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二〇〇三年,康沃爾

當薩迪回到家的時候,波爾第的住處空無一人。桌上有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她的外祖父出門去忙活慶典的事宜,旁邊還有一個沒有拆封的禮物,裱好的布上用橙色的線歪歪扭扭地繡著一段話:願你的過去成為美好的回憶,你的未來充滿了喜悅和神秘,你的現在是輝煌的時刻,而你的生活心滿意足。附在旁邊的卡片讓薩迪得知這是凱爾特人“充滿愛意”的祝福,是路易絲送給波爾第的。她皺了皺鼻子,啪地一下把一片奶酪丟進兩片麵包之間。她認為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但薩迪隻能想象露絲看到這信息會怎麽說。她的外祖母一直都討厭這種淺顯的感情。就薩迪的了解,波爾第自己也知道這點。

她拿著三明治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膝蓋上鋪著筆記本。克萊夫不肯讓她把埃德溫的卷宗帶回來,但是歡迎她去他家做筆記。自然,薩迪抓緊這個機會,還在她奮筆疾書的時候,隨著一陣敲門聲,一個壯碩的有著雙下巴的女人走了進來。

“薩迪——”克萊夫的聲音帶著一絲恐慌,飛快地朝著這個入侵者傳遞過去——“這是我的女兒,貝絲。貝絲,這是薩迪,我的……”

“橋牌牌友。”薩迪迅速地整理並且藏好文檔,此時這個女人走進廚房,伸出一隻手。她們做了簡短而禮貌的問候,在此期間,貝絲對於她父親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接受的興趣愛好表示認可,之後薩迪就借口告辭,說下周會再來約他打“一場牌”。

她計劃就那麽做。她隻能夠匆匆記下卷宗內容的一些皮毛。那裏麵有幾百個不同的文檔,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她隻能夠集中精力做一個調查時間表。

在正式宣布西奧·埃德溫失蹤的兩天後,警方展開了在康沃爾曆史上最大的一次搜查行動。成百上千的當地人在每天的破曉時分就出動,希望能出自己的一份力,此外還有一群在一戰中為安東尼·埃德溫效力的男士。整個海岸線都被搜遍了,田野和森林也是。警方挨家挨戶地敲門,就怕錯過男孩和綁架犯。

印有西奧照片的海報貼滿了整個郡,而在仲夏夜後的幾天,男孩的父母又在報紙上刊登了尋人啟事。這起失蹤案成了全國皆知的新聞,捕獲了人們的各種想象,警方也淹沒在各種情報信息中,有些是匿名提供的。每一條線索都被跟進,無論它看起來是多麽瘋狂和不切實際。在六月二十六號,警方發現了戴維茲·盧埃林的屍體,但是,就像克萊夫說的那樣,除了最初的懷疑之外,在這個作家的自殺和孩子的失蹤之間沒有發現任何聯係。

搜查持續到了七月,在八號這一天,倫敦警察廳加派了警力到當地隊伍中。薩迪可以想象當時社會的反應。傳奇的前探長基思·蒂勒爾緊緊跟隨著他們,他作為私家偵探受雇於倫敦的一家報紙。一個星期後蒂勒爾悻悻離開,沒有絲毫進展,他沒能在康沃爾大展拳腳;之後不久,倫敦警方也撤走了。秋去冬來,搜索的力度逐漸減弱,警方無法再繼續下去,最終毫無結果。盡管持續了三個月的嚴密搜查,但他們並沒有發現更多的線索以及其他的目擊證人。

之後的那些年裏,警方不定時地會收到一些密信,但裏麵全都是調查過的線索,沒有一條派得上用場。在一九三六年的時候,當地一家報紙收到一封信,聲稱是西奧的綁架犯寄來的,但被證實是一個惡作劇;在一九三八年,一個諾丁漢的靈媒師聲稱男孩的屍體被埋在當地一個農場平房的混凝土地基下,然而調查之後發現並沒有;還有在一九三九年,警方被布萊頓的一家養老院叫去重新對康斯坦絲·德希爾做筆錄,照顧她的新護士注意到這個老太太不停地哭訴她心愛的一個小男孩被一個家族親友殺害了。那個護士從小在康沃爾長大,十分熟悉這起案件,於是便聯係了警察。

“她變得非常焦慮,”護士對調查官員說,“對那個男孩的失蹤念念不忘,不停地在說他們用安眠藥讓他安靜下來。”盡管最初看起來還有些希望,尤其牽涉到埃德溫案件中有瓶失蹤的安眠藥,但是最後還是一無所獲。康斯坦絲·德希爾無法向警方提供任何新的、確鑿的信息,而且還突然語無倫次地詢問起她女兒埃莉諾和一個夭折的嬰兒的事情。負責治療這位老太太多年的醫生休假回來後接受了問話,證實了她正處於癡呆晚期,而關於謀殺這個事情隻是她無數混亂思緒中的一條。他說她更像是在告訴警方一些她喜歡的故事,詳細地描述她從來沒有真正實現過的一場王室訪問。這正好又把他們帶回到了一九三三年六月下旬。薩迪把筆記本朝椅子的另一頭一扔。毫無頭緒。

那天傍晚她出門跑步。天氣暖和幹燥,但是空氣中充滿了下雨的征兆。薩迪選了一條穿過森林的路,有節奏的腳步聲讓她忘卻胡亂喧囂的思緒。她一直在苦心研究案件的筆記,像個著了魔的女人(“鬼迷心竅”,用唐納德的話來說),過度思考讓她腦袋疼。

太陽已經快要落下,她來到了洛恩內斯的邊界,草地上長長的青草從綠色逐漸變深到紫色。狗兒們習慣性地繼續向小屋跑去,阿什看到薩迪停下腳步,不確定地嗚咽了一下。而拉姆齊,一如既往地冷酷,在幾米遠的地方前前後後踱著步。“恐怕今天不行,夥計們,”她說,“天色太晚了。我可不想天黑後在森林裏迷路。”

旁邊有一根又大又光滑的木棍,她把它拿起來丟向草地,就當是給它們的慰藉。它們像箭一樣地衝出去,跳躍、打滾。薩迪微笑著,看著它們為爭搶木棍扭打在一起,然後注意力轉到了遠處的紫杉樹叢。光線正在逐漸退去,白天躲藏在林子邊的蟋蟀開始唱起黃昏之歌,幾百隻小八哥從多節深邃的矮樹林上方迅速飛起。在它們下方,隱藏在漂亮的綠牆內,小屋蹲在那邊靜靜地度過每一個夜晚。薩迪心中描繪出一個場景,太陽最後一絲餘暉從玻璃彩窗上落下,不遠處蔓延著湖麵冷冷的深藍色,映著形單影隻的小屋閣樓。

青草葉撓著她的雙腿,她漫不經心地拽起它們,一根接一根地拔出來。這個動作意想不到地令人滿足,讓她想起了埃德溫家姑娘們在小報紙上刊登的文章:用青草編織一艘小船的方法。薩迪開始試了下,拿起兩片扁扁的葉子,一片疊在另一片的上麵,像編辮子一樣。不過,她的手指不大靈活,而學校的手工作業對她來說也太過陌生。薩迪已經很久沒有擺弄過這種煩瑣的小東西了。她把葉子扔到一邊。

她正在閱讀的一本A.C.埃德溫的小說裏,一個人物困擾著她,因為他提到了童年的夏天用長長的青草葉編織小船。當然,並不是很大的巧合。作者用自己的生活經曆和記憶來裝點筆下的人物是很正常的。這就是克萊夫所指的讀出愛麗絲小說中字裏行間的意味,尋找可能影射到西奧·埃德溫失蹤的蛛絲馬跡。他並沒有提起自己找到什麽東西——確實,他尷尬地笑著承認,就像是在讓薩迪和他一起笑自己為了一點可靠信息有多拚命。但是現在,薩迪開始好奇。並不是關於A.C.埃德溫的小說,而是愛麗絲是否有可能知道一些重要的事情,一些她保守多年的秘密。

薩迪看到另一根大木棍,撿了起來,煩躁地用它戳著地麵。這是否解釋了為什麽愛麗絲不回她信件?她有罪嗎?克萊夫是對的,負罪感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經常出現“幫助”警方調查詢問的,遠遠躲開警察的。愛麗絲屬於後者嗎?她在那天晚上有沒有看到什麽?克萊夫猜測她返回洛恩內斯書房是打算向警方報告,是這樣嗎?也許正是愛麗絲告訴羅絲·沃特斯關於地道的秘密,也許她甚至在仲夏前夜親眼見到了那個保姆?

薩迪用棍子重重地敲打著泥地。即便事實果真如此,她也知道這遠遠不夠。假使愛麗絲確實告訴過羅絲關於地道的事情——這算不上是過錯,當然,如果不是在孩子失蹤的時候,如果不是有其他理由讓愛麗絲不得不為羅絲·沃特斯守口如瓶。薩迪搖了搖頭,對自己有些失去耐心。她做得過頭了,太過努力,她自己也知道。這正是她為什麽一直跑步的原因,因為要從她無法停止推理思考的習慣中逃離出來。

阿什贏了這場拔河賽,現在它回到了薩迪的跟前,得意地放下小木棍。它迫切地喘著氣,然後用鼻子輕輕挪動了下小木棍。“好吧好吧,”她說著,撫弄它的耳朵,“再來一次,然後我們就得走了。”她用力扔出棍子,兩隻狗立即開心地吠叫起來,在草地裏追逐。

真相是,自從離開克萊夫家之後,薩迪對羅絲·沃特斯的推論就有些不熱情了。無論怎麽推理,綁架孩子對於一個正常的女人來說都似乎太過極端。而所有的報告——那個檔案裏不止一份——都顯示羅絲·沃特斯心智健全。同時她還被多方描述為“做事有效率”“吸引人”,還有“活潑開朗”,有著無可挑剔的服務記錄。她還差一個月就在埃德溫家幹滿整整十年了,而離職的原因也隻是“家裏的事情”。

即使她遭受了不公正的開除,即使她渴望向雇主報複,但她所遭受的怨恨似乎並不足以促使她去犯罪。再說,實施綁架會麵臨太多實際困難。一個女人獨自行動的話可能嗎?如果不是的話,誰是她的同謀——是戴維茲·盧埃林,還是其他什麽人?——而他(或是她)為什麽會幫助這樣一個私人恩怨的報複?不,她隻是在抓救命稻草,找尋無中生有的關聯。現在甚至連動機都有些站不住腳。沒有出現按慣例索要贖金的要求,這對於正在找工作以尋求生計的羅絲來說,顯得更加不合理,不是嗎?

遠處傳來的雷聲讓空氣收縮,薩迪看了一眼地平線,太陽已經開始落下,陽光灑在海麵上空深灰色的雲**。就快下雨了。她開始叫喚狗,準備動身離開。她發現鞋帶鬆了,於是便把腳架在一旁的石頭上重新係上。先不去管究竟是誰和為什麽把他帶走,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西奧·埃德溫的下落。假設他在一九三三年的仲夏後存活了下來,那他一定去了什麽地方。被盜走的孩子要融入一個新的環境不可能不引起注意。一定有人會注意到,一定會引起懷疑,尤其對於這個有著鋪天蓋地新聞報道的案件來說。七十年來警方沒有發現任何可靠信息,這說明西奧藏得非常好,而要藏一個孩子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眼皮底下,製造出一個場景,逼真到沒人懷疑。

薩迪係緊了另一隻鞋子的鞋帶,這時石頭上的什麽東西吸引了她的眼球。時間侵蝕了字母表麵,上麵還覆蓋著斑駁的苔蘚,但是文字對於薩迪來說依舊清晰可辨,她在這兩個星期來已經看到過無數個相同的版本:愛麗絲。隻有這個和其他的不一樣,下麵還刻著什麽,在石頭靠下的地方。她跪下來,把草撥開,這時候,一顆碩大的雨滴落了下來。那是另一個名字。薩迪笑了笑。上麵刻著:愛麗絲&本。永遠。

薩迪和狗兒們回來的時候,小屋一片漆黑,沒有人,她感到寒冷、潮濕、饑餓。薩迪找了塊幹毛巾給阿什和拉姆齊,然後熱了一下剩下的燉菜(小扁豆擺成了愛心!)。她在桌邊懷抱筆記本蜷著身子吃著,外麵的雨像擊鼓般不斷地落在屋頂上,狗兒們在她的腳邊心滿意足地打著鼾。當她舔幹淨第二碗時,薩迪給愛麗絲·埃德溫寫了第三封信,要求允許自己進入那座小屋。她考慮過直接坦率地問她二樓的兒童房隔壁是否有地道,但想了想之後又改變了主意。薩迪沒有提及羅絲·沃特斯,在討論克萊門蒂娜·埃德溫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也沒提及任何她可能藏匿於案件背後的信息。薩迪隻是說她現在有一個推理要跟進,如果愛麗絲能和自己聯係的話她會十分感激。她一心想著周六搜集到的資料,但還是拿起傘出門走進黑夜,不顧一切地把信寄了出去。運氣好的話,愛麗絲會在星期二收到;不然的話,信隻要上路了薩迪也會很開心。

她在村子裏的時候發現手機有微弱的信號,她抓住這個機會,蹲在一家雜貨店的雨篷下查看有沒有信息。還是沒有唐納德的回應,薩迪仔細想了想,然後決定在下周去倫敦聯係他之前不把他的沉默當作是責備,而是對她回去工作的請求的默許。

在走之前她突然心血**,給克萊夫打了個電話,問他關於一九三九年養老院對康斯坦絲·德希爾的采訪。她讀到過的一些內容隱隱約約地在腦海中閃現著,但她說不清那是什麽以及為何如此。克萊夫十分高興接到她的電話,但當她開口詢問的時候有些失望。“哦,那個啊,”他說,“什麽都沒有。那個時候她的病情惡化得很嚴重,真是可憐。糟糕的生活方式——每天對過去的事情高談闊論、胡言亂語,她分不清現實,把自己弄得心煩意亂。不,解決事情的關鍵是愛麗絲·埃德溫。她才是我們需要談談的人。”

海景小屋亮起了燈光,薩迪在狹窄的懸崖小路上掉頭回家。波爾第正在廚房裏泡茶,當薩迪在桌邊坐下的時候,他從滴水架上又拿了一隻茶杯。“哎喲,親愛的,”他說,“你經曆了一個大日子。”

“我也可以同樣對你這麽說。”

“十二盒玩具打包好了,準備開賣。”

“你肯定餓了。你錯過了晚飯。”

“沒關係。我在外麵吃過了。”

和路易絲一起吃的,毫無疑問。外祖父沒有提供更多的細節,薩迪不想顯得小氣或者嫉妒,因此沒有追問下去。當他給她遞過杯子,在對麵坐下的時候,她微笑著——有些勉強。

她注意到路易絲送的那個鑲著刺繡的禮物掛在門的鉤子上:“我並沒有錯過你的生日,對吧?”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笑了笑:“那是一個平常的禮物。”

“非常貼心。”

“路易絲人很好。”

“很好的信息。也許,她有一點點單純。”

“薩迪——”

“我知道如果是露絲的話會把它放在哪裏。你還記得她放在廁所門後框起來的《渴望之物》嗎?”她大笑起來。這話聽起來毫無意義。

“薩迪——”

“她說如果一個人不能在嘈雜之中心平氣和,在廁所中匆忙倉促,那還有什麽希望?”

波爾第雙手伸過桌子,抓起她的手:“薩迪。可愛的孩子。”

薩迪咬了咬下嘴唇。無法解釋、令人氣憤,他的話語讓她爬上喉嚨的抽噎停在了半路。

“對我來說你就像個女兒一樣。我對你比對我自己都親近。這非常有意思。我自己的孩子,你的母親,和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甚至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就在擔心別人的想法,會擔心我們沒有把事情做得‘恰當’,如果我和露絲的穿著、說話方式或者想法不是完全和其他父母一樣的話,會讓她感到難堪。”他溫柔地微笑著,摸了摸下巴淩亂的白色大胡子,自從來到康沃爾後他就一直留著它,“你和我,我們兩個更像。我把你當作女兒,我也知道你把我當作父母一樣。但是薩迪,親愛的,我隻是個普通人。”

“你來這裏後變了,外公。”她並不知道自己會這麽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感受到了這點。她聽上去像個孩子。

“希望如此。我是認真的。我努力讓自己繼續前進。”

“你甚至拿到了駕駛執照。”

“我現在住在鄉下!我不能總是依靠地鐵把我從一個地方帶去另一個地方。”

“但是路易絲講的那些所有的話,關於神奇事件的發生,還有讓老天爺去做決定,那幅壁掛。這不像你。”

“我曾經是這樣,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已經忘記——”

“露絲肯定不會是這樣。”

“露絲已經死了。”

“我們應該記住她。”

他的嗓音罕見地尖銳:“你的外祖母和我認識的時候我才十二歲。我無法記起沒有她的日子。失去她的悲痛——會把我吞噬,如果我不去控製的話。”他喝光了杯子裏的茶,“那幅壁掛是個禮物。”他又微笑起來,但是藏著悲傷,薩迪知道自己是造成他悲傷的原因,於是感到有些懊惱。她想表達抱歉,但他倆並沒有真正出現爭執,她總覺得自己有些挑剔、吹毛求疵,這又讓道歉變得困難。她還在想著說些什麽才好,這時他一句話就把她給擊退了:“我最喜歡的漏勺不見了。我還是上樓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薩迪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席地而坐,度過了餘下的傍晚。她勉強看了三頁《虛構冒險小說》,然後意識到這篇關於戴維茲·盧埃林的章節是對他書作的介紹,而不是這個人的生平,並且非常難讀懂。她轉向從克萊夫那裏抄來的筆記,在它和埃德溫姐妹們的小報紙之間快速瀏覽。她一直在思考克萊夫確定愛麗絲是個關鍵因素這件事情,這讓她想到了那天下午在石頭上發現的刻字。她隱約感覺到自己曾經看到過“本”這個名字,但是完全想不起來是在哪裏看到的。

雨水從窗玻璃上滑落下來,天花板上滲漏下煙鬥甜甜的香氣,薩迪的目光落到了這些攤開的紙頁、潦草的筆記本,以及她麵前布滿書的地板上。在什麽地方,在這堆亂七八糟的材料中間,她隻是知道有些細節急於聯係起來,她能夠感覺到。無論這堆紙看起來是多麽混亂。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讓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研究,然後爬上床。她翻開《報仇不晚》,讀一會兒來清清頭腦。結果那個飯店老板確實是被謀殺了,而且看起來越來越像是那個男人的前妻幹的。他們離婚已有二十年,其間這個男人成就了事業積聚了財富,而他的前妻則一心照顧他們的殘疾女兒。她犧牲了自己的事業和抱負,還有她的自由,但是她深愛他們的女兒,而夫妻間的協議似乎也非常友好。

引發事件的原因,據說——薩迪現在加快了翻頁——是這個男人無意中宣布他將要去南美度假兩個星期。他前妻曾經立誌要去馬丘比丘,但是她的女兒無法陪伴她,而她又不能丟下女兒獨自一人。她的前夫——一個總是過於忙碌、過於重要而無法幫助照看他們的孩子的男人——現在被曝出要去實現她偉大的夢想,這點無法讓這個女人接受。幾十年來作為母親的悲痛,所有的照看者感受到的孤立,一生時間的個人欲望累積如滾雪球一般,把這個溫柔的女人帶到了另一個無法避免的結論中去——必須阻止她前夫的這次旅行。

驚喜、滿足又奇怪地受到鼓舞,薩迪關燈閉上了眼睛,聆聽著窗外的暴風雨和海浪的拍打聲,狗兒們在她的腳下做著夢、打著鼾。A.C.埃德溫有表現道德論題的愛好。她的偵探發現了這個男人看似是自然死亡下的真相,但他選擇不向警方透露。迪戈裏·布倫特認為,他作為一名私家偵探的義務就是找到錢的去向。他已經做到了。沒有人讓他調查飯店老板的死因,甚至都沒人懷疑過。這個男人的前妻長時間以來肩負了無比沉重卻幾乎沒有任何回報的負擔;如果她遭到逮捕的話,他們的女兒就更可憐了。迪戈裏決定保持沉默,正義自己會裁決,他不插手。

薩迪記得克萊夫對愛麗絲·埃德溫小時候的描述,警方在查案的時候她在書房附近鬼鬼祟祟,他感覺到她知道更多信息但沒有說出來,而他近來的直覺(多少有點孤注一擲)是她的某本書裏可能會透露線索。《報仇不晚》也許沒有影射西奧·埃德溫的失蹤,但肯定揭示了愛麗絲在公正的問題上細微的見解。這部小說同時也寫了很多關於父母和孩子之間複雜的關係,把他們間的紐帶描述為既是負擔又是權利;不管是好是壞,都是無法分開的關係。顯然愛麗絲並沒有仔細考察過那些逃避責任的父母。

薩迪努力讓自己睡著,但她並不是一個容易入睡的人,而關於羅絲·沃特斯的思考又浮現了出來。這全都是父母的義務、奉獻,還有照看者的責任之類的,她猜想。那個保姆對西奧表現出的愛,“就像是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她毫無瑕疵的職業記錄以及突然的、“不公正”的解雇讓她難以承受;目擊證人發誓看到一個苗條的女人身影在仲夏夜後出現在兒童房……

薩迪憤憤地哼了一聲,翻了個身,試圖理清思路。這時她腦中不由自主地呈現出埃德溫家野餐的照片。丈夫和妻子站在中間,深受喜愛的小男孩在畫麵前方,陰影裏纖細的腳踝和腿。她聽到克萊夫的聲音正在對她說這個男孩是多麽受到期待,埃德溫家等了他多久,她想到了一九三九年對康斯坦絲·德希爾的訪談,據說那個老太太“聊著埃莉諾和一個夭折的孩子”。也許這並不是她胡亂想象中的事情。也許埃莉諾在克萊門蒂娜和西奧之間還有過一個孩子。“大家都知道他們想要一個兒子,”克萊夫的文檔中有一篇采訪這麽寫道,“他們有了西奧,這是多麽幸福的事情。沒想到如此意外。”

薩迪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有其他的東西正在吸引她的注意。

她打開燈,趴在床邊上,在地上的那堆紙頁中胡亂翻閱著她要尋找的那一頁。那是一條埃德溫姐妹用那台老式打印機製作的小新聞。她確定自己看到過保姆羅絲的字眼。

找到了。

她拿起那些陳舊的紙頭回到**。一篇由愛麗絲編寫的關於克萊門蒂娜·埃德溫因為說到保姆羅絲肥胖而受到懲罰的文章。薩迪看了下日期,在腦海中迅速計算了一下,然後跳下床去拿她的筆記本。她一頁一頁地搜尋著,在翻到羅絲·沃特斯職業記錄的梗概處停了下來——尤其是,她在一九三二年七月一整個月的缺席,當時她因為“家裏的事情”被叫了回去。日期是匹配的。

薩迪望著窗外——沉浸在月光中的懸崖,波濤洶湧的墨色大海,地平線上的閃電——她試著理順思路。克萊夫說過,為什麽父母要綁架自己的小孩?他曾經同安東尼和埃莉諾·埃德溫談過話,這個問題有些誇張,是個玩笑,因為父母當然不需要綁架自己的孩子。他們已經擁有他了。

但是在那些不擁有自己孩子的案件裏會是什麽情況呢?

薩迪的臉上陣陣發熱。一個新的情況產生了。她可以去思考父母某一方可能會綁架自己孩子的理由。

細節開始展露頭緒,就像它們相互屬於對方,就像它們一直在等待著某個人。一個陷入困境的女仆……一個需要回家的小男孩……一個不能擁有自己孩子的情婦……

一個曾經皆大歡喜的解決方案突然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