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薩迪抵達自家小區的時候,天下起了雨,纖細的銀線歪斜著在街燈下閃爍著。路邊積聚起一個一個的水坑,車輛駛過時水花四濺。薩迪想過跑回家會比較好,但是她的腦子並不比離開狐狸與獵犬酒吧時清醒,甚至更加迷糊。她告訴自己至少事情不會變得更糟,沒有什麽是一個熱水澡不能解決的。但是當她走進公寓的街區時,她發現有人站在門廊遮篷的陰影裏。人們通常不會在雨中徘徊,而這個人看上去明顯是在等待:弓著肩膀,兩臂交叉,貼著牆,是一種準備就緒的姿勢。從薩迪所處的位置,看不清對方是男是女。薩迪放慢速度開始走路,並且向上方看去。鄰居家的燈全都亮著,唯一一扇黑漆漆的窗戶是她家的——這就是說,可能,站在那裏的人是在等她。她歎了口氣,在包裏摸索著鑰匙,然後找到了最鋒利的一把,夾在手指之間。薩迪以前被猝不及防地抓住過——被一起毒品案中耿耿於懷的嫌疑犯——她發誓再也不會讓此類事情發生了。

她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走路步伐要平穩,即使皮膚下腎上腺素開始流動。她的思緒在過去經手的那些案件中翻滾,她列出了可疑人物的清單,盤算著誰會有可能認為今晚是個完美的時機,來和她清算舊賬。她暗暗地觀察了街上停放的車輛,也許能發現什麽共犯——如果有的話。她忽然想到她的手機還在樓上充電,然後心裏一沉。

當她靠得近些,她感到本能的恐懼被惱怒壓過了。薩迪沒有心情去參與別人的遊戲,至少不是在這個夜晚。她咬緊牙關,直接上前問道:“你是在找我嗎?”

那個人迅速回過身:“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

是個女人的聲音。路燈把她的臉照得橙黃,因為薩迪絲毫不像唐納德那樣老練,她知道自己的驚訝表露無遺。“的確,”她有些結巴,“我回來了,今天回來的。”

南希·貝利朝她微微一笑:“那可真是太巧了,不是嗎?介意我進來嗎?”

南希·貝利。上帝啊,是的,她介意。就在晚餐時她剛被要求保持低調,而現在瑪吉·貝利的母親就上門拜訪,這是她最不想碰到的事情。她可以想象得出她和貝利案件之間還要藕斷絲連多久。

“你說過要保持聯係,”南希說道,“如果我想到了什麽就告訴你。”

蠢貨。薩迪咒罵了一下自己的愚蠢行為。她記得在她和唐納德結束最後一次對南希的訪問時,自己同南希說過這些話。薩迪告知她案子已經結了,警方將不再介入她女兒的事情。“我想你一定明白,貝利太太,我們不能到處去找那些不告而別獨自休假的人。”唐納德是把這個壞消息講出來的人,而薩迪當時站在他身旁點頭表示同意。就在他們下樓走出去的時候,她說自己把筆記本忘在樓上了,然後跑回去敲開了南希的房門。白癡。薩迪對自己感到憤怒,但她現在又能怎麽辦?“進來吧。”她說著,打開大門,讓瑪吉的母親進入大樓。她朝南希身後望去,帶著些許希望,尋找著阿什福德可能會派來的做著筆記的便衣警察。

在公寓裏,電視機依舊低聲播放著,那盆植物也仍然保持著枯死的狀態。薩迪匆匆收起沙發上的東西——小旅行包以及從包裏向外散落的衣物,之前隨手一扔的信件和廣告紙——然後把它們堆在咖啡桌邊。“請隨意,”她說,“我先把自己擦幹,很快就來。”

臥室裏,她脫掉濕答答的襯衫並從抽屜裏拿出幹淨的換上,一邊默默咒罵著。該死,該死,該死。她拿毛巾擦幹頭發,又擦了擦臉,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南希進入自己的公寓絕不是什麽明智的事情,但她沒有辦法,不過她至少可以在壞事裏做點好事,抓住機會來徹底了結她們的關係。她堅定地長呼一口氣,回到了客廳。

南希坐在沙發上等候著,手指輕輕敲打著大腿,身上穿著的牛仔褲已經褪色,她看起來異常脆弱和年輕,甚至令薩迪有點著迷。她才四十五歲,灰金色的長發筆直地垂掛在肩上,長長的劉海有些呆板。

“給你倒杯茶好嗎,南希?”

“太好了。”

她匆匆地看了一下廚房,發現沒有茶包了:“或者威士忌怎麽樣?”

“那就更好了。”

薩迪想起自己曾多麽喜歡南希。如果在另一個世界裏,她們也許會成為朋友。這也是煩惱的一部分。她取下兩隻玻璃杯,拿起尊尼獲加[1]走到咖啡桌前。她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拒絕參與瑪吉“消失”的話題;做出仿佛南希的女兒剛剛出門,一兩個星期內隨時都會回家的樣子;進行一些隨意的閑聊,比如“你從瑪吉那裏聽說了嗎”之類的。但真當她打算開口說這些的時候,她又把嘴巴閉上了。她曾經強烈地支持瑪吉遇上了不測這個推論,這原本看起來沒有錯。她決定讓南希先開口。她把威士忌倒進玻璃杯然後遞給南希。

“是這樣的,”南希說道,“我發現有人搬進了瑪吉的公寓。現在那是他們的公寓了——租給她房子的那個男人決定把房子給賣了,迅速又悄無聲息,就好像南希從來不存在一樣。”

“你去見過新的房主了?”

“我想確定他們是否知道這裏發生過什麽事情。隻是以防萬一。”

她沒有多做解釋,她並不需要那麽做。薩迪知道她指的是什麽。萬一瑪吉回來了呢?她完全能想象這次談話的內容。根據薩迪的經驗,大部分人並不喜歡購買並居住在發生過罪案的地方,不過她想,丟棄小孩比起謀殺現場來講應該更容易讓人接受。“然後呢?”她問,“他們怎麽樣?”

“他們人不錯。一對年輕的新婚夫婦——這是他們第一個家。他們還在整理東西,但還是請我進去喝了杯茶。”

“所以你進屋了?”

“當然進去了。”

當然她進去了。南希強烈地相信瑪吉的決心,從她不辭辛勞長途跋涉,去證明她女兒沒有拋棄自己的孩子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

“我隻是想再次進去看一看。雖然她,我的瑪吉不在那裏。沒有了她的物品,那裏就好像是別的地方。”薩迪知道,瑪吉的物品全都被裝進了箱子,一個個堆在南希的空房間裏——那個曾經為凱特琳準備的房間。南希看上去快哭出來了,而薩迪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甚至都沒有拿出一盒紙巾來放到桌上聊表安慰。“我知道這沒有任何意義,”南希繼續說道,“我知道這麽做很愚蠢。他們很和善,詢問我關於她的事情,但我可以從他們的臉上看得出來,他們為我感到難過,他們認為我是瘋了,認為我是一個發瘋的、悲催的老女人。我知道這很愚蠢。”

這是很愚蠢。如果換作一對不怎麽寬容的小夫妻,最後大概是會叫來警察,指控她騷擾甚至非法入侵。但這也可以理解。薩迪想到了洛恩內斯,西奧消失後七十年來,那裏還是擁有一樣的房間擺設。根據克萊夫的陳述,埃莉諾·埃德溫在那之後的每年都會在那裏出現,隻為在她兒子最後待著的屋裏多留一會兒。在這一點上這兩個女人是一樣的,隻是南希沒有錢去保住她失蹤女兒的居住地。她唯一擁有的隻是一間堆著紙箱和廉價家具的空房間。

“凱特琳還好嗎?”她問道,試圖轉移話題。

南希的臉上出現一絲微笑:“她很好,可愛的小家夥很想念她母親。但我不能隨心所欲地去看她。”

“對於這點我很難過。”她也確實很難過。薩迪第一次拜訪南希的時候,就被她寓所中那個小女孩的相框數量嚇到了:電視機頂上,牆壁上,書架上,全部都是。很顯然,在瑪吉離開前,她們花了很多時間在一起。瑪吉上班的時候,南希負責對凱特琳的日常照顧。

“我覺得我失去了她們兩個。”南希擺弄著薩迪沙發靠墊的邊角。

“但是並沒有。我認為凱特琳現在比以前更加需要你。”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凱特現在擁有的是全新的生活。他們特地裝飾了房間。史蒂夫家堆滿了玩具,有一張嶄新的床,還有《愛探險的朵拉》圖案的羽絨被套。朵拉是她最喜歡的人物。”

“我記得。”薩迪說著,腦中浮現出走廊裏那個小女孩的身影,穿著粉紅色朵拉圖案的睡衣。這些回憶變成胸口的一陣劇痛——想到南希的女兒瑪吉在那個小女孩心中的位置被他人輕而易舉地取代,她不禁體會到這將給南希帶去多大的傷痛。“她隻是個孩子。孩子們就是喜歡玩具和電視角色,但他們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什麽。”

南希歎了一口氣,把劉海往後擼了一下:“你是個好人,薩迪。我不知道為什麽來這裏。我本不該來的,我隻會給你添麻煩。”

薩迪並沒有對她的話做過多的表示。接著,她斟滿了她們的酒杯。

“我想你現在一定有其他的案子了?”

“永無寧日。”

薩迪考慮著概括下埃德溫的案子,隻是想轉換話題,但又覺得隻描述一個大概——一個從未被找到的失蹤的人——也無濟於事。而且南希也沒有認真在聽,她還是一心想著瑪吉。“你知道,這實在不合理,”她說著,放下手裏的玻璃杯,交叉手指,“是因為瑪吉起初為了得到凱特琳的時候過於艱難,所以才會離開她的嗎?”

“你的意思是,為了懷上她?”薩迪有些小驚訝。這是她第一次聽說這個事情。

“老天,不是,他們兩個當時手足無措。他們不得不盡快去舉辦婚禮,你如果知道我在說什麽的話。不,我在講他們離婚後的事情,監護權之類的。瑪吉得努力去證明自己是個好母親,她得找到證人陳述,並且忍受社會機構的來訪和他們的筆錄。因為她太年輕了,法院需要一些有說服力的證據,但她決定不能讓凱特琳走。她對我說:‘媽媽,凱特是我的女兒,她屬於我。’”南希看著薩迪,哀求的眼神裏多少還帶著些勝利之感,似乎在說:你難道沒看見嗎?“她經曆那麽多難道隻為了離家出走?”

薩迪沒有心思告訴南希法庭上的爭辯證明不了什麽。極少有離婚父母不會為取得撫養權而竭力爭鬥的,而他們的決定常常隻是為了能戰勝前任,和是否渴望撫養孩子沒什麽關係。她見過平日裏溫柔、心智正常的人們在法庭上因為家庭事務而惡毒地爭鬥,隻為了幾隻豚鼠和成套餐具,還有姑奶奶米爾德裏德為她的獵狐犬比爾博畫的畫像。

“這也太不容易了。史蒂夫的經濟條件比瑪吉好得多,而且再婚了。她擔心法庭會認為兩個成年人——一個有爸爸有媽媽的家庭,會比隻有一個媽媽的要好些。不過,法官最終做出了正確的判決。她看到了瑪吉是個多麽好的母親。她確實曾是個好媽媽。我知道史蒂夫對你說了什麽,她忘記去托兒所接凱特琳回來的事情,但那完全是個誤會。她隻是晚到了,因為她找到了份新工作,很快她就發現時間太緊,所以那個時候我開始幫忙了。她是個很棒的母親。凱特琳兩歲的時候,一心想去海邊,而我們就計劃在她兩歲生日的時候去。我們答應了她,還討論了幾個星期,但就在去的前一天,她的狀態非常糟糕,發著高燒,渾身癱軟;她為自己感到難過。你知道瑪吉做了什麽嗎?她把海灘帶給了凱特。她搜了下工作地點的儲藏室,尋找剩餘的物品,花了整個晚上用玻璃紙和硬板紙製作海浪,還做了魚、海鷗、貝殼給凱特收藏。她甚至演了一出木偶戲,一切都為了凱特。”

南希的藍眼睛裏閃爍著回憶的光芒。薩迪對她報以微笑,不過帶著憐憫。她明白為什麽南希今晚會過來,這讓她感到悲哀。這起案子沒有任何轉折,她隻是想找人聊聊瑪吉,而相較於找個朋友親戚,她選擇了薩迪作為知己。在調查受害者家庭成員的過程中,他們和調查警官建立了一種不正常的私人關係,這種情況並不少見。當某個人的生活被一起突如其來的犯罪帶來的震驚和創傷弄得天翻地覆,這個人會緊緊抓住那個似乎能解決問題的、帶來安全感的人,薩迪認為這是有道理的。

但是薩迪不再負責尋找瑪吉的事情了,她當然也不能夠解決問題。她不能為南希·貝利解決問題,甚至不能為她自己解決問題。薩迪的目光掃過爐子上的電子鍾。突然一波極度的疲勞向她襲來。這一天過得真是漫長又沉重,那個在康沃爾散步的早晨似乎是很久以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她為南希感到難過,但是她們隻是在重溫舊事,這對她們沒有任何好處。她一隻手抓起尊尼獲加旁的兩隻空玻璃杯:“聽著南希,我很抱歉,我並不想失禮,但我真的非常累了。”

對方迅速地點點頭:“這是當然,不好意思——我隻是有些困惑,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今晚來這裏還有個原因。”她從口袋裏拿出了什麽東西,一本皮麵的小本子,“我又開始調查瑪吉的事情了,就怕萬一發現什麽新的線索。然後我看到她日記裏寫著和一個叫MT的人吃晚飯。我之前就看到這個但一直沒有意識到是什麽。現在我想起來了,他是瑪吉工作時認識的新同事。”她用被咬禿了的手指指著這兩個字母縮寫。

“你覺得這個男的,這個MT,會和案件有關嗎?會和她的失蹤有關聯嗎?”

南希盯著薩迪看,仿佛失去了理智:“不,你這個笨蛋!我認為他能證明她哪兒都沒去,她做的決定並非出於自主選擇。瑪吉自從和史蒂夫分手以後,從來沒有約會過其他男性。她覺得讓一個接一個的男人跨進自家門檻會讓凱特感到困惑,這不太好。但這個人不一樣,這個MT。她說起過他,你瞧,不止一次。‘媽媽’,她說,‘他太英俊了,而且人也好,又很有趣。’她甚至認為他也許是個救世主。”

“南希——”

“你沒看到嗎?為什麽就在一切都為她準備好的時候她會出走呢?”

薩迪能夠想到各種理由,但是多少理由都無濟於事。就像唐納德一直說的:對動機的思考是個絆腳石。它讓人們看不見眼前的事實,如果它們不能給出直接解釋的話。最重要的是,瑪吉已經出走了。他們找到了無懈可擊的證據。“他們找到了張紙條,南希。”

“紙條。”南希揮了揮手,垂頭喪氣,“你知道我對那紙條的想法。”

薩迪確實知道南希對那個紙條的想法。她自己其實沒什麽想法。不出所料,南希相信紙條是假的。盡管不止一個筆跡分析師,帶著高度的確定性告知了她無數次,信息內容是由瑪吉本人寫的。

“這毫無道理,”南希現在又說道,“如果你了解她,你也會這麽認為的。”

薩迪不了解瑪吉,但她確實了解很多事情。她知道現場有個紙條,她知道當他們發現凱特琳的時候,她饑餓又害怕,她知道那個小姑娘現在很快樂也很安全。薩迪看著南希,她在沙發的另一邊,因為虛構了無數種可能發生在瑪吉身上的事情,她的臉痛苦地扭曲著——似乎,人類的大腦在需要的時候,永遠都不會缺乏創造力和想象力。

她再次想到了埃莉諾·埃德溫,她的孩子也失蹤了。克萊夫的筆記中沒有絲毫證據顯示她對自己兒子的行蹤有任何猜測。事實上,克萊夫說她處理得十分寬宏大量:默默地讓警方繼續他們的工作;她丈夫曾阻止過她飛奔到屋外幫忙搜查;她決定不予發布懸賞但之後向警方捐贈了金錢以對他們的努力表示感激。

突然薩迪覺得這是十分反常的舉動。這和南希·貝利強烈地堅信警察是錯誤的,自己無休止地嚐試去尋找新的搜查途徑大不相同。其實,埃莉諾·埃德溫的消極被動幾乎可以被看作是她已經知道自己孩子下落的證據。克萊夫當然沒有這麽考慮過。他一直相信她是用強烈的意願支撐著自己,並且也僅僅是因為她被另一樁悲劇,即好朋友盧埃林的自殺壓垮了。

不過另一方麵,總不能老是指望調查警員們去與這些家庭建立超越工作的私人關係,尤其是初出茅廬的年輕警察。薩迪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的思路突然活躍起來,揣摩著各種可能。對警方的捐贈會不會隻是表達某種抱歉,因為浪費了他們那麽多時間和資源在她早已知道沒有結果的搜查上?搜查的那個小男孩或許早就已經死了?他也許,早就被埋在了洛恩內斯的土地下麵,在森林裏?或許,這樣的話小屋就完全不會受幹擾?

“非常抱歉,你很累了。我應該走了。”

薩迪眨了眨眼睛。她正想得入神,幾乎忘記了訪客的存在。

南希抓起包帶,把包背在肩上。她站了起來:“你那時來看我真是太好了。”

“南希——”薩迪沒再說下去。她不確定自己要說些什麽。非常抱歉事情並沒有解決。非常抱歉讓你失望了。薩迪不是個喜歡擁抱的人,而在那一刻薩迪有種難以抵擋的衝動要去抱住那個女人。於是她這麽做了。

南希離開後,薩迪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她依舊很累,但思緒過於活躍而無法入眠。她咒罵自己在離開康沃爾之前把《虛構冒險小說》還了回去;她現在本可以用它來鎮靜自己。那個女人的悲傷和孤獨;麵對她女兒的逃離,她覺得那是一種背叛的證明,這種思緒如幽靈一般在這座寓所裏回**。南希感到與凱特琳分隔真是太遺憾了,但薩迪為那個小女孩感到高興,她還有個愛她的父親,和他願意接納別人孩子的第二任妻子。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一些好人的,就像波爾第和露絲這樣的人。

薩迪發現自己懷孕的那個夏天,和父母有過一連串可怕的爭吵。他們堅決表示“不能被別人知道”,並且要求她“處理這件事”,越快越不為人知越好。薩迪非常迷惑和害怕,她拒絕了他們的提議。事情逐步升級,她的父親開始嚇唬威脅她,而最後——她現在無法記清是父親還是母親發出了最後通牒——薩迪離開了家。那時社會服務機構開始介入,詢問她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當事情平息下來之後,有沒有願意接納她的家人或者朋友。薩迪最初告訴他們沒有。在他們的逼問之下,她才想起來小時候經常拜訪的外祖父母。她模糊地記得,一路前往倫敦的旅程,星期天陽光下的午餐,還有那個圍著牆的小花園。她父母和外祖父母有過一次爭吵,她想了起來——她的父母,就像大多數狹隘頑固的人一樣,會經常同別人爭吵——而薩迪的母親則斷絕了和她自己父母的往來,那時薩迪四歲。

經過那麽多年,當薩迪要再次見到波爾第和露絲的時候,她十分緊張。重聚的場景讓她感到羞愧而又惱火。她背靠在商店的牆上站著,把靦腆偽裝成乖戾;此時加德納夫婦和她幾乎無法直視的外祖父母正在友好地寒暄著。露絲聊著天,波爾第安靜地站在一邊,睿智的眉頭皺著,薩迪則專注於她的鞋子、她的指甲、收款機旁的明信片——幾乎任何事情,除了這兩個不久前才拿到她小世界控製權的好心的大人。

她正站在那裏看著明信片,上麵是某個花園大門的水彩畫,就在這個時候,她感到腹中胎兒第一次踢了她一下。仿佛我們分享著最美妙的秘密,那個藏著的小人和我。這是埃莉諾在有著常春藤花紋的信紙上寫給安東尼的話,而這也完全是薩迪當時所感受到的。仿佛隻有他們兩個人一起對抗外麵的世界。就在那時,一個想法悄悄潛進了她的腦海,也許她可以留住這個孩子,也許隻要他們在一起,一切終會好起來的。但這並沒有實際意義,她才十六歲,她沒有收入或事業,她完全不懂怎麽養活一個孩子,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但是這個渴望如此強烈,一時半會兒戰勝了她所有的理智——這是因為荷爾蒙之類的,護士們是這麽和她說的。

她歎了一口氣後,在桌上的那堆信件中,從末尾開始拿起來一封封審查,把賬單從無用的垃圾信件中挑出來。在快完成的時候,她忽然看到一封信,既不是賬單,也不是垃圾廣告。上麵的地址是用手寫的,筆跡本身能夠立即被識別出來,有那麽一瞬間,薩迪以為這準是上星期她退回去的那封信,郵遞員準是搞錯了把它又送了回來,而不是退去發信人那裏。然後她意識到這顯然是一封全新的信件,是夏洛特·薩瑟蘭寫的回信。

她給自己又倒了一點威士忌。

薩迪心裏有一部分是不想打開這封信的,但另一部分正急切地想看看裏麵究竟寫了些什麽。

好奇的那部分贏了。經常是這樣。

內容的前半部分和之前那封信非常相像,正式又禮貌,簡單解釋了她是誰,介紹了她的成就和興趣,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但是當薩迪讀到最後一段時,她注意到筆跡不那麽沉穩了,變得參差不齊,有兩行字特別明顯:請回信——我不想從你那裏得到什麽,我隻是想知道我是誰。我認不出自己,我看著鏡子,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求你了。

薩迪扔下信,好像它燒著了一樣。這些話聽起來句句真實。十五年前,它們也許是她自己說過的話。她清晰地記得那種痛楚的感覺,因為她不再認識自己。站在波爾第和露絲家的鏡子前,她看到自己原本平坦的腹部緊繃凸起,感受到了那裏的另一個生命。不過更糟糕的是,後來她的皮膚在經曆了這些後出現了妊娠紋。她想恢複到以前的樣子,然而她意識到太晚了,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了。

醫院建議不要給嬰兒取名。顯然這樣做會更輕鬆些,每個人都希望事情簡單輕鬆一些,沒有人想遇到什麽狀況。護士透露,她們經常會遇到類似的麻煩事,不管她們再怎麽小心。這是無法避免的,她平靜地繼續說著;無論她們工作中有多好的裝置,還是會發生。曾經有個女孩,深色頭發,有著意大利人的相貌,薩迪至今有時候都能聽到她的尖叫聲。我要我的孩子,把孩子給我。她向刷成白色的走廊一路跑去,罩衣敞開著,眼睛睜得很大。

薩迪沒有喊叫。她幾乎都沒怎麽說話。當波爾第和露絲來接她,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她走到走廊,穿著舊衣服,眼睛盯著大門看,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她人生的這一整個篇章都可以和房間牆上那條像尼羅河一樣的裂縫一起,被丟在那個淺綠色的房間裏。

在工作過程中薩迪遇到過許多年輕的母親,她得知了現在那些聯係媽媽們安排收養的機構。在孩子出生後,她們可以看到孩子並且給他們取名,花時間陪他們。在某些情況下,定期了解她們孩子成長的進展,甚至去看望他們都是有可能的。

但當時是完全不一樣的情況,規矩很多,各種各樣的規矩。她躺在**,手臂仍然和旁邊桌上的監視器捆綁著,護士們走來走去,嬰兒出生後,隨著一陣響亮的吵鬧聲,她的手臂抱住了一捆陌生的、溫暖的東西,細小的四肢、圓圓的肚子,還有感覺像絲絨的臉頰。

九十分鍾。

薩迪抱著她的嬰兒九十分鍾,然後嬰兒就被抱走了,薩迪看到一隻小手在包裹她的黃白色條紋毯子上方搖晃著。同樣是這隻不可思議的小手,薩迪在過去的一個半小時裏一直撥動搖晃著它,它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指就好像在向她索求。而有一刻她倆之間的空間裏打開了一個空隙,所有薩迪想要告訴這個女嬰的東西都流向了那裏,那些她想要女嬰知道的東西,關於生命和愛、過去和將來。但是護士們是要遵守規定的流程的,在薩迪能夠思考之前,那個小包裹就沒了,更別說對它講話了。她哭泣的回聲仍然時不時地讓薩迪感到戰栗。那隻小手的溫度把她從冷汗中喚醒。即使現在,在她的客廳裏,她也感到寒冷,非常寒冷。薩迪隻打破了醫院的一項規矩。她給她的女兒取了名字。

和唐納德喝了啤酒,同南希喝了威士忌,現在薩迪腦子裏都是酒後傷感的烏煙瘴氣,而盡管此時才九點三十分。薩迪準是打瞌睡了,因為接下來她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自己的手機在響。她在房間昏暗的燈光下眨了眨眼睛,試圖回憶起她把這該死的手機放到哪兒去了。

充電器。薩迪跌跌撞撞地回答自己,搖了搖腦袋理清思路。她腦袋裏全是嬰兒。失蹤的嬰兒、收養的嬰兒、丟棄的嬰兒;也許還有一個被謀殺的嬰兒。

她拿起電話,看到屏幕上一連串的未接來電,都是從同一個她不認識的電話打來的。“喂?”

“薩迪·斯帕羅警官?”

“是的。”

“我是彼得·歐貝爾。我是小說家A.C.埃德溫的助手。”

愛麗絲。薩迪感到腎上腺素分泌加快。突然,她徹底清醒了:“哦,好的。”

“非常抱歉這麽晚才給你致電,但這事有點敏感,我不想留言。”

這有點像在威脅她,他們會采取法律措施,如果她還繼續騷擾他雇主的話。

“埃德溫女士收到了你的信件,看到關於她弟弟西奧失蹤的事情,然後讓我打電話給你。”

“哦,這樣。”

“她想安排和你見麵,談論下這個案件。星期五中午可以嗎?”

[1] 著名的蘇格蘭威士忌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