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九四一年,倫敦

她一抵達洛恩內斯就聽到了夜晚的爆炸聲。距離她收到那封信以來,已經兩年了;那上麵除了說他應征入伍一事以及哈克尼的一個地址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內容。埃莉諾一直設法遠離那個地址。但因為戰地工作的原因,她卻離那裏很近,以至於當她看見大街上的孩子們穿著灰色短褲和磨損的鞋子一起玩耍打鬧或者幫人跑腿的時候,她相信,他就在他們中間;但是當她在報紙上看到有關投擲炸彈的消息,當她那天早上上班卻拿到一張被炸毀的街道名單時,她立馬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

石頭和磚瓦的碎片、破損家具的殘骸散落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埃莉諾快速地繞開這些。一個消防員向她點頭招呼,她也禮貌地回應。她交叉著手指祈求好運——很蠢很幼稚,但多少有點幫助——而每路過一座被炮彈襲擊過的房子,她的心都要在嗓子眼兒提一下。

他們並沒有想到還會有另一場戰爭。當她讓本發誓永遠都不再和她聯係,絕對不能讓她得知西奧的去向時,她無法想象出未來會是這樣。她告訴自己這已經足夠了,他和本喜愛的人在一起;她的孩子——她漂亮的孩子——會幸福安全地長大,這本應該就足夠了。那時她沒有想到會有另一場戰爭。一切都變了。

埃莉諾不打算告訴安東尼她今天會來。這沒有意義。她隻想去看下房子有沒有被襲擊,她不打算進屋。她顯然也沒有打算去見西奧。盡管如此,她還是感到一股禁忌的戰栗。埃莉諾不喜歡保守秘密,再也不要——他們的、她的還有安東尼的秘密,幾乎把他們都給毀了。

她原以為得知這樁婚外情會摧毀他,但是並沒有。幾天後,他冷靜地來找她,鼓勵她離開自己。他也是那時才意識到西奧不是自己的兒子,而他說,他希望她能有另一次幸福的機會。他厭倦了自己作為一個負擔,對他最心愛的人加以傷害。

但是她怎麽可能那麽做?同本和西奧一起遠走高飛,重新開始?她永遠都不會那麽做。而且她也無法帶女兒們離開安東尼。此外,她愛她的丈夫。一直都愛。她同時愛著他們兩個,安東尼和本;也珍愛著西奧;但是生活不是童話故事,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對於安東尼來說,得知她和本的婚外情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他的負擔。他說這讓他的生活不那麽完美;他付出了代價,現在所經曆的就像是在做補償。

“補償什麽?”她問,不知道他是否終於要對她坦白。

“補償一切,生存下來,回到家後的所有事情。”

她當然知道他想說的遠不止這些,還應該有關於籠罩他的巨大陰影。當西奧安全離開洛恩內斯的時候,她終於問了他關於霍華德的事情。他一開始顯得憤怒,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的焦慮,但是最終,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不斷的勸誘,他肯定她已經發現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告訴了她所有的事情,關於霍華德和蘇菲,還有一個名叫路易的嬰兒;那晚在穀倉裏,他幾乎要幫助他的朋友成功逃脫,他幾乎要越過可怕的界限。“但是你沒有。”在他靠在她肩膀上哭泣的時候,埃莉諾說道。

“我想去救他,我希望自己這麽做了。現在我有時還會這麽想。”

“你想拯救霍華德。你愛他。”

“我應該救他的。”

“他不會願意你去的,不應該是那種方式。他愛著蘇菲和小路易。他把自己當作路易的父親,作為父母總是會為了孩子犧牲自己。”

“但是萬一還有其他辦法呢。”

“沒有其他辦法。我了解你,如果有的話,你一定找得到的。”

安東尼看著她,她看到他眼中細微的希望之光,她知道自己是對的。

她繼續說:“如果你不那麽做的話,你們兩個都會被殺的。霍華德做得對,他看清了事實。”

“他為我犧牲了他自己。”

“你設法幫助了他。你冒了巨大的風險去幫助他。”

“我辜負了他。”

她已經無話可說了。他為死去的朋友傷心難過的時候,她就靜靜地坐在他旁邊。最後,她堅定地捏了捏他的手,小聲說道:“你沒有辜負我。你發過誓。你說過你不會讓任何事情阻擋你回家的路。”

隻有一個秘密她一直沒讓他知道,那就是戴維茲死亡的真相。安東尼很喜歡他,要是知道了康斯坦絲的所作所為,他一定無法承受。埃莉諾在她母親的房間發現了那個安眠藥的空瓶,於是她便知道了。她的母親絲毫沒有否認。“這是唯一的辦法,”她說,“重生的唯一希望。”

康斯坦絲和埃莉諾的關係從來就不好,此事之後更為緊張。讓這個老婦人和他們一起搬去倫敦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她也不能拋棄她;不能完全地拋棄她。埃莉諾到處查找,直到終於找到了西沃爾護理院。那裏的花費十分昂貴,但物有所值。“在英格蘭,沒有比這更好的護理院了,而且地理位置還這麽優越,”護士長帶著埃莉諾參觀的時候說道,“緊鄰著海濱。沒有一間房間聽不到大海滾滾的波濤聲。”

“正正好好。”埃莉諾說著,簽下了同意書。確實,正正好好。大海永無止盡的聲音正適合陪伴康斯坦絲的餘生,她活該如此。

埃莉諾拐入街頭,差點撞上一個騎著自行車、表情嚴肅的警察。她的目光沿著房子一路望去,直到看到了雜貨店。當看到門外親切的“照常營業!”招牌時,她長舒了一口氣。

她如釋重負。這裏沒有遭到襲擊。

埃莉諾覺得既然自己已經在這裏了,去店裏看一下倒也不錯。於是她繼續往前走,直到能從膠帶封住的窗子窺到裏麵。她注意到小店的名字鮮豔地漆在玻璃上方,裏麵各種瓶瓶罐罐整齊地擺放在架子上。磚砌的房子上麵還有兩層,每一扇窗戶都配著窗簾。一個不錯的舒適地方。埃莉諾可以想象在空襲期間要保持遮雨篷和窗戶的幹淨透亮要做出多少努力。

當她推開門的時候,鈴鐺發出一陣清脆的叮當聲。這雖然是家小店,但卻在戰時備貨充足。店主為了給疲於戰爭的顧客準備有趣的物品而費了很大的工夫。本說起過他的朋友弗洛,說她具有不容忽視的力量——“她做事從來不會半途而廢”。這是其中的一點。他保證過他的朋友擁有寬厚仁慈、善良真誠的品行,這讓埃莉諾對這個從未見過的女人充滿好感,她要把自己的真心托付給她。

店裏沒有一絲動靜。空氣中夾雜著新鮮茶葉和奶粉的氣味。櫃台後麵沒有人,埃莉諾告訴自己這是一個預示:她已經看到自己想看的,現在該走了。

然而裏麵的牆上有一扇門半掩著,讓她挪不動腳。那後麵一定是居住的房間,是他睡覺、吃飯、大笑、大哭、唱歌、跳舞的地方,是他生活的家。

現在她的心跳得飛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去門裏張望一眼。埃莉諾回過頭,看到外麵一個女人推著黑色嬰兒車緩步走在街上。店裏空無一人。她隻要溜進門廊就可以。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卻突然被身後一個聲響嚇到。她趕緊轉過身去,看見一個男孩出現在櫃台後麵。

她立刻就認出了他。

原來他一直都坐在地板上,現在他睜大眼睛盯著她看。他有一頭黃棕色的頭發,像是一碗倒過來的布丁,腰裏係著白圍裙。顯然,圍裙對他來說太長了,折了一半才合身。

他大約九歲的樣子。不,不是大約,他就是九歲了;準確來說,九歲零兩個月。他很纖細但不瘦弱,臉頰十分飽滿。他衝著埃莉諾開口笑了起來,就像知道世界一直會是美好的一樣。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他說,“恐怕我們今天牛奶之類的不多了,不過我們有一些質量上乘的雞蛋,剛剛從肯特的農場運來。”

埃莉諾有些頭暈目眩。“雞蛋,”她竭力說了出來,“那就雞蛋吧。”

“要一個還是兩個?”

“兩個,謝謝。”

她拿出了她的購糧證,當男孩轉身朝向櫃台後架子上的一個籃子,開始用舊報紙包裹雞蛋的時候,她悄悄走近他。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胸腔裏的心跳。她隻要伸出手臂就能碰到他。

櫃台前,她緊緊地合起雙手,然後她注意到一本書。書已經磨損得厲害,書角都卷了起來,書皮也不見了。她剛進店裏時它並不在那兒,準是被男孩從他在地上躲藏的地方帶了出來。“你喜歡讀書嗎?”

男孩轉身投來一個心虛的眼神,他的臉頰瞬間變得粉紅:“我媽媽說這是我的天性。”

我媽媽。埃莉諾感到痛苦。“是嗎?”

他點了點頭,微微皺起眉頭,非常講究地折好第二隻雞蛋的包裝。他把兩隻包成糖果狀的雞蛋拿到櫃台,然後把書放到後麵的書架上。他看了一眼埃莉諾,表情莊重地說:“其實我在看管店鋪的時候是不應該看書的。”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是這樣。”

“你長大後改掉了這個習慣嗎?”

“並沒有。”

“我也覺得我不會。我已經讀了四遍了。”

“那麽,你肯定能把大致內容熟記於心。”

他自豪地笑笑表示同意。“這是關於一個女孩的故事,她住在鄉村的一座很大的老房子裏,後來發現了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秘密通道。”

埃莉諾努力讓自己站穩。

“這個女孩住的地方名叫康沃爾。你聽說過嗎?”

她點點頭。

“你去過那裏嗎?”

“去過。”

“那裏什麽樣?”

“空氣中充滿大海的味道,眼前所有的東西都是綠色的。有很多神奇的花園,裏麵各種奇形怪狀的植物,是英格蘭其他地方都沒有的。”

“是的,”他說,眼睛閃閃發光,“是的,我就是這麽認為的。我的叔叔也這麽告訴我。他也去過那裏。他說那裏的房子就像我這本書裏的一樣,有湖泊和鴨子,還有秘密通道。”

“我就是在那樣的地方長大的。”

“哇。你可真幸運。本叔叔——他正在戰場打仗——就是他把這張明信片給我的。”

埃莉諾向男孩指的方向看去。一扇茂密花園大門的紅褐色照片貼在收銀台的一側,右下方塗抹著白色的潦草字跡,那是給收信人的祝願。一切都如同魔幻般的記憶。

“你相信魔法嗎?”他認真地問道。

“我想我相信。”

“我也是。”

他們相視一笑。真是完美的一刻。埃莉諾感到自己在某樣東西的入口,她不能預見也不能很好地描述出來。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氣中似乎注入了各種可能性。

但是一個聲響、一個動靜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一個女人從後方匆匆來到店裏。她有一頭深色的卷發,生氣勃勃的臉龐上有一張豐滿的嘴巴和一對明亮的眼睛,房間裏充滿了那種不屈不撓的精神,讓埃莉諾感到渺小而柔弱。

“親愛的,你在做什麽?”她撥弄了一下男孩的頭發,帶著充滿無盡愛意的眼神對著他微笑。她把注意力轉到埃莉諾身上。“波爾第在這裏招呼你嗎?”

“他很會幫忙。”

“我希望沒有耽誤你時間。如果不去阻止的話,我這孩子光是說閑話可以聊三天三夜。”

波爾第笑了起來,埃莉諾可以看出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的笑話。

她的胸中一陣疼痛,她伸出手扶住櫃台,頓時感到天昏地暗。

“你還好嗎?你的臉色有點發青。”

“我沒什麽。”

“你確定?波爾第——親愛的,去燒壺水。”

“不,真的沒什麽,”埃莉諾說,“我該走了。我還有很多電話要打。謝謝你的雞蛋,波爾第。我會好好享用它們的。我已經很久沒見到真正的雞蛋了。”

“煮透的蛋,”他說,“這才是吃雞蛋的唯一方法。”

“非常同意。”當她開門的時候,門上的鈴鐺再次響起,埃莉諾的記憶突然閃過,想到十年前的一天,她推開郵局的門撞見本。

那個男孩叫住了她:“下次你來的時候我會幫你泡杯茶。”

埃莉諾回過頭朝他微笑。“那真是太好了,”她說,“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