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〇〇三年,倫敦

愛麗絲對她父親最初的真切記憶始於去馬戲團的那天,是她四歲生日後的一兩個星期。那天,紅黃相間的帳篷像個魔法傘菇一樣落到村莊外的空地上。“他們怎麽知道我過生日呀?”當他們路過的時候,她高興地睜著大眼睛問母親。之後幾天她越來越興奮,馬戲團宣傳海報出現在牆上還有商店的櫥窗裏,上麵畫著小醜、獅子,還有愛麗絲最喜歡的,一個在閃閃發光的秋千上高高飛起的小女孩兒,背後飄著紅色的絲帶。

小克萊門蒂娜正遭受著肺部感染,因此當出去的日子終於到來時,母親待在家裏陪她,其他人手拉著手出發了。愛麗絲在父親身旁一蹦一跳,身上的新裙子愉快地上下飄動著,她試圖對他說些什麽,雖然害羞但充滿了重要的自我意識。現在回想起來,德博拉當時肯定也在場,但愛麗絲的腦海選擇性地把她姐姐從記憶中擦掉了。一到那裏,木屑和肥料的氣味便撲鼻而來,兩耳充斥著集市吵鬧的音樂、孩子們的尖叫,還有馬匹的嘶叫聲。他們麵前出現了一個碩大的帳篷,黑暗無底的入口處像嘴巴一樣咧得很大,傾斜的篷頂直衝天空。愛麗絲停下腳步,她眼睛圓睜盯著頂部犬牙交錯的黃色旗幟,它在微風中拍打著,像一隻小鳥在乘風飛翔。“它好龐大呀。”她說,很開心自己用到了這個詞,這是她從廚房裏的史蒂文森太太那裏偷聽到的新詞,一直在找機會用它。

入口處排著擁擠的隊伍長龍,孩子們和大人們一邊興奮地聊著天,一邊排著隊,然後來到長條椅子上坐下。等待表演開始的時候,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帆布帳篷,難聞的味道夾雜著期待的氣味。終於,場內傳來了一陣鼓聲,周圍變得靜悄悄的,每個人都翹首以盼。馬戲團領班昂首闊步,獅子咆哮了一聲,大象載著舞娘們繞著馬戲場轉圈。自始至終愛麗絲都對眼前的場景目瞪口呆,除了幾個短暫的瞬間,她瞥向坐在旁邊的父親身上,欣賞他緊皺的眉頭、凹陷的麵頰,還有修剪過的下頜。他對她而言仍然是個新鮮事物,是完成中的拚圖,戰爭年代中他們錯過了許多歲月。如今,他是剃須皂的氣味、大廳裏巨大的靴子和絡腮胡裏無比親切的笑容。

後來他買了一包花生米。他們從一個籠子走到另一個籠子,穿過一根根柵欄,攤開的手掌被動物們舔得有些紮手。有個男人正在喜氣洋洋的篷車邊兜售糖果,愛麗絲拽著父親的手臂直到他答應給她買糖果。手拿著太妃糖包裹的蘋果,滿載著揮灑快樂後的潮熱與疲倦,他們走向出口,這時他們看到一個有一雙木樁做成的腿和金屬片遮蓋一半麵孔的男人。愛麗絲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以為他是集市的另一個表演者,就像長胡子的小姐或者戴著高帽子、表情哀傷的侏儒小醜一樣,但隨後父親的舉動讓她大吃一驚,父親跪到他的旁邊,安靜地和他說話。隨著談話時間越來越長,一旁的愛麗絲顯得百無聊賴,腳踢著地上的塵土,手裏的糖蘋果吃到隻剩一根黏糊糊的棒子。

他們沿著懸崖走回家,大海在遠遠的山腳下拍打,雛菊在田野裏隨風搖曳,而她們的父親解釋著剛才那個戴著金屬麵具的男人是誰:他曾經是和自己一樣的戰士;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他那麽幸運,能夠回到自己美麗的家園,回到漂亮的妻子和孩子身邊。他們中有許多人在法國的淤泥裏失去了一部分身體。“但你沒有。”愛麗絲勇敢地說出口,為父親回家時毫發無損、仍保持著英俊的臉龐而感到驕傲。愛麗絲已經完全不記得安東尼當時怎麽回答的,她正沿著參差交錯的岩石走平衡木,卻腳一滑,摔倒了,膝蓋上撕開了一道很長的口子。疼痛迅速猛烈襲來,她憤憤地對著絆倒自己的岩石大哭大叫。父親用自己的手帕擦拭她的膝蓋,說著溫柔的話安撫她,然後抱起她扛到背上,就這樣把她背回了家。

“你爸爸總是知道怎麽去搞定一件事情。”後來她母親對她說,就在他們帶著被太陽曬紅的臉興高采烈地回家,接著梳洗完畢、在兒童房裏吃了煮雞蛋之後。“在你出生前,他上的大學是隻有英國非常聰明的人才能去的。他就是在那裏學會怎樣去幫助人,怎樣成為一名醫生。”

愛麗絲皺皺眉頭,思考著這條新的信息,然後搖了搖小腦袋指出她母親的錯誤。“爸爸不是醫生,”她說道,“他和吉本斯醫生一點兒都不像。”(吉本斯醫生有著冷冰冰的手指和薄荷味的口氣。)“我的爸爸是個魔術師。”

埃莉諾笑了起來,她把愛麗絲抱到自己的大腿上,輕聲說道:“我和你說過你爸爸曾經救過我的命嗎?”於是愛麗絲安靜下來,聽著這個以後將成為她最愛之一的故事。母親講述得如此生動,愛麗絲幾乎能夠嗅到汽車尾氣和土壤混合的氣味,能夠看見馬裏伯恩大街上來往穿行的公交車、小轎車和有軌電車,能夠感受到當她母親抬頭見到車身上立頓紅茶廣告向她壓來時的恐懼。

“愛麗絲?”

她眨了眨眼睛,眼前是彼得,她的小助理。他正走來走去。“時間不多了。”他說。

她看了一眼手表:“也許。盡管極少有人會準時,彼得。我和你一直是個例外。”她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透露出緊張,但從他溫柔的微笑中她已經知道,她失敗了。

“還有什麽其他事情需要我幫您做的嗎?”他問道,“當她來的時候,我可以記筆記,或者泡茶?”

留在這裏就可以了,她想說,這樣我們有兩個人,而她就隻有一個。這樣我就不會感到局促不安。“我想不到什麽了,”她輕快地說,“如果那個警察十五分鍾後還在的話,你可以來送個茶。我不需要花很久來確定她是不是來浪費時間的。與此同時你也可以繼續做其他事情。”

他聽了她的話去了廚房,整個早上他都在那裏忙活這該死的網站。他離開後,房間裏頓時又因為揮之不去的回憶而渾濁起來。愛麗絲歎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而似乎,她自己的比起大多數人的還要包含更多層次的敘述和複述。一方麵,因為她家裏人員眾多,而且都喜歡討論和寫作,還會冒出各種奇思妙想。就像在洛恩內斯生活的時候那樣,在一座充滿豐富曆史的小屋裏,他們不可避免地把他們的生活構建成一係列的故事。但是,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章節從未被訴說。那是一個真相,那麽舉足輕重,那麽至關重要,以至於她的父母一生致力於保守這個秘密。在去馬戲團的那天,當她同情那個木樁腿、鐵麵具的男人的時候,自己在父親的身邊蹦蹦跳跳為他的完整感到驕傲,但是愛麗絲錯了。她的父親在法國同樣也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母親在勝利日的後一天告訴我的。”德博拉在星期二的時候說,她們一起坐在前廳裏喝著茶,她那無法解釋的謎之歉意一直懸在她倆之間。“我們正在為慶祝派對做準備,而爸爸在樓上休息。他已經快結束(發瘋)了,而我撞見她的時候她正好在反省,我猜。我說了一些‘戰爭終於結束了真是太好了,年輕人終於可以回家繼續過自己的生活’之類的套話,而她沒有回答。她正在人字梯上把一麵米字旗釘到窗上去,背朝著我。我想她準是沒聽見。就在我把話重複一遍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肩膀顫抖著,這才意識到她在哭泣。那時,她對我說了爸爸的事情,關於他遭受了什麽,他們兩個在一戰後遭受了什麽。”

愛麗絲坐在靠背椅上,手裏拿著高級骨瓷杯,完完全全地怔住了。一方麵是因為父親有炮彈休克症的事實,但更多地是因為,德博拉直到現在才告訴她,在她們碰麵談到西奧的這天。她說:“他從來沒有患上炮彈休克症的跡象。大空襲的時候他們住在倫敦,多虧上帝保佑。我看望過他們許多次,卻從未發現他對這噪音有任何畏懼。”

“不是像那個樣子的,母親說。他的記憶力不如以前那麽好了,他的手因為曾暴露在神經毒氣中而顫抖——他沒能完成培訓,也無法成為一名外科醫生,這讓他無比沮喪。但真正的問題在於一些更確切的東西,一些發生在那裏而讓他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

“是什麽事情?”

“她沒有說。我並不肯定她是不是知道,他也不願和醫生說話,但不管是他做的還是他看到的,都讓他的生活被噩夢繚繞;而他如果被恐懼控製住的話,就失去自我了。”

“我不相信。我從來沒有察覺到什麽。”

“他們之間有個協議。母親告訴我他們非常小心地不讓我們知道,不讓任何人知道。是爸爸決定不告訴我們的。否則他就不能扮演好父親的角色了,他說,這個犧牲太大了。她告訴我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難過;我以前一直以為他們是自願獨居,不和外麵接觸的,但那時我突然意識到,她是因為爸爸的狀況才離群索居的。照顧病人已經很艱辛了,但是要保守這個秘密就意味著要和朋友家人斷絕來往,並要一直保持著遷居狀態。那個時候她沒有任何信任的人去傾訴。自從一九一九年以來,我是她訴說的第一個人——到那時已經二十五年了!”

愛麗絲看了一眼德博拉家壁爐上的架子,那裏放著一個相框,上麵是她父母結婚那天的照片,無法想象地年輕和幸福。在愛麗絲的記憶中,埃莉諾和安東尼神聖的婚姻是埃德溫家族的神話之一。得知他們兩個一直在保守秘密,就好像看著一塊試金石,突然發現它是假的。讓這個事實更為糟糕,也讓愛麗絲憤怒的是,德博拉知道真相近六十年,而她,愛麗絲,一直被蒙在鼓裏。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她是家裏的偵探,隻有她才能知道她不該知道的事情。“為什麽要保密?爸爸是戰爭英雄,這沒什麽好羞愧的。我們會理解的,我們可以幫助他的。”

“我也同意,但事實證明她在他回家後不久就給過他承諾,而你知道她的感受。他在參戰時一定發生過什麽事情,我猜,然後她就向他許諾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情。他從來不用擔心會嚇到我們,她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一旦他們發現父親病情發作的跡象,她就會讓我們遠離他,直到這陣風雨過去。”

“不管是不是承諾,我們當然都應該知道。”

“我也對媽媽的說法心存疑慮,但後來我開始回憶,想起了父親許許多多細小而支離破碎的恐懼、想法和言語,然後我意識到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知道了真相。我一直都知道。”

“好吧,我顯然並不知道,我喜歡凡事都有準備。”

“我了解你。你是先發製人的高手。但你當時年紀太小了。”

“才比你小兩歲。”

“至關重要的兩歲。而且你當時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而我密切注意著大人們,想加入他們清高的氛圍中去。”德博拉笑了笑,但舉止並不顯得開心,“我看到些事情,愛麗絲。”

“什麽樣的事情?”

“當我走近他們的時候,門總是很快地關上了;或者原本高亢的說話聲突然變得安靜;母親等待爸爸從森林回來的時候,臉上總是有種特殊的、夾雜著擔心和愛的神情。他經常獨自待在書房裏,而母親執意不讓我們去打擾他;還有她沒完沒了地進城去拿包裹。有一次我偷偷上樓,發現門被鎖住了。”

愛麗絲輕蔑地揮了揮手:“他需要私人空間。如果我有孩子,我也會把我的書房門給鎖起來。”

“門是從外麵被鎖住的,愛麗絲。而在許多年後,當我和母親說到這件事,當她終於告訴我他有炮彈休克症的時候,她說是他堅持要鎖門的;每當他覺得自己開始不對勁的時候,尤其感覺像是要發作的時候,為了讓我們遠離傷害,他不惜做出任何事情。”

“傷害!”愛麗絲嘲弄道,“我們的父親永遠都不會傷害我們。”愛麗絲不僅覺得這很荒謬,而且還困惑她的姐姐為什麽會說這樣的話。她們本該談論西奧的事情,關於他到底發生了什麽。就愛麗絲而言,她父親的炮彈休克症和本傑明·芒羅以及她設計的綁架沒有絲毫關係。她再次強調:“他永遠都不會傷害我們。”

“他不是故意的,當然不是,”德博拉說,“母親非常清楚他的發作總是針對他自己。但他不是一直能控製得住。”

現在,就像窗外透過的一陣涼風,愛麗絲冷冷地意識到了什麽。她們原本是在談論西奧。“你認為爸爸傷害了西奧?”

“不僅是傷害。”

愛麗絲感到自己的嘴巴張開了,一小口熱氣從裏麵逃逸出來。之前德博拉暗示的事情變得明朗了。她認為是她們的父親殺了西奧。爸爸,因為他遭受著炮彈休克症的折磨,因此他在發作時無意間殺了她們幼小的弟弟。

但是不對,愛麗絲知道事情不是那樣的。是本把西奧帶走的。他根據她手稿裏的計劃,準備寄出索要贖金的紙條,敲詐她的父母去幫助弗洛——他在倫敦窮困潦倒的朋友。盡管這種猜測有些牽強,但愛麗絲可沒有憑直覺推測。那天夜裏她看到他在洛恩內斯的森林裏。

德博拉認為的可能性是荒謬可笑的。爸爸是她認識的最紳士和最和善的人。他永遠都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即使在炮彈休克症嚴重發作的情況下都不可能。這個結論令人痛心。這沒有可能。“我不相信,”她說,“一點兒都不相信。如果,就這點而言,假如父親就像你說的那樣,那麽西奧後來怎麽樣了呢?我是指他的屍體。”

“我想他被埋在了洛恩內斯,也許被藏匿了起來,直到警察都離開了,然後埋了。”盡管她正在描述一個恐怖場景,但是德博拉的聲音聽上去超乎尋常地冷靜,就好像她從愛麗絲的憤怒中獲取了力量一般。

“不,”愛麗絲說,“撇開暴力不說,我們的父親沒有那種騙人的能力。他和母親無比相愛。這是事實。大家都讚許他們的親密感情。不。我不但無法想象爸爸有能力做出這十惡不赦的行為,也無法想象他能守住那個秘密不讓母親知道。埋葬西奧……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那時正在為他去了哪裏而擔心到神經錯亂。”

“我可沒這麽說。”

“那你是說——?”

“我想過這一點,愛麗絲。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直到我害怕這會把我逼瘋。你還記得他們後來的樣子嗎?他們一開始如膠似漆,以至於你都看不見他們單獨出行,但到了我們離開洛恩內斯回到倫敦的時候,他倆之間出現了微妙的距離感。不認識他們的人是不會注意到的,隻是一些細微的改變。就好像他們在演戲,對彼此都十分小心翼翼。雖然外表上看談話舉止還是非常親密,但是變得有些僵硬,就好像他們正在為曾經的、自然的感情而努力著。我發現有時候她看著他的樣子裏,有關心有疼愛,但也有些其他東西,一些更陰暗的東西。我認為她知道他做的事情,而且在庇護他。”

“可她為什麽要庇護他呢?”

“因為她愛他。也因為她欠他的。”

愛麗絲的腦袋嗡了一下,再次“掙紮”起來,去領會它們之間的關聯。這是個陌生的體驗。她並不喜歡。她覺得自己在這幾十年來第一次回到了小妹妹的角色。“是因為他們最初見麵的方式?母親認為他在她看老虎的那天救了她的命,然後他又為她拯救了洛恩內斯?”

“關於那些,的確有一部分是的,但還有一些別的事情。那是我一直想對你說的,愛麗絲。所有的事情都和克萊米在船庫窗子裏看到的有關。”

臉瞬間熱到發燙。愛麗絲站了起來,給自己扇風。

“愛麗絲?”

她們終於還是說到了本傑明·芒羅。回憶像洪水一樣湧向愛麗絲,她在船庫裏準備把自己獻給他的那個下午,卻被他和善地、溫柔地拒絕了,她想挖一個幽暗的洞鑽進去,躲在那裏直到自己化成泥土,再也感覺不到憤怒和羞恥;她多麽愚蠢、多麽討人厭、多麽孩子氣。你是個好孩子,愛麗絲,他說道,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聰明的孩子。你會慢慢長大,然後去一些地方,遇見一些人,然後會忘記我是誰。

“你還好嗎?”德博拉一臉關切地問。

“是的,還好。抱歉,我隻是突然……”還有其他人,是嗎?當時她朝他啐了一口唾沫,就像所有被辜負的愛情女主角必須做的那樣。她一時半會兒無法相信,她隻是隨便說說,但他並沒有回答,而且他的臉看上去充滿著同情,然後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對了。“隻是突然……”

“確實有許多需要去消化的。”

“是的。”愛麗絲又坐回到德博拉的亞麻沙發椅上,然後她想到了什麽,在地鐵上時她聽見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說了什麽,於是匆匆記下以用在小說裏:我告訴自己要快點成長起來,繼續去做必須完成的事情。愛麗絲厭倦了聲東擊西。她是時候長大成人,直麵過去了。“你提到了克萊米,”她說,“我猜她告訴了你,透過船庫窗戶她看到了什麽。”

“是的,這也是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的原因,”德博拉說,“我告訴了爸爸,你瞧。我是那天讓他大發雷霆的人。”

愛麗絲皺了皺眉頭:“我真的看不出這兩樁事情有什麽聯係。”

“你知道克萊米看到了什麽?”

“我當然知道。”

“那你就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多麽困惑。她直接來找我,而我告訴她我會去處理的。把這件事告訴爸爸是當時我最多能想到的解決辦法,但最後我為他感到十分難過,而對她感到無比氣憤。我真的太天真、太愚蠢。我應該三緘其口。”

愛麗絲徹底地迷惑了。他,她,對誰憤怒?克萊米?她和本傑明在船庫到底做了什麽讓她們的父親大發雷霆,以至於讓德博拉相信這導致了他在那麽多人中偏偏傷害了西奧!愛麗絲苦惱地歎了一口氣,抬起雙手:“德博拉,別說了,求你了。這一天太漫長了,我感到頭昏眼花。”

“好吧,當然,可憐的寶貝。再來杯茶好嗎?”

“不,我不需要另一杯茶。我需要你倒回去一點點,告訴我克萊米到底看到了什麽。”

於是德博拉告訴了她。當她說完後,愛麗絲想要站起身來,離開這個可愛的晨間起居室,獨自一個人,去一個寂靜的地方坐著,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這樣她就能集中思想。回想起每一次她和他的見麵、每一次對話、每一個互相交換的笑容,她想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那麽盲目。因為結果證明她這次徹底錯了。克萊米沒有在窗戶裏看到愛麗絲,而德博拉絲毫不知曉愛麗絲在本·芒羅身上的挫敗。她當然也不可能懷疑愛麗絲協助他去綁架西奧。她在那麽多年後能想起那個園丁的名字是因為有她自己的理由。

愛麗絲沒有久留。她表示筋疲力盡並且答應德博拉她們很快會再見麵的,然後就離開了。地鐵上她一動不動地坐著,腦子裏細細審查著每一個新的情報,各種情緒激烈地爭相冒出。

她無法相信自己曾是個多麽自我的小笨蛋,一個多麽孤注一擲、充滿渴望的孩子,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以至於看不見外界真實發生的事情。但是克萊米知道,而她在大空襲期間那個漆黑的夜晚曾試圖告訴愛麗絲,但即使在那時,離過去將近十年,她們都長大成人的時候,即便戰爭都已經向她們揭露了世間的險惡,愛麗絲還是愚蠢到不願去聽。她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自己的假想裏,擔心著克萊米因為看到她和本在一起而把她和綁架聯係起來。但是克萊米沒有見到愛麗絲和本在一起。愛麗絲一直以來都錯了。那會不會在西奧的事情上她也錯了呢?

整個下午愛麗絲都坐在地鐵裏,幾乎沒有注意到來往的乘客。長久以來,她始終相信自己對事件的看法,但是德博拉的敘述把那些細小瑣碎的問題帶出了水麵。她總覺得綁架中缺少勒索紙條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但現在,撇開讓她坐立不安的罪惡感來看,綁架的推測也似乎有些誇大其詞,隻能算一個缺乏證據支撐的假設,就像是虛構小說裏的情節,還是部虛構得很糟糕的小說。

她確信自己那天晚上在森林裏看到了本——這是建立自己整個理論的依據——現在看來,那似乎是一個容易激動的年輕女孩渴望再見他一麵的一廂情願罷了。那天天色已晚,她距離森林又有點遠。仲夏夜的派對來了三百多個陌生人,那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根本沒有人。森林在這方麵十分狡黠,總是投下陰影捉弄人們。如果她沒有去過那裏,很多事情也許都會變得不一樣,尤其是,如果她遵守自己的約定等待盧埃林先生的話,她的老朋友也許就不會死了(現在她設法製止一個念頭的冒出:她沒有像安排好的那樣見到他,他想和她討論“重要的”事情,可那時那個可憐的老人躺在河邊奄奄一息。如果她過去看一眼,而不是徑直走向森林的話,會不會就能把他救回來?)。

對疑慮的承認就像是點燃了一根火柴。這整個想法現在看來愚蠢透頂:一個園丁,因為他的朋友需要錢,就在一個召開大型派對的夜晚綁架了雇主的小孩以索要贖金。他利用了秘密通道和一瓶安眠藥,整個行動完全照著一個熱衷於偵探小說的十六歲女孩的計劃大綱實行……這太可笑了。本不是綁架犯。愛麗絲的內疚蒙蔽了自己的雙眼。少年時期的信念如同磐石一般堅固,沒有多少成年人的推理能夠改變它們。不過當然,她也沒有試圖去改變它們。她千方百計地不去思考它們。

相比之下,德博拉對於事件的理解更加清楚透徹,盡管不那麽容易接受。在她的理解中,事件的順序既有邏輯又簡單易懂,甚至有著必然性。西奧從沒離開過洛恩內斯。這就是為什麽警方怎麽也發現不了他在外麵世界的蹤跡。他在家裏結束了生命,死在了他深愛的、信任的人手裏,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另一名犧牲者以及另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

一樁舊案被重新定義了。在地鐵上,在深色的墨鏡後麵,愛麗絲感到淚水刺痛著她的眼睛。這是為她小弟弟而流的淚水,也為了她的父親,一個犯下十惡不赦罪行的好人。在那一刻,生活似乎顯得無法想象地冰冷殘酷,她突然感到無比疲倦。愛麗絲並不相信上帝,但她還是感謝他,因為克萊米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死去了。她死前仍相信她的童話故事:那對沒有孩子的夫妻以及西奧幸福的新生活。

窘困和懊悔、恐懼和悲傷,在那天她終於回到家的時候,在她的經曆裏交織著的還有另一種情感,細微得讓她很難抓住它的尾巴。那是臨近傍晚時分,當愛麗絲走出漢普特斯西斯公園站,她才意識到,那種情感是解脫。那段時間她都在責備自己把密道的事情告訴了本,但在七十年後,德博拉的敘述——那天晚上事件的不同版本的可能性——在某種意義上讓她獲得了解脫。

不過倒並不是解脫讓她決定叫彼得聯係薩迪·斯帕羅的,而是因為好奇。從前,要是有人讓她相信一個帶著她家族最詳盡曆史細節的陌生人,愛麗絲會一笑拒之。驕傲和對隱私的注重會阻止這類事情發生。但現在,愛麗絲已經上了年紀。時間正在流逝。而自從聽了德博拉的故事後,她整晚都清醒地躺在那裏,腦子裏過著一遍又一遍的細節,曆經一個又一個的恍然大悟,她生命中已公認的事實像萬花筒裏的寶石一樣瞬息變化著形成一幅幅新的畫麵,愛麗絲必須得知道真相。

多年來撰寫小說的經曆讓她的大腦學會如何篩選信息並且把它們變成敘事體,而並不需要花很多時間把諸多事情列成表格。但有一些裂縫,包括證據上的一些小事,愛麗絲想把它們填補上去。她需要完整的畫麵。她本該已經開始做必要的調查,但是時間和地點上都有困難,而且是在八十六歲的高齡,愛麗絲不得不承認身體因素的局限性。盡管聽起來很像她母親所經曆的,正當愛麗絲需要的時候,一個調查專家到來了,一心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這似乎多少有些巧合。此外,在愛麗絲自星期二以來打遍了她英國刑事調查局聯係人名單裏的每一個電話,完成了人物調研後,薩迪·斯帕羅不再是個陌生人了。

愛麗絲拿出她的檔案,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她的目光徘徊在她采集的斯帕羅警探最近的調查工作信息上。據各方記述,這個女人是個傑出的警探,有各種諸如充滿熱情、不屈不撓,還有十分頑固之類的描述;要去找她記錄中任何的汙點並不容易。甚至連德裏克·梅特蘭都不情不願地為她的誠實說話,這確實舉足輕重,而愛麗絲自己也堅信如此。愛麗絲曾經在報紙上關注過貝利案件,她一直對失蹤人口的案件很感興趣。她知道這起案子宣布結案了,警方相信那個小姑娘的母親拋棄了她,隨後的報道也宣稱結案了。她知道英國刑事調查局裏一定有人向外透露了消息,現在她知道是誰了。請保安是要花錢的,而盡管愛麗絲對一個極端的想法(對方是來勒索要挾的,因為真的沒有任何掩飾)有些畏懼,但手裏握著德裏克·梅特蘭這張王牌,她確定自己可以相信斯帕羅警探會對埃德溫家的事情謹言慎行。

她合上了檔案,看了一眼時鍾。分針幾乎指向十二點,這就意味著,隻消數秒鍾的時間,薩迪·斯帕羅就要遲到了,而愛麗絲就能獲得一個小小的但並不怎麽令人愉快的優勢。她會占上風,然後一切都會順利。她意識到自己正屏住呼吸,然後她搖晃了一下腦袋,對自己一時間的迷信想法感到好笑。真是個傻瓜。好像會麵是否勝利,她家庭的秘密事件是否會獲得最讓人愉快的答案,居然都取決於她的訪客準點到達與否。愛麗絲讓自己鎮定下來,拿起報紙,找到她早餐時就嚐試解開的字謎,然後不動聲色地看著秒針幹淨利落地劃過整點。分針正準備好跳過去,此時從門外傳來一個敲擊聲,盡管來客的意圖是好的,但愛麗絲的心髒也同樣被敲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