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九一四年,康沃爾

“你要找一塊非常扁的,”安東尼一邊說著,一邊在河邊的淺水處挖著,“就像這塊美人一樣。”他拿起一塊小小的橢圓形石頭夾在指間,一邊稱讚,一邊來回翻動著。陽光在他身後閃耀著,他把這塊小石頭放進了小德博拉等候已久的手心裏。

她驚歎地看著它,額前柔軟的頭發垂到了她大大的藍眼睛上。她眨了眨眼,然後開心地舒了一口氣,她無法控製住如此強烈的喜悅,跺著小腳一陣心花怒放。多多少少可以預測到,這塊石頭從她的手心裏滑了下去,撲通一聲落到了水裏。

德博拉的嘴巴驚訝得變成了“O”形,在短暫地查看空空的手心後,她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憤慨地指著它消失的方向。

安東尼大笑起來,來回地摸著她的頭發:“沒關係,小乖乖。在找到它的地方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石頭。”

柳樹下一根倒下的木頭上坐著埃莉諾,她微笑著。這就是她的一切。夏末的時光,遠處大海飄來的氣味,她在世界上最愛的人,都在這裏。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仿佛被太陽施了咒語,冬天再也不會到來,而她幾乎能讓自己相信,她想象過這件極端的事情……不過之後她會把這個完美的時刻收起來,恐慌便會卷土重來,她的胃突然一陣抽搐,因為每一天都比前一天過得更快,而無論她如何努力想讓時間慢下來,時間還是像流水般從她的指間滑過,就像那些從德博拉手指間落下的扁扁的小圓石頭。

她一定是歎了歎氣或者皺了皺眉,抑或是做出了其他類似的表達了她內心混亂的舉動,因為坐在她身旁的霍華德用肩膀輕輕撞了下她的肩膀。“不會太長的,”他說,“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的。”

“他們說在聖誕節前。”

“甚至都不用四個月。”

“差不多三個月。”

他握起她的手捏了一捏,埃莉諾隱隱感到一絲不祥的預感。她對自己說不要犯蠢,然後把注意力轉移到在陽光燦爛的蘆葦叢上盤旋的蜻蜓身上。蜻蜓們無法想象自己可以感知未來;它們隻是到處飛著,享受陽光落在翅膀上的喜悅。“你從你家凱瑟琳那裏聽說什麽了嗎?”她歡快地問道。

“她隻告訴我她會和某個北方來的紅頭發的表親訂婚。”

“不!”

“我本來以為穿著軍官製服去也許會給她留個好印象,但是,哎呀……”

“她太傻了。她配不上你。”

“不……我倒希望我能配得上她就好了。”

他說得很輕鬆,但是埃莉諾清楚藏在他幽默底下的痛心。他深深地愛著凱瑟琳,據安東尼說他都已經準備求婚了。

“天涯何處無芳草。”她一邊說,一邊搖頭歎氣以免這句話顯得太虛情假意。

“是的。隻有凱瑟琳是朵格外美麗的花。也許,如果我從戰場上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個小小的但引人注意的傷……”

“跛腳,也許?”

“我在考慮沿著眼眶這圈的什麽地方,給我加點痞子的魅力就可以。”

“你人太好了,怎麽都不會是個痞子。”

“我就擔心你會這麽說。戰爭會讓我變得堅毅起來,是嗎?”

“不要改變太多,我希望。”

河邊,小德博拉開心地笑著,安東尼正把她的腳趾浸到更涼、更深的一片水裏。太陽在天空中滑動了一些,他們兩個沐浴在陽光下。這個孩子的笑聲極富感染力,埃莉諾和霍華德都相繼笑了起來。

“他很幸運,”霍華德用罕見的嚴肅語氣說道,“我以前從來沒有嫉妒過安東尼——盡管上帝知道我有許許多多的理由去這麽做——但是我隻嫉妒他這一點,當一個父親。”

“馬上就會輪到你的。”

“你這麽覺得?”

“我知道會的。”

“是的,我想你是對的。誰能抗拒我呢?”他挺了挺胸膛,皺起眉頭,“當然,除了甜美的凱瑟琳。”

小德博拉搖搖擺擺地向他們走來,以她小小的身軀和剛學會走路的樣子看來,這一小段路程顯得不那麽安全。她伸出手,像皇家授勳一般隆重地展示一塊小圓石頭。

“它很漂亮,親愛的。”埃莉諾拿起這塊鵝卵石,溫暖、光滑,她用大拇指擦了擦它的表麵。

“爸——”德博拉神氣活現地說著,“爸——爸——”

埃莉諾笑了笑:“是的,爸——爸——”

“來吧,小德,”霍華德說著,一把把她舉到肩膀上,“讓我們去看看那些貪心的鴨子在湖裏幹嗎。”

埃莉諾看著他們,她女兒大笑著、尖叫著,開心地騎在霍華德叔叔的肩膀上,在樹林裏上下穿梭前行。

他是一個如此善良而和善的人,而就她對他的了解,霍華德身上有一種深深的孤獨感。他的幽默感和逗人發笑的習慣也似乎多多少少使他更加孤立。“那是因為他是一個人,”有一次埃莉諾提起的時候,安東尼這麽說道,“除了我們,他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沒有兄弟沒有姐妹,母親很早就過世了,父親也無法在他身邊。”埃莉諾感受到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喜歡他,因為他們很相像,他們兩個唯一的不同是隻有她很幸運地在倫敦大街上找到了她的靈魂伴侶,而霍華德仍在找尋。

“我還要幫她做一枚冠軍石頭。”安東尼說著從河邊向她走來。

埃莉諾揮走了哀傷的思緒,笑了起來。他的襯衫袖子卷到了手肘,她不下一千次地感歎他有著多麽健美的手臂和多麽迷人的雙手。他並沒有比她多一隻或者少一隻手,卻能讓病人康複——至少在等他完成臨床培訓後就可以,隻要戰爭一結束就可以。“我希望你能做到,”她說,“我隻擔心你會等很久才能開始教導她。她已經快十一個月了。”

“她學得很快。”

“而且明顯很有天賦。”

“這一點是遺傳自她母親。”安東尼彎下腰親吻了她一下,把她的臉蛋捧在手心裏。埃莉諾吸著他的氣味,他的存在還帶著溫度,她努力把這一刻在記憶裏封存。

他坐到她的身邊,滿足地深深歎了一口氣。她多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樣:堅定、自信、平和。相反,她時常感到焦慮。他離開後她該怎麽辦?她要如何正確地撫養小德博拉?他們的女兒已經十分崇拜父親了,每個早上都要找他,當看到他的時候,臉上就會展開燦爛的笑容,是的,喜出望外,他還在。埃莉諾忍不住去想象當她在滿懷期待中頭一次找不到父親時的表情;或者更糟糕的是,在他離開的第一天,她就完全忘記了去找父親。

“我有東西要給你。”

埃莉諾眨了眨眼睛。她的恐懼像野餐時的蒼蠅一樣:剛趕走了一些,立馬又出現了幾隻。“是嗎?”

他在他們從屋裏帶出來的籃子中翻找著,然後把一個扁平的小包裹遞給她。

“這是什麽?”

“打開看看。”

“是一本書?”她說。

“不是的。你不能這麽猜。”

“為什麽不呢?”

“總有一天你會猜對的,而你也破壞了這份驚喜。”

“我永遠都猜不對。”

“有道理啊。”

“謝謝。”

“不過什麽事都有第一次。”

“我要把它打開了。”

“我很期待。”

她撕下了包裝紙,吸了一口氣。裏麵是一刀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信紙。埃莉諾的指尖滑過軟綿綿的紙張,沿著邊框處優雅的綠色常春藤葉移動。

“所以你可以用它給我寫信。”他說。

“我知道它的用途。”

“我不想在離開的時候錯過任何事情。”

“離開”這個詞明確了即將發生的事實。她試圖掩蓋住自己的焦慮。他是那麽強壯可靠,而她也想和他一樣,不想讓他失望,但是恐懼時不時地威脅著要吞噬她。

“你不喜歡嗎?”他問。

“非常喜歡。”

“那麽……”

“哦,安東尼。”她倉促地說道,“我知道我不是很勇敢,像這種時候我們都應該十分勇敢,但是——”

他的一根手指輕輕地壓上了她的嘴唇。

“我覺得我無法忍耐——”

“我知道。但是你可以,你會的。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人。”

他吻了她,然後把她緊緊抱住。安東尼認為她是堅強的。也許她能夠堅強?也許看在德博拉的分兒上她能夠克服自己的恐懼?她把恐懼趕到一邊,盡情沉浸在此刻無比的欣慰和滿足中。河水汩汩流向大海,一如既往,她把頭靠在他溫暖的胸膛上,聽見他穩健有力的心跳聲:“要回來見我。”

“沒有什麽能阻止我。”

“答應我一定要回來。”

“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