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二〇〇三年,倫敦

這條消息十分失禮,即便是用愛麗絲的標準來看。她出門去了,稍後才會回來。彼得琢磨著這張紙條——他自己無法稱之為便條——並且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麽意思。愛麗絲最近的舉止有些古怪。她變得很愛發脾氣,比以往更甚,而且經常分心。彼得猜測可能是因為她新書的進展不順利,除了他知道的典型的作家焦慮之外,還有愛麗絲的創作問題,但這是她麻煩的征兆而不是原因。

他感覺自己知道這個原因。星期五當他轉達德博拉的留言的時候,她的臉黯然失色,而她的反應,她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這讓他想到了前半周有封警探的來信,詢問關於一樁未結的舊案。聯係這兩件事情,彼得就能確信自己的推測了。另外,他相信這些還和愛麗絲家裏過去的真實案件有關。他現在知道了關於那個小男孩的事情,那個西奧。收到信的時候,愛麗絲試圖隱藏自己的震驚,但是彼得注意到了她發抖的雙手,以及她是如何把它們藏在桌底下不讓他發現。這種反應,結合她對信件內容的堅決否認,極大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那天晚上他坐在家裏的電腦前,在網絡搜索引擎上輸入了埃德溫以及失蹤的孩子的字眼。因此他才知道了愛麗絲的小弟弟在一九三三年失蹤並且再也沒有找到的事情。

而他不明白的是究竟為什麽她要撒謊,為什麽這整個事情會讓她緊張。一天早上他來上班的時候發現她昏迷在書房的沙發椅上。他的心髒怦怦直跳,一瞬間他擔心出現最壞的情況。他正準備嚐試沒把握的心肺複蘇,這時她發出一記含混不清的鼾聲,他意識到原來她在睡覺。愛麗絲·埃德溫從不打盹兒。如果彼得打開門時發現她獨自在鑲邊絲質長袍下一起一伏的話,也許就不會那麽驚訝了。她一下子驚醒,而他已經悄悄回到大廳,因此他們可以彼此假裝他並沒有看見這些。他換鞋的時候發出很大聲響,又刻意地整了整掛衣架,然後回到書房,看見她手裏拿著紅筆,正在閱讀一篇草稿。現在就是這樣,他意想不到地打破了常規。隻有愛麗絲·埃德溫不打破常規,在他來這裏工作的三年間一次都沒有。

事情意想不到的轉折讓人迷惑,但這至少給了他完成網站常見問題板塊的機會。愛麗絲的出版商們又來聯係了,隨著出版日期逐漸臨近,大家都壓抑著耐心,彼得許諾過會在這周末前給到他們最後的內容。當然,他會做到的。所有剩下的工作就隻有去確認愛麗絲在《眨眼之間》之前是否寫過稿子。他想借鑒《約克郡郵報》一九五六年刊登的一篇文章來作為答案,上麵引用了愛麗絲的話,說她的第一本偵探小說是寫在十五歲生日那天收到的筆記本上的。愛麗絲對她的筆記本有著一定的執念;去哪裏都要隨身帶在身邊,而所有用過的筆記本她都保存著,無一例外,就放在她寫字間的書架上。他隻需要去查看一下就可以。

他爬上樓,發現自己正不自然地吹著口哨,便停了下來。沒有必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隻有愧疚的人才會那麽做,而他要做的事情沒有任何壞處。愛麗絲的辦公室並不是禁止進入的;起碼,沒人說起過這個問題。彼得平時並不去那裏,但那隻是客觀情況,很少有機會讓他進入。他們總是在書房裏開會,而彼得在大案桌上工作,或者有時,在長久堆放文件的備用室裏工作。

天氣很熱,陽光透過樓梯頂上狹窄的窗戶溢了進來。暖和的空氣從樓梯井往上升,積聚在樓梯平台上,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彼得很愉快地打開愛麗絲昏暗陰涼的寫字間的房門溜了進去。

不出所料,在書架上她所有國家發行的初版書籍下方,他找到了那些筆記本。第一本又小又薄,棕色的皮革麵在時間的雕琢下已經軟化褪色了。彼得把它翻開,看到在泛黃的卷首上小孩子認真工整的筆跡。愛麗絲·塞西莉亞·埃德溫,八歲。他微微一笑。這行字讓他看到了自己認識的那個愛麗絲——自信、好強、固執——就像一個勤奮的小女孩,擁有前方整個生命道路。他把這本本子放回去,在那一排裏輕輕數著。根據他的計算,他要找的那本應該是她在一九三二年時收到的,然後在之後的一年裏使用。他停了下來,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比較大的冊子。

彼得立即發覺了有些不對勁。這本筆記本相對於它的尺寸來說太輕了,拿在手裏也太薄。果然,他翻開本子的時候發現,有一半的紙張不見了,隻留下一個參差不齊的厚厚的邊緣被撕下的痕跡。他確認了這確實是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的本子,他的手指慢慢滑過撕破的毛邊,若有所思。就這本身而言,並沒有什麽意義。就像彼得所理解的,有不少十幾歲的女孩子喜歡把一些日記撕掉。隻不過這實質上不是一本日記,而是筆記本。還有這不是幾頁紙的事情,一半以上的本子都不見了。這足夠裝一篇小說的草稿嗎?那要取決於小說的長度。

彼得快速翻閱了前麵尚存的幾頁。這個離奇的發現給這項任務平添了一些不自在的氣氛,他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小偷。他提醒自己這隻是在工作,這是愛麗絲付錢雇他做的事情。我並不想知道這些,她告訴他去繼續做網站的時候這麽說過。隻管去做好。隻是找個答案,他對自己說,然後把本子放回原位。

前麵幾頁紙看起來大有可為。上麵都是一些對於她家庭的觀察(彼得看到愛麗絲對她外祖母的描寫時笑了起來——“一堆在骨灰中穿著華貴衣服的骷髏”——引自《遠大前程》),以及關於叫作勞拉和霍靈頓勳爵這兩個人物的小說的點子,他們被卷入一樁極其複雜的風流韻事中。還多次提到一個叫作“盧埃林先生”的人,彼得看得出他就是愛麗絲在采訪中提到的出版作家,她童年的導師。

但是突然內容停止了,看起來像是被廢棄了,因為有一個數值表寫著:“按照羅納德·諾克斯先生的規範,根據《偵探故事精選》前言改編。”

這些規範,盡管在今天的標準看來太過傳統和教條,但似乎把愛麗絲的創作生涯帶到了一個新的紀元,畢竟之後就再沒出現過勞拉和霍林頓勳爵(或者盧埃林先生),他們孩子般的互動被更加大眾的對於生命和愛的沉思所取代,他們樂觀的天真語氣被用來表達認真、感人的理想主義。

彼得快速看了一下愛麗絲十幾歲時對文學的誌向,她試圖複製浪漫主義詩歌中對自然描寫的狂熱,她稱之為自己的最愛,渴望將來能做和自己的誌向相關的事情:渴望更少的財富,去追求更偉大的愛。他開始覺得自己像個窺視狂,因而感到不適,幾乎就要準備放棄搜尋,這時出現了一些東西讓他又繼續了下去。“BM”這個縮寫開始出現在愛麗絲的書寫中。按照BM……BM說……我要去問下BM……德博拉曾經讓他向愛麗絲轉達的名字,換作別人也許不記得,但是彼得有一個一同上學的同伴也叫本傑明,他們兩個曾經給一個叫作芒羅先生的商店老板幹過送報的工作,因此當德博拉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彼得便把這個巧合聯係了起來。本傑明·芒羅,這個名字讓愛麗絲的臉色蒼白。

幾乎在有關BM的內容開始不斷出現在日記中的同時,愛麗絲看樣子起草了新的小說:一宗謎案,這次是一個真正的偵探故事,運用沒人猜得到的巧妙手法!計劃一直寫到了之後的幾頁,箭頭、胡亂塗寫的問題、潦草的地圖,以及圖解——在她現在的筆記本裏常常看到——然後還有一個條目,日期標著一九三三年四月:我明天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始構建故事。我腦中已經有了開頭和結尾的部分,以及當中所有有必要發生事件的清晰思路(部分要感謝BM)。我知道我會完成這部作品。我已經感覺到它和我之前寫的東西有所不同。至於她有沒有開始構建故事,還有她是否完成了作品,彼得無法得知。在她陳述的下方,有什麽東西被胡亂塗抹掉了,看來十分用力,以至於紙上被磨出了一個洞,然後就什麽都沒有了。剩餘的紙張全被撕走了。

為什麽愛麗絲要抹去小說的草稿?她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對每一本書用到的所有資源都要保存,幾乎到了迷信的地步。“一個作家永遠不會毀掉自己的作品!”她曾對英國廣播公司這麽說過。“即使她不喜歡。因為這麽做就像是在拒絕承認愚笨小孩的存在。”彼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透過窗戶俯視那片荒野。也許這並不意味著什麽。隻是一個十幾歲孩子日記本裏消失的頁麵,七十年前寫的頁麵。但是不自在的感覺在彼得的心頭揮之不去。愛麗絲最近的舉止,她拒絕警方處理舊案的方式,當傳達德博拉的信息時、當他說起本傑明·芒羅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驚愕。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無法解釋的謎,就是為什麽她曾經會對記者說她在出版第一本小說之前,從來沒有寫過任何東西。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而愛麗絲在擔心。

彼得把筆記本插回原位,特別小心,輕手輕腳,仿佛隻要這麽做,就能掩蓋他把它拿下來偷看裏麵的事實一樣。他決定把常見問題板塊中關於愛麗絲第一部完整小說的問題刪除。他真希望自己一開始就這麽做,而不是此刻在這裏打開潘多拉的盒子。

可能是離開閣樓時過於匆忙,把所有事情都拋在了腦後,他絆倒在燈上;也可能隻是因為他與生俱來的笨手笨腳的常態。不管情況如何,燈很高且沒有支撐,而彼得使得它橫向晃動搖擺著,最後落到愛麗絲的書桌上。一個玻璃杯倒了,還好是空的,彼得立即把它擺正,這時他看到旁邊有一個寫著收件人是愛麗絲的信封。這,就其本身而言,並沒有不正常,畢竟這裏是愛麗絲的家。然而,負責轉交信件的彼得並沒有見過這封信。這就意味著它從早上那堆信件中被截走且沒讓他知道。

彼得有些猶豫,但隻是一瞬間。他很喜歡愛麗絲。他倆並不完全是那種祖孫之間的關係,但他很關心她,鑒於現在正在發生的一些事情,他感到對她負有責任。他稍稍打開信,隻為看一眼是從哪裏寄來的。薩迪·斯帕羅。這個名字並不是那種容易忘記的,一個星期前彼得看到同樣的來信時立馬就記住了。那是個正在調查失蹤兒童舊案的警察。一九三三年的那起案件,同一年BM這個名字出現在愛麗絲的日記裏,並且有爭議的手稿(推測)被撕走了。彼得感受到了拚圖被一點一點拚湊起來的嚴峻感,而同時又在黑暗中不知所措,不知拚圖會揭示出怎樣的一幅畫麵。他的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嘴唇,思考著,然後再次看了一眼桌上薄薄的冊子。這真的是在偷窺。他非常肯定這並不是他工作內容的一部分。彼得感到自己像是站在懸崖邊上,決定著是要跳下去還是回頭。他搖了搖頭,坐下來開始閱讀。

愛麗絲決定從公園裏穿過。新鮮的空氣會對她有好處,她用略帶諷刺的口氣對自己說。她在海德公園地鐵站下車,乘坐自動扶梯來到地麵。今天的天氣比這周早些時候要炎熱許多。空氣中沒有風,積聚著厚厚的熱氣,城市特有的熱島效應似乎在柏油路麵和高樓之間被放得更大。蛇一般翻騰的地鐵在隧道裏咯吱作響,在每一個站點都噴出汗流浹背的乘車人,像是從但丁地獄裏出來的一樣。她沿著羅敦小路出發,專心致誌地注意著玫瑰花園,以及丁香花淡淡的香味,就像她真的是因為喜歡與自然獨處,而不是因為去拖延一會兒前方棘手的工作才來散步一樣。

是德博拉硬要今天會麵的。當彼得在周五向她轉達了電話留言後(從她助手的嘴裏聽到本傑明·芒羅這個名字真是叫人心驚膽戰!),愛麗絲已經決定了最佳的回應就是死不承認。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她和德博拉沒有什麽見麵的理由,下一次的家庭聚會要等到聖誕節,這便有充分的時間讓整件事情煙消雲散。但是德博拉堅持著,采用她特有的溫和的力量;作為大姐姐以及之後幾十年的政治家的太太,她這招是很管用的手段。“隻是有些事情我們必須談談。”

無論德博拉對於西奧的事情知道多少,她顯然走了相當長的距離重遊故地,這讓愛麗絲神經緊張。她想知道,德博拉到底知道多少?她記得本,但是她知道愛麗絲的所作所為嗎?她一定知道。否則她為什麽要堅持碰頭來談論過去的事情呢?

“你記得保姆羅絲嗎?”德博拉在掛斷電話前說道,“很奇怪,不是嗎?她離開得那麽突然。”愛麗絲感到自己長期以來阻擋住的牆壁開始向她逼來。奇怪的是所有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盡管事實是這一切都是愛麗絲自己引起的。在博物館裏的那些問題激發了德博拉的興趣。她要是閉口不談就好了)。而就在那天早上愛麗絲收到了第三封來自那個警探的信件,這封比前兩封更加粗魯,對方單方麵表示著對事態發展的擔心。這個叫斯帕羅的人現在請求被準許進入小屋“以驗證推論”。

一隻蜻蜓慢慢飛了過來,愛麗絲停住了腳步。黃色翅膀的飛鏢。這個名字自動地在腦海中蹦了出來。她看著這隻蟲子朝著花壇移去,來到一個與眾不同的花叢。紅色、淡紫,以及明亮的橘色,花園真的非常能夠安撫人心。一隻小蜜蜂在兩株花之間來回飛舞,愛麗絲感到一陣突然閃現過全部身體的記憶,這在最近經常發生。她能夠感覺到自己匍匐進花園的樣子,她的身體十分柔軟,沒有疼痛,在冰冷的樹葉下向前蛇行,仰麵朝上躺著,這樣枝葉間就會透出天空中明亮的藍色鑽石,而她的耳朵裏也充斥著蟲子們的合唱。

當然她並沒有這麽做。她繼續沿著小路前行,離開了花園以及奇怪的記憶。隻有可能是那條地道——她思考著薩迪·斯帕羅的推論。她準是多少知道了第二條地道的事情。愛麗絲等著去感受驚嚇,但卻隻等來一個無聊的請願。這是無法避免的,她總是知道這點。在這整樁事件中最幸運的部分就是沒有人向警方提及地道的事情。因為在一九三三年,愛麗絲並不是唯一知道地道的人。還有其他人。她的父母、姐妹、德希爾外婆,以及保姆羅絲,他們曾在某個冬天被告知克萊米成功把自己困在那煩人的門閂後的事情。

愛麗絲放慢了腳步,她來到了羅敦小道的分岔口,那裏有一條道路成為跨過蛇形湖的橋梁。在湖的後方公園有一大片綠色,愛麗絲每次見到都會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當時那裏全是沙包,還有一排一排的蔬菜,整個區域都被用作生產。現在看來這似乎有些離奇,如果追溯到中世紀,就好像一個挨餓的、不斷被炸彈襲擊的國家或多或少可以用國王的皇家菜地采摘的食物把自己喂飽似的。那個時候這似乎十分合理,而且似乎還至關重要。他們的男孩子們客死他鄉,夜晚在倫敦上空落下無數炸彈,補給船隻在靠岸前就被U型潛艇消滅殆盡,但是不列顛的人民永遠不會被餓死。他們會贏得戰爭,隻是需要一片蔬菜地。

前幾年在帝國戰爭博物館,愛麗絲曾無意中聽到兩個男生對著自誇用土豆皮做了美味熱湯的海報竊笑。這兩個男孩走在班級的最後麵,而當他們的老師懲罰他們的時候,個子高的那個看上去要哭出來了。愛麗絲感到一陣幸災樂禍。為什麽要留下那麽多戰爭物品來彰顯禮貌、古樸或是得體,而事實上它們其實非常殘酷並且意味著死亡?那時的人們和現在不同,他們更加堅忍,很少談論起一個人的情感。人們從兒時便學會即使受傷也不能哭泣,要做一個優秀的失敗者,不要承認恐懼。甚至是性格甜美的保姆羅絲,當她給擦傷的皮膚表麵倒碘酒時,看到眼淚也會皺起眉頭。孩子們要直麵他們的命運。結果表明,在戰爭的時候這是非常有用的技巧;在生活中也是如此。

當戰爭爆發的時候,埃德溫家的女人全部投入了進去。克萊米加入了英國空軍運輸輔助隊,輔助英國皇家空軍在基地間飛行;愛麗絲駕駛著一部靈車改裝的救護車穿越在被轟炸過的街道之間;而德博拉在女子誌願服務隊裏調配忙碌的誌願者。但是埃莉諾讓她們都震驚了。德博拉和愛麗絲催促父母去鄉下避難。“我們會留在這裏盡自己的一份力,”她說,“我們不會想著去逃避,而你們也不要這麽建議。如果國王和王後可以留在這裏,那我們也可以。不是嗎,親愛的?”她朝著她們的父親微笑著說道,他正遭受著即將置他於死地的胸膜炎,他捏緊了她的手表示同意。然後她加入了紅十字,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倫敦東區,向失去家園的母親和孩子們提供醫療幫助。

有時候愛麗絲看著這座城市就像看腦海中的地圖,用圖釘標記著和她有聯係的地方。那張地圖被蓋住了,圖釘和圖釘重疊了起來。一個人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同樣的地方真是相當了不起。如果獲得了一個人腦中疊加起來的無數記憶,這樣,某些地理位置就會得到一個認證。地點對於愛麗絲體驗世界來說如此重要,有時她甚至懷疑起遊牧民族是如何來衡量時間的流逝的;他們是如何來標記並測量他們的行進,如果對於一個不是固定不變而且比他們原先走過的更長久的路程來說?也許他們並不去計算。也許他們這樣更開心。

她對本感興趣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他流動的天性。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有許許多多的人無家可歸,全英國的大街上充滿了悲傷的人,他們舉著牌子尋求工作、食物或者金錢,十多年來都籠罩在這陰影之下。愛麗絲和她的姐妹們被告知要盡可能地給予,並且不要盯著別人看;她們被教會同情憐憫。然而,本並不像那些流亡的戰士那樣。他也是愛麗絲遇到的第一個自己選擇生活方式的人。他在一個工作和另一個工作之間顛簸,除了身上的背包之外沒有任何財產。“我是個流浪者,”他麵帶微笑,聳了聳肩說,“我父親過去常說我身上流著吉卜賽人的血,是從我母親那邊傳來的。”愛麗絲的外婆以前常常對穿過洛恩內斯附近森林的吉卜賽人和流浪漢們說三道四,對於愛麗絲來說,這個觀念非常令人厭惡。她在安穩踏實的家族曆史中成長。她父親的祖先留下的財產,他們努力工作積極進取的故事,埃德溫王朝的建立,還有她母親的家族,都根深蒂固在這一小塊土地上,他們至今依舊稱之為家。甚至連埃莉諾和安東尼偉大的愛情故事都圍繞在他對洛恩內斯的拯救和重建之上。愛麗絲一直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高貴的故事,十分樂意地承接她母親對湖邊小屋的熱情。她從沒想過一個人還能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但是本不一樣,他讓她看到了不一樣的事物。他對財產無欲無求,也不積聚財富。這足夠了,他說,他擁有的足夠讓自己從一個地方去向另一個地方。當他還是個孩子時,他的父母在遠東進行考古挖掘,那時他意識到,人們貪求的財產轉瞬即逝,注定消失,即使沒有轉化為塵土,也會被埋葬於地下,等待著未來人們的好奇去發現。他的父親挖出過許許多多類似的東西,他說,那些曾經引來爭鬥的漂亮物品,“最後全都丟失或者被丟棄了,而擁有它們的人全都死了、離開了。我在乎的事情隻有人和經驗,他們之間的相互關聯——就是這樣。人與人之間產生的火花和無形的牽絆”。他說這些的時候愛麗絲的臉唰一下紅了。她完全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她也有同樣的感受。

隻有一次愛麗絲聽到他談起因為缺錢而感到懊悔。她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這喚起了她體內的不開心情緒。他和一個姑娘青梅竹馬,他說,一個英格蘭姑娘,比他年長幾歲,她父母和他父母在一起做考古工作。她照顧著他,在她十三歲的年紀,而他八歲,因為他們同病相憐,一起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們關係非常密切。“我有些愛上她了,當然。”他大笑著說,“當時我認為她的長辮子和褐色眼睛實在是太美了。”當那個女孩——她的名字叫作弗洛倫絲(他管叫她“弗洛”,這個親密的昵稱在愛麗絲聽來有些刺耳)——和她父母一起去了英格蘭,他們兩個繼續保持通信往來,隨著本的長大,信的內容越來越長也越來越私密。他們彼此在對方的生活中遊走,而當他十七歲回到英國的時候,他們重逢了。她當時已經結了婚,但還是堅持隻要他來倫敦就過來和他一起住;他們維持著最親近的朋友關係。“她是我遇到的最慷慨的人,”他說,“非常忠誠,非常善良,臉上總是堆滿笑容。”但是最近,她和她的丈夫遭遇了不幸。他們好不容易才開始做起了生意,動用了他們全部的積蓄,賣力地工作著,而現在房東威脅要把他們趕出去。“他們還有其他的困難,”他說,“個人的麻煩。那麽好的人,愛麗絲,幾乎別無所求。這是他們唯一的需求。”他一邊說著,一邊磨著修枝剪,“我願意為他們做任何事情。”忽然他的語氣中出現了頓挫感,“但是唯一能夠改變這一切的隻有金錢,而我除了口袋裏這些零錢外身無分文。”

朋友的困境讓本十分不好受,而愛麗絲,當時無可救藥地陷入愛河,迫切地想幫助他。與此同時,她也充滿了對另一個女人深深的妒忌(弗洛——她是多麽憎恨這個簡短隨意的昵稱啊),那個女人在他的生命中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她的不幸,在離倫敦數百英裏遠的地方,依然能影響身處此時此地的他的情緒,使他悶悶不樂。

但是時間總有辦法平複一切,即便是最強烈的感情。本再也沒有提及他的朋友,而愛麗絲,畢竟年輕而且很以自我為中心,很快就把弗洛和她不幸的遭遇從記憶中抹去了。在三四個月後,當她告訴他關於《再見,邦廷寶貝》的想法時,她基本上已經忘記了他對她說過的:他願意做任何事情——隨便什麽事情——把所需的金錢弄到手去幫助這個童年的朋友。

在蛇形湖的另一邊,一個孩子正朝著水麵奔去。愛麗絲遲疑了一下,然後停下腳步,看著這個難以分辨是男孩還是女孩的孩子來到水邊,從麵包邊上撕下一小片,撒向正圍攏過來的一群鴨子。一隻鳴叫著的天鵝迅速趕了過來,一個猛衝抓住了剩下的大塊麵包。它的鳥喙十分鋒利,又如此靠近,那個孩子開始哭了起來。一個大人走了過來,就像父母都會做的那樣,孩子很快就平複了,但眼前的事情讓愛麗絲想起了洛恩內斯的綠頭鴨,貪婪、無畏。她不知道它們是否還在那裏,想到這個她不禁一陣哽咽。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在下定決心拒絕回到那裏的幾年後,一波對於小屋、湖和花園強烈的好奇心幾乎讓她難以呼吸。

在洛恩內斯,當她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們會在水裏度過夏天,她們的皮膚在太陽下被曬成棕色,頭發幾乎被漂白。克萊米是她們中最熱衷戶外活動的,盡管她身材瘦弱,長長的皮包骨頭的雙腿看起來會被風一吹就倒。她應該晚一些再出生的。她應該現在才出生。現在對於像克萊米這樣的姑娘來說有那麽多的機會。愛麗絲隨處都能看到她們,生氣勃勃、獨立、直率、引人注目。個性好強的姑娘們不再受到社會的限製。她們讓她感到高興,那些姑娘們,剪著短發、戴著鼻環,對世界不耐煩。有時愛麗絲幾乎能夠在她們身上看見她妹妹的靈魂。

在西奧失蹤後的幾個月裏,克萊米不對任何人說話。曾有一次警方正在進行問話,她拒不說話,緊緊閉上嘴巴像緊閉的蛤蜊一樣,而且佯裝她的耳朵也聽不見。她總是行為古怪,不過在愛麗絲看來,回顧過去,在一九三三年的夏天,她徹底變得粗野。她很少回家,總在飛機場周圍轉悠,拿著一根尖銳的木棍在河邊的蘆葦叢裏揮舞,隻有睡覺的時候才偷偷溜進小屋裏,而且隻在少數的夜晚這麽做。她常在河邊或者森林裏搭帳篷。隻有上帝才知道她吃什麽過活。也許是鳥蛋,克萊米有襲擊鳥巢的天賦。

母親當時正喪失理智。就好像西奧帶來的痛苦還不夠,現在她又不得不擔心起在野生環境中的克萊門蒂娜來。不過,克萊米最終還是回來了,渾身泥土氣味,長頭發亂作一團;衣服倒還沒那麽破爛。那個夏天成熟而腐糜,以至於緊隨其後的秋天顯得昏暗而陰鬱。隨之,一股沒完沒了的憂傷籠罩著洛恩內斯,就好像尋找到西奧的所有希望都隨著那個暖和的季節消逝了。當警方的搜查正式停止時,警察們全都帶著歉意。埃德溫家族決定回到倫敦居住。德博拉的婚禮將在十一月舉辦,對於這個家庭來說,先安頓下來是具有意義的。甚至連母親,平時不太願意離開鄉下的人,這次看起來也很樂意逃離這個又冷又充滿悲傷的湖邊小屋。小屋的窗戶全部緊閉,門全部鎖上,汽車發動了。

回到倫敦,克萊米被強迫重新穿上鞋子。新買的裙子替換掉她那些破舊並且穿不下的衣服,家裏還為她找了一個以數學和科學為特色的女子走讀學校。她很喜歡那裏。在接二連三的傳統家庭教師之後——沒有一個在洛恩內斯留得長久,真正的學校成為她的甜味劑以及順從的報償。在某種程度上,看到她浪子回頭,大家也算是鬆了一口氣,但是愛麗絲對失去了這個野性的妹妹默默地哀悼。克萊米對悲傷的反應過於原始,不加修飾,以至於就這樣看著她也成為一種釋放。她對於文明的回歸摻雜了不幸並且使之永恒,因為如果連克萊米都放棄了希望,那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愛麗絲比自己預想的走得快,突然,她的胸口隱隱作痛。隻是岔氣,她對自己說,當然不是心髒病。她來到一個座椅前,一屁股坐了上去。她決定休息一下,喘口氣。微風輕拂過她的皮膚,十分暖和。在她眼前是一條騎馬道,後麵是個操場,孩子們正攀爬著五顏六色的塑料器械,互相追逐著;而他們的保姆,那些紮著馬尾辮的姑娘們,穿著T恤和牛仔褲,在樹底下聊天。和操場相鄰的是一塊被沙子覆蓋的圈地,從騎士橋兵營來的騎兵們正在訓練。愛麗絲感到震驚,這裏離她和克萊米在一九三八年那一天一起坐著的地方那麽近。人們常說,當一個人步入暮年(這是多麽不知不覺,時間是多麽狡詐),很久以前的記憶在被壓抑了幾十年後,會突然變得清晰明亮起來。那時,一個一本正經的小姑娘正在上騎馬課,在沙地上一圈又一圈地轉著。愛麗絲和克萊米懶洋洋地坐在野餐布上,討論著克萊米打算上飛行課程的想法。這是在戰爭爆發之前,而倫敦的生活對於富裕家庭的女兒們來說就和以前一樣,但是哪裏都有閑話,隻要你知道如何去打聽。愛麗絲總是知道該去哪裏打聽。而似乎,克萊米也是。

當時克萊米十七歲,她斷然拒絕參加社交季,隻是勉強地在碼頭停留,賣了不少傳家寶以便自己能夠去西班牙同共產主義者在內戰中並肩作戰。愛麗絲十分欣賞妹妹的勇氣,盡管如此,看到她終於拖著身子回家,愛麗絲還是很高興。然而這一次,看到了克萊米堅持不懈、帶著極度高漲的熱情為航空學校在報紙上打著廣告,愛麗絲發誓會做任何事情去說服她父母認同克萊米。那天十分暖和,她們吃完午餐,沉浸在愉快的安逸中,部分是因為她們最近達成的協議。愛麗絲靠在她的手肘上,在墨鏡下閉上了眼睛,這時克萊米說話了,沒有任何征兆:“知道嗎?他現在還活著。”

看來,她始終沒有放棄。

現在,愛麗絲尋找著她們當時坐著的精確位置。在一個花壇邊上,她記得,在兩棵栗子樹的巨大的樹根之間。那個時候還沒有操場,而當時的保姆們,穿著長長的裙子,戴著布帽,聚集在蛇形湖邊,攙著她們照看對象的手,一邊推著大大的黑色嬰兒車,那裏裝著最年幼的孩子。到了那年的聖誕節,草地就要被移除,以便用來挖戰壕,為應對將來的空襲做準備。不過和克萊米在一起的那天,伴隨一切死亡與恐怖的戰爭離她們還很遙遠。世界依舊太平,太陽仍然高照。

“知道嗎?他現在還活著。”

已經過去了五年,但是愛麗絲立刻知道克萊米指的是誰。這是愛麗絲頭一次在西奧失蹤後聽到她妹妹提起他,她感到作為知己的沉重負擔。她確信克萊米錯了,這加重了她的責任。她支吾著問:“你怎麽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這是一種感覺。”

馬背上的姑娘現在開始小跑起來,她的馬晃動著鬃毛,看上去驕傲地閃耀著。

克萊米開口道:“沒有要求贖金的條子。”

“所以?”

“好吧,你看不出來嗎?如果沒有要求贖金,那麽任何帶走他的人隻有可能是想要他。”

愛麗絲沒有回答。她要怎樣才能溫和地讓她妹妹放棄念想而不留下任何疑問?她要如何去做才不用坦白太多?

與此同時,克萊米的臉變得生動起來。她的語速非常快,就好像她一直等待了五年,而現在既然已經開口,就不再猶豫了。“我認為是一個男人,”她說,“一個沒有孩子的父親,拜訪康沃爾的時候正好碰見我們的西奧,於是就瘋狂地愛上了他。那個男人有個妻子,你看,一個善良的女士非常想要孩子,但是他們自己卻無法擁有。我可以描繪出他們的樣子,愛麗絲,丈夫和他年輕的妻子。富裕,但並不傲慢自負,彼此相愛並且期待著他們以後的孩子。我可以看見他們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愈發哀傷,可那個女人無法懷孕,他們慢慢地意識到也許永遠無法聽到門廳前輕輕的腳步聲,或者從兒童房傳來的笑聲。他們的房子像是被蓋上了棺蓋,而所有的音樂、快樂和光明都離他們而去。直到有一天,愛麗絲,有一天當那個男人出差離開倫敦,或是會見一個合夥人——”她揮了揮一隻手,“原因並不重要——他來到了洛恩內斯附近,他看到了西奧,他知道就是這個孩子能夠讓他的妻子重新得到快樂。”

那匹一溜小跑的馬現在嘶嘶地叫了起來,愛麗絲的腦中浮現出了洛恩內斯,周圍一片農田,還有鄰家的馬兒們,為了它們,她們過去常常偷廚子的蘋果。顯然,克萊米的故事充滿了漏洞,不僅僅因為沒有人能夠不被察覺地經過洛恩內斯;而且,這個故事至少有一部分是受到了德博拉自身煩心事的啟發(社交圈裏傳出的竊竊私語:“結婚五年仍然沒有孩子。”),回憶起黎明之前湖邊夜鶯的歌聲,她猛烈地顫抖,盡管陽光猛烈地照射在她的皮膚上,而克萊米並沒有注意到。

“你明白了是嗎,愛麗絲?這麽做是不對的,我們家因此遭受了悲傷,但這卻是能夠理解的。西奧是不會反抗的。你還記得他開心的時候揮動手臂的樣子嗎?像是他正要起飛。”她微笑著,“而且他那麽希望被渴望。他在愛的包圍下茁壯成長,非常幸福,愛麗絲。他離開的時候太小,他會把我們都忘記,忘記他曾是我們家的一員,即使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當我想到他幸福地活著時,我就能熬過自己的悲傷。”

愛麗絲不知該說些什麽。她是家裏的作家,但克萊米有著從不同角度觀察世界的天賦。如果要她坦白的話,愛麗絲一直都對她妹妹的想象力感到畏懼,甚至有些嫉妒,就好像她自己主張的創作、她的故事、付諸了那麽多努力和錯誤的產物,在克萊米與生俱來的創造力麵前顯得無足輕重。克萊米擁有的是一種天真無邪的創造力,不可避免地會把人帶到現實殘酷的角色中去。愛麗絲不想扮演這種角色,那麽互相理論又有什麽意義呢?為什麽要破壞她妹妹創造出的迷人想象:西奧的新生活,一個可愛的家?她,愛麗絲,知道了真相還不夠嗎?

但是愛麗絲十分貪心,她想從克萊米口中獲得更多的故事。“他們住在哪裏呢?”她問道,“西奧是怎麽被帶出來的呢?”克萊米一一回答了她的問題,愛麗絲閉上雙眼聽著,羨慕妹妹的單純和肯定。這樣的想法非常具有**力,即使是誤導。因為西奧並沒有在一個美麗的家和可愛的家人展開新的生活。克萊米是對的,並沒有出現要求贖金的條子,不過對於它的意思卻理解錯了。但是,愛麗絲知道。沒有贖金條意味著所有的事情都大錯特錯,而西奧已經死了。她知道是因為這完全是她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