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康沃爾

這是他在洛恩內斯的最後一個早上,西奧·埃德溫和鳥兒們一同醒來。他才十一個月大,還遠遠不知道時間為何物,更不要說去分辨,但是如果他知道怎樣去看時間的話,他就會知道兒童房裏那個大鍾的指針才剛剛指向五點零五分。西奧隻曉得他喜歡早晨的光線照在指針銀色箭頭上閃閃發亮的樣子。

他的大拇指塞在嘴裏,手臂旁的小狗熱乎乎的。他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在昏暗的光亮中注視著角落裏的一張單人床,保姆還熟睡著。她的鼻子上沒有架著眼鏡,沒有金屬鏡框的支撐,她的整個麵孔坍塌在枕頭上,盡是線條、褶子和下垂的肉。

西奧不知道他的另一個保姆羅絲在哪裏。他想念她(盡管已經忘記他想念的是什麽)。新來的這個年紀更大,更加生硬,還有一股味道讓他鼻子發癢。她衣服的黑袖子裏一直藏著塊濕答答的手帕,窗台上總是放著一瓶調味油。她經常說“‘不能’之類的字眼是不存在的”以及“自我誇獎是不可取的”。她還喜歡讓他坐進又黑又大的嬰兒手推車,推在崎嶇不平的車道上上下顛簸。西奧並不喜歡坐在嬰兒車裏,因為他已經能夠走路;他試圖告訴保姆,但他講不了幾個字,而保姆布魯恩隻會說:“安靜,西奧多少爺。再鬧下去就要把粗魯先生叫來了。”

西奧聽著窗外的鳥叫聲,看著黎明之光緩緩爬上天花板,這時兒童房的門開了,開門聲嚇得他蜷起身子,透過床杆仔細打量。

那裏,同樣在門縫裏打量他的是他的大姐姐,那個有著長長的棕色辮子、臉上滿是雀斑的姐姐,西奧興奮起來,愛的感覺在他體內爆炸。他爬起身,張開嘴笑著,雙手拍打小床圍杆,床角的銅環響了起來。

西奧有三個大姐姐,他全都很喜歡,但這個是他最喜歡的。其他姐姐對他笑,輕聲地說著他有多可愛,但他並不指望她們一直這樣。德博拉如果看到他興奮過頭或者開始扯她衣服或頭發時,就會把他放下。愛麗絲可以大笑一分鍾,玩了不起的躲貓貓遊戲,但她臉上會突然出現個奇怪的表情,就好像看不見他一樣,然後莫名其妙地站立起來,直達大人的高度,用一支鋼筆在她的筆記本上戳。

但是,這個克萊米,對於逗弄他從來不感到厭煩,對他做鬼臉,朝他肚皮吐舌頭。她抱著他到處走,她溫暖纖細的手臂緊緊環繞著他;而她終於要把他放下的時候,也隻是因為他發現什麽有趣的東西要去探個究竟,並不是像其他姐姐那樣就此停了下來。她從來不說“很髒”“危險”“不”這類字眼,她每天早上見他的第一件事情,就像今天那樣,是帶他穿過廚房。在那裏,盤子上冷卻著熱氣騰騰的新鮮麵包,儲藏室裏還有好幾罐濃厚的草莓醬。

西奧迅速丟掉手裏的小狗,高高地舉起雙臂,身體扭來扭去,就好像這樣他能從小床中掙脫出來一樣。他揮舞雙手,手指開心地張開著,他的大姐姐眉開眼笑,臉上的雀斑在跳舞,就像他已經知道的,她來到床邊,把他抱了起來。

她抱著他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走去的時候,布魯恩保姆對著枕頭哼了一個鼻鼾,西奧興奮地手舞足蹈。

“來吧小不點兒,”他的姐姐說著,在他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讓我們去看飛機吧。”

他們走下樓梯,西奧看著紅地毯,臉上像開了花,心裏想著塗滿黃油和果醬還冒著熱氣的麵包、河邊的鴨子,以及他等下要去泥土裏發掘的寶貝,他姐姐會伸開手臂假裝自己是一架飛機。他們穿過大廳的時候,此時此景中,開心又充滿愛的喜悅讓他含著濕熱的大拇指的嘴巴咯咯地笑出聲來。

埃莉諾聽到樓梯上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但是她睡意正濃,於是這個聲音進入了她有趣的夢鄉,在夢裏她是一個亂哄哄的馬戲團的馴獸師。不聽話的老虎,腳一直在打滑的雜技演員,還有一隻猴子沒找到。當她終於醒來回到現實中的時候,嘈雜聲已經成了遙遠的記憶,和所有其他散落在交叉口的夜間碎片一起消失在黑暗的空洞裏。

光明,實感,最終早晨到來。在籌劃了幾個月之後,仲夏派對來臨了,不過埃莉諾並沒有很幹脆地起床。昨夜無盡漫長,她的腦袋像一塊吸了水的海綿。她在黑夜中醒來,就這樣平躺了幾個小時,腦子裏全是事情,房間又很熱。她數過的每一隻羊都變成了她今天工作清單上的任務,到了拂曉時分她終於回到了喧囂的睡夢中。

她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然後拿起床頭櫃上父親的手表,眯起眼睛看著它圓圓的敦實的表麵。七點還沒到就已經這麽熱了!埃莉諾又一頭向枕頭栽去。如果今天是其他日子的話,她會穿上浴袍,在早餐前先去河裏泡一泡,在其他人起床後而她不得不當個母親之前。她一直都很喜愛遊泳。絲綢般的水接觸她的皮膚,泛著漣漪的水麵上光線清澈,當她的耳朵埋進水裏時,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小時候,她有個十分喜歡去的地方,那是船庫旁一個更深遠的地方。在那裏,河岸旁的馬鞭草長得十分茂盛,空氣裏有種甜甜的、發黴的味道。那裏的水非常冰冷,她沉入水中,輕快地旋轉身體,下沉,再下沉,直到碰到了滑溜溜的蘆葦叢。那時候的日子要漫長許多。

埃莉諾伸出一隻手臂,摸了摸旁邊的床單。安東尼不在那兒。他準是又起了個早,在樓上躲避白天會發生的**,他已經有經驗了。就在最近,她有天早上發現他已經離開了,十分焦急,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了他,發現他單獨一人。但是後來情況就好轉了。她要解決各種問題,而個人的擔心隻能被埋葬。

外麵傳來割草機的聲音,埃莉諾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屏著呼吸,她慢慢吐出一口氣。割草機的聲音意味著外麵是個好天氣,感謝上帝,少了一樁擔心的事情。下雨會破壞一切。昨天晚上打了雷,這是第一個吵醒她的東西,她迅速衝到窗前拉開窗簾,擔心看到外麵一片濕透的世界。不過暴風雨離得很遠,閃電是大片的,而不是和暴雨一起來的那種一道道鋸齒狀的;花園是幹的,灑著月光,寂靜得可怕。

埃莉諾鬆了口氣,在黑暗的房間裏站了一會兒,看著湖麵模糊的波紋,鑲著金邊的烏雲布滿白蠟色的天空,有一種它們正在看護著世界上唯一醒著的人的詭異感覺。這種感覺並不陌生,讓她想起了曾經的那些夜晚,當孩子們還是嬰兒的時候她親自哺育他們,蜷縮在兒童房窗邊的沙發椅上,這讓她的母親十分厭惡。他們發出小動物般滿足的吱吱叫聲,柔軟的小手放在她圓潤飽脹的胸脯上,外麵的世界浩瀚寂靜。

埃莉諾在嬰兒的時候也是在同一間房間裏被喂養長大的,盡管情況與現在大不相同。她的母親對嬰兒並沒有這種“吸血鬼”一般的傾向,而是指示保姆布魯恩——那會兒還年輕,不過依舊很古板——為這個“小陌生人”準備消過毒的牛奶,裝進特地從哈羅德百貨訂購的玻璃奶瓶裏。直到今天,埃莉諾隻要聞到橡皮味道就會感到一陣惡心和孤立。自然,保姆布魯恩全心全意地同意了這個製度,而在兒童房冷冰冰的時鍾的指令下,奶瓶的供應也得到了軍事般的精確處理,完全不顧小埃莉諾咕嚕嚕直叫的肚子。這樣也無妨,兩個女人達成一致,孩子應該從小就學會“準點有序”,不然她怎麽能成為合適的下屬,高興地取代她的地位成為家族底層的一員呢?在埃莉諾的父親過來把她從維多利亞式的童年拯救出來之前,都是與枯燥平淡的奶凍為伴的日子。他在雇家庭教師的話題上插了進來,說這沒有必要,他會親自來教自己的女兒。他是她遇到過的最聰明的人——雖然並不像安東尼或者盧埃林先生那樣受過正規教育,但他是個很厲害的紳士學者,看過和聽過的事情不會忘記,大腦從不停止思考,會把各種知識融會貫通,還不斷追求探索。

她整個人靠著枕頭,把心愛的手表戴上,回想起過去的一刻,她坐在他的腿上,壁爐前,他正大聲讀著威廉·莫裏斯和阿·約·懷亞特出的《貝奧武夫》譯本。當時她年紀還太小,還不能完全聽懂古英語詞句,很快她就十分困倦了。她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說話的隆隆聲從裏向外傳出來,頓時到處充滿了溫暖的回響。她被他手表表麵反射出來的一閃一閃的橙色火焰迷住了,而那一刻,這個手表就成了絕對的安全感和滿足感的標誌。在那裏,她和他一起,在暴風眼,在不停旋轉的宇宙中心。

也許父親和女兒們總是聯結在一起?安東尼很明顯是那些姑娘們的英雄。自他從戰場回來後就是了。一開始她們還有些敬畏,兩張好奇的小臉從他的書房門後張望,瞪大眼睛竊竊私語,不過很快她們就徹底迷戀上了他。小小的驚喜——他帶她們去草地上野營,給她們展示如何用草來編織小船,耐心地聆聽她們所有的悲傷和故事。曾經家裏的一個客人在草坪上問埃莉諾要一杯薄荷冰酒,那時安東尼正在同德博拉和愛麗絲一起玩青蛙跳,小克萊門蒂娜踉踉蹌蹌過來也要跳,他突然變成了一匹馬,在花園裏飛奔,逗得三個姑娘哈哈大笑。這名訪客裝作同情地挑撥道,她們那麽明顯地偏愛她丈夫,這是否給她帶來困擾。埃莉諾回答說這當然不會。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戰爭帶來苦難,並使得這漫長的四年裏他們被迫分居兩地,他們成長並且肩負新的責任,然後他回家了,當看到他倆的孩子時,他臉上露出喜愛和驚喜的表情。這是一劑萬能藥。這就像是她自己的時間機器,讓她回到了純真年代。

埃莉諾拿出一直放在床邊的照片,那是一九一三年時他倆在廚房旁的花園裏照的,安東尼頭上戴著的草帽那會兒還是嶄新的。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攝影師,嘴巴笑歪了,就好像他剛講了個笑話;她愛慕地看著他,頭發上紮著一條圍巾;他倆手裏都握著鐵鍬。那天他們在挖草莓,弄得一團糟。拍照的人是霍華德·曼。一天他開著銀魅過來,擔心地說“我來看看你們兩個過得還好嗎”,結果留下來住了一整個星期。他們大笑、調侃,激烈地爭論關於政治、人還有詩歌的話題,就像他們在劍橋的那些歲月。而在最後要回倫敦的時候,他心不甘情不願,發誓一定很快會再來。他的汽車後備廂裏裝滿了他們的第一次收成。現在看著這張照片,回想起當時他倆相處的時光,埃莉諾感受到巨大的時間鴻溝。在那些快樂的年輕人麵前她感到卑微。他們如此堅定、如此完整,未經生活摧殘……

她咂了咂嘴,對自己感到不耐煩。是睡眠不足讓她開始懷舊,也是因為過去近一個月來的騷亂,一天一天增加的負擔。她小心翼翼地把相框放回到桌上。陽光逐漸刺眼起來,織錦窗簾上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閃光。埃莉諾知道是時候起床了,不過她身體的一部分仍然抵抗著,堅持著毫無根據的信念:隻要在**,就能或多或少停止倒計時,防止波浪的撞擊。沒有什麽辦法能阻擋潮流——是她父親的聲音。他們兩個曾在米勒角觀看退潮,波浪拍打著山崖下的岩石,然後變弱,逐漸退去,就像日夜交替那樣不可避免。那是一個早上,他告訴她自己生病了,並且要她承諾他離開後要永遠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要保持善良、勇敢和真實。這句話來自《埃莉諾的魔法門》中古老而深受人們喜愛的話語。

埃莉諾甩開回憶,集中注意力。第一批客人會在晚上八點鍾到,就是說在七點半之前,她需要梳妝完畢隨時等待著了,肚子裏再裝一點烈酒。哦,可還有那麽多事情要做!要讓姑娘們也一起幫忙。對於愛麗絲,就隻有一個簡單的任務(有人會說開心的任務,不過她知道愛麗絲不會這麽認為),把客人房間裏的花瓶插上鮮花。德博拉的活兒幹得很了不起,但她最近情緒有點糟糕,暴躁還有些固執,充滿了小孩子天真的信仰,認為自己會比父母厲害得多,而埃莉諾沒有這個心情去爭辯。至於克萊米,可憐的孩子,她隻要不來礙手礙腳就足夠了。親愛的克萊米在埃莉諾的孩子們中算是最不同尋常的一個,現在正處於可怕的小馬駒成長期,牙齒外露、四肢細長,不願結束童年時代。

房門突然被打開,黛西驕傲地托著銀色的早餐盤進來。“早上好,太太,”她愉快地打招呼,“終於迎來了這個重大的日子!”

女仆把托盤放下,一邊喘著氣,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菜單和客人名單,還有廚房裏的危急狀態:“我最後看見的一幕是廚子一手拿著珍珠雞,一手拿著擀麵杖,正圍著桌子抓海蒂!”然後她來到窗前,拉起窗簾,亮光,明亮耀眼的亮光透過玻璃完全灑了進來,將夜晚留下的痕跡一掃而光。

當黛西自說自話地闡述起樓下草地上的準備工作時,埃莉諾拿起銀色的小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不知究竟該怎樣去做好當天所需的一切。

臥室的窗簾向窗外搖曳著,坐在花園椅子上,康斯坦絲能夠看見那個笨手笨腳的女仆黛西手舞足蹈地在窗邊叫嚷,毫無疑問,快把埃莉諾的耳朵震聾了。這都是她應得的。在主辦派對的日子還要睡到那麽晚!不過另一方麵,埃莉諾一直都是個變化無常的孩子。

康斯坦絲在一小時前就吃完了早餐。她總是在黎明破曉的時候就起床,這是她一輩子的習慣。康斯坦絲並不是沒有壞毛病——確實,她一直都覺得讓自己保持新鮮有趣是一個女人的職責——但準時是一個基本美德,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這樣教育,不守時的話會打亂別人的生活。這種無禮的行為不會被縱容。

花園已經十分喧鬧了。康斯坦絲帶著文具和一堆要寫的信件,但要做到不分心幾乎不可能。一群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橢圓形的草坪上安裝複雜的煙花發射器,貨車開始陸續抵達,給廚房運送東西。附近,兩個粗俗的當地男孩拿著裝飾花環在花圃上踩來踩去,找合適的地方安放他們的梯子。其中一個臉上滿是紅疹看上去有些暴躁的小夥子,剛剛來的時候搞錯了,走向康斯坦絲要找“老板”,但是康斯坦絲立即用一個茫然的眼神和對天氣的瞎扯把他給打發了。年事已高是個有效的掩飾。的確,這些日子裏她常常心不在焉,不過並沒有到讓他們也這麽認為的程度。她仍然能夠頭腦清醒地做成大事情,如果她有足夠熱情的話。

是的,這將是一個好日子。盡管她永遠也不會大聲承認這一點,而且當然不會對埃莉諾承認。康斯坦絲十分喜歡仲夏夜。埃德溫家族不常常搞娛樂活動,但是仲夏夜的傳統是埃莉諾無法放棄的,謝天謝地。洛恩內斯的慶典活動是康斯坦絲認為一年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唯一能讓她獲得補償的事情——不得不住在這個偏僻荒涼的充滿海水氣味的地方,還有風吹過時恐怖的滾滾海浪聲讓她毛骨悚然。康斯坦絲十分討厭這個聲音。這讓她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些可怕的夜晚。她本以為他們在二十多年前離開這座小屋後便能夠從此解脫,但生活總是殘酷的。

隨便了。派對準備工作的決心和興奮讓她回想到了過去的快樂時光:她預感自己會像個年輕女人,穿著她的絲綢裙子,戴著珠寶,噴上古龍香水,盤起頭發;她露麵的時刻大出風頭,目光掃視人群,吸引有價值的仰慕者的眼球;然後,追逐的刺激,明亮的舞池地板的溫暖,安靜地沿著黑漆漆的過道疾步前去領獎……最近有些時候,過去的時光如此鮮明、如此真實,她差點就相信自己又回到了年輕時候。

一個動靜止住了她的遐思,康斯坦絲覺得自己嘴角的笑容消失殆盡。前門打開了,戴維茲·盧埃林出現了,他在門檻上絆了一下,隨後整了整帽子,拿起畫架。她十分安靜地坐著,藏身在陰暗處。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他搭話。他的動作比以往更加緩慢,幾乎像是有些病痛。康斯坦絲在某一天的下午也注意到了這點,當時他們都在草坪上,埃莉諾告訴大家他馬上會領到一個獎項。康斯坦絲感到一陣胃痛——很明顯,這並不是她特別關心的事情。她沒有時間花在這個愚蠢的、弱不禁風的男人身上。在她還是女主人的時候,他就在小屋和花園裏鬼鬼祟祟地活動,帶著古怪的打扮和哀傷的眼神,還有他那荒謬的童話故事——每次她一回頭就能看見他。而至於他那次精神崩潰!康斯坦絲對此嗤之以鼻。這個男人既不光彩也不羞愧,那他還有什麽好苦惱的?她才是應該感到委屈的那一個。他把她的孩子奪走,滔滔不絕地講著那些魔法仙境和救贖的胡話,然後利用她的熱情好客闖了進來。她曾命令亨利把他遣走,但是在其他各個方麵唯命是從的亨利拒絕了。

現在輪到埃莉諾來寵溺縱容這個男人了。她從小時候起就很崇拜他,他也很喜歡她,他倆仍然保持著罕見的友誼。就在兩個星期前,康斯坦絲還看到他們兩個懶洋洋地麵對麵坐在玫瑰花叢旁的花園椅上。埃莉諾對他說著些什麽,她的臉上有種異樣的痛苦表情,而他在一旁連連點頭,接著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臉頰,康斯坦絲這才意識到埃莉諾正在哭。然後她知道了他們在說些什麽。

一陣暖風輕輕地拂過,吹得花瓣像五彩紙屑一樣四處散開。康斯坦絲在這些天裏看到了許多事情。她真想保持年輕和美貌,但是對抗不可避免的事情一點好處都沒有,而且事實證明年紀大了也是有好處的。當她失去靈活轉動腦袋的能力時,她能夠紋絲不動地坐著,不出聲音地呼吸,走過路過不被人察覺。於是她發現了不少事情。她看到德博拉自從訂婚以後就一直在讓她母親為難;愛麗絲偷偷溜出去和一個長著深色頭發和吉卜賽人眼睛的園丁幽會;還有安東尼和那個年輕漂亮的保姆之間的事情。

埃莉諾不像康斯坦絲那樣警覺,真是太遺憾了。康斯坦絲也許很快就會弄清楚,但康斯坦絲不知道她要花多久才能恍然大悟。當然,她本可以告訴她女兒自己看到的事情,但是人們一般會憎恨通報者,而且顯然埃莉諾最後還是發現了,因為那個年輕保姆離開了。她被辭退了,沒有什麽警告,沒有大張旗鼓。謝天謝地。隱秘的微笑,片刻的話語——他們以為沒人發覺。然而康斯坦絲看見了。她甚至發現這個年輕女子在一天下午送了安東尼一份禮物,是一本書。康斯坦絲的眼睛已經大不如前了,無法看到書名是什麽,不過她後來擅自悄悄潛進安東尼的書房,在蝴蝶和放大鏡之間,她看到了那本綠色封麵的書,那是一本約翰·濟慈的詩集。

她反對的倒不是這種不忠的行為——康斯坦絲覺得男人和女人沒有理由拒絕尋歡作樂——但關鍵是要慎重。像他們這類人應該做出正確的選擇,所以消息不會流到圈外去,因為外麵會把它扭曲成緋聞。而難就難在這裏。一個在這裏工作的人本身很有可能並不在這個圈子裏,這樣糾纏下去不僅愚蠢而且也不厚道。這些仆人會產生超越自己地位的思想,這可不會帶來什麽好事情。

安逸的生活會滋生越軌,羅絲·沃特斯太過於舒適,尤其當她負責照看西奧的時候。這個保姆並沒有守住人們所期望的專業界線,她親吻孩子,在他的耳邊低聲哼唱,去花園散步的時候緊緊懷抱著他,而不是恰如其分地讓他坐在手推車裏。這種深情流露的做法如果是來自家庭成員的溺愛也許還說得過去,但如果是雇用來的仆人就令人無法容忍。而她的放肆行為還遠不止於此。羅絲·沃特斯不斷地越過她的界線,終於在最近一次衝動中被了結,她竟敢抱怨康斯坦絲在“休息的時間”闖進兒童房。康斯坦絲是這個男孩的外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隻是想坐在小床邊看看這個小家夥,看著他健康強壯的小胸膛一起一伏。

感謝上帝,保姆布魯恩回來了。康斯坦絲想到這一點就無比欣喜。把她召回來負責照看西奧,以及能再次見到忠實的老夥計真是太好了。康斯坦絲對這個小外孫有著特別的興趣,而對合理看護標準的恢複早已逾期。她腦子裏想著,等會兒要找保姆布魯恩討論一下。她在半小時不到前碰到了有些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克萊門蒂娜,這個長著雀斑和大門牙的倒黴孩子出現在屋子的一邊,脖子上騎著嬰兒!康斯坦絲感到胸中燃起一陣怒火。她叫嚷著進行告誡,可是那女孩並不理睬。

現在康斯坦絲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花園裏,她最後見到那女孩在湖邊消失了。割草機在她身後的草坪上吱吱工作著,她拿起信封,把它當作扇子扇。機械的噪音總是讓炎熱的天氣更加令人煩躁,而今天的天氣似乎又非常熱。在炎熱的天氣裏,人們會做些奇怪的、意想不到的事情。當氣溫悶熱難忍的時候,有人發點兒瘋什麽的也不是沒有先例。康斯坦絲從來都不欣賞莎士比亞——大多數情況下他極其無聊——但是有一樣事情他說對了:仲夏日是個詭異而變化莫測的時刻。

已經看不到克萊門蒂娜和嬰兒的影子了。西奧的笑聲仍然在記憶中回響,康斯坦絲覺得心都化了。他真的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孩子:天生俊美,笑起來帶著酒窩,還有肥嘟嘟又結實的大腿。有時她懷疑,如果有另一個小男孩會是什麽樣子,如果第一個孩子是男孩,如果有一丁點機會的話。

康斯坦絲決定,這個下午她要和西奧坐在一起,看著他睡覺。這是她這幾天來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隨著羅絲·沃特斯的離開,埃莉諾一直很忙,保姆布魯恩對自己的位置非常謹慎,這次應該沒有人能取代她。

克萊米走了條沿著河流的狹窄小道,一旁的小草被踩得東倒西歪。雖然還有其他更快的捷徑,但是西奧喜歡在交叉路口的淺水處踩水花,克萊米喜歡讓他開心。除此之外,這是仲夏日的前夕,屋子裏會喧鬧一整天。他們離開的時間越久越好。她客觀地覺得,倒不是自憐自艾,他們很可能都不會被人想起。

“有我們兩個人就可以了,小家夥。”她說。

“嘎!”西奧咯咯地笑著回應。

當愛意突然來臨的時候,她感到一陣情緒的波動,像是會失去他一樣,她抓緊了他的腿,圓鼓鼓的、軟綿綿的。他也許取代了她在家裏最小孩子的位置,但是現在的克萊米無法想象沒有弟弟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太陽在他們身後慢慢升起,前方是他倆疊在一起的影子,她拉長的身體中伸出他的兩條小腿。他緊緊抱住她的脖子,腦袋向她肩頭望去,時不時地伸出興奮的小拳頭,向路過看到的某樣東西揮動一根肥嘟嘟的手指。這需要一些練習,不過現在他已經很擅長緊緊抱住她的脖子了。心情好的時候,她甚至可以向外伸展手臂,在空氣中滑翔,傾斜到這邊或者那邊,做出複雜的飛行表演動作。

他們來到石頭渡口的時候,她停下腳步,把隨身帶的野餐包(裏麵裝著從廚房偷的給派對準備的蛋糕)丟到一邊,然後讓西奧從她背上順著大腿慢慢滑下來,落到河岸旁的一大堆幹草上。他開心地咯咯笑著著陸,兩腳慢慢地挪動。“哇,”他隆重地說道,指著小河,“哇。”

當西奧踉踉蹌蹌地穿過四葉草地來到泥地盡頭時,他在蘆葦叢中蹲了下來,克萊米開始尋找完美的小圓石。它必須得又小又扁還要光滑,但除此之外,它還要正好適合她的手指尖。她先是拿起一塊石子掂了掂分量,再檢查邊緣是否圓潤,接著把它扔掉——因為太不平整。

這個過程她重複了一遍、兩遍、三遍,然後找到了一塊,盡管不是太完美,但看上去似乎可以讓她成功。她把它放進口袋裏,然後尋找下一塊。

愛麗絲在尋找石子方麵是最厲害的。她屬於玩遊戲總是能贏的那種人,因為她做事事無巨細,性格固執,從不輕言放棄。她們曾經花了幾個小時在這裏挑揀石頭,然後再把優勝的小圓石一個個扔出去。她們玩側身翻,把小船又長又結實的繩索搖來搖去,在金雀花叢裏精心搭建一座座小房子。她們互相打鬧、撓癢、哈哈大笑,給打敗的一方貼橡皮膏,然後帶著疲憊和汗水呼呼大睡,在五月的灌木叢下,午後的陽光給色彩絢爛的花園蒙上一層白色。但是現在的愛麗絲和以往不同了,今年夏天,克萊米被拋棄了。

她拾起一塊斑點奇特的淺色石頭,用大拇指把它擦幹淨。自從倫敦回來後就一直是這樣,大家都習慣了愛麗絲沉迷在她的筆記本裏,在她故事的虛構世界裏,但這次不一樣。她情緒變化無常,在狂喜和悶悶不樂之間搖擺不定。她找過一些站不住腳的借口,就為了獨自待在她的臥室裏——我需要躺下……我忙著寫作……我頭痛……然後偷偷溜出去,當克萊米去找她的時候,發現她並不在房裏。

克萊米回頭看了一眼,西奧在河邊拿著根棒子挖泥土。一隻蚱蜢從一根蘆葦跳到另一根蘆葦,他見了開心地噓聲叫起來,她愁苦地微笑。西奧是個快樂的小家夥,但是她想念愛麗絲,她願意做任何她們以前一起做的事情,隻要她能回來。她想念她的兩個姐姐。可兩個都離她而去,變成了大人,頭也不回一下。愛麗絲神情恍惚,而德博拉就要嫁人了。克萊米感到被出賣了。她永遠不想成為她們那樣,永遠都不要長大。大人總是神秘兮兮的。克萊門蒂娜對他們討厭乏味的指令感到絕望(“現在不行”“慢一點”“立即給我停下”);無聊透頂的談話,神秘的頭痛,以及其他他們為躲避各種有趣的活動而找的各種借口,她討厭這些沒完沒了的小背叛,他們搬去了阿諛的國度,在那裏,人們說的是一回事,想的是另一回事。克萊米的世界更加黑白分明。對於一個飛行員來說,二選一的話是說得最多的:是還是不是,上還是下,對還是錯。

“不!”她唏噓道,自我譴責。她的心情已經給早上的陽光蒙上一層陰影,現在她想方設法不去回憶腦中的那些事情,那些她之前看到的事情。身體、**著、扭在一起、滾動——

不。克萊米緊緊閉上雙眼把它們從腦中揮走。

她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想起這些可怕的畫麵。她看到他們的那天和今天的天氣很像。她那天去了基地看飛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克萊米的雙腳緊緊釘在地上。她要是早一點回家就好了,要是能有什麽事情阻止她回家的時候從森林抄近路就不會經過船庫,不會看到他倆可怕的景象,不會有她試圖理解他們正在做什麽時的驚嚇和困惑。

“可憐的小寶貝,”德博拉說道,克萊米一刻都等不及向德博拉透露這恐怖的一幕,“你受到了嚴重的驚嚇。”德博拉握起克萊米的雙手,告訴她不用再擔心。把事情說出來是完全正確的,但是現在她必須把它忘了。“我會處理這件事的,我答應你。”克萊米覺得這聽起來像是在保證把碎蛋殼重新複原,但是德博拉笑了笑,她的神色如此平靜美麗,她的語氣如此肯定,克萊米的擔心立即煙消雲散。“我會親自和她談談的,”德博拉承諾,“你會看見的——一切都會好的。”

克萊米輕輕晃動著口袋裏的石頭,略有些心不在焉。她依然在想是不是應該把她看到的事情告訴母親或者爸爸。不過,當她問起德博拉的時候,她姐姐說不要。她姐姐讓她把這些都忘了,不準對其他人講起,任何人。“這隻會讓他們擔心,克萊,我們不想讓他們擔心,不是嗎?”

她抓起一塊粉色的橢圓形石頭,用食指和拇指夾起。克萊米曾想過在她看見他們之後直接去找愛麗絲,如果她們還是很親近的話她會的,但鑒於她們兩人之間突然產生的距離感……不,她做了正確的事情。德博拉是那種在任何場合都知道該怎麽做的人。她會處理好的。

“米——米?”

西奧嚴肅地看著她,娃娃臉專注在她的臉上,克萊米意識到她正皺著眉頭,於是立即擠出一個微笑。思考了一秒鍾之後,他也跟著開心起來,小小的臉蛋上皺起鼻子,十分可愛,他的心情又好了。克萊米感到悲傷、快樂和懼怕一並襲來。他有多相信她!他相信的是什麽,一個小小的微笑就能完全轉變他的心情。她又讓自己的臉嚴肅起來,他眼睛裏的喜悅便消失不見。她有完全駕馭他的能力,而對於在其他地方無能為力的克萊米來說,意識到這點叫人非常激動。她強烈地感到他的柔弱。這種信任是多麽容易被壞人利用啊!

克萊米被割草機發出的噪音分心了,或者說,是它的突然停止。割草機的隆隆聲是夏天早晨的一部分,直到它停下她才注意到,因為其他的聲音——小河、鳥兒,還有她弟弟的喋喋不休——突然變得大聲起來。

一片烏雲浮現在她的臉上。她知道誰在操作割草機,而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那個男人。現在不想,永遠都不想。她盼望、希望、祈願他離開,離洛恩內斯遠遠的。那樣的話也許她就能夠忘記她在船庫看到的事情,一切就會重新回到原來的樣子。

克萊米一把抱起西奧。“來吧,小船長,”她說著,拍了拍他手上的泥土,“登機了,起飛的時間到了。”

他是個聽話的孩子,她聽到母親對保姆布魯恩這麽說,在她替代保姆羅絲的前一天晚上(聽話,性格非常溫順。滿意和驚喜的語氣暗示著上一個孩子克萊米,完全沒有這些優點)。他沒有反對,拋開正在進行的探索,在她的背上安頓好,玩具小狗安全地藏在他的手肘彎裏。克萊米保持著平衡,踩著石頭走向小河的另一邊,朝著傑克·馬丁農場後麵的空軍基地出發。她快步向前走著,手臂鉤住西奧的膝蓋,她沒有回頭看。

本從割草機上跳了下來,蹲在發動機邊上。鏈條還在原來的位置上,葉片之間也沒有東西卡著,他正要割草的地麵是平整的。他對機械的知識止步於此。他認為除了讓機器休息個幾分鍾再重新啟動之外,沒有其他辦法。

他靠後坐了下來,摸索著襯衫口袋裏的火柴。早晨的太陽曬熱了他的背,今天注定是一個汗流浹背的日子。他能聽見麻雀的喉嚨裏發出清晰的顫音和早班火車駛出車站的聲音,可以聞到玫瑰甜甜的氣味和新鮮割過的青草香。

一架雙翼飛機從頭頂上飛過,本看著它,直到它化成一個小點然後消失不見。他目光落下,看到太陽正照射著小屋的一側。陽光一直照到樓上的玻璃彩窗——那是幾間臥室,他知道——他一如既往地感到欲望的驅使。他咒罵自己是個傻瓜,然後移開目光,抽起煙來。他的感受無關緊要,更糟的是,這還是個負擔。他已經跨越了太多的線。他為自己感到羞恥。

他離開以後會想念這個花園的。他一直都隻簽臨時合同——他隻知道他從什麽時候開始,但不知道多久會結束,還有他多想留下。哈裏斯先生給他延長了工期,但本對他說自己有別的事情要做。“家裏的生意。”他說,老人點點頭,拍了拍本的肩膀,此時亞當正在他們身後閑逛,這是個已經三十三歲卻長著像小狗一樣天真眼睛的人。本並沒有多說什麽細節,當然他也沒有提及弗洛和她的問題;沒有必要。哈裏斯先生比大多數人都理解家庭的責任。就像所有的人都會慶祝心愛的人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安全回來,他知道那些男孩們也許回來了但並沒有真正地回家。

本迅速躲到藤架下,在魚塘邊停了下來,回憶像黑影一樣向他逼來。這是愛麗絲第一次給他朗讀手稿的地方。他依然能聽到她的說話聲,就好像它被周圍的樹葉捕捉到,然後現在重新播放,隻為他,就像唱片一樣。

“我有個超級棒的主意,”他聽到她說,年輕純真,充滿歡樂,“我整個早上都在琢磨,我不喜歡自誇,但我能確定這是我目前為止想到的最好的點子了。”

“是嗎?”本微笑著說。他在調侃,不過愛麗絲太過於興奮,並沒有注意到這點。她一股腦兒地說著她的想法、情節、人物、轉折,還有她著重強調的部分——她的熱情完全改變了她的麵容,她的臉上呈現出生氣勃勃的美麗。他之前都沒有注意到她原來那麽美,直到她對他說起那些故事。她的臉蛋兒浮著紅暈,眼中閃爍著智慧。她確實非常聰明。解謎需要這種智慧——要有預見性,能夠看到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需要策略。本沒有那種頭腦。

一開始他隻是喜歡她的熱情,在工作的時候還能聽故事,有機會互相交流想法,就像玩遊戲一樣。他認為,她讓他感受到青春。她充滿年輕活力的專注、她的作品,以及他們一起投入的時光,實在讓人陶醉。這讓他作為大人的焦慮煙消雲散。

一根煙抽完,他知道應該繼續工作了。哈裏斯先生給他列出了派對準備工作中需要做的事情,還有一個篝火堆需要搭建,他得先去找個人來安撫這台割草機。

本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沒有人之後,他拿出了她的信。他之前已經這麽做了很多次,折痕已經磨軟,部分字跡也已經辨認不清。但是本還記得,它就像低聲細語一般。她顯然知道該如何寫作,她的措辭十分優美。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讀著每一行字,那些曾經給他帶來喜悅的片段如今讓他深深悔恨。

他會想念這個地方的。他會想念她的。

一隻小鳥在他頭上低空飛過,叫聲像是在斥責,本把信折好,放回口袋裏。還有事情需要去做,執著於過去也沒有意義。“今晚的煙火會十分壯觀。”哈裏斯先生說著,微笑著,朝著他們這星期砍伐的木頭頻頻點頭,“他們能從卡拉登山上看到這火。你知道,這裏有句古話,仲夏的火越大,這一年人們的運氣就越好。”

本以前聽到過這句話。愛麗絲已經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