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九三一年,康沃爾

埃莉諾在三十六歲那年陷入人生中的第二次戀愛。這次戀愛並不是像當年看到安東尼那種一見鍾情,一九三一年的她已經完全不是二十年前的那個小女孩了。但是愛情有很多種色彩,這一次,它是一幅灰色的景象:雨中的倫敦,哈利大街上的醫生,利伯提百貨的下午茶,一片黑色雨傘的海洋,擁擠的火車站,潮濕車廂裏沉悶的黃色座位。

窗外響起了哨聲,火車準備出發了,但似乎也太遲了。埃莉諾透過車窗望去,端詳著被煙熏黑的軌道,什麽都沒想。在火車啟動前的最後一分鍾,一個男人衝了進來,坐在她對麵的靠窗座位上,她留意到在玻璃上反射出的人像——十分年輕,至少比自己年輕十歲。她依稀聽到一個愉快的聲音,她聽見他在對他鄰座的男人說,自己得到一張車票是有多幸運,最後一分鍾的時候才拿到手。然後她就沒再關注他。

火車在一片煙霧中駛離了軌道,雨水像溪流般落在車窗玻璃上,外麵的一切景色都消失了。當窗外的景色由倫敦變為鄉村的時候,她在腦子裏重新順了一遍和海默醫生的會麵內容,思考著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了。當時,角落裏拘謹的小打字員,往她的機器上輸送著埃莉諾說出的每一條信息,真是叫人心煩意亂,而現在想起這些,她也感到厭惡。埃莉諾知道對醫生坦誠非常重要,自己應該告訴他們安東尼準確的說話內容和舉止行為,但是她在腦海裏已經想好了另一套描述,在她聽到自己說出來的時候,她感到十分不適,因為自己背叛了對丈夫的誓言。

他所遭受的痛苦遠遠不止那些困擾他的症狀。她曾經想告訴醫生他對女兒們是多麽慈愛,她當初遇見他時他是多麽英俊而有風度,戰爭居然可以挖空一個人的內心,奪走溫存他生命的蓋毯,讓他最初的夢想隻剩下幾縷絲線,隻能自己一人將其縫縫補補,這是多麽地不公平。但是她無論使用怎樣的措辭,都無法讓醫生看到她是多麽愛自己的丈夫,無法轉達她一心想拯救安東尼的意願,就像他當年拯救她一樣。她希望醫生原諒她這場失敗的挽救,然而穿著灰色西裝、戴著框架眼鏡的他卻隻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一邊用鋼筆壓著嘴唇,一邊點點頭、歎口氣,時不時地在寫字本的空白處記下幾句。她的話語串成了一串落到了他的身上,從他油膩的頭發上滑落下來,就像鴨子背上滑下的水滴一般,而自始至終,在整個屋子古板、冷冰冰的安靜環境下,那台機器連續的嘀嗒聲一直在責備著她。

埃莉諾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泣,直到坐在對麵的那個男人伸手遞給她一塊手帕。她抬頭看了眼,驚呆了,她這才發覺此時火車車廂裏除了最靠近門的地方還有一個坐在凳子邊緣的老婦人,就隻剩他們兩個人了。埃莉諾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而沒有注意到火車一路停靠的站點。

她接過手帕,輕輕按了按眼睛下方。她感到有點尷尬——不僅如此,還有些生氣——事情居然變成這個樣子:一個哭泣的女人在陌生人麵前尋求善意。似乎接受這個年輕人的手帕是個過於曖昧的舉動。她忽然意識到那個坐在門邊的老婦人手裏假裝織著絨線,實際卻是在偷看他們,這讓她感到難堪。“不,”他在她試圖把手帕還給他的時候說道,“你留著吧。”他沒有問她哭泣的原因,埃莉諾也沒有主動告訴他,他隻是禮貌地笑了笑,然後忙自己的事情了。

她發現,他正在處理一小張紙片:他的手指迅速移動,幹淨利落,小紙片出現了許多折痕和褶皺,以及一些三角形和四邊形;他把紙片翻個麵,又做了同樣的步驟。她移開了凝視著他的目光,但她並沒有停止觀察,而是在車窗的倒影裏繼續觀察著他。他最後做了一下調整,然後把紙放在手上,從各個角度審視著它。埃莉諾感到出乎意料地開心。那是一隻小鳥,擁有天鵝般的形態,有著尖尖的翅膀和長長的脖子。

火車緩緩前行,一路向西,窗外的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仿佛演出結束後的劇院一般漆黑寂靜。埃莉諾準是睡著了,睡得深沉而漫長。接下來,她隻知道火車最終到達了終點。站長吹響了哨子,指示全體人員下車,車廂窗外的乘客們熙熙攘攘。

她試圖把包從架子上拿下來,但她夠不到,這時候他過來幫她。一切都是這麽自然而然。購物袋卡在了一片邊緣不整齊的金屬片上,真是太糟糕了,而她仍然沒有完全脫離蒙矓的睡意,這個從黎明前就開始忙碌的一天讓她疲憊不堪。

“謝謝你,”她說,“還有剛才也謝謝你。恐怕我糟蹋了你一塊手帕。”

“不要介意,”他笑著說道,臉頰上浮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它是你的了。就這樣吧。”

她從他手裏接過包的時候,他倆的手觸碰了一下,埃莉諾與他的目光瞬間相遇。他也感覺到了某種東西,她可以看出他停頓了一下,臉上出現了短暫的、困惑的表情。那是電流,是宇宙星辰的火光,仿佛那一刻交錯的時間裂開,他們看到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中,火車上的他們並不是陌生人。

埃莉諾強迫自己保持理智。透過窗子,她可以看見馬丁,她的司機,站在明亮的站台上。他正從路過的乘客中尋找著她,準備接她回家。

“那麽,”她說,語速很快,就像是在對一個新的女傭做出要求一樣,“再次感謝你的幫助。”然後稍稍點了點頭,抬起下巴就離開了,留下這個年輕人獨自在車廂裏。

如果她沒有再次遇見他的話,他倆的見麵肯定會被忘卻。列車上的偶遇,一個向她表達善意的英俊陌生人——一個無足輕重的時刻被塞進了原本已經快滿出來的記憶。

但是埃莉諾的確又遇見了他,在幾個月後的八月,某個陰沉的一天。那天早上天氣悶熱得有點反常,而安東尼醒來的時候又是那個壞安東尼。埃莉諾在天亮前聽到他輾轉反側,和夜晚降臨在他身上的恐怖幻象做著鬥爭,她知道又要去預見最壞的結果;她也知道根據經驗,最好的防禦就是攻擊。早餐後她迅速把他送到樓上,勸服他吃下兩片吉本斯醫生給的安眠藥,然後對家仆下達堅決的指令,告訴他們安東尼在忙著一個很重要的項目,千萬不要去打擾。最後,由於那天保姆羅絲休息,她叫來女兒們,讓她們穿上鞋,帶她們去鎮上度過上午。

“哦不!為什麽啊?”愛麗絲說,她總是第一個抱怨也是叫得最響的一個。她的反應就好像埃莉諾建議她們去礦地待一個星期那樣嚇人。

“因為我有幾個包裹要去郵局拿,而我希望能多幾隻手幫我一起扛。”

“真的嗎,母親,還有包裹?迄今為止你一定把倫敦所有的東西都買遍了。”愛麗絲還在喋喋不休。

“好了,夠了,愛麗絲。總有一天,如果上帝願意的話,你會成為一家之主,到時候,就輪到你來決定要不要買那些必需品來維持生計了。”

愛麗絲的表情仿佛叫喊著:永遠不要!而埃莉諾驚訝地發現,這個頑固的十四歲女兒身上竟有著自己年輕時的模樣。這個發現激怒了她,她直挺挺地站了起來。說話的聲音比她預想的還要尖厲刺耳:“我不會再對你重申一遍,愛麗絲。我們要去鎮上,馬丁已經去備車了,所以現在立刻給我去穿鞋。”

愛麗絲趾高氣揚地癟著嘴,眼睛裏閃爍著輕蔑。“好的,母親。”她一字一頓地說,就好像她不能把字從嘴巴裏及時吐出來一樣。

母親,沒有人特別喜歡這個身份,甚至埃莉諾有時候也會對主婦們沒完沒了的迂腐搖頭歎氣。一個母親平時了無生趣,總是能夠對熱鬧活躍的場合進行一番關於責任或者安全上的說教;不過,她卻很重要。在安東尼這種狀況帶來的痛苦壓力之下,埃莉諾本來會崩潰,但是母親的職責不允許她這麽做。她要確保孩子們和他們的父親保持足夠的空間,這樣就不會撞見他發病。母親並不擔心孩子把自己視作一個老潑婦。她為什麽要擔心呢?這對幫助她們長成自己該有的樣子是完全有益的。

可是,埃莉諾還是非常在意和痛惜在戰亂年代所失去的那些時光。那時,孩子們纏繞在腿上,聽她講故事;她們一起繞著小屋追逐、探險,找她自己小時候的神秘據點。但她早就不再自怨自艾了。她曾目睹過其他家庭,他們的生活就圍繞著一個病人的各種病症,然後得出戰爭對他們的傷害太慘重了這個堅定的結論。她不希望安東尼的失望和痛苦所帶來的陰影籠罩在尚在成長期的孩子們身上。如果她自己可以承受他帶來的所有麻煩,那麽孩子們就不會遭到侵害。而總有一天,當她找到個好醫生,發現可以讓他恢複的辦法時,這些麻煩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與此同時,埃莉諾獨自守著安東尼病情的秘密,就像她對他承諾的一樣。就是因為要履行這個承諾,她才一直在倫敦的百貨商店裏購買大量的東西。她買的東西裏,大部分都不是必需品,但這並不重要。這是這些年來她所能編造的最簡單也是最讓人信服的借口,而這些借口能把孩子們從他身邊支開。在去海灘或者草原田野的時候,她會讓她們陪著順道一起去鎮上拿包裹。在她們看來,這是完全可信的(盡管不大願意)——她們的母親是個購物狂,不買到倫敦最新款的商品決不罷休。那個早晨亦是如此。

“德博拉,克萊門蒂娜,愛麗絲!快點過來!馬丁在等著了。”

姑娘們在屋子裏跑來跑去地找忘記放在哪裏的鞋子。她們過會兒還得被告誡——年輕淑女的得體、責任心、對自己的義務之類的事情。母親擅長傳授這些知識。另一方麵她也是這樣做的,畢竟她有康斯坦絲這個很好的榜樣。埃莉諾驚異於自己聽上去會有多凶悍、多冷酷、多無趣。當她發出嚴厲的指令要她們改進的時候,她們的臉上顯露出無聊和厭惡。更糟的是,盡管很細微,她還是捕捉到德博拉臉上偶爾會閃過的受傷和疑惑的表情——就好像她幾乎記得一切事物是另一番景象時的時光——她們完全沒有表露出吃驚。這一點,對埃莉諾來說,是最讓人害怕的。她的女兒們一點兒都不知曉她是有多麽嫉妒她們的自由自在,並對她們沒有受到社交禮儀的約束而感到欣慰。她曾經也和她們一樣,如果現實不是那樣的話,她們也許會成為多麽要好的朋友啊。

終於,女兒們來到了門口,比埃莉諾預想的還要亂七八糟,但是至少,每隻腳上都穿著鞋子。埃莉諾讓她們趕緊出門,馬丁叫的車已經等在那裏,她們全都往車後擠去。當姑娘們還在為誰坐在窗邊、誰坐在了誰的裙子上麵吵鬧時,埃莉諾透過窗子抬頭看向閣樓,那是安東尼正在睡覺的地方。如果她能夠讓孩子們整個上午都在外麵,幸運的話,在下午之前他應該會恢複過來,他們就能撐過一天中剩下的部分。有時候,他們最愉快的家庭團聚時刻就是出現在這樣的早晨之後。這是一個奇特的循環模式:他的痛苦越深,解脫後的狀態就越燦爛。那些時刻就如稀世珍寶,罕見而又珍貴,讓埃莉諾想起這個男人曾經的樣子。這個男人仍舊是他本人,在內心深處,她更正了一下自己對他的印象。

她們來到鎮上的時候,天空的烏雲漸漸消散了。漁船正駛回港灣,海鷗漂浮在風平浪靜的海麵上呱呱地叫著。馬丁開到高街的時候減慢了速度。“太太,要在哪裏放你們下去?”

“這裏就可以了,謝謝你,馬丁。”

他停下了車,打開車門讓她們下車。

“需要我等你們買完東西回來嗎?”

“不用了,謝謝。”埃莉諾把身後的裙子拉平整,一陣帶著鹹味的海風吹拂過她的後頸,“你肯定還要為史蒂文森太太跑腿,我們還有幾個小時。”

司機答應在十二點半回來接她們,而這樣的安排果然引來了女兒們的抱怨:“可是要整整兩個小時,母親!”“就為了去拿幾個包裹?”“我會因為無聊而死掉的!”

“無聊是無知者的領域,”她聽見自己說,“一個讓人同情的地方。”然後,她無視了所有進一步的抗議,“我本來想我們在這裏喝一個早茶。你們可以和我講講你們課上學了些什麽。”埃莉諾懷疑她們並沒學到很多。從家裏自製報紙的產出數量,以及女仆們在本該繁忙的時間裏卻聚在一起吃吃竊笑來看,比起學校的作業,姑娘們更加專注在那台老舊的打印機上。當然,埃莉諾曾經也是這樣,但是女兒們沒有必要知道這個。

姑娘們肯定是被吃蛋糕的提議所振奮(應該不是因為上課這個話題),於是跟著埃莉諾走進街邊的咖啡店。在那裏,她們四人度過了相對歡快的時光,唯一的小麻煩就是克萊門蒂娜打翻了牛奶罐,清潔人員不得不過來打掃。

唉,這和諧的氣氛隻能延續到這裏為止了。彬彬有禮的談話臨近尾聲,茶壺也已經幹涸,埃莉諾看了一眼手腕上父親的手表,發現還剩餘一個鍾頭的時間。她結了賬,開始實施備選計劃。她用了編造好的理由去縫紉店、帽子店,還有珠寶店,然後帶著姑娘們沿著高街走。然而,當她問完珠寶店主如何修理她金手鐲鏈條的扣子時,她們已經因為太過無聊而神經錯亂了。

“求你了,母親,”愛麗絲說,“我們可不可以去海邊玩一會兒等你這裏處理好?”

“是啊,求你了,母親。”克萊門蒂娜也插嘴,她幾乎是在幾分鍾內弄壞了三座鍾。

“讓我帶她們去吧,母親,”德博拉說道,十六歲的她剛剛開始發現自己作為長女的角色,並且馬上就要成為大人了,“我會盯著她們的,確保她們聽話,我們會在馬丁到達之前回來幫你拿包裹的。”

埃莉諾目送她們離去,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其實,她和她們一樣高興。這樣消磨時間要容易許多,她不必取悅和管束她們了。她感謝珠寶店主,同意了他的修理方法,然後走出商店。

埃莉諾高興地發現廣場上有一條空著的木凳。她坐了上去,看著鎮上人來人往,度過了安靜的半個小時。還在孩童時代的時候,埃莉諾從來沒有像成年後這樣意識到,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坐著是多麽令人愉快。沒有企求和期望,沒有詢問和對話,隻有真實的、單純的愉悅。她注意到離馬丁回來接她們隻剩下十五分鍾,不禁感到有些遺憾,而現在是時候硬著頭皮去郵局了。

這也就是說——埃莉諾讓自己堅強起來——是時候硬著頭皮去見郵局局長了。瑪戈麗·肯普林似乎有著源源不斷的八卦材料急於和人分享。可能是因為埃莉諾經常去郵局拿包裹,肯普林小姐開始認為她們兩個有一種近於同謀的感情。這是個被誤導的假想,而埃莉諾對此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她不怎麽想知道她鄰居生活的來龍去脈,但似乎再多的沉默也不能阻止他人的熱情分享。確實,埃莉諾越讓步,肯普林小姐越得寸進尺。

埃莉諾在郵局大樓的石頭台階上短暫地猶豫了一下。門的另一側的橫梁上懸掛著一個小鈴鐺,接二連三的叮當聲讓她感到懼怕。對於肯普林小姐來說,這是個令人振奮的聲音;對於埃莉諾來說,這意味著狂轟濫炸的開始。她做好了準備,決定就這樣徑直走進去,禮貌但堅決地用承受最少麻煩的方式讓自己帶著包裹逃離。然後,她也許用了更大的力氣握住門把手,準備推門。正當此時,門從裏麵拉開了,然後,讓埃莉諾立馬感到屈辱的是,她直挺挺地倒在了那個準備走出郵局的男人身上。

“真是抱歉,對不起。”她邊往後退,邊站穩了腳跟。

“不不,是我的錯,我走得太急了。我突然想要新鮮空氣和片刻的安靜。”

埃莉諾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她與他四目相對,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他。他變了,他的頭發長了,顏色更深也更卷了,他的膚色比之前要黑許多。他看上去不大像初次見麵時,在那天回家的列車上那個幹淨的年輕小夥子。

他笑了笑。“我們見過嗎?”

“不,沒有,”她馬上回答道,回憶起了那個旅程,那塊手帕,還有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時的戰栗,“我想我們沒見過。”

“也許,在倫敦?”

“不,從來沒有。”

一道輕輕的褶皺出現在他的眉間,但他還是笑了起來,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那就是我弄錯了。我道歉。再見。”

“再見。”

埃莉諾鬆了一口氣。這件事情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衝擊,她緩了幾秒鍾,然後準備繼續走進去。那隻鈴鐺愉快地響著,她衝動地伸出手讓它停了下來。

那個女局長的眼睛抬了起來,看到進來的人是埃莉諾。“埃德溫太太,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我這裏有好幾個包裹要給你。不過我的天哪,你的臉色好蒼白啊!”

“你好,肯普林小姐。我剛才進門的時候撞到了一位紳士,我太粗心大意了,所以還有些驚慌。”

“哦,天哪!不過那應該是芒羅先生。來——坐下,親愛的,我去給你倒杯冷水。”

芒羅先生。她猜測也許瑪戈麗·肯普林認識他。埃莉諾對自己的好奇感到痛恨。她甚至更加痛恨自己,因為郵局局長無憂無慮地說著那個男人的名字讓她產生了毫無根據的妒火。

“不過他是不是很有魅力?”肯普林小姐急忙從櫃台後麵回來,手裏拿著一杯水,“他簡直可以去拍電影了!和我們平常見到的其他年輕小夥不一樣。我猜,他應該是個萬事通,他四處旅行尋找工作。整個夏天他都在尼科爾森先生的蘋果園裏幹活。”她湊了過來,埃莉諾都能聞到她皮膚上潤膚霜的味道。“他住在河上的舊篷車裏,像個吉卜賽人一樣。從他的外表就可以看出來,不是嗎?他很有可能有他們的血統。那個膚色!那雙眼睛!”

埃莉諾淡淡地笑了笑,不屑理會那個女人激動的舉止、她八卦的品位,還有厚顏無恥要打探更多的氣勢。哦,她真是最差勁的偽君子!

“確切來說,他並不是個紳士,”那個女人說道,“但是舉止得體,樣子也很可愛。我會想念他的。”

想念他?“哦?”

“他剛剛來這裏就是為了來告訴我,不需要再替他收信件了。他和尼科爾森先生的合同就要到期了,下個星期他就會搬走。他沒有留下轉寄的地址,太可惜了。這樣一個神秘的男人。我問他:‘如果萬一有你的信件,我就沒有地址寄過去了嗎?’你猜他是怎麽回答的?”

“我猜不出來。”

“他對我說,所有他在乎的人都知道應該怎麽寫信找到他,其餘的人聯係不上也沒關係。”

自那以後埃莉諾就再也無法忘記他了。肯普林小姐給了埃莉諾足夠的信息來點燃她對他的興趣,她發現自己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經常想起他。芒羅先生,這個名字一直在她的腦海中浮現著,而且總在最特殊的時刻來到她身邊。當她在書房看著安東尼的時候;當她看著女兒們在草坪上的時候;當她躺在**準備睡覺、夜鶯開始在湖上鳴唱的時候。他就像是困在腦海中的一首歌,無法逃脫出來。她記得他熱情的嗓音,他望著她的樣子,就好像他們兩個在講隻有他們才懂的笑話;她還記得在火車上,當他的手碰到自己的手時,她是怎樣的感覺。仿佛一切都是命運,他們兩個是命中注定會相遇的。

她知道這樣的念頭不安全,知道這是不對的。伴隨而來的不斷的戰栗已經告訴了她。她對自己感到震驚,也感到失望。埃莉諾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除了安東尼之外還會對別人動心,發現自己的這種狀態,在某種意義上感覺像是人生出現了個汙點。她向自己保證,這隻是個暫時的狀態、一時的衝動,她會很快忘記那個男人。同時,她的想法隻屬於她自己,沒有人需要知道。那個男人在幾個星期前已經搬走了,他也沒留下任何聯絡地址。一切完全沒有風險。為什麽不把這段愉快的記憶偶爾地回味一下呢,這又沒什麽害處?於是她繼續回憶,有時候甚至還聯想其他東西。芒羅先生。他那輕鬆的笑容,他望著她時她感覺到的吸引力,如果她當時換種說法會發生什麽:“啊,是的,我記得你,我們之前見過。”

但是,即使隻是對心底可能出現的裂痕感到擔憂也是危險的,不管這個裂痕看起來有多細小、多無害。接下來的事件發生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那天早晨,埃莉諾要把孩子們帶離洛恩內斯,這是在連續幾周陰雨後終於放晴的第一個星期,而她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穿上正裝去鎮上。於是,她決定換成去野餐。

史蒂文森太太幫她們打包好了午餐,她們沿著兩側月桂樹籬牆中間的大路動身出發,環繞著湖,一直到達沿著花園下方流淌的小溪邊。埃德溫娜從來不甘落在後麵,熱情地在她們身邊氣喘籲籲。它是隻可愛的小狗,對他們都忠誠可靠,但是最喜歡的是埃莉諾。他們十分親密,形影不離,當安東尼開始發病的時候,它還是隻小狗。現在這個親愛的老小姐有點關節炎,但卻無法阻止它陪伴主人東奔西走。

這樣的好天氣十分罕見,也許是因為在家裏關了幾天,她們比平時走得更遠。那天之後埃莉諾對自己發誓,她絕不是故意帶她們來到尼科爾森先生的果園邊的。確實,那天是克萊門蒂娜帶的路,她跑在最前頭,伸展著手臂,而德博拉最後指了指溪邊柳樹下那塊平坦的草地:“哦,我們得坐到那邊去,太完美了!”當然,埃莉諾知道她們身處何處,而且還感到一陣尷尬,因為過去的一個月以來籠罩在自己腦海中的幻境湧現了出來。但是還沒等到她建議她們沿著河流穿過另一片草地,把野餐地點換到更遠一點的地方,毯子已經鋪開了,兩個大一點的姑娘坐了上去。愛麗絲眉頭緊鎖地看著她的筆記本,咬著嘴唇,手裏的鋼筆迅速跟上了腦袋裏跌宕起伏的節奏,埃莉諾隻能作罷,歎了口氣,看來她們是不會換地方了,而且確實也沒有更好的理由換去別的地方。那個男人,芒羅先生——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她都會臉紅——在幾個星期前搬走了。隻是因為自己問心有愧,她才不願坐在這個特別的農場裏這塊特別的地方。

埃莉諾打開野餐籃子,把史蒂文森太太準備的餐具擺放出來。太陽在天空中升得更高了。她們四個吃著火腿三明治、考克斯蘋果,還有多到吃不完的蛋糕,拌著薑汁啤酒將它們全都灌進肚子裏。埃德溫娜眼巴巴地目睹著全程,迫不及待地撲向朝它丟去的每一小塊食物。

不過話說回來,十月份竟然如此炎熱,實在是異乎尋常!埃莉諾鬆開了袖口的珍珠紐扣,把袖子向上卷了一邊,又卷了一邊,折出一個幹淨的褶皺。午餐過後,她感到一陣困倦,於是她向後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她可以聽到姑娘們為了最後一塊蛋糕漫不經心的吵鬧聲。但是她的注意力慢慢移開,越過她們,她聽到鱒魚在河流中跳躍時水麵發出的叮當聲,藏在森林裏的蟋蟀的叫聲,附近果園樹葉發出的暖洋洋的沙沙聲。每一個聲音都被放大了,仿佛這一片土地被施了魔法,像她童年裏盧埃林先生的童話故事一般。埃莉諾歎了口氣。那個老人已經走了一個月了。當夏天結束的時候,他總是離開這裏,去意大利尋找更加暖和的地區,以緩解他痛苦的雙腿和靈魂。埃莉諾非常想念他。洛恩內斯的冬天總是因為他的離開而更加寒冷和漫長,而她自己因為他的缺席感到更加僵硬、更加不自在。他是唯一仍然把她視作那個走路會摔倒、頭發亂蓬蓬的小女孩的人,他身上這個特性似乎無法磨滅。

當她的清醒意識忽然陷落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睡著了,並且夢到了自己的童年。她在自己的小船上,微風吹起了白色的風帆,她的父親和盧埃林先生在岸上向她招手。她的心中滿載著幸福,她感覺不到任何猶豫和恐懼。水麵上泛著光亮,樹葉閃閃發光。但是,當她再次轉身揮手的時候,她發覺自己的意識比預想的漂得更遠了,而這個湖也不再是她認識的模樣。它從小屋、她的家裏溢了出來,水流十分激烈,把她衝到更遠的地方,而水麵起了波浪,小船從一邊搖晃到另一邊,她不得不緊緊抓住船邊以免掉下去——

突然她醒了過來,意識到有人在搖晃她。“母親!醒醒,母親!”

“怎麽了?”天已經不那麽亮了。很好。烏雲正在西邊聚集,還起風了。埃莉諾很快坐了起來,掃視了一下孩子們。“克萊門蒂娜呢?”

“她沒事。我們擔心的是埃德溫娜。半小時前它跑去追一隻兔子,到現在還沒回來,而天馬上就要下雨了。”

“半個小時——那我睡了多久?”埃莉諾看了看手表,就快三點了,“它朝哪個方向跑去的?”

德博拉指了指遠處的一個灌木林,埃莉諾的目光凝視著,就好像在掃視每一棵樹,希望能掃到埃德溫娜的影子。

天空一片紫紅色。埃莉諾可以聞到暴風雨的氣息,悶熱又潮濕。就要下雨了,而且雨勢會很快、很大,但她們不能在這個離家那麽遠的地方丟下埃德溫娜。它年事已高,眼睛也有些看不清,而它的關節又十分僵硬,萬一碰到麻煩它自己應付不來。

“我去找它,”埃莉諾果斷地說,一邊把野餐用具放回籃子,“它不會跑得太遠的。”

“我們要在這裏等你們嗎?”

埃莉諾迅速地考慮了下,然後搖搖頭。“讓我們全部淋濕一點意義都沒有。你帶著她們回家吧,確保克萊米不要在雨裏跑來跑去。”

在嚴肅地命令她們不要磨蹭,目送她們離去後,埃莉諾開始朝著灌木林走去。她叫喚著埃德溫娜的名字,但是風太猛烈,她的聲音被吹走了。她走得很快,時不時地停下來搜尋著地麵,叫喚著,聆聽著,但是沒有任何吠叫回應她。

天色迅速變得十分漆黑,隨著每一分鍾過去,埃莉諾的焦慮就增添一分。她知道,埃德溫娜肯定非常害怕。在家的時候,每次一下雨,這條老狗就直奔到她在閱讀室窗簾後的**,夾緊尾巴,爪子蓋住眼睛,等待恐怖的來襲。

山穀間傳來一陣巨大的雷鳴,預示著暴風雨的烏雲現在就在她的頭頂。天空最後一塊光亮被這喧囂的黑暗所吞噬,埃莉諾果斷地穿過窄門,開始搜尋下一片田地。一陣巨大的旋風圍住了她,一道閃電劃開了天空。第一波大滴雨點開始往下落,她攏起雙手再次叫喊:“埃德溫娜!”但是她的聲音立刻被暴風雨卷走,得不到任何回應。

雷聲轟轟地卷過整片草地,沒幾分鍾埃莉諾就渾身濕透。裙子上的布料拍打著她的雙腿,而她在暴雨中隻能眯起眼睛去看。附近落下了一道閃電,同時響起了一擊巨大的霹靂,盡管很擔心埃德溫娜,埃莉諾還是感到了一種奇怪的興奮。狂風、大雨和危險結合在一起,把母親的外表衝刷殆盡。在這裏她又成為了埃莉諾,女冒險家埃莉諾。她自由了。

她爬上了山頂,然後又走到了山腳,潺潺的河流邊有一輛小型的吉卜賽篷車,車身是酒紅色的,黃色的車輪已經褪了色。她知道這是誰的,於是她哆哆嗦嗦地走了過去。篷車裏空無一人,陳舊的窗簾遮掩著窗戶,呈現出一種荒廢失修的狀態。但是在剝落的油漆下麵,她發現了一個老舊的花朵設計的痕跡,這準是曾經用來裝點篷車的。她茫然地好奇他現在會在哪裏。自由地旅行、探險和逃離,這種方式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的。她嫉妒他享受著自由,而此刻它被以一種奇怪的憤怒表達了出來。這太瘋狂了。他當然不虧欠她什麽,隻是她的想象給了她一種她被他背叛的感覺。

埃莉諾幾乎要走進河裏,盤算著是應該沿著它朝洛恩內斯走去,還是穿過它去對岸,這時她向篷車望了一眼,停下了腳步。有幾節磨損到看不清的木頭台階一直通到一塊平地,在那裏,有個完全沒有被沾濕的東西,是埃德溫娜。埃莉諾爆發出一陣笑聲。“天哪,你這個聰明的老小孩!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你坐在那裏,幹燥又舒適,而我全身濕透了。”

如釋重負的感覺來得迅速又猛烈。她急忙跑上台階,跪下身子,雙手捧起這條年邁巡回犬的可愛的臉。“你嚇死我了,”她說,“我以為你在哪裏被困住了。你受傷了嗎?”她檢查了一下狗的腿有沒有受傷,然後覺得奇怪,它怎麽能跳進這麽窄的地方:“你到底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

她沒有注意到篷車的門打開了。她最先認出的是他說話的聲音。“我幫了它一把,”他說,“風暴來臨的時候,我聽見它在篷車下麵慌亂不安,於是覺得在這裏也許它會感到舒適些。”他淩亂的頭發淋濕了,他上身隻穿了一件內衣。“我請它進來,但它想待在外麵。我猜它正在等你。”

埃莉諾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看見他很是叫她震驚。他不應該還留在這裏,他應該已經搬走了,在別的地方工作。他的郵件,所有他在乎的人才能送達的信件,必須得送到他新的住處。然而,埃莉諾的感覺還不僅如此。她有一種似曾相識卻更深刻的感覺,一種無法解釋的印象——也可能是被這暴雨天氣、這古怪的一天所激發——他在這裏是因為她召喚了他。沒有辦法去解釋此時此刻的相遇,無論發生什麽最終都會迎來這一刻。她不知道該做什麽、該說什麽。她回頭看了一眼。天氣還是那麽糟糕,田野上風雨大作。她覺得自己在無人之地,不完全是在某一處地方,而是停留在一座連接兩個世界的狹窄橋梁上。然後,當他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這座橋在她腳下瓦解了。“我正準備生個火,”他說,“你想進來等到暴風雨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