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〇〇三年,康沃爾

對薩迪來說,和愛麗絲·埃德溫的談話結束以後,繼續逗留在倫敦已經沒什麽意義。洛恩內斯的鑰匙在她的口袋裏發燙,簡直要將衣服燒出一個洞來,於是她一回到寓所就決定立即動身離開。她往那盆已經幹枯的植物上倒了滿滿一杯水,然後收起筆記本,將背包朝肩上一甩。那個背包還未被打開過,還保持著從康沃爾來時的樣子。她反手鎖上門,都沒有回頭看一眼,兩步並作一步地朝樓下走去。

五小時的車程過得驚人地快。窗外閃過一個又一個村莊的綠色影子,薩迪一路想著愛麗絲向她保證她會在洛恩內斯各處找到證據。當她駛離A38公路朝海岸開去時,已經將近九點半,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當看到一個傾斜的指示牌分別指向前方森林和洛恩內斯藏匿的通道,她放慢了速度。這個分岔路是個巨大的**。她已經開始按捺不住想要去洛恩內斯,而且她又迫切希望避免將要發生的尷尬,就是向波爾第解釋為什麽那麽快就回來了。她可以想象出他的牢騷話:“又一個假期?”但是湖邊小屋沒有供電,她也沒帶手電筒,而且她也不是早就計劃好要避開村子和她的外祖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其實是又一個需要去麵對的事實。算了,她決定,最好還是在調查開始前先解決這個尷尬。

她不情願地歎了一口氣,繼續朝著海岸一路開去,來到了村子。這裏正在為周末的夏至慶典做準備工作。街上一路掛著長長的彩燈,村子裏有規律地擺放著木樁和帆布,準備搭成攤頭。薩迪沿著狹窄的街道緩緩前進,然後上坡駛向波爾第的農舍,在轉了最後一個彎道後,來到了懸崖頂上。溫暖的燈光從波爾第的廚房裏照射出來,傾斜的屋頂背後是繁星璀璨的天空。這個場景就像是在聖誕節電影裏一樣,除了沒有下雪。薩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遠房親戚,闖入這裏,打破了這片安寧。她把車停在小路的邊上,從後座上拿起手提箱,然後走上台階。

狗兒們在屋內吠叫著,前門敞開著,她敲了敲門。波爾第穿著圍裙,手裏拿著把長柄勺。“薩迪!”他露出開朗的笑容,說道,“你來過周末節日啊。多麽美妙的驚喜。”

當然是了。波爾第的問候巧妙地緩解了尷尬。

拉姆齊和阿什從他身後躍了過來,喜出望外,不停地嗅著薩迪。她忍不住笑了起來,蹲下身去擁抱它們。

“你餓嗎?”波爾第把狗兒們趕進屋,“我正打算吃晚飯。先進來吃點麵包,我把盤子端上來。”

廚房裏每一塊能放東西的地方都擺滿了果脯罐頭和蛋糕架,因此他們在院子裏的長木桌上吃飯。波爾第點上了高腳杯裏的蠟燭,小小的火焰一閃一閃,蠟燭油融化下來,薩迪坐在一邊聽著村子裏的消息。也許就像已經料到的,節日的倒計時充滿了陰謀和戲劇性。“但是一切都很好,”波爾第一邊說,一邊在他的空盤子裏擺弄著一塊麵包皮,“而這次節日安排在明天晚上,一切就要結束了。”

“直到明年。”薩迪說。

他朝上翻了個大白眼。

“別想騙過我,你樂在其中。看看廚房就知道了,你把這裏弄得像暴風雨來過一樣。”

波爾第目瞪口呆:“我的天哪,快敲敲木頭,不要挑戰命運。你不準再說那個詞。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明天下雨!”

薩迪大笑起來:“你還是那麽迷信。我知道了。”她向花園望去,遠處月光照射著大海,璀璨的星空明朗清澈。“我想你不用太擔心。”

“不管下不下雨,我們明天都得早起,如果還希望每件事情都按時進行的話。我很高興多一雙手幫忙。”

“關於這個,”薩迪說,“恐怕我沒有很坦白我在這裏的原因。”

他抬起了一根眉毛。

“我在埃德溫的案子上有所突破。”

“好吧,好吧,開始吧。”他把碗放到一邊,“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

薩迪說起了她和愛麗絲的見麵,以及她們怎樣把案件的關鍵點放到了安東尼·埃德溫的身上。“所以你看,終究還是炮彈休克症的關係。”

“上帝啊,”波爾第說著,搖了搖頭,“這是個多麽可怕的悲劇啊。這可憐的一家。”

“從我得到的信息上看,西奧的死是一切結束的開始。那個家再也沒有回到洛恩內斯來。從二戰爆發,直到結束,或者差不多結束的時候,埃莉諾、安東尼,還有他們最小的女兒克萊米,全都死了。”

一隻貓頭鷹在他們頭頂悄聲盤旋,翅膀拍打著溫暖的空氣,波爾第歎了口氣。“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不是嗎,揭開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的秘密。這不像你平時的案子,裏麵有需要花很大力氣去逮捕、懲罰的罪行。這件案子裏沒有活人可以接受懲罰。”

“是的,沒有。”薩迪同意,“但是真相仍然至關重要。想想那些留下來的人。他們也備受折磨。他們應該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如果遇見愛麗絲,就會明白不知道真相對她來說是個多麽大的負擔。我想她的整個生命都伴隨著那晚可怕事件的陰影,但是現在她給了我那座小屋的鑰匙,並允許我隨意搜查。我決定不找到安東尼和西奧的死有關的線索絕不離開。”

“好吧,我覺得你正在做的事情非常了不起,你在幫助她平息整個事件。多麽意外!解決一個七十年前的謎團。這感覺一定棒極了。”

薩迪笑了笑。這的確是個意外。這的確感覺很棒。

“倫敦警察廳能給你那麽多天的假期去忙未了結的案子實在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她的臉頰立即漲得通紅,相比之下,伸手去撓拉姆齊脖子的波爾第顯得無知純真。不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試探他未說出口的疑問,薩迪不能肯定。不管何種情況她都可以撒謊瞞過去,但是此刻,她並不想這麽做。老實說,她已經厭倦了偽裝,尤其是當著波爾第的麵,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在他麵前她可以完全做自己。“實際上,外公,我在工作上碰到了一點麻煩。”

波爾第泰然自若:“親愛的,我聽著呢,想和我說說嗎?”

於是薩迪解釋了貝利的案子。她強烈地感到瑪吉遭到了謀殺,她拒絕聽從上級官員的建議,以及她最終決定走出局外並對德裏克·梅特蘭訴說這起事件。“我們規矩的第一條:不要告訴記者案情細節。”

“但你是個出色的偵探。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才去打破規定。”

他對她判斷的信任讓人動容。“我當時也這麽認為。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而這看來像是在這起案件上保持注意力的唯一途徑。”

“所以你是出於善意,即使你走錯了道。當然,這是要承擔一些責任的?”

“事情並沒有像這樣發展。如果我是正確的,我就會有麻煩,但並不是這樣。我打了個很糟糕的電話,因為這個案子讓我耿耿於懷。而現在我仍想對此進行調查。”

“哦,親愛的。”他的微笑充滿著同情,“雖然我說的話沒什麽用,但我無論何時都支持你的直覺。”

“謝謝你,外公。”

“唐納德呢?他知道嗎?他怎麽說?”

“他也是建議我請假的人。這麽做就是所謂的先發製人。這樣的話,如果他們發現是我泄露的,我就可以爭辯,說我早已經讓自己退出行動。”

“這有用嗎?”

“我從來不知道阿什福德有寬宏大量的品質。最好的情況就是,我會被停職。如果哪天他心情不好,就會開除我。”

波爾第搖了搖頭:“似乎不應該這樣。你還能做些其他事情嗎?”

“除了保持低調、避開南希·貝利之外,我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就是祈求好運了。”

他舉起了一隻手,蒼老的手指交叉著:“那也加上我的好運吧。另外,你也得到了解開湖邊小屋之謎的方法。”

“確實如此。”薩迪想到接下來幾天要做的事情就一陣興奮。她默默地祝賀自己終於告訴了波爾第事情的真相。這時,他撓了撓頭,說道:“我想知道一些有關貝利案子的事情。”

“什麽事情?”

“為什麽你認為這是個特殊的案子,以至於耿耿於懷?”

“母親和孩子,”她聳了聳肩回答道,“這種案子對我來說總是很難。”

“但是過去你也遇到過類似的案件。為什麽是這起?為什麽是現在?”

薩迪幾乎就要說出“不知道”這三個字,把它當作無法解釋的事情結束這個話題,這時候夏洛特·薩瑟蘭的第一封信浮現在她的腦海。那一刻,像悲傷之類的可怕東西迅速在她內心擴張,而她攔截在港灣十五年的駭浪眼看就要衝過來。“我收到一封信,”她語速很快,“一兩個星期前。那個孩子,現在十五歲了,她寫給我的。”

波爾第的眼睛在眼鏡後麵瞪得老大,隻吐出了一個詞:“埃絲特?”

這個名字就這樣被說了出來,像一支利箭。那時,當薩迪看著自己孩子星狀的手掌露在黃白相間的毯子外時,她違反了規則,給她的孩子起了名字。

“埃絲特給你寫信了?”

已經第二封了,薩迪想著,但沒有說出口。“幾個星期前,就在我開始調查貝利案件之後。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我的地址的,我猜他們留著姓名記錄,如果有人需要就提供,而且現在要找到私人地址也不是件難事,隻要你找對地方。”

“她說了些什麽?”

“她告訴我一些關於她自己的事情:幸福的家庭,良好的學校,她的各種興趣愛好。她說她想見我。”

“埃絲特想見你?”

“她的名字不是埃絲特。她叫夏洛特,夏洛特·薩瑟蘭。”

波爾第向後靠在了椅背上,臉上浮現出隱約而恍惚的微笑。“她的名字是夏洛特,你要見到她了。”

“不。”薩迪搖搖頭,“不,我不見她。”

“但是親愛的薩迪……”

“我不能去,外公。我決定了。”

“但是——”

“我把她送掉了。她會怎麽想我?”

“你自己當時也是個孩子。”

薩迪仍舊搖著頭,像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盡管這是個暖和的夜晚,她還是顫抖著:“她會認為是我拋棄了她。”

“你痛苦掙紮了很久才做出對她最好的決定。”

“她不會這麽想的。她會恨我的。”

“如果不是這樣呢?”

“看看我——”沒有伴侶,朋友寥寥無幾,甚至家裏養的盆栽都因為疏於照顧而奄奄一息。她為工作犧牲了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工作。她注定讓人失望。“我不是當母親的料。”

“我認為她不是在找一個幫她係鞋帶的人。從她的口氣來看,她現在日子過得非常好。她隻是想知道誰是她的生母。”

“你我都知道生物上的關聯並不能保證人們有著類似的感受。有時候對一個人來說最好的選擇還是找一對新的父母。看看你和露絲為我做的那些。”

現在輪到波爾第搖頭了,不過並不是因為難過。薩迪可以看出,他對她有些灰心喪氣,但是她也無能為力。這不是由他決定的,這是她的事情,而她已經決定好了,不管結果是好是壞。

應該是好的結果吧。她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露絲過去常說,如果你做對了一件事情,你會再去做的,剩餘要做的就是向前邁進。”

波爾第的雙眼在眼鏡後麵濕潤了。“她總是很有智慧。”

“而她也總是正確的。這就是我遵循露絲的建議做的事情,外公。十五年來我向前邁進,沒有回過一次頭,而一切都很好。所有的麻煩都緣起於這封信。它把我的過去帶進了我現在的生活。”

“露絲不是這個意思,親愛的薩迪。她希望你不帶任何悔恨地前行,而不是完全否認你的過去。”

“我沒有否認,我隻是不去想它。我做出了與當時同樣的選擇,把這些事情重新再挖出來沒有任何好處。”

“但這不就是你正在為埃德溫家族做的事情嗎?”

“這不一樣。”

“是嗎?”

“是的。”的確不一樣。此時此刻,她無法找到合適的詞來解釋;她隻是知道它們不一樣。她被波爾第的反對激怒了,但她不想和他爭辯。她用柔和的嗓音說:“聽著,我現在得進去打幾個電話,否則就晚了。我去燒點開水重新泡壺茶,怎樣?”

盡管大海滾滾的波濤聲非常催眠,但是那天夜晚薩迪還是無法入睡。她終於將夏洛特·薩瑟蘭,也就是埃絲特,移出了腦海,可是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埃德溫和洛恩內斯上。她輾轉反側,一九三三年仲夏的場景占盡了她的腦海:埃莉諾在查看了小西奧後回到了賓客中,獨木舟和貢多拉沿著小河漂流至船庫,湖中央的小島上點燃著熊熊篝火。

外麵仍然一片漆黑,她徹底不打算睡覺了,於是起身去穿她的跑鞋。她走過廚房的時候,狗兒們興奮地醒了過來,急匆匆地撲到她身邊準備出發。天色太暗,很難在森林裏看清道路,因此她就來到海岬,檢查自己需要帶去洛恩內斯的所有東西。她回到波爾第的廚房去烤第三輪麵包時,黎明第一道光亮開始爬上桌台。薩迪在水壺下方留了一個紙條給波爾第,然後把文件、手電筒和一個裝滿茶的保溫杯塞進車裏,讓狗兒們留在屋裏。

她向著東邊啟程的時候,地平線已經是金色的了。海麵波光閃閃,就仿佛有人在上麵撒了一層鐵屑。薩迪搖下車窗,感受著幹爽、帶著鹹味的風吹在臉上。今天會是一個暖和、晴朗的日子,很適合舉辦節日派對,她為波爾第感到高興。她感到高興,也因為她能在他醒來前就走出來,以免前一晚的話題被重新提起。倒不是她後悔告訴他那封信的事情,隻是她不想再多談論這個了。她知道他很失望,因為她決定不和夏洛特·薩瑟蘭見麵,他認為她是故意誤解露絲的話,但這是個他很難理解的情況。她會找到合適的措辭向他解釋,當初放棄一個孩子是什麽樣的感受,她多麽希望跨過這個坎。這個孩子仿若自己的血與肉,而她也許永遠都不會認識薩迪,但在當時那個情況下,還有那麽多事情,要她現在去解釋這些實在是太複雜了。

薩迪到達了那個歪斜的指路牌前,經曆多年的風吹雨打,指路牌上麵白色的油漆已經剝落。然後她轉向左邊。從海岸延伸過來的路十分狹窄,長長的草葉侵占了褪了色的瀝青路麵,而蜿蜒進森林的路變得更加窄小。拂曉的曙光還沒有衝破天際,薩迪隻能打開車燈在樹與樹之間穿行。她行駛得很慢,搜尋著每一寸植物的交界線,尋找通往洛恩內斯的大門。根據愛麗絲·埃德溫的指示,那座雕花的鐵門不大容易被找到。她說,它們躲在路的背麵,而那精美交錯的花紋,就算是在他們家的鼎盛時期,也是會被從樹上爬下來的常春藤蓋滿纏繞以致很難被發現。

果然,薩迪差點錯過了它們。當她的車前燈掃過一根晦暗門柱的邊緣,她才意識到這就是那個門。她迅速倒車,停到路邊,從車裏跳了出來。她擺弄著愛麗絲給她的鑰匙,尋找對應著大門的那一把。她的手指因為興奮而有些笨拙,試了幾次才把鑰匙插進門鎖。不過,最終她成功了。大門生鏽且十分僵硬,不過在強大的動力下,薩迪總能擁有意想不到的力氣。她把兩扇門強行推開,推到足夠能讓她的轎車開進去。

她以前從沒有從這個方向接近過小屋,當終於穿越過茂密森林的時候,她被震撼了,這座小屋和裏麵的花園被榆樹林掩蓋了起來,蜷縮在自己的峽穀中,隱匿地深藏在世界的一個角落。她隨著主幹道駛過一座石橋,在被狡猾的草叢侵占的一塊礫石地上有一棵巨大的樹,她把車停在了它的樹枝下麵。太陽緩緩升起,她閂住這古老的門,走進花園。

“你來早了。”她看到一個老人坐在一台龐大的耕作機邊上,大聲說道。

克萊夫揮了揮手。“我為了這個已經等了七十年了。我可不想再多等一分鍾。”

薩迪在前一晚給他打了電話,她在和愛麗絲的見麵中也提到了他。他傾聽著她的敘述,當聽到西奧·埃德溫是被自己父親殺死的這個新推論時,他感到無比震驚。“我當時很肯定男孩是被拐走的,”薩迪說完後他便說道,“過去這些日子裏,我還抱著些微希望,覺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找到他。”他的嗓音有些顫抖,薩迪可以看到他一個人為這樁案件付出了多少。她知道這種感受。“我們還有事情要做,”她說,“我們欠這個小男孩的,我們要去了解那天晚上發生的具體事情。”接著她對他說了關於鑰匙的事情和愛麗絲對搜查整個小屋的邀請。“我就在和你打電話之前給她打了個電話,對她提到了你對這個案子仍然感興趣。我告訴她你所做的一切是多麽地寶貴。”

現在他們一起站在柱廊下,薩迪在前門努力地開鎖。她有一瞬間的擔憂,因為鎖仿佛僵住了,鑰匙無法轉動。但很快鎖裏的機械器件就放棄抵抗,發出一個令人愉快的哢嗒聲。片刻之後,薩迪和克萊夫跨過門檻,走進湖邊小屋的門廊。

房間裏有股黴味,空氣比薩迪想象中的要陰冷。前門依舊敞開著,而當她回頭看時,門外正在蘇醒的世界,似乎比之前更加明亮。她能夠沿著兩邊有茂盛植物的道路一路看到清晨初道陽光照射下閃爍的湖麵。

“好像時間靜止了一樣,”克萊夫溫柔地說,“自從我們第一次踏足這裏之後,那麽多年以來,這個小屋沒有絲毫改變。”他伸長脖子仔細地看著每一個角落,然後補充道:“除了幾隻蜘蛛。它們是新來的。”他看了她一眼,“那麽現在,你打算從哪裏開始調查?”

薩迪察覺到他的口氣中帶有些許恭敬,可能是因為這座屋子裏有一些東西封存了太久。“愛麗絲認為我們最有可能有發現的地方是安東尼的書房或者是埃莉諾的寫字台。”

“那我們具體要找的是?”

“任何和安東尼身體狀況有關的細節,尤其在一九三三年仲夏前幾個星期,信件、日記之類——畢竟,親筆的供述是最理想的。”

克萊夫開口笑了起來,她繼續道:“我們如果分頭行動的話會更有效率。你去檢查書房如何?我去找寫字台,然後兩個小時後我們碰頭核對筆記。”

當他們肩並肩登上樓梯的時候,薩迪注意到了克萊夫的沉默和他環視四周的樣子。當他們到達二樓的時候,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她可以想象得出,數十年後再次回到小屋裏對他來說是什麽樣的心情。七十年以來,埃德溫的案子對他來說曆曆在目,他從來沒有放棄過破案的希望。她不知道如果他現在去回想當初的徹夜調查,是否能從之前整理出的線索裏找出一些頭緒。

“我腦子裏隻有這件事,”她問起時,他回答道,“你打來電話時我正要上床睡覺,不過後來就再也沒有機會睡著了。我一直在想著當初談話時他緊跟著她的樣子。當時我以為他這樣是為了保護她,以免她在男孩失蹤後陷入崩潰。但是現在我發現他們的緊密似乎不太自然。就好像他是個保鏢,確保她不會、不能揭露他的所作所為。”

正當薩迪準備回應的時候,她牛仔褲口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克萊夫向她示意自己準備直奔安東尼的書房去了,她點了點頭,摸出手機。她注意到屏幕上是南希·貝利的號碼,心裏一沉。薩迪認為自己對分手很在行,而且認為自己說的“再見,照顧好你自己”表達的意思已經足夠明朗。她試圖用一個謹慎甚至溫和的方式讓對方死心,但事實證明還需要一個更加明確的方式去表達,但不是現在。她把手機調成了靜音,塞回口袋裏。她會另外再挑個日子應付南希·貝利。

埃莉諾的臥室就在沿著走廊的兩扇門後,但薩迪沒有動。她的目光被鋪在地上已經褪色而且黴點斑斑的紅地毯吸引住了,它一路通到更上層的樓梯。還有其他事情需要她先去做。她又爬上去了一層,然後沿著走廊走到盡頭。她在往上走的時候感到溫度更高了一些,空氣也更悶熱。牆上仍然掛著紀念德希爾家族世世代代成員的各種相框,而在每一扇半掩的門後,全都擺放著完整的家具,連床頭櫃上的東西都十分齊全:台燈、書籍、梳妝用品。這太可怕了。她想悄悄地走進去,雖然毫無道理可言,但她被一種強烈的感覺所控製。她心中對立的自我咳嗽了一下,打破了這四處彌漫的寂靜。

在走廊的盡頭,兒童房的門緊閉著。薩迪在門口停下了腳步。在過去的兩個星期裏她無數次想象著這個時刻,但是現在,當她確確實實站在西奧的兒童房門前,整個場景給她的感覺要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真實得多。雖然薩迪通常並不拘泥於禮節或是迷信,但她還是在腦中重現了一下西奧的模樣,想起報紙上大眼睛、圓臉蛋的嬰兒照片,提醒自己將要進入的房間是神聖的。

她輕輕地打開門,走進屋裏。房間裏空氣渾濁,曾經潔白的窗簾已經變成灰色而且已被蛀壞,陽光暢通無阻地穿射進來。這裏比她想象中的狹小。放置在中央的古樸鐵鑄嬰兒床清楚直接地提醒人們,一九三三年的西奧·埃德溫是多麽地幼小無助。小床下方墊著一塊圓形的織布地毯,在它後方的窗戶旁是一張沙發椅,上麵蓋著的印花罩布曾經一定是悅目的亮黃色,而現在顏色已經褪去,化作一層悲傷的、不起眼的米灰色。這並不奇怪,畢竟它們經由了數十年塵埃、蟲蛀以及盛夏陽光的洗禮。架子上的老式木製玩具,窗下的搖搖木馬,角落裏古老的嬰兒澡盆,一切都在報紙照片上看到過,薩迪感到腦海裏有一絲異樣的感覺,仿佛這個房間在她夢裏出現過,抑或在她自己童年的模糊記憶裏出現過。

她走過去查看小床。床墊上依舊鋪著被單,一張編製的毯子平整嚴實地蓋到床尾。現在上麵滿是灰塵,真是哀傷。薩迪輕輕地撫過鐵製床架,指間發出了一個微弱的叮當聲。四個銅製拉環中的一個在床杆的頂部不規則地晃動著。這就是派對那天晚上西奧·埃德溫被安置的地方。保姆布魯恩在另一頭靠牆的單人**昏睡,西奧在傾斜的屋簷下,然後被人抱起,帶到外麵湖邊的草地上,混入幾百人的仲夏派對中。

薩迪瞥見了側窗,一個派對的來賓聲稱透過這扇窗看到了一個纖細的女人,時間大約是午夜時分。不過她一定是弄錯了。要麽是她憑空想象出了這些事情——根據克萊夫的記錄,她到第二天早上還是醉意蒙矓——要麽就是她搞錯了地方,其實她是在另一間房間,從另一個窗戶看到的那個女人。她看到的也有可能是兒童房裏的埃莉諾,因為她有定時查看西奧的習慣,但是如果這樣的話,那個來賓就搞錯時間了,因為埃莉諾是在十一點的時候離開房間,在樓梯上給女仆安排任務的。而大家在停靠貢多拉的船庫旁看到埃莉諾是臨近午夜時分。

一口鍾麵煞白的圓鍾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指針標記著很久以前某天的三點一刻,那麵牆上有五個小熊維尼的印花。這些牆見證了所有的事情,隻是無法訴說。薩迪看了一眼門口,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隱隱約約地在她眼前上演。午夜之後的某個時間,安東尼·埃德溫從大廳走過來,進入房間來到小床跟前,就像現在的薩迪一樣。接下去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他把小男孩從兒童房裏帶出去了嗎,還是就在此地發生了什麽?他認出了自己的父親並且咯咯笑了嗎,還是他或多或少發覺了這個來訪者有點不對勁、有點嚇人?他掙紮或是大哭了嗎?那麽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呢?埃莉諾是什麽時候得知她丈夫的所作所為的?

小床下的地板上有什麽東西吸引了薩迪的目光,一個小小的、發亮的東西在地毯上被早晨的陽光照射著。她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是一枚圓形的銀色扣子,上麵有個胖嘟嘟的丘比特圖案。她用手指把這枚扣子翻來翻去,這時什麽東西在她的腿上動了一下。她一下跳了起來,心髒怦怦直跳,然後她發現是她的手機在口袋裏振動。當她看到屏幕顯示的又是南希·貝利的號碼時,剛才的如釋重負化成了惱怒。薩迪皺了下眉頭,按了“拒絕”,關上了振動模式,然後把手機和扣子一起放進口袋。她環顧了一下房間四周,現在,她幻想的場景已經被打破。她無法再度想象出安東尼朝著小床慢慢走去的樣子,也不能聽見屋外派對的嘈雜聲。隻有一個古老的房間,而她正在丟失的紐扣和胡思亂想中浪費時間。

埃莉諾·埃德溫的臥室十分昏暗,空氣中夾雜著陳腐的氣味,感覺哀傷又疏於打理。四扇窗戶都拉著厚厚的天鵝絨窗簾,薩迪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它們全都拉開,散落飄揚的灰塵嗆得她直咳嗽。她推開僵硬的窗框,將它們推到最高,然後停頓了一下來欣賞下方湖邊的景色。此時的太陽已經十分明亮,鴨子們正自顧自地忙碌著。一個輕微的啁啾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頭向上望去。在屋簷下她發現了有鳥巢的痕跡。

一股涼爽清新的微風從敞開的窗戶中吹來,她感受到了一股動力,並且決定趁勢行動。她注意到遠處牆邊的翻蓋式寫字台,正是愛麗絲所說的那個方位。正是埃莉諾把薩迪引上了這條路,她最初感到和埃莉諾之間的某種聯係又被常春藤邊框的信紙所加強;而現在又是埃莉諾將要幫助她去證實西奧所經曆的事情。回想著愛麗絲的指示,薩迪搜尋著寫字台椅子下方,手指滑過每一條木頭邊。終於,在後方連接坐墊的椅腿上,她觸碰到了一個掛著一小串鑰匙的鉤子。就是它。

鎖一打開,寫字台的木頭蓋子就利落地往後縮回,露出一張整潔的台麵,上麵放著一本皮麵筆記本和一個筆座。台麵後方的架子上排著一係列日記本,薩迪快速地往裏一瞥,一眼就看到愛麗絲之前說的埃莉諾謄寫的三份書卷。她的目光貪婪地沿著書脊移動著。雖然沒有跡象表明它們是按年份排列的,但是這整潔清爽的書桌顯示了這種排列的可能性。這個家庭在一九三三年底搬出了洛恩內斯。這意味著,最後那個冊子裏的內容有可能包含了那年的仲夏。薩迪把它從書架上抽了出來,果然,第一頁信紙的日期寫著一九三三年一月,埃莉諾用十分好看的字體寫給一個叫斯坦巴克醫生的人。她就地坐了下來,背靠在床的一側,開始讀了起來。

結果這是寫給一連串醫生的一係列信件的第一封,每一項對安東尼症狀的概述以及禮貌的請求並不怎麽能看出她當時的孤注一擲。埃莉諾對他苦難的描述叫人心酸——這個熱切的年輕人因為對自己國家盡職而被剝奪了自己的生活,自從回家後的幾年來,他一直在嚐試著恢複到從前的樣子。薩迪被感動了,但是現在沒有時間去哀悼戰爭的恐怖。今天她感興趣的是另一種恐怖,在對它的調查結束之前,她隻能專注有關安東尼的暴力傾向和六月二十三日那天他的身體狀況的記錄。

如果埃莉諾寫給倫敦醫生們的信件中還有什麽戒備的話,那些給戴維茲·盧埃林的信——而且有很多封——在語氣上就顯得私密許多。他們也提到了安東尼的治療情況——薩迪已經忘記盧埃林在拋下一切成為作家前,也受過醫學的培訓——隻不過,因為不用在意自己向遠方的醫生描述時采用的措辭會傷及自己丈夫的自尊和隱私,埃莉諾能夠坦白地寫出他的狀況以及自己的絕望:我有時候害怕他永遠都不會好了,我那麽多調查工作到頭來全是徒勞……為了他能夠康複我願意放棄一切,但是他要是自己都放棄了希望,那我該怎麽辦?有幾句話讓薩迪覺得他們的推論似乎是對的:有天晚上又發生了。他在號叫中醒了過來,嚷嚷著狗和嬰兒的事情,堅持要他們當下就滾出去,我隻能用全身的力量把他壓製住,以防他從房間裏衝出去。我可憐的丈夫,每當他這樣扭曲著顫抖著的時候,他甚至連我都不認識了……他在早晨會無比懊悔。我發現自己有時會對他撒謊,假裝是我在匆忙中把自己弄傷的。我知道你對這些事情的感受,在原則上我同意,對彼此誠實是最正確的做法,但是知道真相會對他造成很大的傷害。他永遠都不會有意去傷害哪怕一隻蒼蠅。我不能忍受看到他羞愧難當……不過你不用擔心!如果我知道這會讓你很難受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告訴你的。我向你保證自己沒有任何問題。皮外傷可以愈合,而心靈上的創傷要糟糕得多……我對安東尼發過誓,而誓言是一定要遵守的。是你教會了我這點……

薩迪一邊讀著,一邊逐漸明白了盧埃林也知道埃莉諾和本傑明·芒羅的私情。我的朋友,你堅持這樣古怪地(偷偷地!)叫他,是可以……當然我備感內疚。你指出我和母親的不同之處真是太體貼了,但是在你寬容大度的言辭之下,我知道我們的行為其實沒多大差別……要我自己說的話,我可能會允許有這麽個人存在,我愛他,當然和對安東尼是不同的,不過我現在知道人的心是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的……然後,最後一封信裏寫道:你是對的,安東尼永遠都不能知道。對他而言這不僅是挫敗,這也許會毀了他……

最後這封信的日期是一九三三年四月,而這本冊子裏沒有其他的信件了。薩迪想起戴維茲·盧埃林在夏天的時候有住到洛恩內斯來的習慣,這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麽之後他們兩人之間再無信件往來。她又看了一眼信中的文字:你是對的,安東尼永遠都不能知道。對他而言這不僅是挫敗,這也許會毀了他。這並不是確鑿的證據,但是有點兒意思。根據埃莉諾的回信來看,盧埃林已經開始非常擔心如果安東尼知道他們**的話,他可能會做出的舉動了。薩迪不知道盧埃林的焦慮是否導致了絕望而最終促使他自殺。她在這方麵不是專家,但這似乎並不是不可能。這顯然更能夠解釋事件的時間節點,而對時間的疑惑仍然占據著她腦海裏的一角,揮之不去。

薩迪忽然靈光一閃。愛麗絲說過她母親會把收到的信件放在書桌兩邊的抽屜裏。有沒有可能,她從戴維茲·盧埃林那裏收到的信件也在那裏?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就可以看到他親口說的畏懼的原因,以及畏懼的程度。薩迪用鑰匙打開兩邊的抽屜。數百個開口參差不齊的信封一捆一捆地用彩色絲帶紮著。收件人全寫著A.埃德溫太太,有些是機打的字體,顯得很正式,其餘都是手寫的。薩迪一捆一捆地翻找著,搜尋從戴維茲·盧埃林處寄來的信件。

正當她覺得一無所獲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一批信封裏開頭一封的上半部分有點不同尋常,既沒有地址也沒有郵戳。真是奇怪。薩迪仔細看了一下,有一兩封是通過郵局寄來的,但信的其餘部分就和第一封一樣是空白的。這引起了她的好奇。這些信件有著柔軟的紅色絲帶,散發著淡淡的香粉味——是情書。

嚴格來說這並不是她要找的東西,但是薩迪被強烈的好奇心打敗了。此外,埃莉諾還有可能向情人傾訴安東尼的病情帶給她的恐懼。她解開了紅絲帶,迫切地把這捆信件打開,把它們在地上鋪開。她抱怨自己把信件亂放,卻突然看到了某樣東西。某樣並不屬於這捆信件的東西。

她立即認出了這樣東西,深綠色常春藤編織成的圖案蔓延在信紙四周;信上的筆跡和寫信的鋼筆簡直是完美的搭配。這是她在船庫發現的那封信的前半部分,那封信是安東尼去戰場後埃莉諾寫給他的。薩迪把這頁紙拿出來的時候,心髒怦怦狂跳。之後她就會發現,對於她即將揭開的事情,剛才她的反應仿佛是個預兆,因為當她開始讀信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尋找的一個線索、一塊消失的拚圖,就這樣落到了她的腿上。

“薩迪?”

她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是克萊夫。他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本皮麵的筆記本,臉上帶著興奮的表情。

“啊,你在這裏。”他說。

“我在這裏。”她重複了他的話,而腦子裏,剛才的發現帶來的各種想法仍舊激烈地盤旋著。

“我想我找到了。”他興奮地說著,一邊用最快的速度邁開他的老腿,來到薩迪旁邊的床沿上坐下。“在安東尼一九三三年的日記裏。愛麗絲說得對,他很能寫。每一年都有一本日記,大部分都關於對大自然的觀察以及記憶訓練。我能認出來,因為我剛當警察的最初幾天也是這樣,當時我正努力學會去記住案發現場的每一個細節。不過也有一些日記是以信件的形式寫給一個叫作霍華德的家夥的。我猜他是安東尼的一個朋友,在一戰的時候被殺害了。我是在這裏發現的:在一九三三年六月,安東尼似乎出現了新的狀況。他告訴對方說他覺得自己在過去的一年裏每況愈下,有些事情變了,隻是自己不知道究竟是什麽,而他兒子的出生也沒能讓情況好轉。事實上,我發現在日記中,他幾次提到那個小家夥哭泣的聲音讓他回想起他稱之為‘事件’的經曆,那是在戰爭中發生的事情。在仲夏前最後一篇日記中,他寫到了他的大女兒德博拉來找他,她告訴了他一些事情,而這改變了一切,解釋了他為什麽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也造成了他完美生活的‘幻滅’。”

“肯定是的。”

安東尼就在仲夏前不久得知了這個事情。毫無疑問,這已經足夠把他送上發飆之路。戴維茲·盧埃林顯然非常擔心這一點。不過現在,考慮到剛才讀過的內容,薩迪懷疑他是否隻發現了這一點。

“你那邊怎麽樣?”克萊夫朝著地毯上亂七八糟的信封揚了揚下巴,“發現什麽有意思的事了嗎?”

“那是當然。”

“哦?”

她快速地講述了在船庫找到半張信的事情,還有那封埃莉諾在安東尼打仗的時候寫給他的信。當時她一個人在家,懷著愛麗絲,感歎著沒有他在身邊自己該怎麽辦。

“然後呢?”克萊夫催促道。

“我也是剛剛才發現信的前半部分。在這裏,和埃莉諾的其他信件放在一起。”

“就是這個?”他朝薩迪手裏的那張紙揚了揚下巴,“我可以看看嗎?”

她把信紙遞給克萊夫,他快速掃視著內容,然後瞪大了眼睛:“天哪!”

“是的。”

“感情太強烈了。”

“是的。”

“但這不是寫給安東尼的啊。上麵寫著,親愛的本。”

“是的沒錯,”薩迪說,“而日期是一九三二年五月。這就意味著她筆下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不是愛麗絲,而是西奧。”

“但這就是說……”

“沒錯。西奧·埃德溫不是安東尼的兒子。是本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