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九三二年,康沃爾

他擁有著幸福的生活,而這讓整件事顯得更糟。他有一個深愛的妻子,還有三個純真善良的女兒,讓他的生活充滿光亮,而且很快又會擁有一個新的孩子。他住在一幢美麗的房子裏,枝葉蔓生的花園挨著茂密的森林邊緣。鳥兒在他家的樹上鳴唱,鬆鼠在樹上儲備食物,鱒魚在他的河裏變得肥美。這些對他來說已經足夠奢侈。幾百萬人失去了過上普通生活的機會,在淤泥和瘋狂中死去;他們為了擁有他現在的生活付出了一切。他們經曆死亡直至被世人遺忘,這一切都絲毫沒有影響安東尼的好運。

他沿著湖畔走,船庫映入眼簾,於是他停下腳步。這裏一直是個特別的地方。回想戰前那些單純的日子,當小屋還在重建的時候,他和埃莉諾曾在河邊野營。他現在並不確定自己今後是否會過上幸福的生活——而這曾經是多麽肯定的事情。那時他初出茅廬,有目標、有能力、有信心,身心健全。他可以誠實地說那個時候他是個好人。生活看上去就像一條通往遠方的康莊大道,等著他們走上去。

戰爭結束後,安東尼回到家裏。他花了大把的時間在船庫:有時候隻是坐在那裏看著河流,有時候重新看一遍舊的信件;有些日子他就這樣睡過去了——他太累了。他有時會認為自己再也不會醒來,甚至有好幾次他很開心自己不會醒來,但他還是醒了,一次又一次。於是在埃莉諾的幫助下,他在小屋的閣樓上做了一間書房,而船庫就留給孩子們了。船庫曾經是孩子們玩耍探險的地方,現在改作傭人宿舍。一想到這裏他就很開心,安東尼想象著流逝的時間和曾經住過這裏的人們,不禁感到,今日的人們正從昨日幽靈的身上走過。建築比人的生命宏偉許多,這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嗎?這就是他最喜歡洛恩內斯的森林和田野的原因。一代一代的人從那裏走過,在那裏工作,然後在那裏埋葬。從永恒的自然中能夠獲取很多慰藉。就連瀕臨死亡的樹木也會重新生長起來,雖然很難去想象這個場景,但一定會是這樣。霍華德的墳頭長出鮮花了嗎?

他有時候會想到在法國遇見的人們。雖然他盡力不往那裏想,但他們會自動浮現在他的腦海裏,那些家園變成戰場的村民和農民。他不知道,杜蘭德先生和福尼爾太太,還有在去戰場的一路上,那些不計其數為他們買單的人(不管樂意還是不樂意),是否還在那裏?當停戰條約被簽署、槍支武器被收起的時候,那些生活被擾亂的人,那些家園被破壞的人,是否開始了漫長而緩慢的戰後修複工作?他想他們一定已經開始了。否則的話,他們還能去哪裏呢。

安東尼繞著籬笆走著,然後走向森林。愛麗絲今天想和他一起出去,但是埃莉諾不允許,並且給她安排了一個任務,讓她無暇兼顧別的事情。他的妻子在這些年來已經變成了讀懂他情緒的專家,有的時候似乎她要比他本人還要了解他。不過,最近,事情開始有了變化。自從埃莉諾告訴他自己有了身孕以後,事情就變得糟糕起來,這讓他擔心。她本以為這個消息會讓他覺得開心,在某些方麵來講確實如此。但是,他發現自己的思緒越來越頻繁地被拽到福尼爾太太農場的穀倉裏。他在夜裏聽見虛幻的哭聲,那是一個孩子的哭鬧聲;而每次那隻狗吠叫的時候,他都不得不安靜地、一動不動地站著,告訴自己一切都很好,這些景象隻存在於他的腦子裏,仿佛這樣情況就會好一些。

一群鳥兒在天空中快速飛過,安東尼打了個冷戰。有半秒鍾的時間,他仿佛身處法國那座牛奶棚後麵的那塊土地上,肩膀上曾經被霍華德擊打過的地方隱隱作痛。他緊緊地閉上雙眼,深呼吸五次,然後眼睛慢慢睜開一條縫,讓光亮流回來。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寬廣遼闊的洛恩內斯田野、晃來晃去的愛麗絲和草地上通向森林的最後一扇門上。他堅定而緩慢地向那扇門走去。

幸好,今天他是一個人出來的。埃莉諾是對的。他開始變得無法預測,他擔心自己會做出什麽無意識的舉動,會讓孩子們看見或者聽見。但絕不能讓她們知道他做了什麽,現在是什麽樣子。他不能忍受她們知道這些。更糟糕的是,如果她們看過一眼他幾乎要做的事情,那他可能就要越過那條成為魔鬼的邊線了。

幾天前的一個夜晚,他被黑暗中的某種嘈雜聲驚醒。他從臥室的**坐起身,發現窗簾邊上的陰暗角落裏有什麽東西。那裏有人。安東尼的心髒怦怦直跳。“什麽東西?”他帶著怒氣低聲嚷道,“你想幹什麽?”

那個男人慢慢走近他,當他來到月光下的時候,安東尼發現那是霍華德。

“我馬上就要當爸爸了,”他說,“我馬上就要當爸爸了,安東尼,和你一樣。”

安東尼閉上雙眼,捂住耳朵,太陽穴兩邊的雙手顫抖著。接下去,他隻記得埃莉諾醒了過來,抱住他,床邊的燈亮了,而霍華德也不見了。

不過,他還是會回來的,他總是會回來的。現在,一個嬰兒即將降臨世上,安東尼卻沒有任何機會阻止他的出現。

兩年半的時間裏他們都在戰場上。前方戰火紛飛,而他們似乎頂著對方的敵意在沒完沒了的重複中輾轉,然後原路返回。他們太了解瓦魯瓦-巴永的城鎮和人民;現在,他們已經逐漸適應了塹壕戰的環境。不過,從上麵傳來消息說,他們要準備大動作了,安東尼很高興,因為他們越早拿下這該死的戰爭,他們就能越早回家。

這是他在戰場的最後一天,馬上他就要成功離開戰壕了。在杜蘭德先生提供的住處裏,他坐在廚房的橡木桌子邊,從瓷器(而不是鐵器)裏倒了最後一杯茶,然後又讀了一遍埃莉諾的最新一封信。她寄了一張德博拉和剛出生的嬰兒在一起的照片。愛麗絲,一個可愛的胖嘟嘟的小東西,散發著驚人的凶狠而又堅定的氣場。在看了最後一眼之後,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藏進夾克的口袋裏。

那封在他給她的常春藤花邊的信紙上寫的信,正是他所要求的。生活中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讓他感覺像活在小說裏。這世上真的有個地方叫作洛恩內斯?那裏有個有很多鴨子、中間有一座小島的湖,還有一條河流蜿蜒在花園的盡頭?那兩個分別叫德博拉和愛麗絲的英格蘭女孩有沒有在她們父母精心栽培的花園裏度過早晨的時光?她們會因為吃了太多的草莓而拉肚子嗎?後來她們兩個都不舒服了,埃莉諾這樣寫道,但是又能怎麽辦?她們就像是一對襲擊了花園的小偷。德博拉的口袋裏一直都裝滿了草莓,然後趁我不注意把它們喂給愛麗絲。我不知道是應該感到驕傲還是生氣!而我即使發現了,也不忍心製止她們。還有比從藤蔓上摘下新鮮草莓更,大口地把它們吞咽下去,感受自己在甜美中融化美好的事情嗎?哦,天哪。但是兒童房,安東尼——那些黏糊糊的小手指——聞起來就像是放了好幾天的溫熱果醬!

安東尼抬頭看見霍華德在廚房門口。安東尼沒想到自己在這麽脆弱的時刻,被別人逮了個正著。他迅速把信紙折起來,和照片一起藏好。“我準備好了,就等你了。”他說著,拿起帽子,把它拉好。

霍華德坐到桌子對麵一張簡樸的椅子上。

“你並沒有準備好。”安東尼說。

“我不去啊。”

“不去哪裏?”

“前線。”

安東尼皺起了眉頭表示困惑:“你在開玩笑嗎?你生病了?”

“都不是。我要走了。你如果願意,也可以認為這是潛逃。我要和蘇菲一起離開。”

安東尼並不是時常沉默的人,但現在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知道霍華德對杜蘭德先生的女管家很好。那個可憐的姑娘在戰爭爆發幾個星期後失去了她的丈夫。她才十八歲,有個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路易需要照顧,舉目無親,村子裏也沒有朋友。他並沒有意識到事情已經發展到那個地步了。

“我們相愛了,”霍華德說,“我知道在這種時候這聽上去有點可笑,但事情就是這樣。”

這裏的槍聲沒有停息過,總是此起彼伏。他們變得習慣了地麵的震動,茶杯和茶碟在桌麵上顫動碰撞。每一次顫動就意味著有更多的死亡,而他們現在已經擅長無視這個事實。

安東尼穩住茶杯,看著茶水表麵微微抖動。“愛情。”他重複道。這個詞聽上去有點古怪,而他們平時經常掛在嘴邊的是老鼠、淤泥,還有沾滿血跡的四肢。

“我不是一個戰士,安東尼。”

“我們現在都是戰士了。”

“我不是。我一直很幸運,但是我的好運快用完了。”

“我們需要把眼前的事情了結掉。一個男人如果不能對他的國家有用的話,還不如死了算了。”

“胡說八道。我不知道我當初為什麽會信這個。我對英格蘭有什麽好處?比起英格蘭,我對蘇菲和路易更加有用。”

他含糊地指了指窗外,安東尼看見蘇菲和她的小嬰兒坐在天井對麵的花園椅子上。她正輕聲對小男嬰說著話——他是個可愛的孩子,有著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臉頰兩邊各有一個小酒窩——他正笑著,伸出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去抓他母親的臉蛋。

安東尼壓低了嗓音說道:“聽著,我可以安排一些假期。你可以回英格蘭住幾個星期,先緩一緩。”

霍華德搖了搖頭:“我不會回去的。”

“你沒有別的辦法。”

“總會有辦法的。我今晚就動身出發。我們很快就走。”

“你現在和我一起回去——這是命令。”

“我想和她在一起。我想過普通的生活——成為一個父親,成為一個丈夫。”

“你都可以做到,你會的;但是你必須正當地去做這些,你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我不應該告訴你的,但是我和你的關係比朋友更親近。你就像我的哥哥。”

“我不能讓你這麽做。”

“你必須得這麽做。”

“我們都知道逃兵會有怎樣的下場。”

“他們得先抓到我才行。”

“他們會的。”

霍華德笑得有點悲傷:“安東尼,我的老朋友,我已經死在那裏了。我的靈魂已逝去,很快我的身體就會隨之而去。”他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慢慢放回去。他離開了這個農家廚房,哼著安東尼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過的小曲,那是他們讀大學時的某首舞曲。

那個小曲,那個音調,他的朋友死時輕鬆的樣子……他們一起看到的和做過的可怕的事情,還有整個任務的無情與殘酷,安東尼壓抑著一切以讓它們走得如此遠——伴隨著極度的痛苦,他思念著埃莉諾和他的女兒們,還有他尚未見過的小愛麗絲——而現在這些就要將他吞噬。

他的思緒逐漸模糊,突然他站起身來。他匆忙地跑出廚房,穿過草地,沿著農民房之間的道路跑去。在隔壁一家牛奶棚後麵的小巷裏,他逮到了霍華德。他的朋友正站在小巷盡頭,安東尼大聲叫道:“嗨!給我停下。”

霍華德沒有停下,他回過頭叫道:“你不再是我的司令官了。”

安東尼感到害怕和無助,胸中燃起了憤怒,像是不願停留在港灣的一股暗流。他不能讓這事發生,他必須去阻止他。

他開始奔跑。他向來不喜歡暴力——他接受的是成為醫生,成為一個治療者的訓練——但是現在他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著,血液在血管裏洶湧,皮膚下沸騰著過去幾年來感受到的每一寸怒火、每一絲悲傷和每一次挫敗。當靠近霍華德的時候,他一躍而起,把霍華德推倒在地。

兩個男人滾來滾去,搏擊著,扭打著。他倆都試圖向對方揮出決定性的一擊,但是都沒能做到。霍華德是第一個占到對方便宜的,他讓自己往後退了一點,騰出足夠的距離,然後使出一記左勾拳。安東尼感到胸部和肩膀一陣劇痛。

霍華德是對的,他不是一個戰士;安東尼也不是。這場打鬧意想不到地令人精疲力竭。這兩個男人放開了彼此,分別倒在地上,背貼著地麵,伴隨著喘氣聲,胸膛也跟著一起一伏,短暫的發瘋結束了。

“哦,天哪,”霍華德終於開口說道,“真是對不起。傷到你了嗎?”

安東尼搖了搖頭。他凝視著天空,因為缺氧而有些暈眩。“你這該死的霍華德。”

“我說了呀,對不起。”

“你會沒有食物,沒有補給……你在想什麽?”

“我和蘇菲——我們這樣就足夠了。我們彼此擁有對方。”

安東尼閉上眼睛,一隻手放在胸前。太陽炙烤著他的臉頰,這讓他感到快樂,他閉著的眼睛裏一片橙色。“你知道我必須得阻止你。”

“那你就不得不朝我開槍了。”

安東尼在光亮裏眨了眨眼睛。一群排成箭頭狀的鳥兒朝著湛藍色的天空飛去。他就這樣看著它們。與此同時,他確信的事情似乎粉碎了。這一天,這片陽光,這些鳥兒,一切都是戰爭之外的世界。這就好像一個不同於他們所處世界的地方就在上麵存在著,他們如果可以躍得足夠高,就能逃離這個被他們叫作世界的地方。

霍華德現在坐了起來,背靠著一麵磚牆,審視著自己青一塊紫一塊的手。安東尼也起來坐在他的旁邊。他的肋骨受傷了。

“你決定要這麽做了。”

“我們都決定好了。”

“那麽把計劃告訴我。你肯定打算好了。我無法相信你會蠢到毫無計劃地帶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嬰兒橫穿這個國家。”

霍華德說出了他的計劃,安東尼默默聽著。他努力不去思考那些軍隊和那些規矩,以及如果他朋友被抓了會發生什麽。他隻是聽著,點點頭,強迫自己去相信也許這個計劃行得通。

“蘇菲的這個阿姨——她住在南方?”

“幾乎快到西班牙邊界了。”

“她會接納你嗎?”

“她就像蘇菲的母親一樣。”

“那你一路上怎麽辦?食物怎麽解決?”

“我一直存著發放的食物,還有埃莉諾寄來的包裹,蘇菲也可以弄到一些麵包和水。”

“從杜蘭德先生的廚房裏?”

霍華德點點頭:“我打算給他留一些錢作為交換。我不是個小偷。”

“你把這些儲備存放在哪裏呢?”

“福尼爾太太的農場邊上有一個穀倉,已經沒有人用了。炮彈在屋頂上留下了很多洞,它漏起水來就像個篩子。”

“一點點分配的食物、一個蛋糕、一條麵包——這不夠的。你會有幾天需要躲藏起來,而且在去南方的路上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麽事情。”

“我們不會有事的。”

安東尼想著軍隊廚房的儲備,那裏還有牛肉罐頭、煉乳、麵粉、奶酪和果醬。“你需要更多,”他說,“等到天黑,大家都在忙著明天的進攻的時候。我去穀倉找你。”

“不,你不用這樣。我不想連累你。”

“我已經被連累了。你是我的兄弟。”

那天晚上安東尼背了個背包,裏麵塞滿了他能拿的所有東西。他十分謹慎地確保身後沒有人跟著。盡管作為一個長官他比大多數人都擁有更大的特權,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在這種地方被抓到,然後身上還背著個裝滿偷來的補給品的包。

他抵達穀倉的時候,在門上敲擊了一連串聲音,然後再重敲一擊。這是他們說好的信號。霍華德立馬把門打開了,他準是在裏麵等了很久。他們擁抱了一下。安東尼記不清他們是否以前也這麽擁抱過。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懷疑他們是否早已對接下來的事情有了不祥的預感。

月光閃耀的銀白色光芒穿過屋頂的破洞,他可以看見蘇菲坐在穀倉角落的一堆幹草上,胸前用一根帆布帶子綁著嬰兒。那個孩子正在睡覺,噘著玫瑰花蕾般的嘴唇,臉上呈現出極度專注的表情。安東尼嫉妒這個平和安靜的孩子。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像那樣安穩地沉睡了。他點頭問候,蘇菲害羞地朝他笑笑。在這裏,她再也不是杜蘭德先生的女管家,而是安東尼最好朋友的愛人。這改變了一切。

霍華德走到她身邊,然後悄悄地說了些什麽。蘇菲專注地聽著,時不時快速點點頭。說到某件事情的時候,她把自己纖細的手放到了他的胸前。霍華德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的手上。安東尼感覺自己有點礙事,但他又不能移開視線。他被他朋友的表情觸動了。他看起來有些蒼老,並不是因為他疲憊,而是因為自從安東尼認識他以來,他一直戴著偽裝幽默的假麵具,那個在世人嘲笑他之前先嘲笑世人的保護性笑容消失了。

那對戀人結束了他們親密的談話,霍華德走過來迅速地同他道別。安東尼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整個下午他都在糾結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該說些什麽,他想遍了一生的美好祝願和遺憾,還有一些看似隨機的事情,一些他平時也許永遠都沒有機會去表達的事情。但現在一切都消失蒸發了。有太多的東西要表達,而留下的時間又太少。

“照顧好自己。”他說。

“你也是。”

“等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

“嗯,等一切都結束的時候。”

外麵傳來一陣喧囂,他倆都驚呆了。

“霍華德,”蘇菲害怕地小聲叫道,“你快一點!我們走吧。”

“好的。”霍華德點點頭,卻依舊看著安東尼,“我們得走了。”

他快速跑到蘇菲一邊,把軍用背包扛到肩上,拿起她腳邊的另一個包裹。

狗還在吠叫。

“住嘴,”安東尼低聲說,“求你了,別叫了。”

但是那隻狗並沒有停下。它開始怒吼,狂吠,漸漸走近,它幾乎快把嬰兒吵醒,而現在,門外開始有人說話的聲音。

安東尼在屋內向四周望了一眼。屋子有一個窗洞,但是太高了,他們沒辦法把嬰兒弄出去。遠處牆上有扇開著的門通往一個小休息室。他示意大家到那裏去。

他們一擁而入。由於沒有月光,裏麵顯得更加昏暗,他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漸漸地,他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安東尼可以在蘇菲的臉上看到明顯的驚恐。而霍華德,一隻手臂摟著她,表情不怎麽好理解。

穀倉大門的鉸鏈在震動,哢嗒一下,被搖開了。

嬰兒現在醒了過來,開始輕聲咿咿呀呀。這個情況真是一點都不有趣,但是那個孩子並不知道。他對生存充滿了單純的歡樂,這讓他笑了起來。

安東尼把一根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急切地示意他們必須讓孩子安靜下來。

蘇菲輕聲在嬰兒的耳邊說了些什麽,但他被逗樂,反而笑得更開心了。一個遊戲,他烏黑、活潑的眼睛仿佛在說,多有趣啊!

安東尼感到自己怒火中燒。腳步聲已經非常近了,喃喃的說話聲響亮又清晰。再一次,他把手指壓到了嘴唇上,蘇菲推搡了一下嬰兒,她的細聲細語裏透露著驚慌失措。

但是小路易厭倦了玩樂,也許是餓了,他一心想從母親的身上爬下去,疑惑著為什麽她不讓他這麽做。他的咯咯笑聲轉變成了哭聲,而且越來越大。眨眼之間安東尼來到了蘇菲的身邊,他雙手伸向嬰兒,推著這個小家夥,試圖把他的手伸進小孩的嘴裏,讓噪聲停下來,隻有安靜下來,他們才會安全。

但是狗現在已經來到了第二扇門邊,撓著木頭。而霍華德在安東尼身後,想把他拖走,並且用了很大的力氣把他往後推,這個孩子還在哭鬧,狗吠叫著,霍華德的一隻手臂抱著同樣在嗚咽的蘇菲。門顫動了。

安東尼拔了槍,屏住呼吸。

門打開了,火把的亮光讓人眼前一片暈眩。安東尼眨著眼睛,本能地舉起了他的手。他頭腦裏一片混沌,但還能夠看得出前方黑暗中有兩個魁梧的男人。其中一個,在開始用超快的法語講話的時候他意識到,是杜蘭德先生;另一個則穿著英國軍隊的製服。

“這是怎麽回事?”那個官員問道。

安東尼幾乎能聽見這個男人腦中思緒的齒輪轉動的聲音,並且能夠料到他接下去要說的話:“放下那個背包,走到旁邊去。”

霍華德聽到後就照做了。

安東尼發現,小嬰兒路易現在安靜了下來,正伸出手去觸碰蘇菲蒼白的臉頰。他繼續看著那個孩子,著迷於他的純真無知,這和他們現在的恐怖處境相比真是個極大的反差。

寂靜中他逐漸意識到自己差點要幹的事情,和在這個可怕時刻之前他內心的墮落。

安東尼搖了搖腦袋。但這真的太可怕了!這是不可能的。這肯定不是他;安東尼,應該是那個總是能夠相信自己的人,源於他的能力、準確和審慎,還有他想要幫助別人的欲望。

他困惑了,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而將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小嬰兒路易身上。突然,在安東尼看來,在一個所有美好事物都消失殆盡的世界裏,他們全都應該看著這個寶貴的孩子,讚歎他的純潔。不要說話了,他想說,看看這個小家夥。

當然,他正在失去理智。這發生在一個人麵臨死亡的時候。因為,顯然他們都會去死。幫人潛逃就意味著自我放棄。奇怪的是,這並沒有安東尼想象中的那樣糟糕。至少,這馬上就要結束了。

他發現自己累了,非常非常累,現在他可以停止為了回家而做的努力。埃莉諾會為他哀悼,但他想,當她適應他的離開後,在知道他是為了幫助霍華德開始新生活而死後,她會感到高興的。安東尼幾乎要笑了出來。開始新的生活,在現在這種時刻,在世界開始毀滅的時候。

一陣碰撞的響聲,安東尼眨了眨眼睛。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還在法國的穀倉裏。那個官員已經打開了背包,把裏麵偷來的軍用物資抖落了出來。牛肉罐頭、燉菜罐頭、煉乳罐頭撒了一地——安東尼生怕霍華德和蘇菲萬一需要躲藏幾個星期,便幫他們帶了足夠多的食物。

官員輕輕吹了下口哨:“看起來有人準備度假了。”

“我本來就快逃走了,”霍華德突然說道,“要不是埃德溫抓到我的話。”

安東尼看著他的朋友,十分困惑。霍華德無視了他的目光。“這個狗雜種跟著我,努力說服我。”

別再說了,安東尼心想,不要再說了。一切都太晚了。

官員看著安東尼手裏的槍。“是這樣嗎?”他的目光在這兩個人身上遊移著,“你在設法把他帶回來嗎?”

但是安東尼無法快速地組織語句,每一個詞都像是飛散的紙屑,他無法把它們連在一起。

“我對他說他必須得在這裏給我一槍。”霍華德馬上說道。

“埃德溫?”

安東尼聽到了官員在問他,但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他不再處於法國那個被上帝遺棄的穀倉裏了;他回到了洛恩內斯,在花園邊的廚房裏,看著他的孩子們玩耍。他正在照看花園,照看那些他和埃莉諾在上輩子一起種下的植物;他可以聞到沐浴在太陽下的草莓,感覺到灑在他臉上的陽光,聽見孩子們在歌唱。“要回來見我。”這是埃莉諾那天在小河邊說的話。他承諾過他會的。如果他隻能做最後一件事情的話,他會回去,回到她們身邊。他發過誓,但他準備回家不單單是因為要遵守諾言。安東尼準備回家,也是因為他自己想回去。

“我試著阻止他,”他聽到自己說,“我叫他不要跑。”

當他們抓住了霍華德,向著營帳走回去的時候,蘇菲用結結巴巴的法語哭訴著。安東尼對自己說,他已經為他的朋友爭取了更多的時間。事情不該就這樣結束。隻要活著,就有希望。他會找辦法去解釋這件事情,去拯救霍華德,讓一切都恢複到原來的模樣。離前線還有幾英裏的距離,有大把的時間去想辦法解決這個麻煩。

但是,到了離營地還有半英裏的地方,他還是什麽都沒想出來,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聞不到草莓的芳香了,隻有戰爭腐化的惡臭,淤泥、排泄物,還有嘴唇上火藥的辛辣味。他能聽到一隻狗在什麽地方吠叫,還有——他很肯定——一個嬰兒在遙遠的黑夜裏哭泣。一個想法向他襲來,來不及阻止,帶著冷酷、模糊和空洞的情感,就是如果他能夠回到那裏完成他開始想做的事情——讓那個嬰兒安靜下來,就好了。那是個生命才剛剛開始的可愛小孩,安東尼本可以快速地了結他,他根本不會明白發生了什麽。那樣的話霍華德就會得救了。那是他唯一拯救他兄弟的機會,而他卻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