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紅花大街

快要下雨了。我的腰部比氣象學家的儀器還要敏感,昨晚,我徹夜難以入睡,骨頭用力呻吟,低低訴說著久遠以前的輕快故事。我弓起身,彎著僵硬老邁的身軀。惱人小事變成挫折,挫折轉為厭煩,厭煩成為恐懼。恐懼夜晚將無止無盡,恐懼我將永遠困在它漫長而孤寂的隧道中。

但,夠了。我拒絕更進一步輾轉思考我的脆弱。我最後一定睡著了,因為今早我悠悠醒轉,就我所知,我隻有在睡著後才會醒來。我仍靜靜地躺在**,睡衣卷到我的腰部。一個女孩匆匆走進我房間,袖子卷起,留著稀疏的長辮,不過沒有我的長。她將窗簾“唰”地拉開,讓光線流瀉入內。女孩不是西爾維婭,於是,我知道今天一定是禮拜天。

我看了她的名牌,女孩叫作海倫。她扶著我走進浴室,抓住我的手臂讓我站穩,深紫紅色的指甲陷入我軟弱無力的蒼白皮膚內。她將長辮甩到另一邊的肩膀上,開始為我的身體和四肢抹上肥皂,刷洗掉夜晚殘留不去的薄皮,並哼著我沒聽過的歌曲。將我洗幹淨後,她領我坐在塑料洗澡椅上,讓我單獨在蓮蓬頭的溫水下衝洗。我用雙手抓住低矮的護欄,放鬆身體向前傾。溫水打在我僵硬的背部,減輕疼痛,我舒了口氣。

海倫幫我擦幹身體,穿戴整齊,於是,我在七點半時,就端坐在早茶室裏。在露絲前來帶我去教堂前,我勉強咽下一片橡膠般的吐司和一杯茶。

我並不是很虔誠。信仰曾經在某些時刻棄我而去,但我在很久以前便與上帝達成和解。年紀使我不再憤恨,再者,露絲喜歡上教堂,我可以陪她一起去。

現在正值大齋節,這是用克己的方式補償罪惡的時刻,為複活節作準備。今早,教堂的講道壇已經覆蓋紫色布幔。牧師的講道還算愉快,主題是罪惡和原諒(考慮到我私下決定要做的事,這個主題很適合)。牧師念著《約翰福音》第十四章,呼籲會眾抗拒那些妄言世界末日的煽動者,而透過基督尋找內心的平靜。“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著我,沒有人能到天父那邊去。”他懇求我們,像千禧年之初的基督使徒那樣有信仰。當然,猶大是個例外,為了三十條銀子而背叛的人沒什麽值得說的。

我們習慣在做完禮拜後,走一小段路到大街的瑪格咖啡館去喝早茶。我們總是去瑪格咖啡館。不過,許多年前,瑪格帶著一隻皮箱,跟她好友的丈夫私奔離開了此處。今早,當我們漫步走下教堂街的和緩斜坡時,露絲挽著我的手臂。我注意到路徑旁的籬牆荊棘已經冒出第一批急切渴望綻放的花苞。年歲之輪再度輪轉,春天即將來臨。

我們在百年榆樹下的木椅上休息了一陣子。榆樹巨大的樹幹屹立在教堂街和番紅花大街的十字路口,冬天的太陽在樹枝交錯的縫隙中斑斕閃爍,照得我的背部溫熱起來。冬季季末這些清澄明亮的日子很古怪,讓人既覺得暖又覺得冷。

當我還是小孩時,馬匹、大馬車和小馬車沿著這些街道奔馳。戰後,汽車也出現了,奧斯汀和福特T型車。司機戴著護目鏡,猛按喇叭。當時的馬路灰塵彌漫,到處是水坑和馬糞。年邁的女士推著嬰兒車,還有眼神空洞的小男孩賣著盒子裏的報紙。

賣鹽的小販總是在角落擺設攤子,地點就在現在的加油站。維拉·皮波是個筋肉橫生的壯碩女人,戴著布帽,永遠叼著個小巧的陶製煙鬥。我總是躲在母親的裙子後麵,睜大眼睛呆望皮波太太用巨大的鐵鉤將鹽塊拋到手推車上,然後用鋸子和刀把它們切成小塊。她經常出現在我的噩夢中,叼著煙鬥,拿著鋥亮的鐵鉤。

街道對麵是當鋪,店麵前有三個清晰可辨的黃銅球,和世紀初每個英國城鎮一樣。母親和我每個禮拜一都會去登門拜訪,用我們最好的禮拜服典當幾個先令。每到禮拜五,當我們從服裝店拿到修補的錢時,她會送我回當鋪贖回衣服,這樣我們就可以穿禮拜服去教堂。

雜貨店是我的最愛。它現在是個影印店,但在我小時候,它是由一位有著濃重口音、眉毛濃密的高瘦男人和他短小矮胖的太太經營,不管顧客提出什麽樣不合情理的要求,他們都會想辦法辦到。即使在戰時,喬治亞先生總是能找到額外的茶包——並以合理價錢賣出。在我幼小的眼中,那家店是個奇幻之地。我習慣從窗子偷窺,深深著迷於好立克麥芽粉的鮮豔盒子和亨帕薑餅。我們從來無法在家中享受那類奢侈品。寬敞光滑的櫃台上放著大塊的黃油和奶酪,盒裝的新鮮雞蛋——有時仍舊是溫熱的——還有用黃銅秤小心稱重過的幹菜豆。有些時日——那些最好的時日——母親會從家裏帶個鍋子過來,喬治亞先生就會用湯匙裝滿糖蜜一匙匙放進去……

露絲輕拍我的手臂,將我扶起來,我們再次出發,沿著番紅花大街,朝著瑪格咖啡館褪色的紅白帆布雨篷走去。我們照往常的習慣點餐,兩杯英國早茶和一塊我們準備分著吃的烤餅,然後在窗戶旁的桌子坐下。

替我們端茶點來的女孩是新的女服務生,從她每隻手抓著茶碟的笨拙方式和用顫抖的手腕力保烤餅盤的平衡來判斷,我猜她是瑪格咖啡館的新人,剛入服務這行不久。

露絲不以為然地看著,當茶難以避免地濺到茶碟上時,抬高眉毛。她仁慈地沒有口出惡言。盡管如此,當她將紙巾塞進茶杯和茶碟間吸取灑出來的茶時,還是不禁抿緊嘴巴。

我們安靜地啜飲早茶,最後,露絲將盤子推過桌麵:“你把我這一半也吃了吧。你變瘦了。”

我考慮著提醒她辛普森太太的名言:女人永遠不會太有錢或太瘦。但旋即打消主意。她從來不是個具有幽默感的人,尤其最近,更是缺乏。

我看起來是瘦了。我的胃口棄我而去。這並不是說我不餓,所以我不想吃。當一個人最後連殘存的勇敢味蕾也蜷縮、死去時,任何對吃還徘徊不去的欲望也會跟著消逝。這真是諷刺。在我年輕時追求時尚理想——細瘦的臂膀、小巧的胸部、蒼白的膚色——但以失敗告終後,我現在終於有了這種身材。即便如此,我可沒任何幻想或誤解,以為現在的流行風尚和當年的可可·香奈兒一樣適合我。

露絲輕拍她的嘴巴,將看不見的麵包屑從嘴唇拍掉,然後清清喉嚨,將餐巾折成一半,再折成一半,把它們塞在刀子下麵。“我得到藥房去拿藥,”她說,“你會好好坐在這裏等嗎?”

“拿藥?”我問,“為什麽?怎麽回事?”她已經六十幾歲了,兒子早已成年,但我的心髒還是咯噔了一下。

“沒事,”她回答,“沒什麽事。”她僵硬地站著,然後小聲說,“隻是些幫助睡眠的藥。”

我點點頭,我倆都知道她為何睡不著。悲傷端坐在我們之間,我們達成沉默的共識,不去討論它,絕不討論它,或他。

露絲滔滔不絕地說,填補這份靜默:“你待在這裏,我去對街一下就回來。這裏有暖氣,很暖和。”她拿起皮包和外套,站著看了我一會兒,“你不會亂跑吧?”

我搖搖頭,她匆匆走向門口。露絲總是擔心,我被單獨留下來後會消失。我納悶,在她眼中我會著急去哪兒。

我透過窗戶看著她,直到她消失在匆匆的人流中。和過去完全不同的身材和塊頭,而且穿的是什麽衣服!湯森太太如果看見了會怎麽說?

一個雙頰粉紅的小孩漫步而來,全身包裹得像個小粽子,拖在匆匆行走的父母後麵,我看不出他是男孩或女孩。他用圓圓的大眼睛盯著我,沒有成年人那股必須微笑的社會壓力。記憶快速閃過。很久以前,我曾經是那個孩子,當母親沿著街道匆忙前進時,在她身後拚命追趕。記憶鮮活起來。我們曾經走過這個店麵,雖然當時,這裏還不是間咖啡館,而是家肉鋪。窗戶旁的白色大理石板上排放著切好的肉,牛的殘骸則拋在滿是肉屑的地板上,肉販哈賓斯先生對我揮揮手。我記得我很希望母親能停下腳步,買一塊好吃的蹄膀回家燉湯。

我在窗口徘徊,希望,或說幻想放有火腿、蔥韭和馬鈴薯的湯會在我們的木爐上冒著泡沫,鹹鹹的蒸汽味彌漫我們的小廚房。想象如此鮮活,我似乎聞得到肉湯的味道,這種渴望讓內心隱隱作痛。

但母親沒有停下來。她甚至沒有猶豫。隨著她鞋跟的哢嗒聲,她逐漸遠去,我突然湧上一股衝動,本能地想嚇嚇她,想用貧窮懲罰她,讓她以為我走丟了。

我停在原地,確定她會立刻察覺我不見了,然後衝回來找我。也許,隻是也許,她在鬆了口氣後,會高興地買塊蹄膀……

突然之間,我被扭轉,往反方向拖去。我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了解出了什麽事。我的外套紐扣被一位穿著入時的女士的皮包勾住,整個人被拖著往前走。我清楚地記得,我伸出小手去敲她渾圓顫動的臀部,但由於膽小,在碰到之前就縮回手來,雙腳卻不得不快速跟上她的疾走。那位女士拖著我過馬路,我開始號啕大哭。我走丟了,跟著每個匆忙的腳步,愈走愈遠。我再也看不到母親了。我隻能任這位打扮時髦的陌生女士擺布。

刹那間,我瞥見母親在對街的人群中大步向前。我鬆了一口氣!我想大喊,但我哭得喘不過氣來。我揮舞手臂,喘著氣,眼淚直流。

然後,母親轉身看到我。她的臉怔了一下,細瘦的手按在平坦的胸前,馬上跑到我身邊。那位女士原本不知道她拖了個小孩,現在才注意到這場**。她轉身瞪著我們:高挑的母親麵色憔悴,穿著褪色的裙子;而我像個哭得半死的流浪小鬼。她搖晃著皮包,將它抱到胸前,麵露驚恐:“走開!走開,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幾個人嗅到好戲就要開場,就在我們四周圍成一圈。母親對那位女士道歉,女士瞪著她,仿佛母親是食品儲藏室裏的老鼠。母親試圖向她解釋事情原委,但那位女士不斷往後退。我沒有選擇餘地,隻能跟著她跑,她尖叫得更為大聲。最後,警察來了,質問這場混亂是怎麽回事。

“她想偷我的皮包。”女士說,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我。

“是這樣嗎?”警察問。

我搖搖頭,但說不出話來,這下我一定會被逮捕。

母親解釋事情原委,關於我的紐扣和皮包,警察點點頭,那位女士皺著眉頭滿腹狐疑。然後,他們全都低頭仔細審視皮包,確信我的紐扣真的被纏住了,警察便讓母親幫我扯開。

她扯開我的紐扣,謝過警察,再次向那位女士道歉,然後死命瞪著我。我等著看她會笑或哭出來。結果,她又哭又笑,但不是當場。她抓住我的棕色外套,拉著我走離慢慢消失的圍觀群眾,直到鐵道街的角落才停下來。當駛向倫敦的火車離開車站時,她轉身麵對我,厲聲說:“你這個壞女孩。我以為你走丟了。你會害我死掉,聽到沒?你希望那樣嗎?害死你的母親?”然後她拉直我的外套,搖搖頭,緊緊地牽住我的手,幾乎到了疼痛的程度,“有時候,我真希望我把你丟在育嬰堂,上帝啊。”

當我淘氣時,她常常反複說這句話,毫無疑問,這項威脅裏包含了真正的感情。當然,有很多人會同意,如果她把我丟在育嬰堂,日子會好過些。女仆一旦懷孕,一定會失去工作,自從我出生後,母親一直勉強度日。

人們跟我說了很多遍我從育嬰堂逃過一劫的故事,以至我有時候相信,我生來知道這個故事。這已經成為某種傳說:母親把我裹得密不透風,將我塞在大衣裏,不讓我凍著,乘坐火車來到了倫敦的羅素廣場。她走下格倫維爾街和吉爾福德街,路過的人搖搖頭,很清楚她帶著小包裹要去哪裏。遠遠地,她就辨認出育嬰堂,因為像她一樣的年輕女人成群地在外麵徘徊,表情茫然地搖晃她們低泣的嬰兒。然後,最重要的事情發生了,她確信她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母親說是上帝,我阿姨蒂則說是愚蠢)叫她快快回頭,她的責任是養大這個小嬰兒。聽親眷們說,我應該永遠感激那一刻。

那個紐扣和皮包交纏的早上,在母親提到育嬰堂後,我陡然安靜下來。她一定以為,這是因為我對逃脫醫院的禁錮而感到好運。其實,當時我的思緒飄進我最喜歡遁入的孩童幻想中。我想象自己在科勒姆的育嬰堂和其他孩童放聲高歌時,總是無比興奮。我應該要和很多兄弟姊妹一同玩耍,而不是麵對一個疲憊而且脾氣暴躁的母親,她的臉上總是帶著因眾多失望而造成的皺紋。其中的一道恐怕是因我而起的。

我肩膀旁的一個身影,把我從記憶的漫長隧道中拉回,回到當下。我轉身看著站在身邊的年輕女人。好一會兒才認出她就是端茶給我們的女服務生。她望著我,像是期待著什麽。

我眨眨眼,集中精神:“我想我女兒已經付過賬了。”

“哦,是的,”年輕女孩的聲音輕柔,帶著愛爾蘭口音,“是的,她付過了。她點餐時就付清了。”但她仍站在原地不動。

“還有什麽事嗎?”我說。

她吞了吞口水:“廚房的蘇說你是祖母……嗯,她說你的孫子是……是馬可斯·麥考特,我是他的大書迷,真的。我好喜歡亞當斯探長。我讀過所有的書。”

馬可斯。像往常一樣,一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哀傷的小飛蛾便會在我胸中振翅飛舞。我對她微笑:“很開心聽到你這麽說。我孫子會很高興。”

“我讀到他妻子的事時,覺得很難過。”

我點點頭。

她猶疑不決,我緊張地等待總會來臨的問題:他還在寫下一本亞當斯探長嗎?會很快出版嗎?好奇心總是打敗禮數或膽怯,我永遠對此感到驚訝。“嗯……見到你很開心,”她說,“我得回去了,不然蘇會氣炸。”她準備離開,然後又轉身,“你會告訴他吧?告訴他,他的書對我意義重大,對他所有的書迷而言都是?”

我向她保證,但我不知道我何時才能履行我的承諾。他像他這一代的大多數人,總是在世界各處旅行。但與他們不同的是,他不是渴望冒險,而是借此分心。他消失在悲傷的霧靄中,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我在好幾個月前收到他的消息。那是一張自由女神像的明信片,郵戳是加州,日期是去年。信的內容很簡單:生日快樂,M。

不,那不像悲傷那麽簡單。追逐他的是罪惡感,對麗貝卡之死所感到的罪惡感。他怪他自己,認為如果他沒離開她,事情可能會有所不同。我擔心他,我非常了解悲劇幸存者的特殊罪惡感。

我透過窗戶,看到露絲在對街。她和牧師及牧師的妻子聊得正起勁,還沒抵達藥房。我使盡全身力氣,移到座位邊緣,然後在手臂上掛好皮包,抓住拐杖。站起來時,雙腿發抖。我還有事要辦。

雜貨商巴特勒先生在大街上有個小店麵。小店夾在一家西點麵包店和販賣蠟燭和焚香的店之間,很小,門口隻有個條紋樣式的雨篷。紅色的木門上有閃閃發光的黃銅門環和銀製電鈴,但這個毫不起眼的大門內,則是各式各樣的物品。男人的帽子和領帶,書包和行李箱,燉鍋和冰棍球棒,亂七八糟地擠放在狹窄商店的深處。

巴特勒先生個頭矮小,大約四十五歲,發際線愈來愈高,我注意到,他的腰圍也愈來愈寬。我還記得他的父親和祖父,但我從來沒提起。我知道,年輕人會為久遠以前的事感到尷尬。今早,他透過眼鏡對我微笑,告訴我,我看起來很漂亮。在我還比較年輕時,也就是八十多歲時,虛榮會讓我相信他的話。但現在,我知道,這類評論是驚訝於我還活著的善意表現。無論如何,我向他道謝,因為他這話是出自好意。我問他有沒有錄音機。

“聽音樂的?”巴特勒先生說。

“我想對它說話,”我說,“錄下我的話。”

他猶豫了一下,可能在納悶我說要對錄音機說話是什麽意思,然後從展示櫃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黑色東西:“這個可能適合你。它叫隨身聽,現在的小孩都用這個。”

“是的,”我滿懷希望,“就是它。”

他一定察覺到我對這類電器毫無經驗,開始向我說明用法:“很簡單。你按下這個按鈕,然後對這裏說話。”他身子往前傾,指著錄音機一邊的一小片金屬網,我幾乎可以聞到他西裝上的樟腦味,“這裏是麥克風。”

我回到瑪格咖啡館時,露絲還沒從藥房回來。我不想再被女服務生纏著問問題,因此拉上外套,頹然地坐在外麵的公交車長椅上。運動讓我喘不過氣來。

冷冽的微風帶來為人所遺忘的垃圾:一張糕餅的包裝紙、幾片幹枯的樹葉還有綠色鴨子的羽毛。它們沿著街道起舞,飄落下來,然後又隨著疾風旋轉。在某一個時刻,羽毛在前頭打轉,被一個比之前更為有力的伴侶擁抱,將它推上高處,於是它踮著腳尖拚命轉圈,掠過商店屋頂,消失在天際。

我想到馬可斯,在某些他無法逃避又難以駕馭的曲調中,跳著舞橫跨全球。最近,他常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幾個晚上他不斷地侵入到我的夢裏。他被漢娜、埃米琳和裏弗頓莊園的畫麵壓得扁平,就像枯萎的夏季花朵。時空交錯。前一刻,他還是個有柔軟皮膚和大眼睛的小男孩;下一刻,他已長成為因為愛情和痛失愛人而消瘦的成年男子。

我想再次看到他的臉,想撫摸它。他可愛、熟悉的臉龐像被時間之手所蝕刻的臉龐那樣,染著祖先的色彩,以及他所不知的過去。

我毫不懷疑,他總有一天會回家。家是個強大的磁鐵,甚至連最愛流浪的孩童都會被吸附回來。但我不知道那是明天還是好幾年後。而我沒有時間等待。我好像置身在時間的冷宮,當古老的鬼魂和回音逐漸退去時,渾身發抖。

因此,我決定給他錄音。也許不隻一卷。我將要告訴他一個秘密,一個埋藏已久的古老秘密。

我原先想寫下來,但在找到一大堆泛黃的筆記紙和黑色圓珠筆後,我的手指卻不聽使喚。我的手指很想寫,但卻不中用,隻能將我的思緒化作難以辨認的灰色潦草字跡。

是西爾維婭讓我想到錄音的點子的。她常常瘋狂打掃,想借機躲開一位她不喜歡的病患的無理要求。在一次的打掃中,她發現我的筆記紙。

“你畫了些畫?”她說著,將筆記紙舉高,往旁邊一轉,歪著頭,“很現代的畫風。畫得不錯。你在畫什麽?”

“一封信。”我說。

就是在那會兒她告訴我伯提·辛克雷用錄音帶與別人通信的方法,錄下想說的話並收取別人寄來的錄音帶。“我得說,他自那時起便變得比較好對付了。要求變得比較少。如果他開始抱怨他的腰痛,我隻消將錄音機插上電,打發他去聽一卷錄音帶,他就會興高采烈。”

我坐在公交車候車亭的座位上,翻轉著手中的包裹,對無限的可能性感到興奮不已。我一回家就會馬上開始。

露絲在對街向我揮手,露出陰鬱的微笑,開始從人行道走過來,同時將一包藥塞進手提包內。“母親,”她走近時斥責道,“你這麽大冷天的跑到外麵來做什麽?”她迅速左顧右盼,“別人會以為是我讓你在外麵等。”她一把扶起我,領著我沿街道走回她的車,在她叩叩叩高跟鞋的聲音下,我的軟墊鞋子隻一徑兒保持沉默。

在開車回希斯謬贍養院【7】的路上,我眺望窗外,看著一街又一街灰石農舍飛掠而過。其中有一座是我出生的老家,它安靜地蹲坐在兩個相同房舍之間。我瞥瞥露絲,但即使她注意到,她也一聲不吭。她當然沒有出聲的理由,我們每個禮拜天都會經過那條路。

我們沿著狹窄的道路蜿蜒前進,村莊變成鄉野,我像往常般稍稍屏住呼吸。

駛過一座橋後再轉個彎,就到了。裏弗頓莊園的入口。花邊大門像燈杆一樣高,通往老樹所形成的竊竊低語的林蔭大道。大門被漆成了白色,不再是往日閃著光芒的銀色。花式字體“裏弗頓莊園”的旁邊現在有行小字。上頭寫著:向公眾開放。三月至十月。早上十點至下午四點。票價:成人四英鎊,孩童兩英鎊。未經許可,不得擅入。

錄音花了我一些時間練習。好在,西爾維婭在一旁幫我。她將錄音機拿到我嘴前,要我說腦海裏想到的第一件事。“喂——喂。格蕾絲,我是格蕾絲·裏維斯……測試。一,二,三。”

西爾維婭檢視錄音機,咧嘴而笑:“很專業。”她按下一個按鈕,錄音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我倒帶來聽聽。”

錄音帶倒完時發出哢嚓聲。她按下“播放”鍵,我們一同等待。

那是個年邁的聲音:微弱、疲憊,幾乎氣若遊絲。就像一條蒼白的緞帶,邊緣磨損,隻剩下易抽散的主線幹。這幾乎隻是我身上最小的碎片,我真正的聲音,不是我在腦海和夢中聽到的聲音。

“太棒了,”西爾維婭說道,“就把它交給你了。你需要的話就喊我。”

她準備離開,我突然為一種緊張的期待所籠罩。

“西爾維婭……”

她轉身:“怎麽了,親愛的?”

“我該說些什麽?”

“嗯,我不知道,不是嗎?”她大笑,“你就假裝他在這裏,跟他說你心裏的事。”

這就是我所做的事,馬可斯。我想象你在我的床尾,身子橫躺在我腳丫上,像你小時候喜歡的那樣,然後我開始說話。我告訴你一些我正在做的事,關於電影和烏蘇拉。我在提到你母親時小心翼翼,隻說她想念你。她渴望見到你。

我告訴你我所擁有的回憶。但並非全部,我有我的目的,而我也不想用我過去的故事使你感到厭煩。我告訴你那些奇妙的悸動,它們對我而言,正變得比我的人生還要真實。我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潛回過去,而當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又回到一九九九年時,非常失望。腦袋裏的時空記憶改變,我開始覺得過去對我來說安然舒適,而我在這個奇怪而慘白的現代中不過是個過客。

單獨坐在房間內,對著一個小黑盒子講話,是種古怪的感覺。剛開始,我悄聲說話,害怕其他人會聽到內容。我的聲音和其間暗藏的秘密會順著走廊漂浮而下,進入早茶室,就像船笛聲孤寂地飄進外國港口。但護士長拿著我的藥進門時,她臉上的驚詫讓我安心不少。

她離開了。我把藥放在身邊的窗台上。等會兒再吃藥,現在,我需要清理下思路。

我正觀賞著石楠荒原遠處的夕陽西下。我喜歡循著它的軌跡,看著它安靜地在遙遠的樹叢後緩緩下滑。今天,我一眨眼便錯過了與它做最後告別的機會。當我睜開雙眼時,最極致的輝煌時刻已然過去,月牙也已消失,隻留下獨自失落的天際——空曠冷冽的藍色背景,被上了白霜的樹枝所切割。石楠荒原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顫抖。遠處,一列火車偷偷潛進山穀的霧靄,當它轉向村莊時,電動刹車大力呻吟。我瞄瞄掛鍾,六點的火車。人們從切姆斯福德、布倫特伍德,甚至倫敦下班回來了。

我想象火車站的樣子。不是現在的車站,而是——可能——以前的車站。大圓鍾掛在站台上,用它堅定的臉龐和勤快的指針嚴肅地提醒人們,時間和火車不等待任何人。也許現在它早已被單調、閃爍的數字鍾所取代。我不知道。我好久沒去車站了。

我想起去車站送阿爾弗雷德上戰場的那個早晨。紅藍相間的三角形紙片串成一條條長繩,在微風中飄揚;孩子們跑上跑下,來回穿梭,吹著口哨,揮舞著英國國旗。年輕男子——他們當時多麽年輕——穿著嶄新的製服,還有幹淨的靴子,滿臉熱切。閃閃發光的火車沿著鐵軌蜿蜒而來,焦慮地想出發。誘拐這些毫無戒心的乘客抵達交織著謊言和死亡的地獄。

但我該停下來了,我的故事跳到太前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