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九三二年,康沃爾

埃莉諾不希望自己懷孕,也不希望孩子是本的,但是她並沒有絲毫後悔之情。她幾乎在發現懷孕之時就知道了是怎麽回事。盡管距離她懷克萊門蒂娜以來已經過去十年了,但她不會忘記那種感覺。她當即就對自己體內逐漸成長的小東西充滿了無盡的愛意。安東尼有時會向她展示顯微鏡下的世界,因此她知道細胞、組織以及生命的結構。她對這個小孩的愛是因為孩子是她體內的細胞。他們是一個整體,而她不能想象沒有這個小東西的生活。

她的愛是如此地強烈和私人,於是她很容易就忘記這個孩子還有另一個父親,但她並沒有很大的意願把他牽扯進來——尤其此時這個期盼中的孩子還那麽渺小,那麽容易掩藏。他(她確定這個孩子是個男孩)是她的秘密,而埃莉諾十分擅長保守秘密。她已經久經考驗。多年來,她守著安東尼的秘密,以及自己私會本的秘密。

最初,埃莉諾告訴自己,本隻是她的一個嗜好。曾經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埃莉諾的父親送給她一個風箏,一個特別的、千裏迢迢從中國海運過來的風箏,他教會了她如何去放飛它。埃莉諾非常著迷於這個風箏,它巨大的彩色尾條,她手裏風箏線顫動的力量;還有風箏的側邊上奇怪又美麗的字跡,使得所有字更像是圖畫而不是文字。

她和她父親一起踏遍了洛恩內斯的每一寸土地,尋找著適合放風箏的最佳地點和最佳氣流。埃莉諾開始沉迷於此。她在一本書上記著放風箏的筆記,畫了許許多多風箏示意圖以及設計調整的計劃,她發現自己會突然在夜裏醒來,從**一躍而起,做著拋錨一樣的動作,她的雙手繞著一隻看不見的風箏線軸,就好像她還在田野裏那樣。

“你開始上癮了,”布魯恩保姆厭惡地看了一眼說道,然後把風箏從兒童房裏拿走藏了起來,“上癮是魔鬼,隻有把門緊緊閉上讓它找不到空子才能讓這個魔鬼離開。”

埃莉諾對本上了癮,她自己也這麽覺得,不過現在她是成年人了,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再也沒有布魯恩保姆來把她的風箏燒掉並關上房門,因此她可以自由隨意地到處走。

“我正準備生個火,”在篷車碰到他的那一天,他說,“你想進來等到暴風雨過去嗎?”

天空仍然下著傾盆大雨,而沒有了尋找埃德溫娜的焦急,埃莉諾才意識到自己是有多麽冰冷和潮濕。她可以看到他身後的小客廳突然顯得格外舒適暖和。她的背後大雨瓢潑,而腳邊的埃德溫娜安然無恙,顯然她已經決定要留下來。埃莉諾也找不到別的選擇。她謝過了他,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

他跟在後麵,關上了身後的門,外麵的雨聲立即輕了下來。他遞給她一塊毛巾,然後就忙著在篷車中央的一個小鐵爐裏生火。埃莉諾趁著擦頭發的時候打量了下四周。

篷車盡管非常舒適,但卻有些簡陋,勉強有著家的樣子。她發現,窗台上有許多精美的紙鶴,就像那天在火車上她看到他折的那種。

“請坐下,”他說,“火很快就生好。現在還有點不穩,不過最近都是這個樣子,很快就好了。”

埃莉諾拋開了心中最後一絲顧慮。她注意到他的床、他睡覺的地方,在篷車另一頭拉起的簾子後清晰可見。她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把毛巾掛在一張藤條椅上並且坐了下來。雨勢現在有點減弱,她突然發現,這不是她第一次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動人的聲音之一。雨在外麵下著,而自己在室內,心想著馬上就可以暖和幹燥起來了,這真是一種美妙又簡單的快樂。

火焰開始躍動,發出劈啪聲,然後他站了起來。他把一根用過的火柴扔進火堆裏,關上爐門。“我確實認識你,”他說,“那列火車,幾個月前從倫敦到康沃爾的一整列火車。你在我那節車廂裏。”

“我所記得的是,你在我那節車廂裏。”

他笑了,而她的心髒發出一個危險的震顫。“我不會和你爭辯這個。我很幸運拿到了一張車票。”他拍了拍手上的煙灰,煙灰卻落到了他的褲子上。“那天在郵局,我剛一離開就想起了你。我後來又跑了回去,但你已經離開了。”

他又跑了回去。這件事情讓她坐立不安,埃莉諾要把她內心的波動掩藏起來,於是她看了一眼篷車,問道:“你住在這裏?”

“現在暫時是的。它是雇用我的那個農場主的。”

“我以為你已經不在尼科爾森那裏工作了。”說完她就開始責備自己,現在他就會知道她曾經打聽過他的事情。他沒什麽反應,她很快轉換了話題:“這裏沒有自來水和電源。”

“我不需要那些東西。”

“你在哪裏做飯?”

他用頭指向那堆火。

“你在哪裏洗澡?”

他的頭又指向了小河。

埃莉諾抬起了眉毛。

他笑了起來:“我覺得這裏很安寧。”

“安寧?”

“你有沒有想過要逃離這個世界?”

埃莉諾思索著作為母親的嚴酷,當她自己的母親點頭讚許她時她感到的憎惡,一天到晚的監視讓她的骨頭僵硬,而思維運轉的齒輪越來越緊繃,就如同被橡皮筋緊緊綁住一樣。“沒有,”她用她這些年來練出來的嗓音輕聲細語,“我能說我沒有過。”

“我想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這麽想,”他聳了聳肩,“你要來杯茶嗎?正好可以等你的東西慢慢幹透。”

埃莉諾的目光跟著他手臂的手勢移到爐子上的鍋。“好吧。”她說。畢竟天有點冷,而且她的鞋子還是濕的。“我等到雨停就走。”

他泡茶的時候她問起爐子上的那個鍋,他笑了,對她說因為自己沒有燒水壺,所以也就湊合著用這個鍋。

“你不喜歡燒水壺嗎?”

“我非常喜歡,隻是我沒有而已。”

“家裏也沒有嗎?”

“這裏就是我的家。至少現在是的。”

“那你離開這裏之後住在哪裏呢?”

“下一個落腳點。我是個流浪者,”他解釋道,“我不會在一個地方逗留太久。”

“我覺得我不能忍受沒有一個家。”

“有我愛的人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埃莉諾微微一笑,笑容裏苦樂參半。她記得自己說過類似的話,在許多年以前,仿佛上輩子的事情。

“你不這麽認為嗎?”

“人是會變的,不是嗎?”她不是故意讓自己聽起來那麽刻薄,“不過,一個小屋,有圍牆有地板上麵還有屋頂,有各種裝著特殊東西的房間,還有充滿記憶的角落,才是個可以依靠的地方。那讓人感覺安全、真實,還有……”

“坦誠?”他遞給她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然後坐到了她旁邊的椅子上。

“是的,”埃莉諾回答,“是的,確實如此。坦誠、幸福、真摯。”她笑了笑,如此強烈地表達觀點突然讓她有點尷尬。她感覺暴露了自己,這種感覺也很古怪——什麽樣的人才會對一座屋子有這樣的看法?不過他也笑了起來,她隱約覺得,盡管他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是他能理解。

埃莉諾已經很久沒有結識陌生人了,因此她可以足夠放鬆地去詢問、聆聽和回答。她放下了防備和他說話,打聽關於他生活上的事情。他在遠東長大,父親是個考古學家,母親是個狂熱的旅行家。他們鼓勵他去創造自己的生活,不要被社會期望所束縛。埃莉諾幾乎可以記得自己對這觀點的感受。

時間以不同尋常的方式飛逝著,仿佛篷車裏的空氣存在於外麵變幻的世界之外。現實世界中的圍牆已經瓦解,仿佛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埃莉諾近年來一直觀察著時間變化,即使沒有手表,她也能夠準確地說出時間,和鍾表顯示的時間相差不會超過五分鍾,但在這裏她完完全全地迷茫了。直到她碰巧看到了窗台上的一口小座鍾,這才意識到,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了。

“我得走了。”她倒吸一口涼氣,一邊把空杯子遞給他,一邊站起身。她從未如此大意過,實在是難以想象。姑娘們、安東尼、母親……他們會說什麽?

他也站了起來,但是這兩個人誰都沒有挪動腳步。一股奇特的感覺從他倆之間穿過,在火車上她也注意到過這種感覺,埃莉諾感到自己有一種想留下來的衝動。她想躲藏在這裏,永遠不要離開這裏。她本應該說聲“再見”,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你的手帕還在我這裏。”

“那天火車上的?”他大笑道,“我和你說過:它是你的了。”

“我做不到。之前是因為我找不到還給你的方法,而現在……”

“現在?”

“好吧,現在我知道哪裏能找到你。”

“是的,”他說,“你知道了。”

埃莉諾感到背脊一陣發寒。他並沒有觸碰她,但她發現自己希望他這麽做。她有種站在懸崖峭壁邊的感覺,而此時此刻她想跳下去。後來她會發現,自己已經跳下去了。

“你一定是腳下裝了彈簧,走路那麽輕快,”那天下午她的母親如此說道,“被大雨淋透還能這麽振奮真是一個奇跡。”

那天夜裏,埃莉諾爬上床,睡到安東尼的身邊,她伸手去碰他而他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然後把身子轉了過去。黑暗中,她極其平靜地躺著,數著天花板上的線條,聽著丈夫平穩深沉的呼吸聲,努力回憶著她是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孤立無援;而當用心凝視著那個火車上遇到的不知名的年輕人時,她才意識到,現在她仍舊不知道那個人叫什麽名字。他逗她大笑,讓她思考,使她柔軟,而他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

最初,埃莉諾隻是感到自己在那麽多年後又活了過來。她之前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變成一塊堅硬的石頭。她知道自從安東尼打仗回來後的這十多年裏,她變了很多,但她沒有想到決定去照顧他、保護他、讓孩子們遠離其傷害,需要付出那麽大的代價。而現在本出現了,他那麽無拘無束,陽光又幽默。這樁婚外情讓她感受到逃避、親密,以及自私的愉悅。而她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個嗜好,一個暫時的安慰。

但是這嗜好的表現——強迫性思考,輾轉失眠,在空白紙上塗畫他人的名字帶來的極致喜悅,看著寫下的字就像想法成真一樣——都和墜入愛河的表現極其相似,不過埃莉諾並沒有立即意識到。而且,她也從沒有想象過自己能夠同時愛上兩個人。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哼著小曲,頓時感到震驚,那是一首很老的芭蕾舞曲,一首她已經許多年沒有想起過的曲子。她意識到,和本在一起讓自己回到了當初遇見安東尼時的樣子,就好像世界突然比從前明亮了。

她愛上他了。

她腦中浮現出的這個句子讓她感到驚訝,但卻是事實。她已經忘記了愛情的樣子本該單純又簡單,且充滿喜悅。她對安東尼的愛幾十年來不斷加深,但也發生了變化;生活不斷向他們提出挑戰,而愛情需要不斷去適應。愛情現在變為犧牲自己把對方放在第一位,是一艘需要不斷修補、以防它下沉的大船。但是和本在一起,愛情是個小舟,讓人感到平靜地漂浮著。

當埃莉諾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她立即就知道了這是誰的孩子。盡管如此,她還是倒推了幾個星期以進行確認。如果孩子是安東尼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埃莉諾從來沒想過對本撒謊,不過她也沒有立即告訴他。人類的大腦對待複雜的問題有個訣竅,就是不去想它。埃莉諾隻專注在自己的喜悅之上:馬上就要有個嬰兒誕生了,她總是夢想著能再有一個孩子讓安東尼開心。更重要的是,一個孩子會讓他好起來。這個想法已經縈繞在她心中很久,並且她對此深信不疑。

孩子的父親是個麻煩事,所以起初她沒有告訴大家懷孕的事實;甚至到埃莉諾的小腹逐漸隆起,能夠感到裏麵細微胎動的時候,她也自己小心看護著這個秘密。直到第四個月的時候,她才把這個驚人的消息告訴了安東尼和姑娘們,她知道該向本去坦白了。她的身形已經逐漸看得出來懷孕了。

當埃莉諾盤算著該如何告訴他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在害怕,不過倒並不是因為害怕本會把事情弄得複雜。自從在篷車相見的那一天起,她一直在等待著他的消失,等待某天她淒涼地來找他,而他卻已經離開。每一次她沿著溪流去見他的時候都屏住呼吸,帶著最壞的打算。她從來沒有大聲說出過“愛”這個詞。可能會失去他的這個想法讓埃莉諾痛苦至極,但她還是不斷提醒自己,他隻是個居無定所的漂泊者,而自己一開始就知道這一點。這是他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她允許自己繾綣於他的原因。他的短暫停留似乎和她承受的壓力截然相反。總有一天他會離開,她告訴自己,而到時一切都會結束。沒有聯係,沒有悔恨,沒有實際傷害。

但是她一直在欺騙自己,直到現在埃莉諾才發現自己隨便的態度是那麽錯誤和自負。懷孕的消息可能會讓他逃走。她的波希米亞情人,一個甚至連燒水壺都沒有的男人,她意識到了自己是多麽深切地依賴他,依賴他的寬慰和幽默,他的善良和溫柔。她愛他,而盡管最實際的解決她痛苦的方法是他離開,但是她卻並不希望他走。

不過,即使心裏這麽想,她還是會咒罵自己拿天真的希望來取樂。當然事情不可能一成不變。一個嬰兒即將出生了。她是安東尼的妻子。安東尼是她的丈夫而且她愛他,她會一直愛他。現在要做的隻是告訴本,他即將成為父親,然後看著他打包走人。

她沒有依賴過血緣關係,也沒有依賴過愛情。

“孩子,”當她告訴他的時候,他驚歎道,“一個孩子!”

他臉上出現了不同尋常的表情,有出自喜悅和開心的笑容,但更多的是畏懼,甚至在西奧出生之前,本就已經愛上他了。

“我們創造了這個小人,”他,這個一輩子都在躲避責任和義務的男人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變成這樣。我感到和這個孩子相聯係,還有你;這條紐帶是不可摧毀的。你也感覺得到嗎?”

她又能說什麽?她當然也感覺得到。這個孩子以某種方式連接著埃莉諾和本,而這種方式完全不同於她對安東尼的愛,以及她對在洛恩內斯的家庭的展望。

之後幾個月裏,本身上洋溢著興奮和樂觀:他們的孩子是最完美、最讓人期待的,他絕不接受哪怕是一點點的異議。

本堅信船到橋頭自然直——“事情總是這樣,”他說,“我活到現在都是順其自然。”——而埃莉諾開始相信他。為什麽一切不能維持原樣繼續下去呢?她,這個嬰兒,還有本可以繼續留在洛恩內斯。目前還是可以的。

但是本有其他想法,到了夏天,在他的合約快要到期的時候,他告訴她自己要離開篷車了。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他的意思是要搬出康沃爾了,這突然的變化讓她心焦如焚,但是隨後他把她的一束頭發撩到耳後,說:“我需要離你們更近一些。我在當地報紙上找到了份新工作。哈裏斯先生說我可以下周去報到。那邊有個船庫,園丁有時候會住在那裏嗎?”

大概埃莉諾的擔心浮現在了臉上,因為他立即接下去說:“我不會把事情複雜化的,我保證。”他的雙手溫柔地放在她又緊又圓的小腹上,“但我必須得離你們近一點,埃莉諾。我需要和你倆在一起。你,還有這個孩子,你們是我的家。”

一九三二年夏末,本開始在洛恩內斯幹活兒了。一個烈日當空的午後,他走上車道,東張西望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就好像除了園丁這個刊登著的職位以外,他對這片莊園一無所知。即便如此,埃莉諾還是說服自己一切都會解決的。

當然,她隻是做著黃粱美夢。愛情,即將出生的孩子帶來的興奮,漫長的夏日——全都蒙上了她的雙眼,讓她看不見真實,但是沒過多久美夢就褪下了麵紗。本就在附近這個事實讓整個婚外情變得真實起來。對於埃莉諾來說,他之前隻是存在於另一個空間,但是現在,他就在這裏,他被送到她自己的家庭生活中來了,而埃莉諾長久以來壓抑著的內疚開始蠢蠢欲動。

背叛安東尼是個錯誤,埃莉諾現在清晰地認識到,她不能想象自己在想些什麽。自己是著了什麽魔?安東尼是她最親愛的人。她用心靈看到了他年輕陽光的臉龐——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早晨,他從公交車道上救下她;他們婚禮那天他歡笑著捏著她的手,而她看到了他們的無限未來;在火車站的那個下午他出發去戰場,渴望去做點貢獻——而現在想到這一幕幕,她就想找個地洞鑽下去。真是羞愧死了。

埃莉諾開始避開花園。這是個合適的懲罰,因為花園一直是她在洛恩內斯最喜歡的地方,舒適且能安撫人心。她活該失去它。不過還有一個讓她避開花園的原因。內疚讓她開始神經質地擔心自己會不當心泄露事實;遇見本的時候,她也許會不再守住她的秘密。她不能冒險:安東尼知情的後果會是毀滅性的。如果看到本從外麵走過,她就立即把目光從窗前移開。而夜裏她開始難以入眠,擔心如果他對他們孩子的索求超過她願意給予的,事情將會變得怎樣。

但是無論她如何痛斥自己,無論她感到多麽抱歉,埃莉諾永遠都不會後悔這場戀情。這給她帶來了西奧,她怎麽能後悔呢?她從得知懷孕以來就一直特別愛護這個小男嬰,而在生下他之後,她更加愛護他。這並不是說她愛他超過愛她的女兒們,而是現在的她和以前的那個女人不一樣了。生活改變了她。她年紀大了,更加哀愁,需要更多的慰藉。在無私的情感釋放下,她能夠去愛這個孩子。最妙的是,當和西奧在一起,隻有他們兩個時,她可以做回埃莉諾。母親的角色消失了。

在埃莉諾想象過、擔心過的場景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哪怕就一次——在西奧出生後,安東尼的病情會變得更加糟糕的情況。她此前是如此堅定地相信,多年後一個新出生的孩子——一個兒子!——正是他康複所需要的,而她的心裏沒有其他解決方案了。但是,她錯了。西奧才幾周大的時候,問題就出現了。

安東尼很喜歡他,常輕輕地搖著他,驚歎地看著他小小的、完美的臉蛋,但是他的喜悅經常夾雜著憂鬱和一絲羞愧,因為他的生活是多麽完美而其他人卻遭受著苦難。更糟的是,有時候當孩子哭鬧時,他的臉上會出現一種空洞的表情,仿佛他被其他事情所吸引,一些秘密的事情正在他的腦子裏上演。

那些個被噩夢席卷的晚上——他可怕地顫抖著,發出“讓那個孩子別哭了”“讓他安靜下來”這樣的指令,而埃莉諾不得不用盡全身力氣阻止他衝下樓去——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

後來在克萊門蒂娜十二歲生日那天,大家給了她一架小飛機。這是安東尼的主意。是個好主意,但是埃莉諾一心想避開花園的希望就破滅了。他們已經吃完午餐,而克萊米拆開禮物向門外跑去,因此在這正式的一天結束之前,隻剩下茶和蛋糕了。埃莉諾告訴自己,這麽短的時間裏不會出什麽問題的,然後沒好氣地讓女傭把茶盤送到花園去。

這天風和日麗,是一個幹燥晴朗的秋天下午,而勇敢的人也許還會下河遊泳。每個人都處在喜慶的狀態,他們在草地上嬉鬧,拋擲著小飛機,在幾乎要相互撞到腦袋的時候哈哈大笑。隻有埃莉諾十分緊張。她發現本就在河邊幹活,焦慮著家人不應該同時見到他們兩個人,同時還擔心本會發現西奧的籃子而找個借口來草坪這邊加入派對。

他不會那麽做的,他向她保證過他不會的。但是恐懼會讓一個人產生瘋狂的想法。她隻希望這一天快點結束,快點吃完蛋糕喝完茶,再次回到安全的小屋裏。然而,克萊門蒂娜有著其他想法。其實,她感覺好像整個家庭都在共謀與她作對。沒有人想喝茶,他們對蛋糕置之不理,而她也厭煩了扮演母親,她隻想一個人靜靜。

而克萊米似乎有種特殊技能,專門挑選最壞的時候來展現她魯莽的天性,她開始爬上一棵巨大的法國梧桐。埃莉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她的神經本來就已經繃緊了,她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站到了樹下,專注地盯著她的小女兒,此時她正一點一點地往上爬,光著腳,卷著裙子。埃莉諾決定,如果克萊米掉下來的話,她就接住她。

而這讓她錯過了此時另一邊正在發生的事情。保姆羅絲是第一個發現的,她氣喘籲籲地跑來抓住埃莉諾的手。“趕快,”她低聲說,“嬰兒。”

這幾個字讓人毛骨悚然。埃莉諾轉過身回看的時候,感覺似乎天崩地裂,她看到安東尼正走向西奧的籃子。那個小家夥正在哭鬧,而她可以看見安東尼僵硬又恐怖的姿勢,那不是他自己。

羅絲已經向草坪跑去。她是為數不多知道安東尼病情的人。埃莉諾並沒有告訴她,她是自己猜出來的。她說她的父親也有過同樣的經曆,那天夜裏她告訴埃莉諾如果需要的話,她隨時可以幫忙。

“戴維茲,”埃莉諾說道,“把姑娘們帶上小船。”

他準是聽出了她聲音裏的驚恐,因為用不了一秒他就明白了怎麽回事,然後,他用最搞笑的講故事的語氣,叫來了德博拉和克萊米,帶著她們朝停靠小船的河邊走去。

埃莉諾跑了起來。她幾乎徑直撞向愛麗絲,而她正急匆匆地要跟上姐妹們。埃莉諾的心髒怦怦直跳,隻想著她必須及時阻止安東尼。

當她來到他跟前時,一看見他的眼神,她就知道這不是他。當黑暗吞噬他的時候,他就不知道去向何方。“那個嬰兒,”他說著,聲音中帶著慌亂不安,“讓他停下來,讓他安靜。”

埃莉諾緊緊地抓住她的丈夫,把他朝小屋方向引去,同時輕聲對他說一切都很好,沒有任何問題。她一找到機會,就回頭看了一眼保姆羅絲,她正在安頓西奧。而羅絲也看了她一眼,埃莉諾知道,她會保證這個小家夥的安全。

那天晚上,當安東尼在藥物作用下沉睡時,埃莉諾溜下床,光著腳,走在大廳裏。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以免絆到霍勒斯祖父的俾路支地毯,身後,她長長的影子靜悄悄地拖在地板上。

花園的石板路還留著白天的餘熱,埃莉諾享受著自己軟軟的腳掌下石頭的堅硬。那對腳掌曾經也堅硬過。

埃莉諾來到湖邊,停下腳步,點了一支煙。沒有人知道她還抽煙。她猛吸了一口。

她想念花園,那是她孩童時代的朋友。

湖水在黑暗中拍打著,夜鶯揮動著翅膀,一個小東西——也許是一隻狐狸——突然躥了出來把她嚇了一跳。

埃莉諾抽完煙便快速向著小河走去。她解開了裙子的扣子,從頭頂上將裙子脫下來,隻穿著襯裙。

這天晚上並不冷,盡管如此,對於遊泳來說還是太涼了些。但是埃莉諾的胸口正在灼燒。她想要重生的感覺。她想感受活著、自由和無拘無束。她想讓自我迷失,忘記所有的事情,忘記所有她認識的人。“你有沒有想過要逃離這個世界?”那天本在篷車裏問她。是的,她想過,尤其在今夜。

她將整個人浸到了水裏,沉入河底,腳下感覺到又涼又滑的蘆葦,充滿著沙石的水穿過手心。她想象自己是一塊浮木,任由水流前後擺布,沒有任何責任,沒有任何擔心。

她衝破月光照耀的水麵,仰麵浮起,聽著夜晚的各種聲音:附近牧場的馬匹,森林裏的小鳥和小河的汩汩水聲。

不知何時她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單獨一人,而她隱約知道來的人是本。她遊回岸邊,走出水裏,然後來到一根橫著的樹幹上,坐到他的身邊。他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抱住她,梳理她的頭發,並且告訴她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埃莉諾就這樣聽他說著,因為她想念他了,而此時此地在他胳膊下得到的解脫讓她的嗓子發緊。

但是埃莉諾知道一切的原因。她隻是像《埃莉諾的魔法門》裏的女王那樣,太過渴求一個孩子,以至於願意同惡魔做交易。她打開門走了進去,接受禁忌的愛,而現在她必須去承受這個結果。世界是個充滿平衡和自然法則的地方,得到一些東西總歸是要付出代價的,而現在要把門關上也已經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