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二〇〇三年,康沃爾

薩迪回家的時候經過圖書館。如今,狗兒們已經知道了她的行程,於是就先打鬧一番,然後在大樓的角落裏休息。阿拉斯泰爾給它們放了一個不鏽鋼的盛水碗。

室內很昏暗,幾經勘查後,薩迪在大開本打印區發現這個圖書管理員正蹲在一堆書的後麵。

他看見她走過來,笑了笑:“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他從後麵的書桌上拿過來一個A4大小的信封。

“那是我想的那個東西嗎?”

“《波爾佩羅郵報》,”他說,“失蹤事件發生的後一天。”

薩迪滿意地舒出一口氣。

“這還不是全部。”他遞給她一遝厚厚的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紙頁,最上麵貼著她的名字。“《虛構冒險小說:兒童文學中的母親、怪獸和玄學》,一篇關於戴維茲·盧埃林以及《埃莉諾的魔法門》專題的博士論文。”

薩迪挑起雙眉。

“還有最後一個相當重要的……”

“還有?”

“我們的目標是讓顧客滿意。還有另一張房地產圖,包括了整個莊園的規劃圖。這幢房子相當特別。遇到這張圖真的是運氣,它在一套前幾年才剛發現的文件資料裏。資料被放在一個老樹幹裏——天曉得誰放進去的——在千禧年的修繕工作中被發現。正本資料因浸水而損壞,送去修複了。上個月郡檔案館才把它送回來。”

薩迪用力點點頭,希望他動作能快點。這真的耗費了她十足的耐心才讓她沒有去撕開那個報紙檔案的信封,然後一口氣讀完裏麵的內容,不過聽著阿拉斯泰爾熱情洋溢地研究相關的信息也是調查的一部分,盡管她已經有了一張完美的地產和樓層圖。阿拉斯泰爾滔滔不絕,薩迪頻頻點頭,直到他終於停下吸了一口氣,而她終於能夠擠出一句謝謝之類的話。狗兒們也需要回家了。

她再次回到陽光下,手裏拿著包裹,心情不可思議地輕鬆。薩迪死都不會想到,去一次圖書館能讓人如此喜悅,更不用說是像她這樣的人。

路的盡頭有一家白色的小旅館,懸掛的吊籃裏向外舒展著讓人眼花繚亂的花朵,旅館麵朝著港口,門前擺放著一張木製長凳。薩迪挨著一塊寫著“房客專座!”的指示牌坐了上去,然後撕開信封搜索裏麵的文件。

她感到心灰意冷,並發現沒有什麽新的信息。很顯然這些是皮克林的研究來源。不過至少,有兩張照片她沒見過:一張是一個優雅、麵帶微笑的女人坐在一棵樹下,腿上放著一本《埃莉諾的魔法門》,旁邊有三個小姑娘穿著夏天的白色裙子圍繞著她;另一張是同一個女人,隻不過這次她的表情嚴肅憔悴,旁邊站著一個高個子的英俊男人,一隻胳膊環抱著她,手放在她的腰上支撐著。薩迪可以認出這間房間是洛恩內斯的書房。房間與現在相比沒什麽變化:法式落地門,旁邊的一個畫框,還有下麵的桌子。《心急如焚的父母!》的標題十分奪目,後麵接著寫道:“安東尼·埃德溫夫婦竭力而迫切地請求大家提供任何關於他們小兒子西奧下落的線索。”

薩迪可以看出在這女人的臉上充滿著非常深遠的憂愁。這個女人失去了她自身的一部分。盡管這圍著常春藤花紋的紙上寫的內容是她正在懷孕初期,但對這個未出生的孩子的渴望和愛意十分明顯地透露出埃莉諾是那種母愛至上的女人,孩子就是她的快樂。幾十年來的歲月給這張照片平添了一層共鳴感。它是在失蹤的恐懼剛剛襲來的時候照的,當時埃莉諾仍舊相信她的兒子會被找到,因為他的缺席而被撕開的血淋淋的傷口隻是暫時的。薩迪從未來的角度觀察這靜止的時刻會更清楚一些。埃莉諾會一直背負著這個創傷,而在創傷本身之外,是不確定所帶來的痛苦:不知道她的孩子是死是活,被愛著還是遭受折磨,會不會在漫漫長夜因想念她而哭泣。

她把信紙收到一邊,沿著鵝卵石小路向閃光的湖麵看去。瑪吉·貝利的女兒曾經為她哭泣過。當薩迪和唐納德在霍伯恩的寓所發現獨自一人的凱特琳時,這個小女孩的臉上印滿了淚痕。他們兩個在堆在門後的一大摞舊信件中使勁推開一條路,撲麵而來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甚至連鐵石心腸的唐納德都陣陣幹嘔;廚房的垃圾桶上滿是飛舞的蒼蠅。

薩迪永遠都忘不了第一眼看到的貝利家小孩的模樣——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從過道走過來,穿著《愛探險的朵拉》印花睡衣,就像個幽靈一樣——不過後來發現那居然是個孩子。鄰居曾經投訴過這股惡心的氣味;當被問及這間公寓的居住者時,她描述了一個不與人來往的女人,偶爾會傳出的吵鬧音樂聲,一個時而來拜訪的母親。她並沒有提到小孩。後來當薩迪問她為什麽不說時,她聳了聳肩膀,給出一句熟悉的敷衍:“你又沒問。”

他們找到她時,簡直鬧翻了天。老天爺,一個孩子,單獨被鎖在屋子裏整整一個星期?唐納德立即撥打電話,而薩迪坐在地板上陪著這個小女孩,陪著凱特琳——他們那時問到了她的名字——一起玩著玩具汽車,拚命回想兒歌的歌詞,腦子裏努力去思考這個轉折的出現會給事件帶來怎樣的變化。這改變了他們許多。被獨自留下的小女孩兒通常會帶來更多的部門人員和大規模的警力,法醫鑒定機構和兒童保護機構等似乎都會立馬趕到,圍著這間公寓亂轉,到處測量、搜尋、撣灰。過了些時候,當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這個小女孩被帶走了。

薩迪不會為工作流淚,從來不會,盡管她見過各種悲傷和糟糕的事情,但在那天夜裏她拚命地跑步,重重的跑步聲沿著伊斯靈頓的步道,經過海格特,穿過深黑的荒野,腦子裏整理著疑團的點點滴滴,直到它們在憤怒的霧氣中模糊不清。薩迪訓練過自己在工作中不攜帶私人情緒以及破案過程中去除人性的部分。她隻是去解開謎團;涉案的人員隻有他們的角色在解謎中發揮作用時才至關重要——找出動機以及確認不在場證明的成立和不成立。但是那個穿著皺巴巴睡衣的小女孩鳥窩一樣亂作一團的頭發,以及叫喚著她母親時受驚嚇的大眼睛,一直擋住她的路,揮之不去。

見鬼,她還在眼前。薩迪眨了眨眼睛清理視線,對自己又讓那該死的公寓場景溜進腦海而感到生氣。那個案子已經了結了。現在她注意力集中在港口,漁船紛紛回岸停靠,海鷗在船的上方盤旋,時而俯衝時而滑翔。

當然,這兩起案件有著相似性:母親和她們的孩子,從前者的身邊奪走後者。埃莉諾·埃德溫的照片上,麵對著母子分離,她的臉因失去和恐懼而空洞失神,直戳薩迪的軟肋。同樣暴露出來的弱點讓貝利的案子潛入她的皮囊,使她整夜輾轉反側,她堅信瑪吉·貝利不會那麽做,不會就這樣走出門,留著一個兩歲的孩子獨自在上鎖的房間裏,沒有留下任何她會被及時發現的線索。

“我並不想故意潑你冷水,斯帕羅,”唐納德曾對她說,“但事情的發生往往超出你的想象。並不是每個人都是當母親的料。”

薩迪沒有表示異議。她知道他是對的,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這點。瑪吉所表現出來的舉止和丟下女兒、疏忽大意的形象不匹配。“不是那樣的,”她堅持,“瑪吉也許無法做個像樣的母親,但她不會讓她女兒遭受這種苦難。她應該和誰打過電話,做過相應的安排。”

在某種程度上,薩迪是對的。結果表明瑪吉的確做過安排。在一個星期四,她從凱特琳的生活中走了出來,而這一天,小女孩的父親總是會打電話來接她過周末。隻有在那個星期他出城去萊姆裏季斯釣魚了。“我告訴過她,”倫敦警察廳裏,他晃著手裏廉價的外賣杯子說道,“我讓她寫下來,這樣她就不會忘了。我基本上不出門,但我的兄弟送了我一次遊船旅行作為生日禮物。我幫她寫下來了。”這個男人有些情緒失控,說話的時候不停地翻弄著手裏一小片泡沫塑料,“隻要我知道,隻要她說的話。當我一想到會發生什麽……”

他提供的一些信息描繪出的瑪吉的形象和她母親南希·貝利提供的截然不同。這並不奇怪。薩迪猜想,盡可能地描繪出自己孩子最完美的一麵是一個母親的本能。而且,這對這起案件也沒什麽幫助。可惜的是,薩迪並沒有第一時間見到那個名叫斯蒂夫的父親,在她徹底地聽取了南希的故事之前。“你知道問題在哪兒嗎?”當所有的事情了結後,唐納德建議道,“你和那個外婆,你們兩個走得太近。低級錯誤。”在他所有的評論當中,這一個刺得她最痛。客觀性的喪失和情感的摻雜影響了理性的思考——在指責一個警探時,這些話是最糟糕的批評。

尤其是當對一個警探來說這些指責聽起來合情合理的時候。“不要去聯係那個外婆,想都不要想。”唐納德是對的。薩迪曾經很喜歡南希,因為她說的都是薩迪想聽的事情。瑪吉是個有責任感的、熱心的母親,她因為死去了才會丟下孩子讓她無人照看,警方弄錯了,他們應該去尋找這場犯罪的證據。“她為什麽要撒謊?”薩迪問過唐納德,“這對她有什麽好處?”他隻是搖搖頭,微笑著表示同情:“這是她女兒,你這傻瓜。她還能說些什麽呢?”

在斯蒂夫提起訴訟後,薩迪在看望凱特琳的事情上就格外謹慎了,不過她後來又再次見到了這個小女孩,就在這起案子正式結案之後。凱特琳走在她父親和他的妻子傑瑪中間,攙著他倆的手走出倫敦警察廳,這是一對看上去溫和善良的夫婦,發型整潔、衣著講究。有人把凱特琳的頭發梳理整齊還紮了個小辮子,薩迪看到,傑瑪停下腳步聽著這個小女孩說了些什麽,然後托著她的屁股把她縱身抱起,她大笑起來。

盡管隻是在遠處匆匆地看了一眼,不過知道一切都好轉起來便足夠了。一個裹著絲質裙子的女人麵容慈祥,舉止溫柔,正是凱特琳所需要的。薩迪通過觀察可以看出傑瑪是那種總是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的人,知道誰是愛探險的朵拉,也隨時準備著許許多多搖籃曲的歌詞。很顯然唐納德也這麽認為。“這是一個母親可以給她做的最好的事情,”後來他在狐狸與獵犬酒吧裏這麽說道,“瞎子也能看出來這孩子最好還是和她父親一家在一起。”這是孩子們應得的,在最好的環境下茁壯成長,難道不是嗎?天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少困難險境等著他們。

薩迪的思緒回到了丟進郵筒的信上。它現在應該已經送到女孩手裏了。好事情是她把回信地址幹淨整齊地印在了信封背麵。毫無疑問,在她上的美好的學校裏,他們會教她關於信件的知識。夏洛特·薩瑟蘭。這是個好名字,薩迪選的:雖然這不是薩迪最初給她起的那個名字,但同樣好聽。它聽上去音節更豐富,有涵養,一帆風順。像是一個會馬術的人用的名字,永遠不用擔心念得太快聽上去像傻子。當薩迪把這個小女孩交給護士的時候,這是她所想要和希望的一切,透過她玻璃般的眼睛就像看到她更加美好的將來。

身後傳來一陣晃動的聲音,薩迪跳了起來。一扇僵硬垂直的拉窗搖晃了一下後突然打開。花邊窗簾被拉到了一邊,一個拿著綠色塑料灑水壺的女人探出身來,朝下麵的座椅看著的時候(“房客專座!”),特別對著坐在上麵的薩迪歪了歪她的鼻子以宣誓所有權。

狗兒們已經結束探險,正坐在一旁豎著耳朵,認真地看著薩迪,等待她給出回家的信號。當旅館老板開始向她正上方的吊籃裏澆水的時候,薩迪對它們點了點頭。阿什和拉姆齊向著波爾第的家邁開步伐,薩迪跟在後麵,努力無視身後以同樣步伐跟著她的那個逆光孩子的影子。

“解決了嗎?”薩迪和狗兒們噔噔噔地跑進大門,波爾第喊道。

她發現他在廚房外的院子裏,手裏拿著修枝剪,旁邊的石磚上放著一小堆雜草和剪屑。“快了,”她回答道,把身上的背包放到花園板條桌上,“隻剩一些人物、方法和原因之類的小問題。”

“的確是小問題。”

薩迪靠在石頭圍牆上,這麵牆阻止了花園從山坡上滑進大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平穩地慢慢吐出——這就是當你麵對眼前如此景象的時候不禁會做的事情。大片被風吹得發白的草地,白沙蓋滿了海岬之間的小灣,絲綢般的茫茫大海由天藍至墨藍鋪展開來,美得像畫一般,就像那些享受陽光沙灘度假的人寄來的讓家人朋友嫉妒的明信片背後的風景一樣。她猶豫著是不是該給唐納德買張明信片。

“你能聞到上漲潮水的氣味,不是嗎?”波爾第說。

“這要怪狗兒們。”

波爾第笑了起來,在一棵開花小樹的樹幹上利落地剪了一下。

薩迪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腳頂著灑水壺的鋼片圈。她的外祖父擅長園藝,這點毋庸置疑。除了花園中央鋪著路的一小塊土地之外,其餘地方都種滿了鮮花和綠植,它們一起隨風翻滾著好像海浪拍打出的泡沫。

在這有序的淩亂中,一束帶著黃色星星般花蕊的藍色小花引起了她的注意。“查塔姆群島的勿忘我,”她說,突然想起了他和露絲在倫敦住宅的後院裏搭建的花園,“我一直都很喜歡這花。”那時候他把它們保存在陶罐裏,掛在磚牆上。薩迪對於他在這九平方米的地盤上,每天用太陽底下一個小時的時間裏能夠做到的事情感到吃驚。以前,每當傍晚店關門後,她總是和他還有露絲坐在一起;並不是從一見麵開始,而是相處一段時間之後,當她在那裏已經住了若幹個月、預產期快要臨近的時候。露絲端著她那杯熱氣騰騰的伯爵茶,帶著和藹的眼神和無限慈祥:“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麽,薩迪,親愛的,我們都會支持你。”

薩迪被這突然冒出的一陣悲傷震驚了。時至今日它依然能夠匍匐在心頭,已經過去一年了。她是多麽想念她的外祖母,如果她現在能在身邊該有多好,溫暖,親切,永遠這樣下去。不,不是這裏。如果露絲還活著的話,波爾第就永遠不會離開他們倫敦的家。看起來似乎所有重要的決定都出自那個滿是花盆和吊籃的、小小的、圍著牆的花園,和這個開放的、灑滿陽光的地方截然不同。她感到突如其來的憤慨,從她內心深處湧出對改變的抵觸情緒、一股孩子般幼稚任性的怒火,她像吞一劑苦藥一樣把它吞了下去。“有更多花園的房間一定非常棒。”她佯裝輕鬆地說。

波爾第對她微笑著表示同意,然後指了指兩個用過的杯子下麵一疊破舊不堪的紙,底下還夾著看起來像是爛泥草一樣的夾子:“你剛好錯過了路易絲。這些是給你的。對這案子也許沒什麽幫助,但她覺得也許不管怎樣你還是想看一看的。”

路易絲。薩迪很惱火,然後提醒自己那個第三者是個極其和藹可親的人,她隻是在給她提供幫助。她看了一眼那堆東西。它們勉強算得上是報紙,非常不專業,每一頁的報頭都標著“洛恩內斯公報”,用的是古英語字體,還裝飾著那座小屋和湖的鋼筆素描圖。紙張上墨跡斑斑還有些褪色,她翻頁的時候,隻見兩隻蠹蟲正爭著尋求自由。紙張散發著令人不快的黴味;而標題倒是依舊活靈活現,宣告著一些最新事件:《終於是個男嬰!》《傑出的作家,盧埃林先生訪談!》《罕見景觀:洛恩內斯花園發現短尾藍鴨!》。每一篇文章都配著一幅出自克萊門蒂娜、德博拉,或者愛麗絲·埃德溫之手的畫,但文章署名無一例外都是愛麗絲。

薩迪的目光在這名字上徘徊,她經曆過同樣緊緊相扣的聯係,她覺得每一次那些愛—麗—絲的刻字都在洛恩內斯揭露著自己。“這些是從哪裏來的?”她問道。

“路易絲的醫院裏有個病人的阿姨曾經是那座湖邊小屋的女傭。她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不再為埃德溫家幹活兒了,當時那個家族離開了康沃爾,而這些一定是和她的行李混在一起了。學習房裏有個印刷機,很顯然,就在閣樓上女傭們的宿舍隔壁。這戶人家的孩子們常常玩弄印刷機消遣。”

“你聽這個……”薩迪舉起報紙避開光線,大聲地讀道,“對一個肥胖驅逐者的采訪:控方發言!今天我們報道了一個對克萊門蒂娜·埃德溫的獨家訪談,她在之前冒犯保姆羅絲事件後,被‘肥胖儀態’之母指控。‘但是她看起來真的很胖,’有人聽見被監禁在臥室裏的指控方隔著房門大叫,‘我隻是在說出真相!’真相還是歪曲?由你——親愛的讀者來判斷。報道由調查記者愛麗絲·埃德溫提供。”

“愛麗絲·埃德溫,”波爾第說,“她就是那座屋子的擁有者。”

薩迪點點頭:“她還是遠近聞名的傑出犯罪小說家A.C.埃德溫。真希望她能給我回信。”

“這還一個星期都沒到。”

“那又怎樣?”薩迪說,在她的美德裏向來沒有耐心這種東西,“郵政服務有整整四天的時間。”

“你對皇家郵政的信任真叫人感動。”

老實說,薩迪曾經以為愛麗絲·埃德溫得知她的時候會十分興奮。一個真正的警方探員願意重新去啟動她弟弟失蹤案的調查,雖然是非正式的。她曾滿懷期待地盼望回信。即便像波爾第所說的,郵政服務有些不盡如人意,那麽到現在為止她也應該收到回信了。

“關於過去,人們會變得很有意思,”波爾第說著,手指輕輕滑過一根修剪好的樹枝,“尤其在經曆過某種悲傷之後。”

他的語調保持著平穩,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樹上絲毫不動搖,而在他的話語間,薩迪感受到他對一個未問出口的問題的迫切。他不可能知道夏洛特·薩瑟蘭以及那封把整個糟糕事情帶到現在的信。一隻海鷗鳴叫著,在他們頭頂上方的天空滑翔而過,一瞬間薩迪考慮著要把那個女孩的事情告訴他,還有她清晰自信的筆跡和睿智巧妙的措辭。

但這麽做是很蠢的,尤其她才從那封信中解脫出來。他會去討論這個事情,而這整個事情就再也沒有辦法忘記了,於是,她說:“報紙的報道終於拿到了。”她從背包裏拿出她的調查成果,在腿上堆起了一遝圖書館的書籍、檔案文件夾以及在史密斯書店順手買的便條紙,“有一些照片我沒有看到過,不過沒什麽特別有用的東西。”

她認為自己聽到了他的歎息聲,意識到也許這是對她不鬆口的確信,然後她突然被一種覺悟緊緊纏繞:他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愛著的人,如果失去了他,那麽她就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那麽,”他說,知道最好不要去催促她,“我們基本肯定他是被人帶走的,但我們並不清楚用什麽方法以及被誰帶走。”

“沒錯。”

“至於為什麽,有何高見嗎?”

“好吧,我想我們可以排除肉食動物的可能性。那裏正在舉行一個派對,而這座小屋在人跡罕至的郊區。不是那種人們會碰巧經過的地方。”

“當然,除非他們正追著狗。”

薩迪對他的笑臉回複道:“所以就隻剩下兩種可能性。他被人帶走,因為他們想要錢,或者他們自己想要個小孩。”

“但是沒有任何索取贖金的條子?”

“在皮克林提供的信息中並沒有,但是警方不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公之於眾。這個問題在給克萊夫·魯濱孫的清單上。”

“你收到他的信了?”

“沒有,不過照理說他昨天應該回來了。所以但願有好運吧。”

波爾第修剪起樹上另一根樹枝:“我們就比方說這不是關於錢吧。”

“那麽這就關於那個男孩,而且就是那個男孩。一個人要是隻想要一個孩子,手邊放著那麽多資源不要,而偏要去找這麽一個富有的上層階級家庭的兒子,這是沒有道理的。”

“這看起來確實不聰明,”波爾第表示同意,“應該有更加容易得手的對象。”

“這就意味著不管是誰帶走了西奧·埃德溫,他要的就是這個孩子,因為他的身份。但是為什麽呢?”薩迪的鋼筆在便條紙上唰唰地移動著。這是廉價的便條紙,薄到幾乎半透明,陽光從她寫的最後一個字母的痕跡中映了出來。她歎了歎氣:“這沒用。除非我能拿到更多的情報——收到愛麗絲·埃德溫的回信,和克萊夫·魯濱孫談談,對卷入事件的人有更好的認知,然後找出誰有途徑、動機和機會——否則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猜測。”

她的聲音裏有一種新的挫敗感,波爾第注意到了這點:“你是真的想把這案子給解開,是嗎?”

“我不喜歡留尾巴的事情。”

“這事已經很久了。大部分曾經想念過那個小男孩的人早已經去世了。”

“這不是重點。他被帶走了,這是不對的;他的家庭應該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裏……”她舉起報紙,“看看他母親,看看她的臉。她創造了他,給他取名,深愛著他。他是她的孩子,而她整個餘生都在沒有他的日子裏度過,從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長大後會成為什麽樣子,他是否快樂。一直都不確定他到底是死是活。”

波爾第幾乎沒看報紙一眼,而是用溫柔的複雜神情看著她:“薩迪,親愛的——”

“這是個謎。”她很快繼續說道,覺察到自己聽上去有些尖銳但無法控製住,“你了解我的,你知道我沒辦法放任它沒有謎底。究竟如何才能把一個孩子從擠滿人的房子裏帶走?一定有我沒看到的東西。門、窗、階梯,像在林德堡綁架案中的那樣?”

“薩迪,你的這個假期——”

阿什突然大叫,然後兩隻狗都迅速站了起來,爭相朝著花園門口的石牆跑去。

隨後,薩迪也聽見了,一輛小摩托車朝屋子駛來,然後停下。咯吱的聲音接著一記柔和的悶響,前門的信箱被打開了,一捆信件落到了墊子上。

“我去吧。”波爾第放下修枝剪,兩隻手在園藝圍裙上把灰擦了擦。他對薩迪若有所思地輕輕皺了下眉,然後彎下腰穿過門消失在廚房裏。

薩迪等到他走後才收起笑容。她的臉有些疼。拖延波爾第未問出口的那個問題變得越來越困難。她討厭對他撒謊,這是在愚弄他們兩個人,但是她又無法忍受讓他知道自己把工作搞砸了。她所做的事情,去找新聞記者,是非常尷尬甚至可恥的。更糟的是,他一定會問她為什麽會如此大膽地做出和自己性格不相符的事情。這就會把他們帶回到夏洛特·薩瑟蘭和那封信中。她不能告訴他這件事。她覺得如果看到他在傾聽時慈祥的麵孔扭曲成同情,她會受不了。

她極度害怕一旦說起,這件事就會以某種方式成為真實,而她就會回到那裏,關在她小時候恐懼無力的身體裏,在迎麵而來的巨浪前瑟瑟發抖。她不再是那個小女孩了。她決不成為那樣的小女孩。

那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薩迪緊鎖眉頭。這就是她正在幹的事情,不是嗎?讓唐納德來管全部事情,而她在未知狀態中無限地煩惱下去,等著被邀請回到她擅長的工作中。她會使出萬分努力去把工作做好。她會壓倒和戰勝數不盡的磨難來提升級別;為什麽她現在的舉止如此逆來順受,在平靜的夏天大海邊躲起來,藏在一樁線索已經冷卻的七十年前案件背後?

一陣心血**,薩迪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她在兩隻手之間把它來回翻弄了幾秒鍾,接著,果斷地噓一口氣,走到花園最遠的地方。她爬上石牆,盡可能遠離房屋傾斜身體,直到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條信號。她撥打了唐納德的電話,等待著,默默地咕噥:“快點,快一點……”

電話直接進入了語音信箱,薩迪迎風咒罵了一聲。她並沒有掛斷重撥,而是聽完唐納德簡短的語音後開始留言。“嘿,唐納德,聽著,我是薩迪。就是想讓你知道下,我準備回倫敦了。我這邊事情已經理順了,隨時準備回來工作,從下周一開始。能夠提前趕回去真是太好了。知道嗎,我要給你看看我的度假照片……”這小小的玩笑連她自己也聽不下去了,她抓緊繼續說,“不管怎樣,讓我知道合適的時間地點。下星期的某一天?”她就說到這裏,像是陳述也像是提問,然後掛斷了電話。

好了。薩迪意味深長地歎出一口氣。搞定了。現在,當波爾第問起她的安排的時候,她就能給出適當的回答了:在康沃爾短暫、愉快的旅行後,她要在下周回倫敦去了。

她把手機放回口袋,回到靠著波爾第那棵樹下的座位上,等待著迎接心靈的平靜。可是她的心靈離平靜還很遠。既然她已經這麽做了,她腦子裏考慮了這一係列的事情,這些事情她本應該換種方式去做。關於時間和地點應該再具體一些。她應該再溫和一些,再抱歉一些,讓這看起來像是他的主意。

薩迪回想起他威脅過如果不按照他的指示處理那封信的話就去找阿什福德。不過,唐納德是她的搭檔,他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當他強迫她請假吸取教訓時,他是為她的最大利益考慮,她以後再也不會向記者泄密了。不過貝利案已經結束了,它幾乎已經從各大報刊中消失,並沒有造成什麽實際傷害。(她並沒有把南希·貝利算進去。薩迪想象了一下,當他們通知她案件已經結束了的時候,這個女人的表情退縮了。“可我以為你是相信我的,我的女兒永遠不會就那樣離開的。我以為你是要去把她找出來!”)

把南希·貝利從她腦海裏趕走(不要想著和這個外婆再有什麽聯係),薩迪告訴自己她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並且一心讓自己相信這一點。

新拿到的那張洛恩內斯莊園的地圖還在她腿上,她強行把注意力拖回來,分心時要果斷出擊。它比阿拉斯泰爾早些時候給她的那張更古老——頂端的標題上寫著一六六四年——那個時候,湖邊小屋仍舊是那座大莊園的一個小小附屬品。盡管一些老式的拚寫和字體讓某些單詞無法辨認,但這布局依然立即讓薩迪認了出來,畢竟過去的一個星期她都在研究樓層圖,期待多少能夠了解到那天晚上拐走西奧的人所利用的通道。所有的房間和布局都在該在的地方。

除了……薩迪更加仔細地看了一看。

她把原來的那張地圖從文件夾裏拿出來,和這張地圖並排著比較。

終究還是有一個變動。一個很小的房間,或者說是一個洞,就在兒童房的隔壁,在較新的那張地圖中沒有被標記出來。

但這是什麽呢?一個壁櫥?在十七世紀已經有嵌入式壁櫥了嗎?薩迪猜應該沒有。而且即便有,為什麽這張標了出來而另一張沒有?

薩迪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嘴唇。她的目光從波爾第的樹落到石牆腳下回來休息的狗兒們,最後望向大海。她的眼睛定格在了一個深色的亮點上,那是遠處地平線上的一艘船。

接著是燈泡模糊的閃動。

薩迪在紙堆中翻找著,直到她找到了她在“第八章:哈夫林的德希爾家族”中做的筆記。

筆記記錄道:這座宅院是在亨利八世統治的時候建造的,由很久以前從西班牙竊得黃金的海員德希爾所建。對於這類人還有其他的稱呼。

這些聯係在薩迪的腦海中燃起了火焰,就像古代的警示信號燈,每一盞都給下一盞點上了火花:一個合乎情理的德希爾海盜……路易絲說起的關於走私犯的事情……向康沃爾海岸線挖掘通道……那條在《埃莉諾的魔法門》裏的通道和它在真實世界的對應物……薩迪親眼見到的那根柱子和拉環……

“是給你的東西。”波爾第說,他取完信件回來,遞給她一個小信封。

她一聲不吭地接了過來,完全被腦子裏的那套理論所吸引,她幾乎都沒有注意到信封左上角清清楚楚印著的名字。

“是從警局寄來的,”波爾第急切地說道,“波爾佩羅的克萊夫·魯濱孫。你是不是打算……”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這是什麽,我漏掉了什麽?你看上去像是見到鬼了。”

薩迪也許沒有見到鬼,但是她感覺剛才確實瞥見了一個影子。“這個房間,”她說道,波爾第湊近她身旁仔細看,“這個小壁龕——我想我可能發現了逃脫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