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〇〇三年,倫敦

薩迪已經離開有一會兒了,洛恩內斯的鑰匙被妥當地放在她的包裏。愛麗絲走出門來到後花園。很快就到黃昏了,寂靜的憂鬱隨著昏暗一同降臨。她沿著雜草叢生的磚頭路走著,接下去的幾個星期裏她不需要去做任何零活兒,盡管還有很多。愛麗絲更喜歡有自己個性的花園,而有個性和雜亂無章、一片混亂是有區別的。問題在於,她去花園並沒有很勤快。她曾經很喜歡待在室外——在過去那些日子裏。

一團風車茉莉延伸到了小路上,愛麗絲屈下身,摘下一小根,把它放到鼻子下,捕獲陽光的芬芳。突然一陣心血**,她鬆開了鞋帶。山茶花叢旁的一個角落裏有一張精巧的鐵椅,她坐了上去,脫下鞋和襪子,在令人驚奇的宜人空氣中擺動著她的腳趾。一隻蝴蝶在一旁的玫瑰花叢上方飛來飛去。愛麗絲一如既往地想起了她的父親。在她的生命中,他一直是一個業餘科學家,她不曾想象他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心願。她知曉,曾經,在很久以前,他受過培訓並且渴望成為醫務工作者。但是,就像所有父母的夢想和願望一樣,它們隻存在於一個晦暗隱蔽的地方,遠不如她所在的現實世界明亮大氣。不過現在,她看到了戰爭從他身上奪走了多少東西。她和父親談話的片段又在記憶裏重現:他抱怨和詛咒他顫抖的雙手;他難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在玩他曾經那麽擅長的記憶遊戲時,他努力讓自己的思路保持連貫。

愛麗絲把腳掌放到溫暖的磚頭地麵上,感受磚下的每一顆鵝卵石,每一朵凋零的花。她的皮膚最近十分敏感,一點也不像她童年時期光著腳的時候那樣遲鈍。在洛恩內斯漫長的夏天裏,她們幾個星期都不穿鞋,當母親偶爾宣布去一下鎮上時,她們才匆忙四處尋找自己的鞋子。屋子裏滿是她們瘋狂奔跑的身影,她們蹲下身子檢查床底下、門背後和樓梯下麵,而最後終於成功找到了鞋子。這段記憶是如此清晰,愛麗絲感覺似乎都能觸摸到它。

她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當把洛恩內斯的鑰匙交給薩迪·斯帕羅時,她常年壓抑著的悲傷情緒又被喚醒了。當母親去世、她繼承了這幢小屋的時候,愛麗絲曾經把這些鑰匙藏了起來,發誓再也不回去。不過,她身體裏的一小部分知道這個誓言隻是暫時的,知道她肯定是會改變主意的。洛恩內斯是她的家,她深愛著的家。

但是她並沒有改變主意,而現在看來她似乎再也不會改變主意了。她把鑰匙給了出去,把搜查家族秘密的任務交給了別人——一個年輕的警探,熱切、敏銳且很獨立,她對破案的興趣純粹來自專業上的追求。這似乎是一切的尾聲,宣告著,她,愛麗絲,將永遠不會回去。

“想要喝一杯嗎?”

彼得一隻手拿著水晶壺,另一隻手拿著兩隻玻璃杯。冰塊撞擊的叮當聲像是置身諾埃爾·考沃德[1]的劇裏。

愛麗絲笑著鬆了一口氣,比她假裝的或者他所認為的更放鬆。“我想不出有比這更棒的了。”

他們一起坐在了一張精巧的鐵餐桌邊,他給他們各自倒了杯金酒,酸澀,冰涼,而這正是愛麗絲所需要的。他們談論起這座花園,親近愉快地閑聊著,這證明了最近讓她輾轉反側的心事煙消雲散了。也許彼得注意到她光著腳,這其實破壞了她自己定下的規矩,但他出於禮貌沒有說出口。當他把酒喝完,他站起身來,把椅子放回原位。

“我想我該回家了,”他說,“你還有其他事情需要我做的嗎?”

“現在沒有了。”

他點了點頭但是沒有離開,愛麗絲突然想對他表達感激,而這應該不會讓他們的關係變得奇怪。“今天謝謝你了,彼得。幫我安排了和斯帕羅警官的會麵,而且在她來這裏的時候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妥當。”

“這是應該的,不要在意。”他抓起一根不安分的常春藤枝,手指來回翻動著上麵的葉子,“我猜,這個會麵很有收獲?”

“我想是的。”

“太好了,”他說,“這是個好消息。”他依然沒有離開。

“彼得?”

“愛麗絲。”

“你還沒走。”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我要說了。”

“說吧。”

“既然現在網站已經做好了,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請一段時間的假,如果你允許我暫時離開日常工作的話。”

愛麗絲感到震驚。彼得從來沒有請過假,而她本能地準備拒絕這個請求。她不想放他走,她習慣了他的存在,她喜歡他的陪伴。“這樣啊。”

“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非常想做的事情。”

愛麗絲看著他的臉龐,被他忽然擁有的自我意識鎮住了。這個可憐的男孩從來沒有要求過什麽,他毫無怨言地做著她要求的每件事情,他精準地烹煮她喜好的雞蛋,而現在她卻在讓他為難。她變得多麽乖戾啊。她,一個曾經充滿無盡歡樂的人,曾經認為這個世界擁有各種可能的人,怎麽會變成這樣?埃莉諾也是這樣的嗎?愛麗絲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後說:“你需要多久?”

他笑了,說:“我想三天或者四天應該夠了,從這個周末開始。”

她的嘴裏差點蹦出來一句,應該夠幹什麽?但是愛麗絲及時克製住了。她強迫自己的麵孔呈現出愉快的笑容:“那麽就四天。我在星期三等你回來。”

“其實……”

“彼得?”

“我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來。”

她瞪大了眼睛:“度假?”

彼得笑了起來。“不完全是。我想我們應該去康沃爾,去洛恩內斯。當然不是給斯帕羅警探的調查添亂,隻是去那裏看看而已。你可以視察一下,我可以幫忙整理那些日記和信件,分析下文字,看看字裏行間的意思——就像我的工作一樣。”

他熱切地看著她,期盼著她的回應。一個小時前她會拒絕,這絕對不可能,但是現在她不會說這種話。當他們喝著金酒聊著天的時候,午後輕風不斷吹**濕泥土和蘑菇的味道,以及熟悉的花園氣息,愛麗絲感受到突如其來的回憶和渴望的衝擊。她意識到,在洛恩內斯有她想念的東西,它們標示著她曾經孩童時代的樣子,蘊含著那麽多年來她感到的內疚和羞愧,突然之間,這麽久以來,她第一次感到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它。她覺得如果她把那些事情拋到腦後的話,她一定還會去把它們撿回來。

可是,回到洛恩內斯……她已經對自己發過誓不會再這麽做了。

她隻是無法做出決定,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煩人。愛麗絲·埃德溫從來不優柔寡斷。她不禁感到事情逐步開始明朗,她在故事走向上逐步失去掌控;可是,放開雙手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彼得還站在那裏。

“我不知道,”愛麗絲終於開口道,“我真的不知道。”

彼得走後,愛麗絲在花園裏又待了一個鍾頭。她又喝了一杯金酒,然後又一杯。她傾聽著外麵世界的聲音,鄰居們開始了晚上的例行活動,遠處馬路上聚集起了車輛然後又變得通暢,親切的鳥兒們在天黑前的最後一刻尋找著庇護。這像是曾經那些完美的夏日傍晚,一切都朝氣蓬勃,仿佛處於大自然的繁盛之巔。眼前,芬芳的空氣使人陶醉,天空從粉色變到紫色再變到深藍;盡管這幾天她得知了一些事情,但愛麗絲還是感受到極大的平靜。

最終她回到屋內,看見了彼得留在爐子上的晚餐。桌子擺放成她喜歡的樣子,一張紙條靠在灶台旁的餐具架上,上麵寫著湯需要加熱多久。顯然,愛麗絲在烹飪上的無能給人一種深刻的印象。不過她還不餓,於是決定先去讀一些東西。但是到了起居室,她發現自己正拿著很久以前,在一切破碎之前家人們在洛恩內斯野餐時的照片。不過,她提醒自己,一切在那時就已經支離破碎了。

她研究著母親的臉。埃莉諾在一九三三年的時候正值三十八歲,對於十六歲這個年紀來說是老了點,但對現在的愛麗絲來說卻隻是個孩子。埃莉諾以前很美麗,有著光鮮動人的外表,不過不知為何,愛麗絲會如此懷念母親憂傷的表情。得知真相後再回首過去,在照顧父親時埃莉諾所遭受的沒完沒了的折磨;獨自負擔他的病症,把他的沮喪當作自己的沮喪——這些愛麗絲現在都可以清晰地看見。在某種程度上,這使她的母親更加吸引人。她的姿態中有一絲戒備,環繞在她敏銳的目光裏;還有一絲隱忍或反抗,藏在她的眉宇之間。她脆弱、強大而又迷人。難怪本會愛上她。

愛麗絲放下照片。當克萊米把她看到的告訴德博拉時,她非常心煩意亂。“她十二歲半了,”德博拉說,“但她要比她實際年齡小。她不願意拋下童年時代。還有,她看到的那個人是母親。”愛麗絲可以想象出她的小妹妹爬上船庫木頭門廊的樣子,她的手臂吃力地壓在玻璃上,額頭靠在手背上,向窗戶裏張望。當看到母親和本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多麽疑惑;爸爸如果發現的話會是多麽震驚;還有德博拉,她也同樣感到震驚。“克萊米告訴我之後,我以為我會永遠討厭母親。”德博拉這麽說的時候,她表示同意。

“但是你沒有。”

“在西奧出事後,我怎麽可能這麽做?她的不忠帶給我的憤怒無法和失去他的痛楚相提並論,你覺得呢?我想我感覺到她覺得自己已經受到了足夠的懲罰,而我的同情心戰勝了憤怒。此外,在這一切發生之後,她向爸爸再次做了承諾。我想如果他可以原諒她,那我也可以。”

“克萊米怎麽說?”

德博拉搖了搖頭:“要想知道克萊米在想什麽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後來沒有再談起過這件事。我曾經嚐試過一兩次勾起話題,但她看著我,好像我在胡言亂語。她太沉醉在飛行上。有時候我感覺,她似乎能夠翱翔在他人的日常紛爭之上。”

但是,她真是這樣嗎?突然間,克萊米和母親之間逐漸拉開的距離被賦予了一種新的想法。愛麗絲總以為她們的距離隻是因為克萊米反叛和乖戾的性格;她從未,哪怕一分一秒,猜測過那可能是因為隱藏於深處的那些特別而悲痛的事情。

那麽你怎麽看我呢?愛麗絲沒有問出這個問題。反而,她表現得比她感覺到的更加輕鬆:“我得知道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我不是指出軌這件事,而是說全部——爸爸、炮彈休克症、西奧。”

德博拉緊閉的嘴巴微微顫抖著:“我們都愛著爸爸,但是你,愛麗絲——你崇拜他。我不想做惡人去破壞你的信仰。”她想笑出來,但聲音聽上去有點尖銳,“天哪,聽起來好像我的決定很高尚,然而並非這樣。完全不是這樣。”她歎了口氣說,“我沒有告訴你,愛麗絲,因為我知道你會責怪我,因為是我激起了爸爸的怒火。我了解你知道事情後的態度,而我沒辦法承受這個。”

她因為內疚和悲傷而哭了起來。她承認有時候懷疑自己的煩惱是不是對她所作所為的懲罰,但是愛麗絲消除了她的疑慮。首先,宇宙萬物不是這樣運作的;其次,她對這件事的反應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不管是出於對爸爸強烈的忠誠感,還是出於對母親的極度憤怒。她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經把可怕的事情推上了運行軌道。

一個秘密擁有那麽多的碎片,而每個人都拿著不同的部分。唯一知曉全部的人是埃莉諾,而她卻從來沒有說過。薩迪·斯帕羅對埃莉諾為何原諒丈夫的所作所為疑惑不解。還有個未被提及的問題被拋在了她和愛麗絲的談話之後:她愛她的孩子嗎?但是她確實深愛著西奧,認識她的人裏無一不這麽認為。她的後半生都在為西奧而哀傷苦惱。她每年都回到洛恩內斯,但她從來不把這些哀傷苦惱發泄在爸爸身上。“愛是不計算人的惡。”在德博拉婚禮的前一天晚上,埃莉諾曾經對她這麽說,而母親也確實是這樣做的。此外,埃莉諾也因此多了一個理由去支持她的丈夫。斯帕羅警探不能理解這一點,但愛麗絲知道那是因為她的母親認為錯在於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她背叛對爸爸的誓言而招致的懲罰。

愛麗絲又看了一眼照片。她不知道母親和本的關係維持了多久,隻是短暫的幽會,還是陷入愛河。當德博拉起初對她說起這件事時,愛麗絲一度感到尷尬。她的思緒一下子飛到了船庫,飛到那個本拒絕她的下午。她曾問過他是不是心裏有了別人,他臉上溫柔的表情告訴她是的。然而,他並沒有告訴她是誰。

她曾經想象他們兩個在背地裏取笑她,感到自己愚蠢至極。但是愛麗絲現在不再這麽覺得了。前幾天的強烈情感已經化成泡影。她和他相遇時,她才是個十五歲的孩子,雖然老成但畢竟天真。她第一次愛上一個比自己年紀大還對自己有興趣的男人,錯把他的友好當作愛情。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而她原諒了自己的年少無知。她也知道,母親永遠都不會嘲笑她。相反,她現在能夠知道,當埃莉諾試圖警告愛麗絲不要和“不合適”的人走得那麽近的時候,她為什麽那麽生氣、那麽堅持。

愛麗絲也絲毫不嫉妒本選擇了埃莉諾而不是她。她怎麽可能嫉妒自己的母親呢,特別是她遭受並失去了那麽多?她那年忽然離世的時候快六十歲,比現在的愛麗絲還要年輕許多。這種嫉妒就像是嫉妒自己的孩子,或者是嫉妒很久以前讀過的某本書中的人物。不,愛麗絲並不嫉妒,她隻是難過。這不是懷舊,她的感傷並不常見,也不容易解釋。她為她母親獨自承擔這一切而感到難過。現在,愛麗絲看著母親很久以前的麵容,覺得也許她是有某種吸引力吧。本是一個親切、溫柔、迷人的人;他不受任何條規的束縛,而這有時候恰恰是埃莉諾不堪忍受的重負。

愛麗絲的注意力轉移到了父親身上,他坐在大家的後麵,野餐毯子的邊緣。她看著這張照片的時候,他身後的一麵石牆吸引了她的注意。父親對她而言似乎總是自信而又堅定,就像那些豎立在洛恩內斯土地上古老的石頭一樣。德博拉曾經說愛麗絲崇拜他。當然,她特別地愛他,也想要他的愛作為回報。但那時她們全都這樣,爭奪著他的寵愛。

現在,她體味著他那熟悉的麵孔上的每一個細節,試圖發現親愛的人容貌背後的秘密。愛麗絲知道一點關於炮彈休克症的事情,創傷、噩夢,還有患者會像驚弓之鳥一般聽到巨大聲響就蜷縮起來。但是德博拉說爸爸的情況並不是那樣。他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受到了影響,而且他的手會時不時地顫抖,對他來說,重新回到外科實習中是不可能了。然而,還有別的東西折磨著他,那是一種特殊的經曆,而不是普通的恐懼。過去戰場上的可怕經曆,開始逐漸摧毀他們家庭生活的平和安寧。

愛麗絲的目光下移,自然地落到了西奧的身上。他坐在母親的腳邊,向克萊米伸出一隻手臂,同時臉上綻開愉快的笑容。他的玩具小狗掛在他的手上,對不熟悉他的人來說,這也許看上去像是他正在給他的姐姐遞禮物。但是西奧永遠都不會心甘情願地把玩具小狗送人。那個玩具有什麽故事?在這麽大的一個事件中,玩具小狗的下落確實顯得微不足道,但愛麗絲還是想知道。她想,這一定是她小說家的本能,總是尋求處理好每一個細枝末節。同樣,還有更多更大的問題冒出來。從最基本的問題開始——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爸爸是什麽時候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母親是怎麽發現的?——到愛麗絲覺得最亟待解決的問題:她的父親到底遇到了什麽事情會讓他采用這種反應方式?愛麗絲會不惜一切代價回到那個時候去和她的父母談談,直截了當地問問他們。但是事到如今,隻能希望洛恩內斯的自製報紙上寫著答案。

她曾相信薩迪·斯帕羅會找到它們,但是現在愛麗絲似乎很清楚,她不能在一邊袖手旁觀。她對自己發過誓,永遠都不會回到洛恩內斯,但是突然,這成為了她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她猛地站了起來,邁開步子穿過閱讀室,一邊給自己發燙的臉頰扇風。回到洛恩內斯……彼得說她隻需要打個電話說她願意就可以……她真的願意讓自己去遵守這個在年輕、恐懼、缺乏安全感和頭腦一時發熱時做出的承諾嗎?

愛麗絲看著電話,手輕微顫抖著。

[1] 英國男演員、劇作家、流行音樂作曲家、導演、製片人。因影片《與祖國同在》(In Which We Serve)獲得1943年奧斯卡榮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