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愛麗絲搭乘地鐵回到了漢普特斯西斯公園的家。一則公告稱古德街站有人被壓在地鐵下麵,所以她特地選了皮卡迪裏線,一路開往國王十字站。車廂裏同行的有一對情侶,一起擠在後麵人的行李箱中間。那個女孩靠在男孩身上,男孩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什麽,她笑了出來。

愛麗絲和對麵看起來傲氣十足的男士目光相遇。他朝著那對情侶嗤之以鼻地挑了挑眉毛。她記得愛情,包容一切的年輕人的愛情,即使離她切身體會它的時候已經過去很久了。那樣的愛情之中有一種美,當然同樣也有危險。像那樣的愛情能讓世界上的其他東西都消失,它有一種力量能讓最有頭腦的人失去理智。

如果在那個夏天,本傑明·芒羅讓愛麗絲為他而死的話,她能肯定她會去做的。當然,他並沒有,結果他隻是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不過那會兒,他根本不需要要求,她十分樂意給他所有他想要的東西。

愛麗絲那時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傻孩子。她以為自己多聰明,多像個大人。但是她是盲目的,愛情蒙蔽了她的雙眼,讓她看不見彼此的缺點,就像威廉·布萊克說的那樣。愛情讓人無法無天,給人插上雙翅,無拘無束。他們被人看到在一起,她和本。德博拉也許不清楚他們的事情,但是其他人知道。

列車一路飛奔的時候,她回想起了兩個久違的聲音,就好像是無線發射器穿越幾十年發出來的一樣。那是一九四〇年一個冬天的夜晚,德國密集空襲英國的時期,克萊米意外地離家來到倫敦,在愛麗絲的小公寓裏過夜。她們一邊交流關於戰爭的事情,一邊喝著琴酒。她們聊著克萊米和英國空運輔助隊一起工作的事情,還有愛麗絲關於轟炸後廢墟修複的故事,夜色漸深,隨著酒瓶越來越空,姐妹倆越來越傷感,話題轉向了她們的父親和第一次世界大戰,她們現在才開始體會到當時他見識過的恐怖。

“他隱藏得很好,不是嗎?”克萊米說。

“他不想給我們負擔。”

“可他從來沒說過什麽。一個字都沒提。我無法想象如何能挺得過這所有的一切,隻有等戰爭結束才能完完全全地把它拋在腦後。我能看見自己年邁的時候把孫輩們煩哭,一個老婦人,在他們的耳邊說著親身經曆的戰爭的故事。但是爸爸不會。我永遠想不出他越過戰壕的樣子。泥土、老鼠,還有看著戰友死去的地獄般的場景。他有和你說起過這些嗎?”

愛麗絲搖了搖頭:“我隻記得他很高興自己的孩子都是女兒,這樣他的孩子就不會在以後的戰爭中上戰場。”她對著克萊米的製服舉起酒杯,露出一絲笑容,“我想沒有人總是對的。”

“連爸爸也是,”克萊米表示同意,“但不管他說過什麽,他還是想要一個兒子。”

“所有男人都想,照德希爾外婆的話來講。”愛麗絲沒有多說,那個蛇蠍老女人在一九二〇年十月,就在克萊米出生之後大放厥詞,責罵她們的母親生了第三個女兒,沒有臉去迎接從戰爭中歸家的丈夫。

“不管怎樣,他最後得到了,”克萊米說,“他最後終於有了兒子。”

然後她們就一聲不吭地坐著,談論把她們帶回了童年,關於她們弟弟的話題是非常大的忌諱,她們都沉浸在泡在琴酒裏的回憶中。樓上人家的嬰兒開始啼哭,聽上去像倫敦郊區的警笛聲,愛麗絲站起身,房間有些傾斜,她一隻手拿起她們的空酒杯,把它們夾在指間拿到油膩烏黑還貼滿膠帶的小窗戶下的水槽裏,她轉過身,克萊米說道:“我看到那個男人在去法國的路上,那個在洛恩內斯工作過一段時間的園丁。”

這些話語像在冷冰冰的房間裏劃亮了一根火柴。愛麗絲的雙手在毛衣的袖子裏握了起來:“哪個園丁?”

克萊米正盯著木頭桌麵看,同時用她短小的指甲畫著紋路。她沒有回答,當然她知道,沒有回答的必要,她倆都知道她在指誰。“愛麗,”她說,這個孩童時代的昵稱讓愛麗絲打冷戰,“有些事情我需要——我一直想——我看到一些事情,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

愛麗絲的心髒像鍾裏的錘子般怦怦直跳。她穩住情緒,一方麵想把這話題結束,另一方麵想借著醉意洗耳恭聽。她已經厭倦了逃避過去,在這無時無刻不充滿死亡和危險的時代裏已經無所謂了。可怕的是,酒精的作用抑製了她的招供。

“在那個夏天,最後的夏天,之前的幾個月裏我們去了航空展,而我被飛機迷住了。我以前常常滿屋子跑,記得嗎,裝作飛機的樣子。”

愛麗絲點點頭,她的喉嚨有些幹。

“我去過基地,傑克·馬丁農場後麵的那個。以前我時不時地去那裏,就為了看飛機起飛和著陸,想象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駕駛它們。我那天回家晚了,所以我在樹林裏抄了近路,沿著河流,在舊船庫那裏停了下來。”

愛麗絲的視線模糊了,她對著牆上的一幅畫眨了眨眼,那是之前的屋主留下的東西,一艘船在暴風雨中的海麵上。那艘船正在動。愛麗絲看著,略微感到驚訝,它仿佛來回傾倒著。

“我本來不該停下腳步的,我肚子餓了,正急匆匆地趕回家,但我聽到裏麵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

愛麗絲閉起眼睛。多年來她都在畏懼這一刻,她設想了不同的場景,在腦海裏排演了各種解釋和借口。現在真的發生了,她想不出任何話。

“我知道這不是爸爸或者盧埃林先生,我很好奇。我走近窗子。我控製不住自己。我爬上了底朝上的船,然後我看見,愛麗絲,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確實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園丁——”

“當心!”愛麗絲打斷道,躍過身去抓桌上的琴酒瓶,卻把酒瓶碰倒了。玻璃碎了一地,克萊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抖了抖衣服,被這突然的聲響和冰冷的**嚇到了。

“真的很抱歉,”愛麗絲說,“你的手肘——瓶子差點掉下去。我想把它接住。”她匆匆走向水槽拿來一塊抹布,水滴得到處都是。

“愛麗絲,住手。”

“老天,你整個人都濕了。我去幫你拿件衣服來。”

克萊米拒絕了,但愛麗絲堅持著。當克萊米換好衣服,灑出的酒都弄幹淨後,她揭露真相的心情也煙消雲散。第二天早上,克萊米也走了。地板上打鋪蓋的地方已經空空****,她所有的蹤跡也被清除了。

愛麗絲感到一陣莫大的寬慰,以致她有些輕飄飄。就連桌上的紙條也不能給她的精神造成打擊:“我得走了,趕早班飛機。等我回來的時候再見。需要和你談談。重要事情。克。”

她把那張紙條捏成一團,感謝上帝給了她緩刑。

結果證明上帝也是殘酷的。兩天後,克萊米在距離英吉利海岸四英裏的海洋上被擊落。她的飛機被衝上了岸,但屍體一直都沒被找到。報道說,推測飛行員被彈射了出去,就在飛機被擊中的那一刻。她隻是從世界上消失的又一個生命,可見生命是多麽不值錢。愛麗絲還沒有自我到去相信別人的命運是雇來給她自己的生命上課的,她厭惡“每件事發生都有它的理由”這種表達。當然,事情的發生都有因果,但這完全是另一碼事。因此,她選擇去相信這隻是一個單純的巧合,一個姐妹的死讓她免於被牽連進另一種死亡。

愛麗絲在她最想不到的時候依然看到了她的妹妹。在盛夏的日子裏,她看了一眼火辣辣的太陽,眼前直冒金星;一個黑點穿過天空,劃出一個優雅的弧度,靜靜地墜入海裏,那個小姑娘在田野裏跑著轉圈圈,伸展著雙臂。眨眼間愛麗絲的妹妹就消失了。但願我有翅膀像鴿子,我就飛去得享安息。[1]

列車駛進國王十字站,那對情侶跳下了車,直奔出口。愛麗絲克製住跟隨其後的欲望;她隻是想繼續感受一下他們那叫人陶醉的迷戀,哪怕就一小會兒。

當然,她沒有。她換乘了往北開往漢普特斯西斯公園的線路,最後她乘直達電梯來到地麵。她沒有時間去感傷或是懷舊。她得回去,見一見彼得,然後開始修繕工作。白天的高溫已經消退,太陽沒有了光暈,愛麗絲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

彼得拿起一支黃色熒光筆,整齊地在字上畫著。漫長的一天就快結束了,他給自己片刻的時間安靜地慶祝一下。愛麗絲的出版商想在一個月的時間裏搞定網站,而他的任務是提供文字材料——在準備過程中,她果斷地拒絕了網站的主題涉及她本人的要求,這讓這個工作比預想的更加困難了。

沒有什麽事情是簡單的,或是一成不變的,就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拒絕接受新潮玩意兒那樣。確實,保持同科技步調的一致讓愛麗絲感到驕傲。在迪戈裏·布倫特的生命中,互聯網已經讓警務實踐有了極大的改觀,而愛麗絲在保持小說的真實性上也有點黔驢技窮了。她感到不快的地方是從公共場合到私人領域“不知不覺地被侵犯”。營銷是很好,沒有問題,她說,但是當作者變得比書更重要的時候,這個世界一定是顛倒失衡了。隻有在這五十周年來臨之際,加上出版公司領導的私人請求,她這才同意了把她加到網站上,但有個條件:“我不想了解這些,彼得。你去實現它吧,好嗎?”

彼得答應了下來並且小心謹慎地處理,盡量避免讓她聽見相關的詞匯,諸如“在線”以及“平台”。作者生平介紹相當容易——已經有了標準文本,他不斷地更新給出版社的發行人員——彼得做了個專版,把迪戈裏·布倫特本人的觀點歸納到一起,對此他相當自豪,但是他現在正忙著做常見問答板塊,進展十分緩慢。問題在於,這個工作需要依托愛麗絲的反饋。她不合作的話,他就隻能在相關的文章裏尋找答案了。

他把重點集中在寫作過程的問題上,是因為他知道這能讓愛麗絲高興,也因為這相對輕鬆容易。這些天愛麗絲並不接受太多的拜訪,而那些她答應下來的也有個非常嚴格的條件,就是隻談工作。她對守護自己隱私的熱衷程度讓彼得有時甚至擔心(私下默默地,從不讓她有所察覺)她已經近乎神經質了。

然而,他還是問了幾個私人的問題,出於對愛麗絲公關人員的尊重。他們送來一張“小清單”,列了三十個問題,而他要回到幾十年前去找尋答案。愛麗絲本人的檔案可不是井井有條的。有些挺有趣的各式各樣的歸檔係統實施了很多年,而任務遠比想象的複雜得多。

但是在這裏,他終於找到了。他發現《約克郡郵報》一九五六年八月刊登的一個訪談中,引用了愛麗絲的話語,稍加粉飾一下,就能適當地提出一個有難度的個人問題:

問:你在兒童時期是怎樣的小孩?當時就開始寫作了嗎?

彼得回頭去看了看他剛剛用熒光筆畫出的句子。

答:我一直喜歡隨手寫點什麽,是那種在牆上寫字或者在家具上刻字然後被大人責罵的小孩。我十分幸運地得到一個家族朋友的激勵,他是一個作家,似乎永不厭倦於讓孩子們在他的想象力中翱翔。我這輩子得到的最棒的禮物之一就是我的第一本日記本。它是父親送給我的。我太珍愛這個本子了,去哪裏都帶著它,還養成了特別喜歡筆記本的癖好,而且從來沒有丟失過一本。我的父親每年都會給我一本新的。我寫下了整篇偵探小說,就在我十五歲生日時收到的筆記本上,那是我的處女作。

非常完美。彼得得意地哼起小調,在電腦上把文件往下拉,尋找還沒有答案的空缺處。下午暖洋洋的光線從鑰匙孔裏穿了進來。窗外路邊一輛公共汽車正在進站,一個女人大笑著對另一個人高喊:“快一點!”商業街的另一邊有個街頭藝人正在用一把電吉他彈奏齊柏林飛艇的歌曲。

彼得已經在腦海裏收拾好了東西,想象著公交車上在皮普和阿貝爾·馬格維奇陪伴下的漫漫回家路,這時文檔中的又一個問題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者更恰當地說,問題的答案就是他之前輸入的。

問:《眨眼之間》是你出版的第一部迪戈裏·布倫特的小說,而這也是你的第一部完整的手稿嗎?

答:是的。我是屬於那種比較少見的運氣很好的作者,從不需要為退稿的事情煩心。

彼得哼著的小調停了下來。他又看了一遍畫出的句子。

這兩個答案並不完全矛盾。在完整的手稿和少年時期日記本上寫小說之間還是有區別的,然而有什麽事情扯動了彼得的記憶。

他回到書桌旁,在一堆複印件裏摸索著,找尋他之前采用的第二個問答的文件。在一個一九九六年的訪談中他找到了它,和《巴黎評論》放在一起,他讀了下去。

記者:《眨眼之間》是你的第一部完整的手稿,但這確實是你的起點嗎?

埃德溫:事實上它是的。

記者:你在開始寫《眨眼之間》以前從來沒有嚐試過寫小說?

埃德溫:從來沒有。之前我從未想過寫故事,更別說是偵探故事了,直到戰爭結束後。在一天晚上做夢的時候,迪戈裏·布倫特的樣子呈現了出來,第二天早上我便開始寫作了。當然,他是一個原型,不過任何寫係列小說的作家對你說他們的性格和他們之前的職業或者興趣無關那都是騙人的。

彼得聽著壁爐上的鍾嘀嗒嘀嗒作響。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喝光杯子裏的水,然後走到窗邊。無論他怎樣去曲解,這兩個訪談都是直接矛盾的。

他又回到書桌旁,站在那裏。光標閃爍在一個詞上——“撒謊”。

愛麗絲不是個騙子。確確實實,她有著一絲不苟的誠實,誠實到了在很多地方會得罪人的程度。

那麽這個出入就是個錯誤了。畢竟兩個答案之間相隔了四十年,其間她也許早就忘記了之前的回答。愛麗絲已經八十六歲了。連彼得都想不起小時候的全部事情,而他才三十歲。

不過,他還是沒打算把這些事情放在網站上,以免別人找上愛麗絲。謊話或者出入不再是件容易僥幸逃過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很快就能被證實。前後不一致就像困在網上的小蟲子一樣很快就能被抓住。再沒什麽東西會被忘記。

彼得彎下腰,一根手指在鍵盤上隨意地敲打。這不是什麽大事,就有一點惱人。他不能直截了當地去問愛麗絲到底哪個訪談的答案是正確的。他允諾過在不打擾她的情況下把網站搞定,而且他也不會找死地去拐彎抹角暗示她說謊,太過冒險。

他的雙眼又在電腦屏幕上遊移。

之前我從未想過寫故事,更別說是偵探故事了,直到戰爭結束後……我太珍愛這個本子了!去哪裏都帶著它,還養成了特別喜歡筆記本的癖好,而且從來沒有丟失過一本……我寫下了整篇偵探小說,就在我十五歲生日時收到的筆記本上……我的處女作。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彼得看了一眼時間。前門敞開著,他聽見愛麗絲在大堂裏喊。

“彼得?”

“在書房,”他叫道,點擊了關閉鍵,頁麵縮成了一個小點,“我正要完事了。在我走之前要泡個茶嗎?”

“好的。”愛麗絲出現在門前,“我有一點事情想要和你談談。”她看上去很累,比平時要來得虛弱。白天的溫暖似乎還留在她衣服的褶皺裏、她的皮膚上,還有她的舉手投足間。“有什麽消息嗎?”她邊說邊坐下脫鞋。

“簡打電話來問新小說的事情,辛西婭想談談宣傳問題,還有一個電話是德博拉打來的。”

“德博拉?”愛麗絲突然抬起頭。

“就在半小時前。”

“但是我剛剛才見過她。她沒什麽事吧?她留下什麽信息了嗎?”

“是的。”彼得把訪談文件挪到一邊,找出他的筆記,“就在這裏什麽地方。我怕會忘記所以記了下來。”他找到了一張紙條,對著自己潦草的字跡皺起眉頭。德博拉的電話總是很正式,但是今天她有些不同尋常地慎重,堅持讓他複述一遍消息,要求他一字不差地轉達給愛麗絲,因為這相當重要。“她說是來告訴你,她確實記得他,他的名字叫作本傑明·芒羅。”

[1] 引自《聖經》中一句話。原文為“Oh that I had the wings like a dove! For then would Ily away and be at r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