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二〇〇三年,康沃爾

周圍一片漆黑,隻能看到他們手電筒的光束掃著的前方幾米遠的地麵。彼得並不完全了解為什麽此時他們會在這裏,在這個洛恩內斯外的森林裏,而不是在村子裏參加夏至慶典。此刻,他更想要一碗海鮮粥,再來一杯當地的蜂蜜酒。但是愛麗絲一向很固執,而且一直也都這麽神秘兮兮。“確實,天黑的時候去並不是很理想,”她說,“但這事一定要搞定,而且必須由我去搞定。”那麽問題來了——他們為什麽不早一點趁天還沒黑的時候去做,就像之前計劃的那樣?“我不想在薩迪警探和她外公還在的時候行動。這是私事。”

某種程度上,這聽上去有點道理,愛麗絲是彼得認識的最看重隱私的人之一。他曾好奇過為什麽這次旅程中她讓自己跟在身邊。除了為這次遠足準備一係列的東西——她堅持稱這些東西為“補給”——她明確地表示帶他來這裏是幹體力活的。他安排好了她的全部要求。雖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並不容易,但是彼得很快就將手頭的工作完成了,他不想讓愛麗絲失望。

很顯然,這個任務對於愛麗絲來說非常重要,從她在星期五深夜打電話到他家這一點就可以看出。當時她宣稱自己考慮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陪他去康沃爾。她的聲音聽起來異常興奮,並且她喋喋不休,這讓彼得想到在他離開後,她似乎有些沉迷於酒精。“我不想自己去接手這些,”她說,然後向他表示自己已經準備好,就等著他第二天早上五點來接她,“最好早點出發避開高峰,你說呢?”他說好的,剛準備掛電話,她又加了一句:“還有,彼得?”

“嗯,愛麗絲?”

“你覺得你可以找得到鐵鍬以及質量好點的園藝手套嗎?我們到那裏的時候有些事情我想去做一下。”

從倫敦出發的一路上她都坐在他旁邊,臉上毫無表情,給人一種心神不定的感覺。每當彼得提議停下休息、吃點東西、喝點水或者伸伸腿,她都堅定地表示“不需要”。她沒有聊天的心情,彼得對此求之不得。他把有聲書的音量調高,收聽下一章節的《遠大前程》。他過去半個月來太過忙碌,都沒能看完這本小說,不過他算計著這次長途駕駛會是個聽書的絕佳機會。當他們接近村子的時候,他提議先去酒店登記入住,但是愛麗絲堅決地說:“不,想也不要想。必須直接去洛恩內斯。”

她告訴他關於鑰匙的事情,想讓他把鑰匙帶給她。“樓上有個幹燥間,”她說,“在架子下方的地板上有一塊鬆動的木板。你一看就明白了,因為上麵有個奇怪的螺紋,像是麋鹿的腦袋。在那個洞裏你會發現一個小皮夾,裏麵有把鑰匙。那是我的鑰匙,我太想念它了。”

“知道了,”他說,“鬆動的地板,麋鹿腦袋樣的螺紋,小皮夾。”

在午飯時間,他們和其他人一起野餐的時候,她堅定的決心依然十分明顯。她讓他隨身提著裝備,盼望著這裏一結束就直奔森林,但是之後薩迪·斯帕羅的外公波爾第邀請她參觀夏至慶典,而她沒有一絲猶豫就答應了。彼得完全摸不著頭腦,但整個上午他瞥見了一些事情,這也許可以解釋她內心的轉變。盡管他並不確定,但他有一種感覺,愛麗絲對波爾第很熱情。她聽他說話的時候很專注,對他說的玩笑開懷大笑,對他講的故事頻頻點頭。這並不像愛麗絲會做出來的事,她並不是那種會很快和別人熟絡、建立親密聯係或其他聯係的人。真的。

不管究竟是什麽情況,他們最後回到了村子,登記入住了酒店,而愛麗絲則又出去參觀了一圈慶典。與此同時,彼得則抱歉地和大家再見,自己單獨溜掉了。整個下午他的腦海中一直有些東西揮之不去,成為了心中一個小小的疑惑,因此他想去圖書館一查究竟。不過現在,月黑風高,他們在此地,在白天走過的小路上,朝向船庫的方向走著。當他們來到湖邊的時候,愛麗絲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催促他走進森林。彼得有些擔憂,不知道在夜裏把一個八旬老人帶進森林是否會受到譴責,但是愛麗絲讓他不要擔心。“我對這些樹林了如指掌,”她說,“一個人永遠不會忘記童年的景象。”

愛麗絲不止一次地感謝上帝,彼得不是個健談的人。她不想說話、不想解釋、不想取悅。她隻是想靜靜地走路,回憶自己最後一次去森林時走過的路。黑暗中,一隻夜鶯在他們頭上劃過,這讓她想起差不過七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她悄悄地來到這裏把它埋藏。而那時,馬兒在嘶叫,湖水在拍打,夜鶯在飛翔。

她絆了一下,彼得立即抓住她的手臂。“沒事吧?”他問。

他是個好孩子,從不多嘴,安靜地完成她的每一個要求。“不遠了。”她說。

他們在沉默中繼續走著,穿過蕁麻林,越過藏匿地道門的空地,路過鱒魚塘。回到洛恩內斯,夜裏來到這片森林,愛麗絲感到一種奇怪的神清氣爽。正如她前一天晚上坐在倫敦的閱讀室裏想象的一樣。當時,她一邊聽著火爐邊上的嘀嗒鍾聲,一邊感到對回到這塊土地的期待轉化成了渴望的火焰,於是她給彼得打了電話。她並沒有因為回想這些而感覺自己又恢複了年輕,當然不是;這是七十年來她頭一次允許自己回憶年輕的時候,回憶那個膽小、為愛所困的傻姑娘。

終於他們來到了愛麗絲當初選擇的地點。這是一直以來都銘記著她內疚的地方。“可以不用再走了。”她說。

她露出一絲微笑,因為森林裏的野鼠和蘑菇。而記憶的衝擊如此強烈,她隻得扶著彼得的手臂來穩住自己。

“我想你是否可以幫我挖掘一下,”她說,“我是指,真的去挖;就是挖土,而不是其他意義上的挖掘。”

老天保佑,他沒有提出任何疑問,隻是從背包裏拿出鐵鍬,戴上園藝手套,然後在她指著的地方開始挖掘。

愛麗絲拿著手電筒,照亮他挖土的區域。她屏住呼吸,回想起那天晚上,下著大雨,沾滿泥土的裙邊貼在她的靴子上。她後來再也沒穿過那條裙子。她一回到家就把它卷成一團扔在一邊,瞅著機會就把它燒掉了。

那晚,她在雨中一路穿過這片土地。她本來可以走那條地道的。盡管獨自穿過地道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畢竟那裏還有個不聽話的門閂,但她一定會設法通過的。可是她不想去本去過的地方。她曾經十分肯定他就是帶走西奧的那個人,這樣自己的推論就完滿了。可沒想到,還有其他人會根據所有線索推斷出她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她不禁目瞪口呆。

“愛麗絲,”彼得說,“可以把手電筒移動一下嗎?”

“抱歉。”手電筒的光束隨著她的思緒一同遊移了,她趕緊把它對準被挖開的區域。

哐啷一聲,鐵鍬碰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

彼得趴到地上,從洞裏拔出一個包裹,然後拆開這個她當初放進去的布袋,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

“是個盒子,”他說著,抬頭看向她,瞪大的眼睛充滿了驚喜,“一個金屬盒子。”

“是的。”

他站了起來,用手套拍掉盒子上麵的塵土:“需要我把它打開嗎?”

“不用。我們把它帶回車上。”

“可是——”

她看到它的時候,內心開始飄忽不定,但是她努力讓自己的說話聲音保持平靜。“沒有必要現在打開。我很清楚這裏麵是什麽。”

薩迪一路在夏至慶典上擁擠的人群中穿梭。村子四周的道路上,接連不斷地排著售賣玉米、衣服,還有手工肉餡餅和意大利麵的小攤。小販們生意興隆的推車上跳動著火光。港口的一座浮橋上堆滿了煙花,等著淩晨時分被燃放。愛麗絲和彼得下榻的酒店就在高街轉角處,有著白色門牌、掛在牆上的花籃,還有傲慢的酒店老板。穿過人群所花的時間要比薩迪想象的要漫長。她隻希望他們還在酒店裏,沒有出去到人群中晃悠。她急切地想告訴他們自己發現的事情,讓愛麗絲知道,安東尼是無辜的。

她的電話響了,她感受到大腿上的震動。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一個拿著一大朵棉花糖的小孩從她身邊擠了過去。薩迪看了眼屏幕,發現是警察廳打來的。“喂?”

“斯帕羅。”

“唐納德?”

“好吧,你這次終於把馬蜂窩給捅了。”

薩迪紋絲不動地站著。她的心跳開始加快。“發生了什麽?他們找過那個丈夫了嗎,那個史蒂夫?”

“他現在就在這裏被拘押著。他交代了整件事情。”

“什麽?等等,讓我找個安靜點的地方。”雖然這麽說,但要找一個安靜地兒還真不容易,薩迪終於沿著港口石牆找到一個避開人群的角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阿什福德先從他的現任妻子入手。女督察希瑟參與了審問,都是些關於凱特琳過得怎麽樣之類的問題,全程親切友好;然後他們把話題轉到她是否有其他孩子、是否想要更多的孩子上,結果發現她無法生育。”

薩迪的另一隻手捂住耳朵:“什麽意思?”

“她和她丈夫為了要孩子努力了一年都無果,然後就去看了醫生做了測試。”

正如他們在洛恩內斯午餐時假設的一樣,同樣的場景在愛麗絲關於迪戈裏·布倫特的早期作品中出現過,而這是之前她從她妹妹那裏聽來的故事。“所以他就去弄了一個孩子給她?”

“差不多就是這樣。他說他的妻子得知自己無法生育後悲痛欲絕。她一直都想要個孩子,一心想要個小女孩。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巨大,而那些治療的藥物把她弄得更加神誌不清。她開始自殘,他說,他想讓她開心起來。”

“於是為她找個女兒,”薩迪說,“這是個完美的解決方法,但麻煩的是凱特琳已經有母親了。”

“他在審問中崩潰了,把他做的全都對我們說了,於是我們便找到了他棄屍的地方。釣魚度假?去他的!我們現在已經往那裏調了潛水員。他是個典型的初犯,一邊大哭,一邊說自己不是個壞人,不想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不是故意的,沒想到會這樣。”

薩迪嚴肅地抿了抿雙唇:“在強迫瑪吉坐下寫那張紙條之前,在殺了她之前,他就應該想到的。”她對他的行為火冒三丈:麵談中他挑揀塑料杯的樣子,把自己扮演成一個慈父的表演,對前妻的利用,對警方調查的關切、幫助和誤導,而他自始至終都非常清楚她究竟在哪裏,以及他對她做的事情。

瑪吉一定知道了她將麵臨什麽。在他們最後的對峙中她準是猜到了。是他幹的,她在絕望中寫下。是他幹的。這個陳述的語氣從未讓人感覺如此瘮人,如此恐怖。而從各種跡象上來看,凱特琳並沒有看見她母親的遭遇,這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幸運。“他說過當他處理瑪吉的時候,他讓女兒做了些什麽嗎?”

“他幫她把那件《愛探險的朵拉》主題睡衣穿上。而這個小姑娘一動不動。”

他知道,因為凱特琳還在公寓裏,為了保障女兒的安全,瑪吉不會大吵大鬧,即使她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麽事情。薩迪在這個傍晚第二次發現,父母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孩子會幹出些什麽事情。

唐納德的聲音變得有些怯弱:“聽著,斯帕羅——”

“他把他女兒一個人丟在公寓裏一個星期。”

“他說他以為她外婆會來的,那個小姑娘很快就會被發現;他打算親自去把她接回來的,他說——”

“南希·貝利應該知道這些。”

“他們已經派去了個聯絡官。”

“她一直是對的。”

“沒錯。”

“她的女兒沒有出走。瑪吉從來不會那麽做。正如南希所說。”她被謀殺了。而他們差點讓她的前夫逃脫了。薩迪感到如釋重負,塵埃落定,但同樣感到厭惡和悲傷,因為這也意味著南希的女兒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接下來凱特琳會怎樣?”

“現在她由兒童保護機構照顧著。”

“之後呢?”

“我不知道。”

“南希很喜歡這個孩子,”薩迪說,“過去瑪吉上班的時候她經常幫忙照顧她。她已經為凱特琳騰出了房間。這個孩子應該和家人在一起。”

“我記下了。”

“我們需要做更多,而不僅僅是記錄下來,唐納德。這是我們虧欠這個孩子的。我們已經辜負了她一次,要確保這種事不能再發生。”

薩迪不打算讓凱特琳從警察係統內部徹底消失。她擅長當一個嘎吱作響的車輪一樣的角色,隻要能確保整部車子一路行駛順利,她很願意一直充當這樣的角色,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她默默決定給幫助過她的人們打電話。現在就等著凱特琳和南希重逢了。就在此時,她一眼在人群中看到兩個認識的人。

“聽著,唐,我得先掛了。”

“好吧,斯帕羅,知道了,我本該聽你的,而且我——”

“不要擔心這個。我以後再和你說。隻是請你幫我一個忙。”

“好,你說。”

“確保那個小姑娘和她的外婆在一起。”

她掛斷了電話並把它放回口袋,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在人群中穿梭,朝著她看到愛麗絲和彼得的地方走去。她到了那裏後停了一秒,目光一路望過去直到看見一抹白發。

“愛麗絲!”她在人群上方揮舞著手臂,“彼得!”

他們停下腳步四下張望,一臉疑惑,這時,比其他人高出一個頭的彼得看到了薩迪,笑了起來。又是一陣熟悉的電光火花。他們對此確信無疑。

“斯帕羅警探。”薩迪走到他們身邊時,愛麗絲驚訝地打著招呼。

“找到你們真是太好了。”薩迪氣喘籲籲地說,“是本。一直都是他。”

她這才注意到彼得肩上的背包裏有一把鐵鍬,而愛麗絲的手裏捧著什麽東西,類似一個大盒子之類的。而現在,這個老婦人似乎把它抱得更緊了。“你究竟在說什麽?”她說。

“是本帶走了西奧。你的父親安東尼——不是他。他是無辜的。”

“她神經錯亂了,”愛麗絲對彼得說,“幫幫她,彼得,她在說胡話。”

薩迪搖搖頭。她還沉浸在同唐納德對話的欣喜之中,她需要冷靜下來從頭開始說,以讓他們明白。“我們可以找個說話的地方嗎?找個安靜的地方?”

“酒店,”愛麗絲說,“但我嚴重懷疑那裏能有多安靜。”

薩迪抬頭看了看酒店。愛麗絲是對的,到處都是無可避免的噪聲。她想到了波爾第的院子。那裏位於村子的上方,可以看見大海。“跟我來吧,”她說,“我知道個完美的地方。”

盡管波爾第還在慶典上忙碌著,但他開著門廊的燈,門也沒鎖。狗兒們在新來的客人身邊蹭來蹭去,好奇地嗅著,直到判斷出他們是友而不是敵,然後跟著他們進了廚房。

“你想喝點什麽嗎?”薩迪問道,模糊地回憶著當一個主人應盡的職責。

“我想我需要來一杯什麽,”愛麗絲說,“烈一些的東西。”

薩迪在波爾第的食品櫃深處找到一瓶雪利酒,她抓起幾隻玻璃杯,帶著其他人來到外麵的院子。花園的石牆上裝點著的小彩燈已經開始閃閃發光,愛麗絲和彼得把椅子從桌子下拖了出來。薩迪給防風燈點上蠟燭,然後給每個人倒了一杯酒。

“那麽,”愛麗絲說,顯然沒有心思客套,“究竟是什麽事情讓你覺得是本傑明·芒羅帶走了我的弟弟?我以為我們都認可了之前的推測,其實是我父親的炮彈休克症……”

“是的,”薩迪回道,“我們確實都認可,而這顯然也在案件中發揮了作用,但是西奧在那天晚上並沒有死。本把他帶走了,而且他不是一個人行動的,他和你的母親計劃了一切。”

“你到底在說什麽?”愛麗絲的手擱到了她帶來的金屬盒子上。盒子上覆蓋著一些泥土,隻一瞬間薩迪便把泥土和彼得的鐵鍬聯係了起來,但她決定把這古怪的事情先放到一邊,繼續說下去。

“對於你父親的炮彈休克症會產生的威脅,我們的看法是正確的,但是錯就錯在他並沒有真正傷害西奧。本和你的母親認為嬰兒需要被保護起來,而那條地道、那個派對和那個煙花表演,一切都給了他們完美的機會來讓他消失。這些都在他們的信裏提到了。至少,這是沿著你要找的方向所得出的結論。雖然你的母親十分痛苦,但是她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保證西奧的安全。她無法離開你的父親,她愛他,而她也發誓不會公開他所遭受的痛苦。就她所能看到的,沒有其他選擇餘地了。”

“而本是西奧的親生父親,”彼得說,他在一旁點著頭,“她可以信賴的最佳人選。”

“唯一的人選。”薩迪表示同意。

“這就是為什麽她最後沒有懸賞。”愛麗絲突然說,你可以看到這個大半輩子都在創作懸疑小說的女人,快速又精準地把各個點聯結了起來。“這點總是讓我覺得疑惑。我不能理解為什麽她對此如此堅決。那個時候,她說對金錢的向往會讓人們孤注一擲,投機分子會憑空冒出來攪渾水。現在就說得通了:她隻是不想讓人們去找本和西奧。她不想他們被人發現。”

“這同樣也解釋了她為什麽堅持不讓媒體提到保姆布魯恩的玩忽職守,地方警局也收到了豐厚的報酬。”

“是嗎?”愛麗絲說,“我並不知道這些。”

“羅絲被解雇後遭受了嚴重的打擊,不過也不奇怪——讓她走是因為她太警覺。如果羅絲照看著西奧,這個計劃就根本無法執行。她被解雇的時候,你的母親給她寫了封完美的推薦信,還提供了一筆獎金供她去學習。她就這樣度過了餘生。”

“她是在償還。”彼得說。

薩迪點了點頭:“這起‘綁架案’是她親手設計出來的,因此她要確保每一個為此遭受損失或者不必要麻煩的人都得到了補償。”

“這聽起來很像是母親會做的事,”愛麗絲說,“她對公平和‘正確’的理解一直影響著她。”

“所以之後發生了什麽?”彼得問道,“本帶著西奧穿過地道然後離開洛恩內斯。你覺得本把他撫養長大了嗎?”

愛麗絲皺了皺眉頭,指間來回搖晃著她的雪利酒杯。“本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在諾曼底登陸的時候被殺害了,可憐的人——就那樣死去,真是太殘酷了,而且就在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已經參戰很久了。我妹妹克萊米一九四〇年的時候在法國看到過他。”

“西奧在二戰的時候還是個孩子,”薩迪說,腦子裏迅速地計算著,“戰爭開始的時候才七歲。如果本在戰爭一開始就去打仗的話,他不可能把西奧一直帶在身邊撫養。要麽他和別人結婚了?”

“或者西奧最終麵臨的是其他結局。”彼得說。

“這樣我們又兜回到起點了。”愛麗絲總結道。

旁邊的阿什在睡夢中發出一聲長歎,一陣沮喪的氣氛忽而籠罩著大家。薩迪給大家添了酒,他們默默地喝著。遠處慶典的隆隆喝彩聲隨著淩晨的到來越來越響,並從村子的上方蔓延開來。

“信上怎麽說?”愛麗絲終於開口,“他們有寫過什麽暗示本和西奧離開洛恩內斯後的去向嗎?”

“就我所見,沒有。其實你的母親非常堅持不讓本告訴自己他們的去向。”

“也許他還是給了她暗示呢?”

“我不這麽認為。”

“某種細微的暗示,也許太過私密而被你漏掉。”

薩迪的信心拗不過愛麗絲的固執。“有必要再去看一看,”她說,“我去裏麵把文件拿來。我帶了一些信件出來。”

薩迪來到廚房的時候,波爾第正要走進大門。“喲,薩迪,親愛的,”他說,露出疲憊但卻開心的笑容,“我設法在派對真正開始前逃了出來。要吃晚餐嗎?”

薩迪說愛麗絲和彼得正在院子裏,他們正一起討論埃德溫的案件。“我們有了一個突破,但這又給我們帶來一係列新的問題。”

“那麽,就是四人份的晚餐。馬上就好。”

“做了那麽多梨子蛋糕後你不累嗎?”

“一點兒也不!”

她從背包裏拿出文件,波爾第在燒水壺旁輕輕哼著小調。“另一件事情怎麽樣?”他一邊問著,一邊把茶葉包放進茶杯,“警察廳來消息了嗎?”

薩迪快速地對他講述了唐納德電話的內容。

“那麽,”他露出滿意的笑容,“你是對的。我說過你的直覺很靈。”他搖了搖頭,同情地緊鎖雙唇,“可憐的女人,可憐的孩子。我相信你的工作又恢複了?”

“這個我還不能肯定。阿什福德知道是我泄密的。他不打算寬恕我,無論事情的結果怎樣。我隻能邊走邊看。與此同時……”她舉起文件,向院子的方向轉了個身。

“過一會兒我去那裏找你。”

薩迪回到了其他人中間,愛麗絲正在對彼得說話:“你知道的,我總是覺得那晚我確實在森林裏看到本了。”

“那你為什麽不對警方說呢?”薩迪問道,一邊坐回椅子上,一邊把文件放到桌子中央。

一陣疾風吹過,彩燈撞擊著石牆發出叮當聲響,愛麗絲望了過去。“我是不應該出現在那裏的,”她說話的時候,顴骨上閃動著光影,“我應該在派對上和盧埃林先生在一起。對他的遭遇,我一直責怪自己;總想著如果我在涼亭下等待他的時間再久些,會不會是另一個結果。你們看,他在那天早些時候來找我,堅持著我們應該在晚上見一麵,和我談談某件事情。於是我就在約定的地方等著,可他沒有出現。”

“這就是另一個我不喜歡的‘巧合’,”薩迪皺起眉頭說道,“關於盧埃林先生的死,有些地方不對勁。他對你的母親忠心耿耿,不僅知道她的計劃,也知道這對她來說要冒多大的風險——對於他選擇彼時彼刻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件事,我持不同的看法。”

“我也同意,”愛麗絲說,“他沒有道理自殺。但是抑鬱不像很多神經性症狀,是沒有道理可循的。”

“如果我們知道更多關於他抑鬱的狀況就好了。”薩迪站起身,沿著石磚來回走動,“他第一次精神崩潰,就是放棄醫學開始寫作的時候。以我的經驗來看,當一個人像那樣做出改變生活的決定時,背後一定是有什麽故事。如果知道那究竟是什麽事情,我們也許會得到點啟發。”

彼得舉起了一隻手。“事實上,我想我可能知道答案。”

薩迪轉過身來麵向他,愛麗絲也將目光從她的眼鏡上方投來。“彼得?”

“今天在洛恩內斯,在你們討論盧埃林的崩潰,好奇是什麽讓他選擇結束生命的時候,我依稀想起我在上本科課程的時候,看到過類似的內容。於是今天下午我順便去了圖書館,還遇到了一個很有幫助的人。”

“阿拉斯泰爾。”薩迪插嘴。

“正是。他的書桌上正好有本書。這是本圖書館之間互借的書,包裹好正準備歸還到原圖書館,我偷偷看了一下。這真是一個異常奇妙的巧——”

“別說這個詞。”

“——運氣。有一個章節是獻給盧埃林和《埃莉諾的魔法門》的,它根據康德的象征理論做出了非常有意思的比喻分析——”

“彼得!”愛麗絲厲聲說道。

“好的好的,抱歉。作者稱盧埃林的故事可以被解讀為他自己人生經曆的真實寫照。他年輕時做醫生的時候遭受了精神創傷,當時他被迫在朋友家參與一個緊急診療,結果他沒能挽救病人。”

“一個嬰兒,”薩迪深吸了一口氣,“那個病人是個剛出生的嬰兒。”

“你是怎麽知道的?”愛麗絲問,“哪個嬰兒?誰的孩子?”

彼得和薩迪目光對視,持續了一會兒,然後他意識到了什麽,笑了笑。“你認為那是康斯坦絲的孩子。”

“是的。”她匆匆回到桌邊。“是的、是的、是的。”她迅速地在文件中翻找,防風燈裏的燭光搖曳著。

“那就好解釋了,”彼得像是自言自語一樣,“他們的芥蒂,她對他的仇恨。她真的就是個郝薇香小姐[1]。”

這些突如其來的疑惑讓愛麗絲很生氣。“彼得,”她不耐煩地說,“到底是誰跟誰?關狄更斯什麽事情?”

他轉身朝向她,眼睛發著光:“我幫你建立網站的時候,你說不要打擾你,我隻管做就行了,許多問題我隻能自己找答案,為此我翻看過你辦公室的日記本。”

“嗯,然後呢?”

“你寫過對你外婆的評論:‘一堆在骨灰中穿著華貴衣服的骷髏’,這引自《遠大前程》。”

“這個描述完全符合她。她曾是人中龍鳳,在她的光輝歲月裏,為此她特別喜歡穿著舊時的華貴禮服——但不是婚紗,所以我會這麽評價她。蒼天在上,這究竟和嬰兒有什麽關係?”

“答案在這裏。”薩迪抽出一頁紙,上麵有她對警方在護理院對康斯坦絲的第二次詢問記錄的筆記。“護士說康斯坦絲不停地說著埃莉諾,還有一個已故男嬰的事情。我本來以為埃莉諾在生西奧之前還有個夭折的兒子,卻發現孩子根本不是埃莉諾的。”

愛麗絲迅速倒抽了一口氣:“是外婆的。”

薩迪點點頭。“而戴維茲·盧埃林就是那個醫生。這就解釋了一切:他和康斯坦絲的關係,造成他抑鬱的原因,以及他為什麽放棄醫學而在為孩子們創作的童話故事中尋找慰藉……”

“這也解釋了《埃莉諾的魔法門》的故事線,”彼得說,“那個老人悔恨不已,一瘸一拐,被關在王國之外,殘酷的皇後失去孩子的悲傷化作永恒的寒冬,那個名叫埃莉諾的女孩的純真是唯一能夠治愈裂縫的力量……”他若有所思地輕拍著下巴,“唯一說不通的就是為什麽他會在一九三三年的仲夏派對中自殺。”

“他沒有,”愛麗絲平靜地說,看了薩迪一眼,“他並沒有自殺,是嗎?”

“對,”薩迪笑著,體會著信息碎片拚湊起來的愉悅,“是的,我認為他不是自殺。”

現在輪到彼得摸不著頭腦了。“但是我們知道他死於鎮靜劑服用過量。這是有證據的,是醫學檢測報告上顯示的。”

“同樣還有一瓶烈性安眠藥在那晚被盜走,”愛麗絲說,“很久以來我一直都以為他們是用這個讓西奧保持安靜。”

“但是他們沒有,”薩迪說,“可用這個殺人不是件困難事,隻需用幾片融化在飲料裏,然後就好了。失去孩子的悲痛吞噬了她數十年,而她想——”

“報仇,”彼得接過了她的話,“是的,我知道你們在說什麽,但是已經過去四十年了,她為什麽要等那麽久?”

薩迪仔細琢磨著。拉姆西坐到她的腳上以示尊敬,她伸手撓了撓它的下巴。“要知道,”她深思熟慮地說,“我看過一本書,正好提到了類似的問題。一個女人在忍受多年的虛情假意後,出乎意料地殺了她的前夫。到最後導火索往往都是些細微的事情。他決定去度假的地方正是她一直向往的,而這個消息就成了完美的導火索。”

“《報仇不晚》,”愛麗絲表示讚成,“我波瀾不驚的懸疑作品之一,盡管成績平平卻是我最喜歡的。那麽,外婆的導火索是什麽?就我所能回憶起來的,盧埃林先生並沒有特別的度假安排。”

“但是他當時也有個消息要公布,”彼得突然說,“你今天提到過。他因為在文學上的貢獻而被授予了官佐勳章,你甚至還提到你的外婆得知這個消息後很不好受。”

“皇家榮譽。”薩迪說。

“皇家榮譽。”愛麗絲重複了一遍。“康斯坦絲為謀取皇室的邀請耗費了畢生的時間。她在還是孩子的時候曾經被皇宮邀請卻無法出席。這個故事我們小時候聽過無數次!她一直沒有從失望中恢複過來。”愛麗絲露出一絲笑容,帶著黯淡的滿足感。“這是個完美的導火索。我自己都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大家全都安靜地坐著,聆聽著海浪的衝刷聲和遠處慶典的嘈雜聲,沉浸在謎題解開的滿足氛圍中。人們可以利用藥物和酒精來獲取愉快和興奮,但薩迪心想,沒有什麽東西能比解開謎團更容易獲得興奮,尤其是解開這麽一個意外重重的謎團。

但沉靜的過程是短暫的。愛麗絲——一個和薩迪誌同道合的人——坐直了身子,將文件挪到自己這邊。“好吧,”她說,“我記得,我們在找本會把西奧帶去哪裏的線索。”

彼得對薩迪玩笑似的抬了抬眉毛,不過他們還是照做了,圍到桌邊開始掃**文件。

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愛麗絲開口說:“我在想,母親過往的行為中是否會有線索,她每年都要回到洛恩內斯……”她皺起眉頭。“但是不會,本沒有理由繼續住在康沃爾,他即便在那裏,也不一定會把西奧帶到洛恩內斯。”她灰心地歎了口氣,“母親一年一次的返鄉更像是一種單純的祈禱,仿佛通過這種方式她感覺可以離西奧近一些。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親生骨肉在外麵某個地方,可憐的母親卻隻能想象他是什麽樣子。她不知道他是否被愛,是否過得幸福,這種好奇和渴望很可能讓她肝腸寸斷。”

波爾第端著裝滿梨子蛋糕和四杯茶的盤子來到院子裏,對薩迪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薩迪努力地回避它,把腦中夏洛特·薩瑟蘭穿著學校製服的模樣,以及醫院毯子外露出的星形小手的畫麵趕走。“我猜想,她既然做出放棄孩子這個決定,那就要堅持到底。這樣才是公平的——讓這個孩子繼續過她的生活,遠離不必要的麻煩。”

“他的生活。”彼得糾正道。

“他的生活。”薩迪重複道。

“你太現實了,斯帕羅警探。”愛麗絲挑起一根眉毛,“也許隻是因為是個作家,我才會假設所有丟棄孩子的父母一定會心存一絲希望,覺得總有一天,他們會再次相逢。”

薩迪還在躲避波爾第的目光。“也許有些父母覺得孩子得知自己的身份後會失望,會對自己起初被拋棄這件事感到憤怒和傷心。”

“我也這麽覺得,”愛麗絲說,從薩迪的文檔裏拿起一張報紙,凝視著埃莉諾在洛恩內斯樹下拍的肖像照,圍繞在她身邊的是三個穿著夏天裙子的女孩子,“但我的母親總是對自己的信念充滿勇氣。我毫不懷疑放棄他是她深思熟慮後認為最好的可能,她不畏懼他是否會怨恨她。”

“哦,天哪!”

他們全都抬起頭看向波爾第,他一隻手拿著一碟梨子蛋糕,另一手拿著茶杯,在桌子後麵搖晃。

“外公?”

彼得動作最快,在蛋糕和茶杯傾倒之前一躍而起接過了它們。他讓波爾第趕緊坐下。

“外公,你還好嗎?”

“還好,我,這隻是——好吧,不,這根本就不是巧合,人們總是會用錯詞,不是嗎?他們說巧合指的是事件同時發生,但是就像我一樣,他們忘了,兩件事情有一個因果聯係。那根本就不是巧合,隻是一個奇跡,出乎意料的奇跡。”

他變得有些慌亂,開始胡言亂語,薩迪突然感到一陣擔憂,今天對於他來說過於繁重,不知道他是否快要中風了。她的關心和害怕轉化為了堅強。“外公,”她嚴厲地說,“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這個女人,”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點著愛麗絲拿著的報紙上埃莉諾的照片,“我以前見過她,當我還是個孩子,在父母的店裏幹活的時候;那是戰爭期間。”

“你見過我的母親?”愛麗絲說。薩迪同時也說道:“你見過埃莉諾·埃德溫?”

“是的,是的。好幾次了。不過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她在做誌願活動的時候,常來哈克尼的店鋪。”

“是的。”愛麗絲愉快地說,“戰爭期間她在遠東工作,幫助因為轟炸而失去家園的孩子們。”

“我知道。”這時波爾第也開心地笑了起來,“她非常善良,是我們最可靠的顧客之一。她常常過來買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些顯然她不會去用的東西,而我會幫她泡茶。”

“不,”波爾第說,“這就是我想要說的。”他笑道,“顯然這是個奇跡,在那麽多年之後還能看到她的照片,還發現她居然和纏住我外孫女的湖邊小屋案子有關。但這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麽隨機。”

“外公?”

“她是我搬到康沃爾的原因,是她最初灌輸給我這個想法的。以前我們的收銀台上掛著一幅畫,那是我叔叔寄來的一張明信片,圖案是花園磚牆上的一扇小木門,被常春藤和蕨葉覆蓋,她看到後對我講了康沃爾的花園。我想我問過她——我有一本關於康沃爾的書,這個地方對我來說似乎總是充滿魔力。她說起過因為墨西哥灣流,這裏生長著許多珍奇的外來植物。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些。她甚至提到過洛恩內斯,現在我想起來了,不過當時她沒有說它的名字。她告訴我她出生成長的地方是一個以湖泊和花園而聞名的莊園。”

“難以置信,”彼得說,“想想在那麽多年之後,你的外孫女會發現那座被遺棄的小屋,還沉迷於和它有關的案件。”

“確切地說,不是沉迷,”薩迪糾正道,“是感興趣。”

波爾第沒有搭理她,而是繼續回憶著很久以前他和埃莉諾·埃德溫之間關於洛恩內斯的對話。“她讓這個地方聽上去充滿魔力:鹽和大海,走私犯的各個地道還有童話故事。她說那裏甚至還有一個微型花園,完美、寧靜,中央有個金魚池塘。”

“的確有,”愛麗絲說,“是本·芒羅建造的。”

“本·芒羅?”

“我們洛恩內斯的園丁之一。”

“哦,好吧……”波爾第斜著腦袋,“這就是個稀奇事了。那是我叔叔的名字,我最喜歡的叔叔,他在二戰中犧牲了。”

愛麗絲皺起眉頭,這時彼得問道:“你的叔叔曾經在洛恩內斯幹過活?”

“我不確定,我想有這可能。他什麽工作都做過。他不是那種長期待在一個地方的人。他也知道許多植物的事情。”

大家麵麵相覷,愛麗絲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定是另一個本傑明·芒羅。我們認識的洛恩內斯的本不可能是別人的叔叔,他是獨生子。”

“本叔叔也是。他不是我的親生叔叔。他是我母親的好朋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親密無間。他們的父母都是考古學家,因為工作四處遊走。本和媽媽是各自家庭駐在日本的時候碰到的。”

每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周圍的空氣似乎凝固了。這份寂靜被一聲巨響打破,隨之而來的是仲夏的第一枚煙火,點亮在港灣的上空。

“波爾第,你是在哪裏出生的?”愛麗絲的聲音很輕。

“外公是被收養的,在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薩迪回憶了一下說。他對她說過關於他母親的全部事情,還有她為了懷孕碰到的麻煩,而他終於來到這個家時,她是多麽開心。這些要追溯到薩迪剛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在她決定拋棄孩子的時候,為了讓她感覺不要那麽難過,他對她說了這些。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件事逐漸淡化了。那是個充滿困惑的時期,許許多多的想法和感受交織在一起,而那些年裏波爾第經常說起他的父母。由於外公的成長過程中充滿了愛和溫暖,她也就忘記了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外公。”薩迪又叫了一遍他,聲音裏帶著些許敬畏。

“波爾第。”彼得開口。

“西奧。”愛麗絲說。

他們仍舊坐在海景小屋的院子裏,天空的星光開始淡去,地平線上浮現出一條預示著即將降臨的日光的絲線。“他過去常寫信給我。”波爾第說著,打開從閣樓拿來的木頭盒子。他取出一遝信件,信件上的日期最早是在一九三四年。“幾年之後我才識字,不過我的媽媽和爸爸常常讀給我聽。有時他們會帶來小禮物,或者是他用來逗我開心的折紙動物。他出去工作的時候,以及後來他去打仗的時候,都會寫信給我。我說過,他是我最喜歡的叔叔。我總是覺得和他很親密。因為血緣關係,我想你會這麽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愛麗絲又說了一遍。這已經成為了一句咒語。“今天早上我們見麵的時候我也有同樣親近的感覺,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好像我以某種方式認出了你。”

波爾第對她笑著點點頭,眼睛又陷入木然呆滯。

“外公,盒子裏還有什麽?”薩迪輕輕問道,覺得可以讓他分散下注意力。

“哦,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他說,“孩童時代的紀念品。”他拿出一隻髒兮兮的玩具小狗,一本舊書,一套小連體衣。薩迪發現衣服上麵掉了一顆紐扣,不禁倒抽了一口氣。她把手伸進牛仔褲口袋,掏出在洛恩內斯發現的那枚圓扣。完美匹配。

“你的父母有沒有對你說過你親生父母的事情?”彼得問。

波爾第笑了笑。“他們經常對我講一個故事,關於老虎和珍珠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很樂於相信自己是以一枚魔法寶石的樣子被人從非洲帶來的,就是我出生在森林,仙女將我哺育,然後把我帶到我父母的門前。”他從盒子裏拿出一根項鏈,上麵有一顆老虎牙齒的掛墜,他用拇指輕撫著它黯淡的乳白色表麵。“這是本叔叔給我的,在我看來,它證明了那個故事是真的。當我長大了些,我就不再追問親生父母的事情了。當然我很想知道他們是誰,但是我的父母非常愛我,我的家庭無比幸福,於是我就決定不再追問。”他又看了一眼愛麗絲,眼中閃爍著畢生的情感。“你呢?”他一邊問,一邊將頭指向她麵前桌上帶著塵土的金屬盒子,“我已經展示過我的盒子了。”

她從皮夾裏拿出鑰匙,打開盒子的鎖,抬起上蓋,兩遝一模一樣的紙顯露了出來。紙的上端寫著,《再見,邦廷小姐》,愛麗絲·埃德溫著。

“是的,”愛麗絲表示,“我的第一本小說現存的唯一複本。”

“把它們放在盒子裏幹什麽呢?”

“一個作家永遠都不會毀掉自己的作品。”愛麗絲說。

“但是為什麽要埋到地底下?”

“說來話長。”

“也許你可以在合適的時候告訴我?”

“也許我會的。”

波爾第假裝嚴肅地交叉起雙臂,而一瞬間薩迪看到愛麗絲也是這個姿勢。“至少可以告訴我們那是關於什麽的,”他說,“是個懸疑故事嗎?”

愛麗絲笑了起來。薩迪有史以來第一次看到她開懷大笑,那是一種悅耳的、年輕的聲音。“哦,波爾第,”她說,“西奧。你是不會相信我的話的。”

[1] 《遠大前程》中的一位女性角色。她在新婚當天慘遭丈夫拋棄,從此一直陷於難以平複的痛苦之中。多年來,她始終穿著婚禮當天的婚紗,屋內布置也一切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