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二〇〇三年,康沃爾

克萊夫·魯濱孫是個消瘦敏捷的男人,年紀將近九十歲了。他高高的額頭上滿是皺紋,還有一頭濃密的白發和一個肥大的鼻子,笑容滿麵。他的牙齒依舊健全。他的目光清晰敏銳,顯然頭腦反應依然靈敏,他透過巨大的棕色樹脂框架眼鏡看著薩迪,薩迪立刻猜到這副眼鏡被他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戴到現在。

“那年夏天的炎熱,”他搖著頭說道,“就像是滲進你的皮膚裏,幾乎難以入睡。另外還很幹燥,連續幾個星期沒有一滴雨,以至於青草都開始幹枯褪色。但注意,湖邊小屋的並沒有。他們有人,就是園丁,能夠確保這些事情不會發生。我們到那裏的時候全部都已經裝飾好了,燈籠、彩帶、花環。我從沒見過那種場麵,像我這樣的普通小夥兒,來到像那樣的一個地方。真的是太美了。他們在喝茶的時候給我們送來了蛋糕。你能想象嗎?在他們的小男孩失蹤一天之後,他們派送了仙女蛋糕。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東西,冰的,是為前一天晚上的派對特製的。”

薩迪一收到他的信就立即和這個退休的警察聯係上了。他在信的底部印上了他的電話號碼,於是她直接撥了電話,她在一六六四年的樓層圖上發現的不同仍然在她體內沸騰。“我一直在等你,”當她告訴他自己的來曆時,他如此說道,完全就是《埃莉諾的魔法門》中被埃莉諾糾正錯誤的老人,這對薩迪還是起了點作用的。他說話的樣子讓薩迪一開始並不確定他是指自從他寫信後的二十四小時,還是自從案子宣告未解的七十年前以來。“我知道最終一定會有人來的,我不是唯一還惦記著這起案子的人。”

他們在電話裏簡短地聊了幾句,彼此試探,交流警方證據(薩迪沒有提起她是被迫離崗才來到康沃爾的),然後他們開始商討案件。盡管麵對著新印刷的文件,薩迪還是控製住自己沒把她地道的理論說出口,隻是說她在尋找難以獲得的信息,目前她能參考的隻有皮克林的報道。對此,克萊夫不屑地嘲笑起來。

“他確實缺少可靠信息。”薩迪表示同意。

“這個可憐家夥缺少的不僅僅是那個,”克萊夫大笑著說,“不是我要說死人的壞話,但恐怕萬能的上帝在分發頭腦的時候,阿諾德·皮克林並沒有排隊領取。”

他問她是否願去見他,薩迪答應說第二天可以。“一早就來,”他說,“我的女兒貝絲會在中午來接我去趕個預約。”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聲地補充道,“她不同意我繼續研究這個案子。她說這是強迫症。”

薩迪對著話筒笑了笑。她知道這種感受。

“我一定保密。那麽我們九點見。”

於是,在這個明媚的周六早晨,她來了。在波爾佩羅,坐在克萊夫·魯濱孫家的廚房裏,他們之間擺放著一壺茶、一碟消化餅幹和一片水果切片蛋糕。繡花桌布鋪散在桌腳固定的餐桌上,熨燙的褶痕說明了這是新鋪上去的。薩迪注意到邊緣處有個小標簽,於是意識到它鋪反了,她出乎意料地感動了一下。

如果說克萊夫是真的像看上去那樣樂於見到她,那麽和他一起生活的大黑貓顯然對她的入侵不太高興。“千萬別放在心上,”薩迪剛來的時候克萊夫說道,撓了撓這隻正在生氣的牲畜的下巴,“它因為我出遠門的事情而鬧脾氣。占有欲有點強,我的莫莉。”現在,在灑滿陽光的窗台上,這隻牲畜正從兩個草藥壺之間的空隙裏看著他們,不高興地呼嚕著,尾巴晃來晃去表示警告。

薩迪拿起一塊餅幹,審視了一下她給克萊夫列出的剩餘的問題。她打算先試探一下,然後再決定是否可以信任這個老警察,告訴他自己的假設;對於他能否勝任提供信息資料這一工作也同樣需要核實一下。盡管薩迪對這次見麵感到非常興奮,她還是心存疑慮,這個將近九十歲的男人是否還記得他七十年前參與的案子。但是克萊夫很快就消除了她的疑慮,而她的筆記本已經填滿好幾頁的筆記了。

“我永遠都不能夠忘記,”他邊說邊給他們倒茶,“別看我這樣,我的記性可是很好的。尤其是埃德溫家的案件一直糾纏著我。沒有辦法擺脫它,我努力過了。”他抬了抬狹窄的肩膀,它們從熨燙平整的襯衫領子裏滑了出來。他那個年代的人是十分注重個人儀表的。“那是我的第一次,你知道嗎?”他透過厚厚的眼鏡片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好吧,你是警察,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薩迪表示她明白。當他們接手第一個真實的案件時,在困難和壓力麵前,沒有任何訓練去給他們準備。她的第一個案子來自一個家暴的報警電話。那個女的看起來像是大打了十回合,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唇裂開,但她不願起訴。“走路不小心撞到了門。”她告訴警方,甚至都懶得去編造一個像樣的謊話。而薩迪,一個沒有經驗又充滿幹勁的新手,想著不管怎樣都應該去逮捕她的男友,消滅一切不公正。她無法相信他們居然別無選擇;如果被害者不願合作,除了開出一個警告之外什麽都做不了。唐納德讓她習慣這點,受到威脅的一方配偶為了保護施虐方所做的事情是沒有底線的,傳統社會的規矩使得他們難以擺脫。那個公寓的氣味她記憶猶新,事情就好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悲傷,”克萊夫·魯濱孫繼續說,“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在快樂的家庭庇護下成長,住在寬敞舒適的房子裏,有兄弟姐妹還有一個老奶奶。開始當警察時還從來沒有參加過葬禮。不過,可以告訴你,之後我就開始經曆了這些。”他的目光越過她望向遠方,皺起眉頭,回憶著,“那座房子,那些人——他們臉上的無助、絕望的神情——甚至連屋裏的空氣都似乎知道失去了什麽東西。”他在茶碟上轉動著茶杯,稍微調整了一下措辭,“那是我第一次。”

薩迪微微一笑表示理解。沒有什麽人會像警察那樣親密接觸生活中的恐怖。唯一比他們更糟糕的是醫護人員。“所以你們的推理是從西奧·埃德溫自己走失這個結論開始的?”

一個迅速的點頭。“我們隻是假定發生了什麽。那些天裏沒有人認為是綁架。前一年在美國發生了一起林德堡綁架案,但那是因為實在太罕見才成了新聞。我們當時認為在幾小時內肯定能找到這個小家夥,他那麽小,不會走很遠。我們一直找到天黑,搜遍了整個莊園的草地和樹林,但是找不到任何蹤跡。一點線索都沒有。第二天,我們叫來潛水員去湖裏檢查,還是什麽都沒有,然後我們才開始著手考慮可能有人想把他帶走。”

這把薩迪引向了她在前一天晚上匆匆寫下的另一係列問題。一般來說,她對於問題會不停地問“為什麽”,特別是當她在剛剛開始調查的時候。“小說作家的動機,”唐納德喜歡發牢騷,“小說作家和電視偵探。”典型的布倫特探長語氣,但是他有他的觀點。警方需要證據,他們必須解釋如何犯案和誰有機會作案之類的問題。這就是為什麽警方會被分散注意力,以及時常會出現誤導。

然而,在這起案件中,證據尤其不足,而且離案發已經過去了七十年,薩迪覺得不得不通融一下。還有,新的地圖做了些改動。牆壁裏神秘的壁龕,連接房子和外麵世界的另一條通道的可能性,一條已經從大部分的地圖和記憶中消失了很久的通道。如果真的有的話,那麽這起案件中一個重要的謎麵,如何(帶走孩子),可能就解開了。而隨之而來的是誰(帶走了西奧),但願那群人中知道這條通道存在的人為數不多。自從和克萊夫約好時間碰麵以來,《報仇不晚》中的一句話不停地在薩迪的腦子裏旋轉:迪戈裏總是從家庭內部開始著手。悲痛和內疚相互排斥的推測是錯誤的。這句話出現在迪戈裏·布倫特第一次拜訪被害男人的前妻和女兒之前。“你和他父母麵談過了?”

“我們一開始就談了。兩個人都沒有作案證據,而且都有不在場證明。尤其是男孩的母親,作為派對的主人一直都在人們的視線中。她晚上的大部分時間在船庫,貢多拉當時忙著搭載來客。他們說的每件事情我們都查了一遍。沒有什麽驚喜,而且父母為什麽要綁架自己的小孩?”

這是一個重點,而薩迪並不準備輕易放過它,即使她對埃莉諾·埃德溫已經有了明確的認知。“皮克林的書提到了從派對結束到發現男孩失蹤之間有三個小時的間隔。那個時候這對父母在做什麽?”

“他們都上床休息了。兩人都到早上八點才起來,那個時候女傭來告訴他們小家夥不在嬰兒床裏。”

“有什麽跡象顯示他們有一方說謊嗎?”

“沒有。”

“他們會一起作案嗎?”

“你的意思是,把男孩拐走?在他們對三百個客人道別晚安之後?”

這樣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聽上去是有些荒謬,但是不較真就不是薩迪了。她點了點頭。

“我們找不出任何不喜歡這個男孩的人。他們都非常喜愛這個男孩。埃德溫家對於這個兒子等待已久。他們已經有了三個女兒,最小的那個在一九三三年六月的時候是十二歲,然後這個男孩誕生了。那個年代,所有有錢人家裏都想要男孩,因為可以把他們的姓氏和財產繼承下去。但現在再不是這樣了。我的外孫女對我說,她的朋友都想要女孩——更加乖巧,打扮起來也更有樂趣,總體來講更省心。”他抬起整齊的白色眉毛表示懷疑,“我自己也有女兒,我能向你保證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

克萊夫拿起一塊餅幹,薩迪輕輕笑了一下。“我會聽取你的意見,”她說,專心致誌地看起他在她剛來的時候給她的埃德溫家族成員名單,“你說這個男孩的外婆和他們住在一起?”

他和藹的臉上輕輕地皺起眉頭:“康斯坦絲·德希爾,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那種目中無人、過分講究教養的類型,看上去一副你隻要一提出問題他們就會把你吃掉的樣子。除了在我們問到她女兒女婿的時候——她顯得非常主動。”

“她說了些什麽?”

“一些‘真相往往和表象不一樣’之類的諷刺話。她不止一次提到不忠,旁敲側擊地暗示有出軌現象,但是說到具體情節時又戛然而止。”

“你逼問她了?”

“那個年代,上等人,尤其是女人——好吧,確實有不一樣的規矩,盡管我們很想,但我們無法逼迫她。”

“但你還是調查了?”

“那當然。正如你知道的,家庭不和睦就是警察的飯碗;有些人會不擇手段地懲罰自己的配偶。來看望孩子的父親結果把孩子帶走然後再也不回來,還有平時對孩子說盡他們父親壞話的母親。孩子總是他們父母之戰中的犧牲品。”

“但是這起案子並不是這樣?”

“大家主動來告訴我們埃德溫家是多麽無私,那對夫妻是多麽形影不離。”

薩迪想到了這點。婚姻是個神秘的東西。她從來沒有經曆過,不過在她看來,每個人都是各自的猛獸,麵具下蟄伏著秘密、謊言還有許諾。“為什麽康斯坦絲·德希爾會這麽暗示呢?她看到過什麽嗎?或許她女兒向她吐露過什麽嗎?”

“這對母女並不親近,不止一個人這麽告訴我們。”

“但她們卻住在一起?”

“並不是情願的,我是這麽理解的。那個老太太在她丈夫去世後投資失敗,一無所有,隻能靠女兒和女婿救濟,她十分討厭這種境遇。”他聳聳肩,“她含沙射影的暗示也許隻是單純挑撥。”

“在孩子失蹤的時候?”

他揮了揮手,從表情可以看出沒有什麽能讓他驚訝,他在他那個年代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和事。“這是有可能的,盡管還有其他的解釋。那個老太太在一九三三年的時候患了早期癡呆症。她的醫生建議我們對她講的話打點折扣。其實——”雖然隻有他們兩人,但他還是湊近了一點,好像不想被別人偷聽到他要講的機密事情——“吉布森醫生的意思是康斯坦絲在她自己的婚姻中不專一,她的那些觀點實際上可能和她自己的記憶混淆了,而不是什麽可靠的報告。他們說那種病會將過去和現在變得難以區分。”

“你怎麽認為?”

他攤了攤手:“我覺得她有些惡毒但是沒有惡意。年事已高又孤獨,而她又正好碰上個被動的聽眾。”

“你認為她在讓自己看上去很重要?”

“基本上像是她希望我們向她提問,去想象她是某個宏偉陰謀計劃的策劃者。我敢說如果我們逮捕她的話,她會十分開心。這會給她正在尋求的所有關注,而且還遠不止於此。”克萊夫撿起桌布上的一個碎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自己的盤子邊緣,“這並不容易:逐漸老去,感到自己越來越不重要。她曾經很漂亮,也很舉足輕重——莊園的女主人。書房的壁爐上掛著她的肖像,曾經令人敬畏。想到畫中的那雙仿佛在觀察你一舉一動的眼睛,我仍然會戰栗。”他打量了下薩迪,眯起了眼睛,以讓她看到這個警察曾經強硬的樣子,“都一樣,一個線索引出另一個,上帝知道我們並沒有很多線索,我看著他們兩個——安東尼和埃莉諾,在那件事發生之後非常親密。”

“然後呢?”

“孩子的丟失對於大多數家庭來說都像是晴天霹靂,對於無法忍受悲傷而離婚的父母的統計數據證實了這點。他對她十分細致,溫柔又嗬護,確保她休息,安慰她不要哭泣或者去加入搜尋的隊伍;他很少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他回憶的時候抿緊了嘴巴,“那個時候真的很可怕。可憐的女人,這是作為一個母親最恐怖的噩夢,但她卻努力維持自己的體麵。你知道,在這戶人家離開後她又搬了回來。”

“回這個村莊?”

“回到這座小屋。隻有她一個人。”

這是個新發現。波爾第的朋友路易絲曾提到在西奧失蹤後,這個家庭就再也沒有在這個地方附近出現過。“你看到她了?”

“警方聽到一些事情,鎮上傳出消息說有人回到了湖邊小屋。我順路拜訪過她幾次,就確認一下她是否一切都好,看看有什麽我能幫上忙。她總是很客氣,說我人非常好,而她隻是從倫敦跑出來稍微透透氣。”他難過地笑了笑,“不過我知道,她仍抱著他能回來的希望。”

“對她來說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當然沒有。她的孩子一定是在某個地方。她曾感謝過我一兩次,說她十分感激我們的工作,那麽賣力地尋找她的孩子。甚至還意外慷慨地捐款給當地警察局。她是一個非常值得尊敬的人。這真是叫人難過。”他皺起了眉頭,迷失在記憶中。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嗓音裏呈現出一絲苦澀和憂愁:“我曾經常常希望自己能夠幫她找到那個男孩。那個懸案在我心裏一直是個結。孩子不可能憑空消失,不是嗎?他們去了什麽地方?總會有一條路在那裏,隻是不知道從何找起。”他望了她一眼,“你碰到過這樣的案子嗎,不斷侵蝕著你的那種?”

“有那麽一兩次。”薩迪說,想象著公寓走道上的凱特琳·貝利。想起了她小手的感覺,溫暖信任地握著她的手,當她帶來故事書的時候,那個孩子的頭靠在她肩膀上,亂糟糟的頭發紮得她很癢。

“這個案子對我來說就是這種情況,”他說,“我們能著手的地方實在太少,這讓事情更加糟糕。”

“盡管如此,你應該還是有些推論的?”

“是有些頭緒,有的比起其他線索更加有力。新的人員變動,以及消失的一瓶安眠藥,我們本來以為那是用來綁架的,還有一個家族朋友不同尋常的死亡,那個叫戴維茲·盧埃林的家夥——”

“那個作家——”

“就是他。那個時候還挺有名氣。”

薩迪責備自己沒有看一眼圖書館關於盧埃林的那篇專題文章。她記得關於《埃莉諾的魔法門》一書的前言,它提到了他死後於一九三四年受到封爵。他的死亡和西奧的失蹤相隔太近,而她並沒有聯係起來。“發生了什麽?”

“有一天我們正沿著小河搜索,在離船庫不遠的地方,有人叫道:‘一具屍體!’但不是嬰兒屍體,是一個老人。結果表明是自殺。我們本來認為有可能他是出於愧疚,他也許和那個男孩的失蹤有些關係。”

“你肯定他沒有做什麽嗎?”

“我們調查了一下,但是他沒有動機。他很喜歡那個孩子,我們查訪的每一個人都肯定了他是埃莉諾最要好的朋友。在她還是孩子的時候,他為她寫了一本書,你知道嗎?”

薩迪點了點頭。

“她徹底崩潰了——當她得知消息的時候,簡直是毀滅性的衝擊。太可怕了。那是我見過的最糟糕的事情之一。”

薩迪仔細想了想。孩子失蹤了,親密的好友在幾個小時或幾天後自殺了。“時間契機似乎太不尋常。”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我們找到那個當地的醫生,他告訴我們盧埃林在之前的幾個星期以來一直飽受焦慮的折磨。我們在他的衣服口袋裏發現了一瓶鎮靜劑。”

“是他服用的那瓶嗎?”

“驗屍官證實了是用藥過量。盧埃林用香檳服下了這些藥,躺在河邊就再也沒有醒來。正如你說的,不尋常的時間契機,假設那個男孩是在同一時刻被帶走的,但是這裏麵沒有任何疑點。當然更沒有任何將他和西奧·埃德溫聯係在一起的東西。隻是一個巧合。”

薩迪勉強一笑。她不喜歡巧合。在她的經驗裏,它們常常有聯係而隻是沒有被證實。而現在,她的觸角正在轉動。她有種感覺,盧埃林的死亡原因比所見到的事實更為複雜。顯然克萊夫在很久以前就排除了這個可能性,但是薩迪做了個筆記以便之後調查。盧埃林的自殺——時機隻是意外還是另有隱情?他是否有罪?

與此同時,她拿著手裏的筆,若有所思地敲打著本子,在“意外”這個詞上畫著圈圈。因為當然,在西奧·埃德溫的案子中有第三種可能性,也許是最懾人的:這個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房子——至少,並沒有活著。薩迪見過不少小孩被傷害或者殺死的案件——意外或是其他——然後就是掩蓋罪行。那些負有罪責的人無一例外地設法讓它看上去像是一起離家出走事件或是綁架案,因為這會把焦點轉移至案發現場之外。

一陣哢嗒聲把她的思緒拖了回來,她第一次注意到克萊夫身後的長凳上有一個很大的電子鍾。那是一種帶塑料活頁片的鍾,剛才有三片同時翻轉,顯示時間為十一點整。薩迪突然意識到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到時克萊夫的女兒會來接他,而他們的會麵就要結束了。

“那些姐姐們怎麽樣?”她說,重新恢複了緊迫感,“你和她們說過話嗎?”

“不止一次。”

“有什麽幫助嗎?”

“都差不多。大家都愛這個男孩,她們沒發現什麽不尋常的事情,她們答應隻要一想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就會告訴我們。她們在那天晚上都有不在場證明。”

“你的眉頭皺起來了。”

“有嗎?”克萊夫朝她眨眨眼睛,眼鏡後麵是淡藍色的大眼睛。他一隻手摸了下頭頂上的白發,然後抬起一隻肩膀。“我想我隻是一直都覺得那個最小的姑娘有什麽事情沒告訴我們。這隻是直覺,她的舉止有些別扭。我們向她提問的時候,她的臉漲得通紅,抱著手臂不願直視我們。但是她堅稱自己一點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幾個星期來這座宅子裏沒有發生任何不尋常的事情,也沒有絲毫事實證據顯示她有嫌疑。”

薩迪讓自己去思考了一下動機,最明顯的就是嫉妒。一個曾經十二年來一直是家裏年紀最小的女孩,直到小弟弟的出生,一個備受愛護的兒子,取代了她的位置。派對也許是個除掉這個障礙的絕佳時機,在熱鬧與嘈雜中更容易掩人耳目。

或者還有其他可能(比克萊門蒂娜·埃德溫是個帶有謀殺意圖的反社會小女孩更有可能?)……薩迪想起了皮克林的敘述,這個姑娘有早上帶著西奧出門散步的習慣,她堅稱當她經過兒童房的時候,門是關著的,因此她並沒有進門把小弟弟帶出去。但是如果她做了,然後他遇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一個意外,但她因為過於害怕、過於膽怯而不敢告訴別人呢?

“花園裏有一支清理部隊,”克萊夫說道,先於她的思路一步,“從最後一個客人離開的時候起,一直到早上日出,承包商們負責把這個地方恢複原貌。沒有人發現任何東西。”

但是如果,像薩迪猜測的那樣,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離開房子而不被人看見呢?她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克萊門蒂娜,然後畫了個圈:“她長什麽樣,克萊門蒂娜·埃德溫?”

“一個淘氣的姑娘,不過不得不說,古靈精怪的。她們都有些與眾不同,埃德溫家的人,有魅力,討人喜歡。我相當喜歡他們,他們還讓人心生敬畏。要知道,當時我才十七歲,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我從來沒見過像他們那樣的人。我想這就是傳奇和浪漫吧——大宅、花園、他們說話的方式、他們說話的內容、他們體麵的舉止,還有他們遵從的潛規則。他們非常迷人。”他看著她,“你想看一下照片嗎?”

“你有照片?”

他表達得太過坦率,甚至有些熱切,不過現在他猶豫了起來:“我不是很確定……好吧,有一點尷尬,你現在作為警方的一員……”

“勉強算。”薩迪說道,沒能控製住自己。

“勉強?”

她挫敗地歎了一口氣。“有這麽一個案子。”她便開始說,然後,也許是廚房裏的沉默,也許是倫敦到她現處世界的距離,也許是和克萊夫之間專業的默契,也或許是一種解脫,終於能將這個對波爾第守口如瓶的秘密告訴別人。但薩迪發現自己隻是給他粗略地講述了貝利案的概要,以及她是如何不想放棄,相信自己並且努力去說服每一個人相信事情遠遠不是像看上去的那麽簡單,而由此導致她此時此地在康沃爾,不是因為度假而是被迫離開。

克萊夫一聲不吭地聽著,當她說完後,他也沒有皺眉,沒有開始說教,或者請她離開。他隻是簡單地說了句:“我在報紙上看到過。可怕的事情。”

“我不應該和那個記者說話的。”

“你認為你是對的。”

“我並沒有考慮周全,這是個問題。”她的嗓音帶著自我嫌棄,“我有一種感覺。”

“好吧,那沒什麽丟臉的。有時候‘感覺’不像看上去的那樣不切實際。有時候它們隻是觀察得來的產物,我們沒有意識到而已。”

他表達著體貼和善意。薩迪對好意有種本能的反感。警察的職能自克萊夫退休以來可能改變了許多,但薩迪相當肯定,就憑直覺破例公開秘密永遠不會被認為是可以接受的事情。她擠出一絲笑容:“你說你有照片?”

他領會了暗示,沒有對貝利案繼續追問下去。他在點頭之前似乎考慮了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他拖著腳步朝走廊走去,薩迪能夠聽見他翻找東西的聲音,還有房子後麵的房間裏傳出的咒罵聲。那隻貓正看著她,綠色的眼睛睜得老大,尾巴緩慢有節奏地晃動著。好吧,好吧,好吧,那條尾巴似乎在說話。

“我能怎麽辦?”薩迪低聲咕噥道,“我已經說了這是我的錯。”

她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桌布的一頭,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南希·貝利的事情。不要想著和這個外婆再有什麽聯係,努力無視她手裏握著溫暖小手的感覺。她看了一眼時鍾,不知克萊夫此時是否在給倫敦警察廳打電話。

又有兩個數字翻了過去,終於,看上去似乎是因為上了年紀而動作緩慢,克萊夫回來了,薩迪充滿渴望地看著他,緊張而膽怯。他臉上有一種無法解釋的表情,她認為除非他是一個虐待狂——而至今並沒有這方麵的跡象——否則他是不會向阿什福德報告她的情況的。她注意到他也沒有拿著照片,而是將一本厚厚的文件夾夾在他的手臂下,仿佛對它很熟悉的樣子。“我一直觀察評價著你,”克萊夫說著來到桌邊,“隻是,當我退休後,我想沒人會注意到的,更不要說介意了,所以我就拿了——”

“檔案!”薩迪瞪大了眼睛。

一個匆匆的點頭。

“你拿了埃德溫案子的檔案。”

“是借。我打算等案子了結後就還回去。”

“你……!”她想著那個文件夾,欽佩之情浮上了臉頰,此刻在桌上,在他倆之間,塞滿了談話記錄稿、插圖、名單、數字、推理,“你這個壞蛋!你這個超級大壞蛋!”

他伸了伸下巴:“對檔案保存沒什麽好處,不是嗎?沒有人會惦記它。對大部分人來說,在事件發生的時候,他們的父母甚至都沒有出生。”他的下嘴唇微微顫抖,“這是我的案子,是我還未完成的事情。”

他從最上麵的文件裏拿出一張很大的黑白照片遞給她:一個俊俏的、穿著考究的家庭,發型、裙子、西裝還有帽子都表明他們屬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這張照片是在外麵野餐的時候拍的,他們懶洋洋地靠坐在格子呢毯子上,上麵鋪著盤子和茶杯;他們身後有一座石牆,薩迪認出那是在河流旁最深處的花園。埃莉諾和她的丈夫安東尼在這群人的中間。薩迪在報紙的照片上看到過他們,不過他們在這張照片上看起來很開心,也更年輕。有一個老太太,她準是康斯坦絲·德希爾,坐在一張藤條椅上,在她女兒的左邊;還有三個姑娘,十幾歲的樣子,圍在另一邊,在太陽底下伸著腿,叉著腳踝。德博拉,最年長的姑娘也是最傳統最漂亮的一個,緊靠她父親坐著,頭發上係著一條絲巾;接下去坐著的是愛麗絲,她引人注目的眼神和她的作者照片很像;然後最旁邊的那個姑娘,個子很高,四肢修長,但明顯是她們中最小的,她一定就是克萊門蒂娜。她淺棕色的波浪頭偏分著正好到肩膀,不過她的表情難以描述。她並沒有看著攝影師,更像是衝著坐在母親腳邊的小男孩微笑。小嬰兒西奧,一隻手臂伸向他的姐姐,手裏握著毛絨玩具。

不知不覺中,薩迪被這張照片觸動了。青草叢生,許久以前夏日泄出的陰影,照片前方雛菊小小的白色斑點。那是家庭生活中的一個短暫純粹的時刻,在那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前留存了下來。克萊夫說過埃德溫家的人和他之前遇到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但正是這些人的日常生活,這個場景,擊中了薩迪。安東尼的夾克被隨意地扔在身後,德博拉手裏拿著吃了一半的蛋糕,毛色亮澤的巡回犬引人注目地坐著,眼巴巴地看著戰利品。

她皺起眉頭,湊近仔細看:“那人是誰?”照片上還有一個女人。薩迪起初沒有注意到她,她在石牆下斑駁的光線中不容易被發現。

克萊夫對著照片仔細打量:“這是男孩的保姆。名字叫羅絲·沃特斯。”

“保姆。”薩迪若有所思地說道。她了解一些關於保姆的事情,她見過瑪麗·波平斯。“她們常常在兒童房和孩子們一起睡覺嗎?”

“是的,”克萊夫回答,“不幸的是她在派對前的兩個星期離開了湖邊小屋。我們為了找她還花了一點時間。最終通過她一個在約克郡的姐姐才找到的。時間也剛剛好,她當時住在倫敦的一家旅館裏打算重新開始找工作。”他撓了撓頭,“我記得她要去加拿大。我們找她談了話,但沒有很大幫助。”

“所以仲夏的時候洛恩內斯就沒有保姆了?”

“哦,好吧,有個頂替的。希爾妲·布魯恩。一個真正的老母夜叉,舊時代的保姆之一,那種一喂孩子魚肝油就興奮,把他們弄哭還說這是為他們好的保姆。她比我現在的年紀要小,但我覺得她看上去像瑪土撒拉[1]。在埃莉諾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就為湖邊小屋工作了,在羅絲·沃特斯離開後主人又把已經退休的她返聘回來。”

“男孩失蹤的那天晚上她在的咯?”

“就和男孩在同一間房裏。”

這可是個大新聞。“她應該會看見或者聽到什麽動靜?”

克萊夫搖搖頭:“她像嬰兒般熟睡著。她似乎喝了不少威士忌來躲避派對的嘈雜。就我能搜集到的情報來看,並不是個異常情況。”

“胡說八道!”

“確實。”

“皮克林的書裏沒有提到過她。”

“是的,好吧,也不會提到,不是嗎?他是個傻裏傻氣的人,沒人搭理他,所以他隻能在報紙上尋找有限的信息。”

“我不確定自己可以理解像這樣的情況,報紙上居然沒有提到有人和失蹤的男孩在一個房間裏睡覺?”

“那家人十分堅持。埃莉諾·埃德溫來見過我的上司,希望確保關於希爾妲·布魯恩的事情不會被公開。那個保姆在這個家已經工作了很長時間,他們不希望她的名譽受到損害。探長不喜歡這樣——”他聳了聳肩,“但就像我說的,那會兒時代不同。像埃德溫這種家族,上等階級,他們會被允許保留一些空間,這在現在是見不到了。”

薩迪不禁在想還有多少線索因為這種“空間”而丟失。她吐出一口氣,靠在椅背上,不停地轉動手中的鋼筆,然後拿筆尖輕輕敲打著本子:“幾乎沒有什麽進展。”

克萊夫帶著歉意微笑著。他朝那個鼓鼓的文件夾指了指:“要知道,在全部這些裏麵,在幾百個談話記錄中,隻有一個目擊證人認為她也許看到了什麽有用的線索。”

薩迪好奇地抬了抬眉毛。

“有個派對的客人報告說看到一個黑色人影,一個女人的樣子,在派對當晚出現在兒童房的窗前。她差點兒沒告訴我們。她當時正和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在一起,而那個人並不是她的丈夫。”

薩迪的眉毛抬得更高了。

“她說如果那個男孩不能找到的話她自己也活不下去了,因為她沒有主動站出來說話。”

“她可靠嗎?”

“她對自己看到的東西發了誓,不過在第二天你還能聞到她身上的酒氣。”

“她看到的會是那個老保姆嗎?”

克萊夫搖搖頭:“不能肯定。她堅稱看到的人影十分苗條,而希爾妲·布魯恩顯然非常粗壯。”

薩迪再次拿起了野餐照片。埃德溫家有許多女人,而她們都十分苗條。確實,薩迪看到照片的時候就覺得安東尼·埃德溫是這群人中唯一的男人——當然小嬰兒西奧不算。他是個英俊的男人,照片裏差不多四十出頭的樣子,深金色的頭發,濃密睿智的眉毛,臉上的笑容在薩迪看來是被那些愛他的人盡情賦予的。

薩迪的目光移到了石牆下的女人身上,背著光的她看起來不是很清晰,不過有一隻纖細的腳踝偷偷地伸進了陽光裏。“她為什麽要離開?我是說羅絲·沃特斯。”

“她是被辭退的。”

“開除?”薩迪敏銳地抬起頭看了一眼。

“理念不合,據埃莉諾·埃德溫說。”

“什麽理念?”

“一些過於隨便的行為。非常模糊。”

薩迪想到了這點。這聽上去像是她的借口,像是那種人們試圖掩蓋事實真相的時候會說的話。她看著埃莉諾。看第一眼的時候,薩迪猜測照片上是一個快樂的、無憂無慮的家庭正享受著溫情夏日。現在她陷入了克萊夫所描述的同樣的魔咒下。埃德溫家族的魅力、財富、吸引力讓自己神魂顛倒。她湊近看了看。她正在想象埃莉諾漂亮臉蛋上的緊張神情嗎?薩迪深思著,慢慢歎了口氣:“羅絲·沃特斯是什麽情況?她也做了一樣的筆錄?”

“是的。而且她也非常痛苦。她把解雇描述為意想不到並且不公平。她感到特別不安,因為這是她的第一份保姆工作。她十八歲之後就一直在那裏,已經十年了。不過她對此也無能為力。當時還不存在投訴之類的手段。她還是很幸運地得到了不錯的評價。”

“每個人都有嫌疑。每個人等於沒有人。這還隻是一半問題,嫌疑範圍從來沒有縮小過。我們和羅絲·沃特斯談話的時候她非常激動,聽說事件後幾乎發瘋了。她對那個男孩擔心透了。據其他仆人說,他們之間非常親近。不止一個人表示她愛著這個小男孩就像是愛她自己的孩子一樣。”

薩迪的心跳開始加快。

克萊夫像是注意到了這點。“我知道這聽起來像什麽,”他說,“但是過去發生了許多事,在一戰之後。一整代的人都陷入法國的泥土之下,而隨之一同而去的是幾百萬年輕女人婚姻的希望。像被埃德溫這樣的家庭招聘為保姆就像是個能接近孩子的機會一樣,而大部分人都沒有這種機會。”

“離開她心愛的小孩子一定讓她非常難過。”

克萊夫順著思路冷靜地說道:“毫無疑問。但是愛著別人家的孩子和把他偷走完全是兩碼事。沒有證據能把她和犯罪聯係起來。”

“除非有目擊證人看到兒童房裏有其他女人。”

他充滿矛盾地點點頭,觀點非常明確,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他並不這麽推斷。“沒有人在莊園裏看見她,她並不在派對上,而倫敦那家賓館的工作人員也說他在六月二十四日給她送過早餐。”

不在場證明也會不可靠。一個人會為另一個人做擔保可以有許多種原因。就像沒人在洛恩內斯看見羅絲·沃特斯一樣,如果薩迪的地下通道理論正確的話,那這個不在場證明就沒有意義了。

對於這條可靠的線索薩迪感到充滿了幹勁,這種感覺她永遠都不會厭倦。那個保姆非常喜愛這個小男孩;她突然被辭退,在她看來又缺乏公正;有目擊證人報告說在兒童房裏看見女人的身影。此外,羅絲·沃特斯在這個宅子裏生活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她在那裏工作的時候得知通道的秘密並非難以想象。也許,從其中一個女孩的口中得知的?克萊門蒂娜?是不是克萊夫內心也懷疑是埃德溫家那個最小的女兒?

假設帶走那個男孩是一種極端行為,但所有的犯罪不都是極端反應的實行嗎?薩迪的指尖敲打著桌子邊緣。羅絲·沃特斯的解雇至關重要。她就是知道這一點。

“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情。那晚她不在洛恩內斯真是太可惜了,”克萊夫說道,“我們約談的人中間,不止一個人表示羅絲·沃特斯在照顧小家夥的時候是有多麽警覺。甚至連埃莉諾都說如果羅絲保姆還在的話,這種事情就不可能發生。她充滿了悔恨。”

“後悔解雇了那個保姆?”

他點點頭:“當然,父母總是經常想著法子自責,不是嗎?”他拿起照片仔細端詳,用指背輕輕地拭走一粒灰塵,“你知道嗎?她在二戰期間沒有回到這座小屋來。我以為因為戰爭,什麽事都一片混亂,但是到了二戰結束,埃莉諾也沒有回來。我有時候想到她,不知道她有沒有被炸彈擊中。說出來很可怕,但戰爭就是這麽一回事:我們都習慣了人們的死去。想到那座小屋孤零零地留在那裏就很悲傷,不過這也合理地解釋了她的遠離。太多的死亡和破壞,時間一直在拖延,戰爭持續了六個艱難困苦的年頭。當它結束的時候,世界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那個小家夥的失蹤已經超過了十一年。無論她如何在這裏堅守禱告,我想她的生活還是得繼續向前,最終把那個小家夥的事情放下。”

“那麽,”克萊夫抱歉地笑笑說,“這些你都有了。這裏就是埃德溫案件的一切。即使有幾千個人手和最好的推理,幾十年來的困擾最終也沒有什麽結果。我們今天所知的線索並不比調查剛開始的那幾天來得多。”

薩迪感到剛才自己沒有說出來的理論懸在那裏蠢蠢欲動。現在是時候告訴他了。他信任她,把檔案給了她,至少她能夠回報一下。她說:“也許我知道一些新情況。”

克萊夫歪起腦袋,仿佛她說的是外語,同時又努力地弄懂她話中的意思。

“我聽到了。”他的眼睛放著光,同時又眯了起來,就像是他小心防範自己內心的渴望。他開口說話的嗓音變得沙啞:“繼續。”

薩迪從阿拉斯泰爾給她找到的地圖說起,它老舊而模糊不清,有著不同尋常的來源,接著又描述了樓層圖有一處小小的不知名的牆龕,她推測這可能通往一條密道。

她話音剛落,他便急忙點點頭,說:“我就知道起碼有一條通道,我們在後來的幾天裏查過,即使花園裏的暗門被封住了,但我完全不知道有密道通往小屋——沒人知道。你說,這張地圖很老了?”

“非常老。它是和其他一些零碎東西一起儲存在浸水的地下室裏,在最近的翻新修建中才被發現。整包東西都被送去修複然後收進郡檔案館,我就是從那裏拿到的。”

克萊夫的手指伸進眼鏡片背後擦了擦鼻梁。然後閉起眼睛,仔細思考。“我不知道這是否有可能……”他喃喃地說,“但是為什麽沒有人提到它呢?也許他們並不知道?”

“我們也並不知道,”薩迪提醒他,“我並不確定。我需要進入那個小屋查看一下。我給愛麗絲·埃德溫寫過信——”

“哈,”他尖銳地說著,與她四目相對,“如果她能幫到你,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

“我發覺了。但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她不和我們一樣急切地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知道。也許是乖僻?頑固?她是個犯罪小說家,你知道嗎?非常有名。”

薩迪心煩意亂地點點頭。這是她沒有回信的原因嗎?像A.C.埃德溫這樣的作家會收到成百上千封信件,而她的信會在其中丟失嗎——粉絲來信、催款信件之類的?

“你指的什麽樣子?”

“高大威嚴,難以捉摸,相當自信。她弟弟失蹤的時候她十六歲,隻比我小一歲,但完全不一樣。我們找她談話的時候,她泰然自若。”

“太過冷靜?”

一個點頭:“我當時在想這是不是在做戲。我無法相信一個年輕女孩能夠做到如此沉著自製。果然,我之後看到了她的另一麵。當時我作為警察的天賦是溫柔。那個時候的我一貧如洗,不容易被人發現。這點十分有用。我上司讓我出去找支新的筆——他手裏的筆沒墨水了——正當我回到門廳的時候,我看見她埋伏在樓梯口,朝著書房的門慢慢移動,那裏是我們做談話記錄的地方,然後她改變了主意又偷偷退回到暗處。”

“你認為她正試圖鼓起勇氣敲開門告訴你們一些事情?”

“可能,也可能是因為太焦慮來聽聽那裏有什麽進展。”

“你問她了嗎?”

“她冷酷的藍色眼睛投向我,叫我不要對她長篇大論,應該繼續去找尋她弟弟。她說話的聲音充滿權威,但是她的臉色——幾乎蒼白。”他湊近一些,“以我的經驗看來,關於一起犯罪,如果有人知道的比他們應該知道的要多,一般會有兩種行為:要麽把自己隱藏不見,要麽對調查特別感興趣,就像飛蛾撲火般。”

薩迪想到了這點:“我需要進入那個小屋。”

“你需要。我們需要。”他看著她的眼睛,“別以為我不會和你一起去。”

“今天下午我再給她寫封信。”

“嗯。”他似乎還要說些什麽。

“怎麽了?”

克萊夫拉了拉背心兩側,盡量避免與她目光接觸:“當然,最好還是征求屋主的同意……”

“是的。”薩迪表示同意。

“……但是還有另一種情況。當地人,受雇定時去查看小屋的狀況,確保破壞者以及野生動物不會太過囂張。”

“他幹活並不勤奮。”

“話雖如此,但他有鑰匙。”

“啊。”

“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聯係。”

薩迪心事重重地深吸一口氣。她當然願意。但是她正準備幾天後回到倫敦,如果想要唐納德站在她這邊的話,就不能再走錯一步……“我會再去試一下,”她終於開口道,“看看我能否得到愛麗絲·埃德溫的允許。”

“那如果你不能的話……”

“我知道到哪裏找你。”

[1] 《聖經·創世記》中的人物,活了96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