌握她姐姐和哥哥的嗜好。她不用看也知道她正中目標。

“我們會在顧問會議上討論。”那聲音說。

埃米琳興奮地尖叫,拍了拍黏糊糊的雙手,抬起一隻穿著靴子的腳丫想攀爬進衣櫃。“我們可以告訴戴維那是我的點子嗎?”她說。

“小心蠟燭。”

“我可以把地圖畫成紅色,而不是綠色,換換口味。火星上的樹真的是紅色的嗎?”

“它們當然是紅的,水也是。土壤、運河和火山口都是。”

“火山口?”

“火星人把他們的小孩留在那些又大又深又黑的洞裏。”

一隻手臂出現,開始將門關上。

“像水井嗎?”埃米琳說。

“但更深。更黑。”

“他們為什麽把他們的小孩留在那裏?”

“這樣就沒有人會看見他們在小孩身上做的可怕實驗。”

“什麽樣的實驗?”埃米琳呼吸急促的聲音傳來。

“到時你就會知道,”漢娜說,“如果戴維真會進來這裏的話。”

樓下的生活,一直以來都是樓上生活的模糊倒影。

一天晚上,老爺一家人就寢後,仆人們聚集在仆人大廳燃燒旺盛的壁爐旁。漢密爾頓先生和湯森太太分別坐在兩端,南希、凱蒂和我則坐在中間的餐椅上,借著閃爍的火光眯著眼本分地編織著圍巾。冷冽的風拍打在窗玻璃上,洶湧的罅風吹得湯森太太廚房架上的儲藏罐顫抖不已。

漢密爾頓先生搖搖頭,將《泰晤士報》丟在一邊。他拿下眼鏡,用手揉揉眼睛。

“壞消息?”湯森太太從她正在規劃的聖誕節菜單上抬起頭,雙頰因爐火照映而酡紅。

“最糟糕的消息,湯森太太。”他重新戴上眼鏡,“比利時伊普爾敗仗連連。”他從座位上站起身,走到餐具櫃前。櫃子上放著一張歐洲地圖,上麵有數十個迷你軍人(戴維小時候的玩具,我猜是從閣樓裏拿來的),各自代表不同的軍隊和軍事活動。他將原本放在法國某處的威靈頓公爵移開,替之以兩個德國輕騎兵。“我一點都不希望這樣。”他自言自語。

湯森太太歎了口氣:“我也不喜歡這件事。”她用筆輕敲菜單,“在沒有奶油、茶,甚至火雞的情況下,我要怎麽做出聖誕大餐?”

“沒有火雞,湯森太太?”凱蒂目瞪口呆。

“連根翅膀也沒有。”

“那你要做什麽菜?”

湯森太太搖著頭:“別慌張。我有辦法處理,女孩。我總是有辦法,不是嗎?”

“是的,湯森太太,”凱蒂勇敢地說,“你的確如此。”

湯森太太低下鼻子從下往上凝視,確定此話沒有諷刺意味後,非常滿意,旋即,她的注意力回到了菜單上。

我試圖專心編織,但連續掉了三針,我將它丟在一邊,十分沮喪,站起身來。有一件事一直困擾著我,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

我拉直圍裙,走向漢密爾頓先生,在我的心目中,他了解世上所有的事物。

“漢密爾頓先生?”我怯怯地說。

他轉身向我,透過眼鏡凝視著我,兩根長而尖細的手指依舊捏著威靈頓公爵。

“什麽事,格蕾絲?”

我偷偷回望其他還坐在座位上的人,她們正聊得起勁。

“什麽事,女孩?”漢密爾頓先生說,“舌頭被貓叼走了?”

我清清喉嚨:“不,漢密爾頓先生,”我說,“我隻是……我隻是想問您一件事。我今天在村莊裏看到一件事。”

“是嗎?”他說,“快說吧,女孩。”

我望向門口:“阿爾弗雷德在那兒,漢密爾頓先生?”

他皺起眉頭:“在樓上倒雪利酒。怎麽了?和阿爾弗雷德有關嗎?”

“我今天在村莊裏看到阿爾弗雷德……”

“沒錯,”漢密爾頓先生說,“我叫他替我跑腿。”

“我知道,漢密爾頓先生。我在麥克威特的店看見他了。走出那家店後,”我抿緊嘴唇,某種近乎窒息的沉默讓我不想繼續說下去,“有人給了他一根白羽毛,漢密爾頓先生。”

“白羽毛?”漢密爾頓先生睜大眼睛,威靈頓公爵不體麵地掉落在桌上。

我點點頭,想起阿爾弗雷德態度上的改變:當他輕快地走出店門時,陡然停下來。呆站著,茫然若失,手裏拿著白羽毛,經過的人們放慢腳步,竊竊低語,仿佛他們知道內幕。他躲開人們的目光,低著頭,垂著肩膀,迅速離開。

“白羽毛?”漢密爾頓先生大聲說,引起大家的注意,我懊惱不已。

“怎麽回事,漢密爾頓先生?”湯森太太透過眼鏡望過來。

他的手撫過臉頰和嘴唇,難以置信地搖著頭:“有人給阿爾弗雷德白羽毛。”

“不會吧,”湯森太太喘了口氣,肥胖的手按在胸口上,“他從來不是。他不是膽小鬼。我們的阿爾弗雷德不是。”

“您怎麽知道這件事?”南希說。

“格蕾絲親眼所見,”漢密爾頓先生說,“今天早上在村子裏的時候。”

我點點頭,心跳開始加快,不安的感覺浮現,我打開了某人秘密的潘多拉盒子。現在我關不上它了。

“太荒謬了。”漢密爾頓先生拉直背心說。他回到座位,戴上眼鏡。“阿爾弗雷德不是個膽小鬼。他每天幫忙打點家務,就是在為戰爭效力。他在一個重要的家族裏有份重要的工作。”

“但那和打仗還是有所不同吧,漢密爾頓先生?”凱蒂說。

“沒這回事,”漢密爾頓先生咆哮,“凱蒂,我們在這個戰爭中都有自己的角色,你也是。我們的責任是維護我們國家的優良傳統,一旦士兵們凱旋,他們所熟悉的社會就在等著他們。”

“因此,我刷洗鍋子時也是在為戰爭效力?”凱蒂驚訝地說。

“如果你刷洗的方式改善的話。”湯森太太說。

“是的,凱蒂。”漢密爾頓先生說,“你善盡職責,編織圍巾,就是在盡自己的本分。”他對南希和我投射銳利的一瞥,“我們都是。”

“要問我的話,我覺得光這樣好像不夠。”南希低著頭說。

“怎麽說,南希?”漢密爾頓先生說。

南希停下編織,將細瘦的雙手放在大腿上。“嗯,”她小心翼翼地說,“比方,拿阿爾弗雷德來說好了。他是個年輕健壯的男人,他要是去法國幫助其他男孩打仗,這樣他的用處更大吧?誰都可以倒雪利酒。”

“誰都可以倒?”漢密爾頓先生臉色鐵青,“你們應該比別人清楚,不是每個人都有為上流家庭服務的優秀技能,南希。”

南希的臉漲得通紅:“您說得對,漢密爾頓先生。我沒有其他意思,”她不安地撫著手關節,“我……我想,我最近常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漢密爾頓先生正要駁斥她這種說法時,突然間,阿爾弗雷德啪嗒啪嗒跑下樓梯,進入大廳。漢密爾頓先生閉緊嘴巴,我們全都沉默下來。

“阿爾弗雷德,”湯森太太最後開口說,“怎麽回事,那樣子跑下樓?”她環顧四周,然後直盯著我,“你把可憐的格蕾絲嚇壞了,可憐的女孩差點嚇得跳起來。”

我勉強對阿爾弗雷德微笑,其實我根本沒有驚恐。隻是像大家一樣,大吃一驚而已,而且懊悔不已。我不該問漢密爾頓先生白羽毛的事。我愈來愈喜歡阿爾弗雷德,他很仁慈,常常花時間讓我卸下防備。在他背後討論令他尷尬的事,好像有點在嘲笑他。

“抱歉,格蕾絲,”阿爾弗雷德說,“戴維少爺到了。”

“是的,”漢密爾頓先生說,看著他的表,“正如所我們預期的。他預定搭十點的火車來,道金斯去火車站接他的。湯森太太已經準備好他的晚餐了,你把它端上去。”

阿爾弗雷德點點頭,喘口大氣,“我知道,漢密爾頓先生……”他咽了一口,“隻是……戴維少爺,他帶了一位客人,從伊頓來的,我想他是亨特勳爵的兒子。”

我深吸一口氣。馬可斯,你曾經告訴過我,大部分的故事走到一個點後,便無法回頭。所有重要的人物登台,戲劇場景架設好,故事就此開展。說故事的人放棄控製權,人物開始以自己的意誌活動。

羅比·亨特的登場將這個故事帶往盧比肯河的河畔。我將要穿越它嗎?也許,現在回頭還不遲,還可以將它們溫柔地折疊進記憶的層層夾縫?

我微笑,因為我無法停止這個故事,就像我無法阻止時間的流逝。我沒有浪漫到以為它想要被訴說,但我老實地承認我想說這個故事。

是的,羅比·亨特登場了。

隔天早上,漢密爾頓先生把我叫到餐具室,輕輕關上門,交給我一項榮譽的苦差事。每年冬季,裏弗頓莊園書房裏的一萬本藏書、期刊和手稿,都要逐一拿下來,掃清灰塵,重新歸位。這個年度儀式從一八四六年開始成為傳統。它原本是阿什伯利勳爵母親的規定。南希說,老夫人痛恨灰塵,而且她有充足的理由。某個深秋的晚上,阿什伯利勳爵人見人愛的小弟弟再一個月就滿三歲了,結果就此陷入沉睡,沒再醒轉。他的母親認為她的小兒子的死亡是因為吸進了彌漫在空氣中的古老塵埃,盡管沒有醫生認可這個說法。她尤其怪罪書房,因為在致命的那天,兩兄弟曾在那兒玩耍——他們在地圖和航線圖間展開想象,描述著古老祖先的海上之旅。

凱莎·阿什伯利夫人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她暫時放下悲傷,重振勇氣和決心,就像當初為愛離開祖國、斷絕家族關係、放棄嫁妝那樣。她立即宣戰,召喚她的大軍,命令他們驅散狡猾陰險的敵人。仆人們日夜清理了一個禮拜,在最後一絲灰塵消失殆盡後,她才滿意。然後,她才開始為她的小兒子慟哭。

從此以後,每年當最後的紅葉從外麵的樹叢中掉落時,這儀式一絲不苟地重新舉行。一九一五年,則是由我負責紀念這位前任阿什伯利夫人的工作。我確定,有部分是為了懲罰我昨天在村莊裏偷看阿爾弗雷德的關係。漢密爾頓先生對我將戰爭恥辱帶回裏弗頓莊園相當不滿。

“你這禮拜的工作可以早早做完,格蕾絲,”他在桌子後麵稍稍微笑,“每早做完工作後,你直接去書房,從書櫃開始,從最上麵打掃到地麵那層。”

他叫我準備好一雙棉手套,一塊濕抹布,還有對這份繁瑣沉悶的工作抱持好覺悟和認知。

“你要記得,格蕾絲。”他說,雙手用力按在桌麵,手指張開,“阿什伯利勳爵非常看重這件事情。你被賦予了一個重大責任,你該深深感謝……”

他的說教被門口傳來的敲門聲打斷。

“請進。”他大聲說,眉頭和鼻頭都皺了起來。

門開了,南希衝了進來,細瘦的身軀緊張兮兮的。“漢密爾頓先生,”她說,“請快點過來,樓上有事需要您馬上處理。”

他立刻站起來,從門後的衣架上取下外套穿上,匆匆上樓。南希和我緊跟在後。

園丁達德利站在主要入口大廳,處處皸裂的雙手揉搓著一頂毛料帽子。他的腳邊放著一株剛砍下來的巨大挪威翠鬆,翠鬆還流著樹汁。

“達德利先生,”漢密爾頓先生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帶聖誕樹過來,漢密爾頓先生。”

“我看得出來。但你在這裏做什麽?”他指指壯麗的大廳,目光落在那棵樹上,“更重要的是,這個為何放在這裏?它很高大。”

“是啊,它美極了,”達德利嚴肅地說,像看情婦般深情地凝視著大樹,“我幾年前就相中了它,我耐心等待,等它完全長成。今年的聖誕節它終於長得如此壯觀。”他嚴肅地看著漢密爾頓先生,“但長得有點太高了。”

漢密爾頓先生轉向南希:“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南希的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頭,她緊閉嘴巴,怏怏不樂。“樹太高了,漢密爾頓先生。他試圖將它豎立在起居室,就像往常那般,可它高了一英尺。”

“你事先沒有量嗎?”漢密爾頓先生對園丁說。

“哦,量了,先生,”達德利說,“但我的算數很差。”

“用鋸子鋸掉一英尺,老兄。”

達德利先生悲傷地搖搖頭:“先生,要是能鋸掉的話,我早就鋸了。樹幹已經很短了,我現在總不能從樹頂上鋸,對吧?”他坦率地看著我們,“鋸掉後,漂亮的天使要放在哪裏?”

我們全都站著,思索這個難題,秒針的聲響無精打采地飄過大理石大廳。我們都知道,老爺一家人很快就會出來吃早餐。最後,漢密爾頓先生決定:“我想現在也沒辦法了。我們不能鋸掉樹頂,會沒地方安置天使,這樣就毫無用處,看來我們得改變一下傳統,當然就這一次,把它立在書房吧。”

“書房,漢密爾頓先生?”南希說。

“是的,放在玻璃圓頂下麵。”他頗覺氣餒地望著達德利,“如此才能充分顯示出它的壯麗。”

因此,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一日早晨,我高高站在最遠的書房書櫃頂端,振作精神,準備打掃一個禮拜的灰塵,一株早熟的鬆樹佇立在書房中央,最上麵的樹枝狂喜地伸向天空。我就在樹冠高處,鬆香濃鬱強烈,彌漫在書房慵懶的氣氛中,遮掩溫暖的塵埃黴味。

書房一排排的書櫃非常高,很難不分心。我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始,很快就拖拖拉拉的。從上麵俯覽房間,景致動人。不管一個人多熟悉一個場景,從上空觀察總能帶來新視野,這是不變的事實。我站在欄杆旁,目光越過大樹。

龐大壯觀的書房看起來像個舞台場景。平常的物品,如斯坦威鋼琴、橡木書桌和阿什伯利勳爵的地球儀突然變得很小,像道具一般,給人一切就緒,就等演員登台的印象。

起居室更能激起人們對戲劇效果的期待。沙發放在舞台中央;扶手椅放在兩側,上麵鋪著精致的威廉·莫裏斯布罩;冬季太陽透過長方形的天窗遍灑在鋼琴和東方風味的地毯上。全部都是道具,耐心地等待著演員各就各位。我納悶,在這樣的場景中,演員們會演出什麽樣的精彩劇目?

我大可以快快樂樂地整天拖延工作進度,但漢密爾頓先生的聲音在耳朵裏揮之不去,他警告我阿什伯利勳爵有突襲檢查灰塵的習慣。因此,我不情願地放棄這類想法,拿起第一本書,撣去封麵和書脊上的灰塵,然後將它放回去,再拿第二本書。

早上十點左右,我就已掃完十個書櫃中的五個,正要開始打掃下一個書櫃。現在舒服一點了:高書架已經打掃完成,現在進行到較低的書架,因此我可以坐著撣撣灰塵。在撣過幾百本書後,我的雙手變得熟練,機械地執行工作,而同時我的腦袋空空如也。

我剛從第六個書櫃拿下第六本書,一個不友好的鋼琴音符尖銳地陡然響起,劃破房間裏的冬季靜默。我不由自主地轉身,從樹上往下偷看。

一位年輕男人站在鋼琴旁,手指安靜地劃過琴鍵,我從未見過他。但我馬上知道他是誰,我馬上認出他。他是戴維少爺在伊頓的朋友,昨晚抵達的亨特少爺。

他很英俊。哪個年輕人不英俊呢?而他的英俊流露更多氣質,含著一股沉寂之美。他獨自在房間內,深色眉毛下是嚴肅幽暗的眼眸,內心中似乎有一段悲傷的過往,從未平複。他高大細瘦,但還不至於給人纖弱的感覺,而棕色頭發留得比當時的潮流還要長;幾綹發絲散落下來,輕刷他的衣領和顴骨。

他站在原地,仔細緩慢地環顧書房。他的眼神最後停留在一幅畫上。藍色帆布上塗著黑色油彩,一個蜷伏的女人背對著藝術家。這幅畫隱秘地掛在遠處的牆壁上,位於兩隻球根狀的青花瓷之間。

他走近欣賞那幅畫,一動不動。專注的樣子十分迷人,我默默觀察他,好奇心戰勝禮數。當我看他時,第六個書櫃的書發出倦怠的呻吟,書脊因長年的灰塵而顯得單調乏味。

他往後靠,動作小得幾乎無法察覺,然後又往前傾,全神貫注。我注意到,他身側的手指很長,靜止不動。毫無生氣。

他仍然呆站著,頭歪向一側,思考著那幅畫。突然,書房大門“砰”地打開,漢娜抓著中國盒子跑了進來。

“戴維!你終於回來了!我們有最棒的點子。這次我們能去……”

她停下腳步,大吃一驚,羅比轉身看著她。一抹微笑緩緩地浮現在他唇間,但憂鬱旋即掃去它所有的痕跡。我不禁納悶,那是否是我的想象。若不是他的態度如此嚴肅,他的臉仍舊是稚嫩、平靜,幾乎可說是漂亮的。

“恕我打攪。”她的雙頰染上驚訝的粉紅色,鞠躬時,幾綹金發掉落下來,“我以為你是別人。”她將盒子放在沙發角落,想了一會兒後,下意識地拉直白色無袖連衣裙。

“沒關係。”一抹微笑快速閃過,他又將注意力轉回那幅畫。

漢娜凝視著他的背,迷惑不已。她和我一樣,都在等他轉過身。他該握握手,告訴她名字,這樣才合乎禮數。

“如此簡單卻能傳達如此豐富的含意。”他最後說。

漢娜望向那幅畫,但他的背擋住了視線,她無法提供意見。她深吸一口氣,萬分困惑。

“不可思議,”他繼續說道,“你不覺得嗎?”

他的魯莽讓她毫無選擇餘地,她隻好站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看畫。“祖父不喜歡這幅畫,”她試圖使氣氛活絡起來,“他覺得這幅畫既沉鬱又粗鄙。所以把它藏在這裏。”

“你也覺得它既沉鬱又粗鄙嗎?”

她仔細看看畫,仿佛是第一次用心看:“也許沉鬱,但不會粗鄙。”

羅比點點頭:“如此誠實的藝術品絕對不會粗鄙。”

漢娜偷瞥他的側影,我納悶,她何時才要問他他是誰,怎麽會在她祖父的書房中欣賞這幅畫。她張開嘴,但沒有說出口。

“如果你祖父覺得它粗鄙,為何又要把它掛起來?”

“這是個禮物,”漢娜說,終於能回答一個問題讓她很開心,“一位重要的西班牙勳爵來打獵時送的。這是西班牙畫,你知道。”

“是的,”他說,“畢加索。我看過他的畫。”

漢娜揚起一道眉毛,羅比露出微笑:“我母親給過我一本書,裏麵有他的畫。她是西班牙人,有家人在那兒。”

“西班牙,”漢娜驚歎道,“你去過昆卡和塞維利亞嗎?你去過塞維利亞王宮嗎?”

“沒有。”羅比說,“但我母親告訴了我很多故事,我覺得我好像去過。我總是承諾我們有天會一起回去,像鳥兒般逃離英國的冬天。”

“不是這個冬天吧?”漢娜說。

他困惑地望著她:“抱歉,我以為你知道。我母親過世了。”

我的呼吸卡在喉嚨,這時,房門打開,戴維慢慢踱步而入。“我想,你們見過麵了。”他慵懶地咧嘴而笑。

戴維比我上次看到時還要高,但他真的長高了嗎?也許身高是最明顯的改變。也許,他現在走路的方式和他的姿態讓他看起來更為成熟,也更為陌生。

漢娜點點頭,不安地挪動身軀,移向一邊。她看看羅比,就算她原本想說什麽,想做什麽正確的事,那個時刻也已然過去。門“砰”地打開,埃米琳衝進房間。

“戴維!”她說,“你總算回家了。我們無聊死了。我們想玩‘遊戲’想得要命。漢娜和我已經決定這次要去……”她抬頭,看見羅比,“哦哦,你好。你是誰?”

“羅比·亨特,”戴維說,“你已經見過漢娜了,這位是我的小妹,埃米琳。羅比是從伊頓來的。”

“你這周末會住在這裏嗎?”埃米琳問,偷瞥漢娜一眼。

“如果你們允許的話,可能會叨擾久一點。”羅比說。

“羅比在聖誕節沒有計劃,”戴維說,“我想他可以和我們一起待在這兒。”

“整個聖誕節假期?”漢娜問。

戴維點點頭:“多個伴不是更好,在這多無聊。我們會發瘋。”

我從我坐的地方都可以感覺到漢娜的怒氣。她將手放在中國盒子上,想那個“遊戲”的第三條規則:隻能有三個人玩。想象中的畫麵、期待已久的冒險正在煙消雲散。漢娜瞪著戴維,眼神顯示著譴責,但他假裝沒有看到。

“看這棵樹有多高,”他特意提高聲調,高興地說,“如果我們想在聖誕節前弄好的話,最好現在就開始裝飾。”

他的妹妹們站在原地不動。

“來吧,埃米琳,”他說,將桌上塞滿裝飾品的盒子放到地板上,避開漢娜的眼神,“你教羅比怎麽裝飾。”

埃米琳看看漢娜。我看得出來,她很煩悶。她也有姐姐的失望感,也一直想玩“遊戲”。但她是三個小孩中最小的,早習慣聽命於兄姊的意見。戴維現在單獨把她挑出來,選擇讓她加入他。犧牲第三者,以形成一對的機會讓她難以抗拒。她無法拒絕戴維提供的親情和陪伴。

她偷瞥漢娜一眼,再對戴維咧嘴而笑,拿住遞過來的小盒子,拆開玻璃冰柱的包裝,把它們舉起來,教羅比怎麽裝飾。

漢娜知道她是戰敗的一方。當埃米琳對著遺忘多時的裝飾品驚呼出聲時,漢娜挺直肩膀,努力在戰敗中維持尊嚴,端著中國盒子離開房間。戴維默默看著她離去,表情局促不安,並未表現得洋洋得意。她回來時,手裏沒拿東西。埃米琳抬起頭。“漢娜,”她說,“你不會相信。羅比說,他從未看過德累斯頓天使!”

漢娜僵硬地走到地毯上跪下。戴維坐在鋼琴旁,手指張成扇形,相隔一英寸地放在琴鍵上。他緩緩將手按在琴鍵上,在他溫柔的撫觸下,鋼琴逐漸蘇醒。當鋼琴和準備傾聽的我們安靜下來,滿心期待時,他才開始彈奏。我相信那是我所聽過最美麗的樂章。肖邦的《升C小調圓舞曲》。

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是不可能,但那天在書房裏聽到的曲調是我第一次聽到的美妙音樂。我是指真正的音樂。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曾對著我唱歌,但她後來罹患背痛後,便再也沒有唱歌,而對街的康納利先生在禮拜五晚上,於酒館裏喝醉後,會拿出長笛,吹著感傷的愛爾蘭曲調。但我從來沒有聽過像這樣的音樂。

我將一邊的臉貼在欄杆上,閉上雙眼,陶醉在美妙哀傷的音符中。我無法確切描述他演奏的高妙。我該拿什麽來比較?對我而言,這音樂完美無缺,就像所有美好的回憶。

當最後一個音符仍然在陽光中顫抖時,我聽到埃米琳說:“讓我來彈吧,戴維;那不是聖誕節的音樂。”

我睜開眼睛,她熟練地開始彈奏《齊來崇拜歌》。她彈奏得不錯,音樂悅耳,但剛才的魔力被打破了。

“你會彈鋼琴嗎?”羅比問盤腿坐在地板上安靜異常的漢娜。

戴維大笑:“漢娜有很多才能,可惜不包括音樂。”他咧嘴而笑,“但誰知道呢?我聽說你去村莊偷偷上課……”

漢娜狠狠盯了埃米琳一眼,後者聳聳肩,懊悔地說:“我不小心就說出來了。”

“我偏好語言。”漢娜冷淡地說,她拆開包裝,拿出一組錫兵,放在大腿上,“擅長寫作。”

“羅比也愛寫東西,”戴維說,“他是個詩人。還是個很棒的詩人,在今年的《學院編年史》中發表了幾首詩。”他舉高一個玻璃球,七彩的碎片投射到地毯上,斑斕絢爛,“我最喜歡哪一首呢?那首有關逐漸腐朽的神廟?”

此時,房門打開,蓋過了羅比的回答,阿爾弗雷德進門,拿著托盤,上麵裝滿薑餅人、糖果,以及紙袋裝的堅果。

“恕我打攪,小姐,”阿爾弗雷德說著,將托盤放在小桌上,“湯森太太叫我送東西過來。”

“哇,太棒了!”埃米琳說,中途停下彈奏,跑過房間,拿起一顆糖果。

阿爾弗雷德轉身要離去時,偷偷瞥向書櫃,看見我窺伺的眼睛。哈特福德孩童們將注意力轉回到大樹上。他偷溜到後麵,走上旋轉樓梯,到我這邊。

“進行得怎麽樣?”

“還不錯,”我低語,由於很久沒說話,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古怪。我充滿罪惡感地看著放在我大腿上的一本書,還有書架上的空位,隻打掃了六本。

他順著我的眼神望去,抬了抬眉毛:“我來幫你。”

“但漢密爾頓先生……”

“他半個小時左右後才會想到要找我。”他對我微笑,指指另一端的書櫃,“我從那裏打掃過來,我們在中央會合。”

阿爾弗雷德從外套口袋內拉出一條抹布,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然後坐在地板上。我默默觀察他,他似乎全神貫注於工作中,有條不紊地轉著書,撣掉所有的灰塵,把它放回書架,再取下另一本書。他看起來像個小孩,借由魔法變為男人,盤腿坐在那兒,專心工作,一向整齊的棕色頭發現在隨著他手臂的動作向前搖晃。

他往旁一瞥,在我急忙轉頭前,捕捉到我的眼神。他的表情使我產生令人驚訝的戰栗。我不禁臉紅。他會以為我一直在看他嗎?他還在看我嗎?我不敢看他,怕他誤會。但為什麽?我的皮膚在我想象他的凝視時發出陣陣刺痛。

我們之間像這樣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我們之間有種我無法確切說清的牽絆。原本待在他身旁的舒適感轉為別扭,發生令人困惑的誤會。我納悶,是否該怪罪白羽毛那個插曲。他也許也看到了我站在街上傻傻張望;或更糟糕的是,他知道我向漢密爾頓先生和其他樓下的人告密。

我刻意用力擦拭放在大腿上的書,假裝專心地看著另一個方向,透過欄杆盯著下方的舞台。也許,隻要我對阿爾弗雷德置之不理,那份忐忑不安就會像時間般自然消失。

再次向哈特福德少爺小姐們望去,我感到一份疏離:就像一個在表演中間打起瞌睡的觀眾,醒來時發現場景已經改變,對話不知說到哪裏。我專心聆聽他們的聲音,它們飄浮在冬季輕薄幹淨的陽光中,陌生而遙遠。

埃米琳讓羅比仔細打量湯森太太的甜點托盤,而年紀較長的兄姊正在討論戰爭。

漢娜將一顆銀製星星掛在葉子上,抬起頭驚愕地說:“但你什麽時候要走?”

“明年初。”戴維說,興奮染紅他的雙頰。

“但你何時……你決定多久了……”

他聳聳肩:“我考慮了好幾年。你了解我,我熱愛冒險。”

漢娜瞪著哥哥,羅比出乎意料的來臨讓她很失望,他們不能玩“遊戲”,但這份新的背叛幾乎使她招架不住。她的聲音很冷淡:“爸爸知道嗎?”

“不知道。”戴維說。

“他不會讓你走。”她聽起來鬆了一大口氣,很確定的樣子。

“他沒有選擇餘地,”戴維說,“等我安全抵達法國領土時,他才會知道我走了。”

“他要是發現了呢?”漢娜說。

“他不會,”戴維說,“沒有人會告訴他。”他銳利地盯著她。“反正,他可以發表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觀點,但他無法阻止我。我不會讓他阻止我。我不會為了他而錯失大好良機。我自己可以作主,爸爸現在也該想通了。就因為他自己有個悲慘的人生……”

“我說的是真的,”戴維說,“你隻是不肯正視這點。他一輩子都受祖母指使,娶了一個不愛他的女人,做每種生意都失敗……”

“戴維!”漢娜說,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憤怒。她偷看埃米琳,慶幸地發現她聽不到,“你缺乏忠誠。你該以此為恥。”

戴維看著漢娜的眼睛,壓低聲音:“我不會讓他把他的苦澀加之於我。這太可悲了。”

“你們兩個在談論什麽?”埃米琳說,拿著一把嵌了糖的堅果回來,眉毛糾結在一起,“你們不是在吵架吧?”

“當然不是,”戴維說,努力擠出一個微弱的笑容,漢娜正怒目而視,“我正告訴漢娜,我要去法國。參戰。”

“真令人興奮!你也要去嗎,羅比?”

羅比點點頭。

“我早該知道。”漢娜說。

戴維對她置之不理。“總得有人照顧這個家夥,”他對羅比咧嘴而笑,“不能讓好玩的事都被他搶光了。”我在他的眼神中捕捉到某樣東西:也許是欣賞?或是友誼?

漢娜也看見了。她抿緊嘴唇。她現在知道戴維會棄她而去應該怪誰了。

“羅比上戰場是為了擺脫父親。”戴維說。

“為什麽?”埃米琳興奮地說,“他做了什麽?”

羅比聳聳肩:“很多,而且愈來愈難以忍受。”

“給我們一點暗示,”埃米琳說,“說說看嘛!”她睜大眼睛,“我知道了。他威脅要把你排除在遺囑之外。”

羅比大笑,一個冷淡、毫無幽默感的大笑。“絕非如此,”他用兩根手指轉著玻璃冰柱,“恰恰相反。”

埃米琳皺緊眉頭:“難道他威脅要將你放進遺囑裏嗎?”

“他希望我們看起來像個幸福的家庭。”羅比說。

“你難道不想幸福嗎?”漢娜冷漠地說。

“我不想成為家庭的一員,”羅比說,“情願單獨一個人。”

埃米琳睜大眼睛:“我無法忍受孤獨,不能沒有漢娜和戴維。當然,還有爸爸。”

“和你不一樣,”羅比平靜地說,“你的家人沒有虧待你。”

“你的有嗎?”漢娜說。

整場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眼睛,包括我的,都集中在羅比身上。

我屏住呼吸。我已經知道羅比父親的事。昨晚,羅比出乎意料地抵達裏弗頓莊園時,漢密爾頓先生和湯森太太手忙腳亂地張羅晚餐、安排臥室,南希偷偷靠緊我,跟我說她知道的秘密。

哈斯汀·亨特勳爵最近才得到頭銜,而羅比是他的兒子。這位勳爵是位科學家,他因發明一種可在烤爐中烘烤的玻璃材質而聲名大噪,財源滾滾。他在劍橋郊外買下一棟大莊園,其中有間實驗室,和妻子繼續過著鄉紳生活。南希說,這個男孩是他和女仆**所生,一個幾乎不會說英文的西班牙女孩。當她肚子逐漸變大時,亨特勳爵便厭倦了她,但如果女仆保持沉默,他答應會資助她,並讓男孩受教育。但沉默使她發瘋,最後自殺。

她的意思很清楚:頭銜有所不同,有的是繼承悠久名貴血脈而來,有的隻是像新汽車般閃爍生輝。羅比·亨特(不論是否為婚生子女)不過是個新晉勳爵的兒子,配不上哈特福德家族,因此,也配不上我們這些仆人。

“到底怎樣?”埃米琳說,“你一定要告訴我們!你父親究竟做了什麽可怕的事?”

“這是在幹什麽,”戴維微笑地說,“審問嗎?”他轉向羅比,“我道歉,亨特。她們很愛刺探別人的隱私。她們太寂寞了。”

埃米琳微笑起來,對他丟下一把紙片。紙片沒飛多遠,反而往後掉在回大樹下的紙堆中。

“沒關係,”羅比說,挺直身子。他將一綹頭發從眼前撥開,“我母親死後,父親才終於承認我。”

“承認你?”埃米琳皺著眉頭說。

“在棄我不顧,讓我度過一段沒有名分的人生後,他發現他需要個繼承人。他的妻子似乎無法生育。”

埃米琳輪流看著戴維和漢娜,顯然聽不太懂,希望他們解說。

“所以羅比要參戰,”戴維說,“為了得到自由。”

“我很抱歉你母親已經過世。”漢娜勉為其難地說。

“哦哦,我也是。”埃米琳插嘴,童稚的臉上帶著老練的同情表情,“你一定很想念她。我就很想念我母親,但我對她毫無記憶,我出生後她就過世了。”她歎口氣,“現在你要參戰以逃避你殘忍的父親,好像小說情節。”

“應該說是濫情的通俗劇。”漢娜說。

“一部浪漫小說,”埃米琳熱切地說。她拆開一個包裹,一組手製蠟燭紛紛掉落在她大腿上,散發出肉桂和鐵杉的香味,“祖母說,男人的職責在於上戰場,她說那些留在家裏的人是膽小鬼。”

這些話刺痛了我的皮膚。我偷看阿爾弗雷德,當我們目光相遇時,我迅速望向別處。他的兩頰漲得通紅,眼裏滿是自責,就像那天在村莊裏一樣。他突然站起來,抹布掉了下來,我撿起來還他時,他搖搖頭,不肯直視我的眼神,喃喃說漢密爾頓先生現在一定在到處找他。我無助地看著他匆忙走下樓梯,溜出書房,哈特福德的少爺小姐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我痛罵自己不夠鎮定。

埃米琳從大樹旁轉身看著漢娜:“祖母對爸爸很失望。她認為他僥幸逃脫戰爭。”

“她沒有什麽可以失望的事,”漢娜憤怒地說,“爸爸才不是僥幸。如果他身體許可的話,他會馬上衝到戰場上去。”

沉重的靜默頓時降臨整個房間,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因同情漢娜而變得越來越急促。

“那個老巫婆,”漢娜氣憤地說,“爸爸正為戰爭而盡一己之力。我們都想盡自己的本分。”

“漢娜希望和我們一起加入前線,”戴維告訴羅比,“她和爸爸永遠無法了解,戰場可不是女人和有肺病的老頭該出現的地方。”

“荒謬至極,戴維。”漢娜說。

“哪一方麵?”他說,“女人和老頭不該插手戰爭?還是你想參戰的事?”

“你知道,我跟你一樣有用處。你說過,我一向擅長於作出策略決定……”

“這是真的戰爭,漢娜。”戴維打斷她的話,“這是真的戰爭:真槍,真子彈,以及真實的敵人。這不是想象,這不是小孩的遊戲。”

我倒抽一口氣,漢娜看起來活像被打了一巴掌。

“你不能一輩子都活在幻想的世界裏,”戴維繼續說,“你不能把下半輩子都拿來發明冒險,寫著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扮演想象中的角色……”

“戴維!”埃米琳大叫。她看一眼羅比,然後回瞪戴維,她說話時,下唇不停顫抖,“第一條規則:‘遊戲’是個秘密。”

戴維看著埃米琳,臉色柔和下來:“你說得對。抱歉,埃米琳。”

“那是秘密,”她悄聲低語,“這很重要。”

“當然是如此,”戴維故意撫亂埃米琳的頭發,“好了,不要沮喪。”他傾身望向裝飾盒,“喂!”他說,“我找到了。梅布爾!”他高舉一個紐倫堡玻璃天使,玻璃翅膀向旁伸展,金色裙子有點皺,蠟製的臉虔誠無比,“你最喜歡這個天使,對不對?要我把她放在樹頂嗎?”

“今年能讓我放嗎?”埃米琳揉著眼睛。她也許很沮喪,但她絕不容許自己錯失良機。

戴維看看漢娜,她假裝在審視手掌:“你說呢,漢娜?你反對嗎?”

漢娜直直地盯著他,非常冷漠。

“可以嗎?”埃米琳跳起身,裙子和包裝紙發出混亂的沙沙聲響,“總是你們兩個把她放在上麵,永遠輪不到我。我早已經不是小嬰兒了。”

戴維故意做出仔細考慮的模樣:“你幾歲了?”

“十一歲。”埃米琳說。

“十一歲……”戴維重複道,“快滿十二歲。”

埃米琳熱切地點著頭。

“好吧,”他對羅比點點頭,笑著說,“幫我一下?”

他們將梯子搬到樹旁,將梯腳穩穩地放在散亂的紙堆中間。

“哦哈哈,”埃米琳咯咯輕笑,開始攀登梯子,一隻手裏緊抓著天使,“我好像爬豌豆莖的傑克。”

她一直爬,直到抵達最後第二階。她伸出拿著天使的手,去夠樹頂,但樹頂可望不可及。

“很好,”她喘著氣說,一邊往下俯看三張抬高的臉孔,“就差一點。再爬一階就好。”

她空下來的手伸出去,抓住一根脆弱的樹枝,然後伸出另一隻手。她慢慢抬起左腳丫,小心地踩在梯子頂端。

她抬起右腳丫時,我屏住呼吸。她勝利地咧嘴而笑,伸出手將梅布爾放在寶座上,瞬時,我們眼神交匯。她那位於樹頂上的臉龐寫滿驚訝,又倏然轉換為恐懼,她腳一滑,開始墜地。

我張嘴想發出警告,但太遲了。尖叫聲讓我頭皮發麻,她像個娃娃般墜落在地板上,我隻看到紙堆中層層的白色裙子。

房間似乎迅速擴張。刹那間,所有的人和事物都靜止不動,陷入死寂。然後,房間立即收縮。雜亂的叫聲,慌張的動作,恐慌,熱氣。

戴維一把將埃米琳抱在懷裏:“埃米琳?你沒事吧?埃米琳?”他看看天使橫躺的地麵,玻璃翅膀被鮮血染紅,“哦,上帝,它直接劃過。”

漢娜跪在地上。“她的手腕。”她慌張地四處觀望,看到羅比,“去找人來幫忙!”

我快步跑下樓梯,心髒在胸膛猛烈跳動。“我去找,小姐。”我說著跑出房門。

我沿著走廊奔跑,腦海裏烙印著埃米琳毫無生氣的軀體的畫麵,每個喘氣都像是嚴厲的指責。她摔下來都是我的錯,她爬到樹頂時,絕未料到會看到我的臉。

我轉過樓梯底端,一頭撞上南希。

“小心點。”她沉著臉說。

“南希,”我大口喘著氣說,“快來幫忙,她在流血。”

“我聽不懂你的胡言亂語,”南希生氣地說,“誰在流血?”

“埃米琳小姐,”我說,“她從……書房的梯子上……摔下來……戴維少爺和羅伯特·亨特……”

“我就知道!”南希迅速轉身,快步往仆人大廳走去。“那個男孩!我早就覺得他是個瘟神。不請自來。就是不對勁。”

我試圖向她解釋羅比和這場意外無關,但南希聽不進我的話。她快速地啪嗒啪嗒走下樓梯,轉進廚房,從餐具櫃中拿出醫藥箱。“在我的經驗裏,那類男孩隻會帶來壞運氣。”

“但,南希,那不是他的錯……”

“不是他的錯?”她說,“他隻在這裏住了一晚,結果看看現在發生了什麽事。”

我放棄替他辯護,仍因奔跑而喘不過氣來,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麽或做什麽,南希都不會改變既定想法。

她找到消毒水和繃帶,快步上樓。我緊跟著她纖細、能幹的身影,她走得很快,得小跑步才能跟上,她黑色的鞋子每走一步都像是一聲責難,回響在幽暗狹窄的大廳裏。但我相信,南希會收拾這場亂局。

但抵達書房時,已經太遲了。

埃米琳坐在沙發中央,臉上有一抹勇敢的微笑。她的兄姊分坐兩旁,戴維正撫摸著她沒受傷的手臂。她受傷的手腕被一條白布包紮得很緊,我注意到是從無袖連衣裙上撕下來的。她將手腕橫放在大腿上。羅比·亨特站在附近,但維持一段距離。

“我們都很感激。”漢娜說,仍舊盯著埃米琳。

戴維點點頭:“亨特,你令人印象深刻。你該成為醫生。”

“哦,哦,我可不要,”羅比立刻回答,“我怕血。”

戴維審視地上濺到鮮血的衣服。“看不出來你會怕血。”他轉向埃米琳,撫摸她的頭發,“好在你不像堂兄們,埃米琳。那個傷口被割得很深。”

埃米琳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番話,毫無反應。她凝視著羅比,神情就像達德利凝視大樹的表情。掉落在她腳丫旁邊的天使早已被遺忘,失去了生氣:表情冷漠,玻璃翅膀斷裂,金色裙子沾著紅色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