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二〇〇三年,康沃爾

自從薩迪第一次碰巧闖入洛恩內斯以來已經快一個星期了,而她現在每天都會去。不管她的晨跑選擇哪條路線,她最終總能來到那個枝葉過於繁茂的花園。她最喜歡坐下休息的地方就是那個能夠看到整個湖,有著寬寬外緣的石頭噴水池。這天早晨,當她坐下的時候,她看到噴水池基座隱蔽的輪廓線上有一個粗糙的刻印。愛——麗——絲。薩迪的手指輕輕撫過這些冷冰冰的凹陷的筆畫。“你好呀,愛麗絲,”她說道,“我們似乎又見麵了。”

這些刻字幾乎到處都是。樹幹上、窗台的軟木上、光滑的青苔色船庫平台上——那是她在另一天發現的。薩迪開始覺得自己好像穿越幾十年和愛麗絲·埃德溫在玩貓抓老鼠的遊戲,而她整個星期都沉浸在愛麗絲的《報仇不晚》裏,一邊在假裝度假(為了波爾第),一邊努力想和唐納德一起把事情的頭緒都理清楚(周一以來她已經留了六條信息,打了無數個電話,但仍然沒有回音),這些都似乎加強了她們的聯係。盡管開始有些疑問,但閱讀真是個出人意料的愉快消遣。薩迪喜歡執拗的迪戈裏·布倫特探長,而且對於比他早發現線索感到超乎尋常的快樂。很難想象犯罪小說的封麵照片上那個表情嚴肅的女人居然曾經是個問題兒童,破壞自家宅子,但這讓薩迪對愛麗絲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熟悉,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一個創作出各種稀奇複雜疑案的作家,自己也涉入了真實的犯罪調查,尤其是這個案件還一直懸而未決。她猜測著當時哪個先發生,是小說體裁的選擇,還是嬰兒弟弟的失蹤。

整個星期薩迪都麵對著唐納德的沉默,而就在和自己內心深處的無力做鬥爭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悶頭沉思著那幢被棄置的房子和那個失蹤的孩子,她被這謎題牢牢吸引。她寧願回到倫敦幹她實實在在的工作,不過比起眼睛盯著鍾,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失,有事情做總是好的,她的興致也表露在了臉上。“解決了嗎?”每當她和兩條狗從門口朝屋子嗒嗒地跑來,波爾第都會習慣性地問一句。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裏帶著笑容,仿佛他很高興看到她忙碌的樣子,卻小心翼翼地不表露出來。顯然她的假裝度假表演並沒有完全使他信服。有幾次她發現他看著她,深思的臉上皺著眉頭,她知道關於自己突然拜訪康沃爾,十分不尋常地離開她的崗位之類的許多問題到了他的嘴邊,但他又咽了下去。薩迪已經很擅長從那座房子逃脫,每當感覺自己快要抵抗不住的時候,就把背包掛在雙肩上,腳邊還跟著狗。

對於狗來說,新的任務安排緊張又刺激。它們在薩迪前方領路,在樹林裏穿插前行的時候不斷交換位置,然後突然一起轉向,你追我趕地進入高高的草地,接著慢慢滑到紫杉樹籬下,和鴨子們繼續昨天的爭吵。薩迪跟在後麵,背包裏的那些書可不輕,而這些天她的背包裏全是它們,這些都是她的新朋友,是村裏的圖書管理員阿拉斯泰爾·霍克給的。

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盡自己的權限所能幫她找尋資料。不幸的是,這些資料裏並沒有很多信息。這是希特勒的錯。二戰期間的一枚炸彈摧毀了一九四一年一月以後幾年的報紙記錄。“真的十分抱歉,”阿拉斯泰爾說,“網上找不到,不過我可以去英國圖書館訂閱,還需要找其他東西嗎?”

薩迪說這些正合適,他便開始辦理借閱流程,認真地在電腦鍵盤上敲擊,在木頭抽屜中的舊文件卡片中翻閱,然後一個輕盈的步伐消失在一扇門後,那上麵寫著“檔案”。

“成功了。”他回來的時候說道,掃了掃一摞書上的灰塵。“《康沃爾郡的名門望族》,”他讀著,翻到目錄,手指點著列表向下移動,在中間的一處停了下來,“第八章:哈夫林的德希爾家族”。

薩迪看著他,不太相信:“我感興趣的莊園名字叫洛恩內斯。”

“湖邊小屋,是的,但是它原先屬於一個更大的地產。我認為洛恩內斯本來是他們園丁總管的住處。”

“那德希爾家族呢?”

“他們是當地的貴族,顯赫一時。老掉牙的故事:實力和影響力隨著家庭銀行餘額的減少而減弱。一些欠考慮的生意選擇,幾個壞人,上層階級間必須有的醜聞。”他晃了晃手裏的書,“這裏麵都有。”

薩迪帶著一張嶄新的圖書卡離開了,她的第一張圖書卡;“第八章:哈夫林的德希爾家族”的複印本;還有阿諾德·皮克林的《埃德溫家的男孩》,這是一篇反響強烈的失蹤報道,她很“榮幸”地成為自一九七二年八月以來第一個借閱的人。同時她還借了一本幾乎翻爛的《報仇不晚》。

那天下午,當波爾第正忙著烤梨子蛋糕時,薩迪來到這座木屋的院子裏,一邊聆聽大海的波浪和歎息,一邊閱讀關於德希爾家族的故事。的確像圖書管理員說的那樣,這是關於一個家族大起大落的故事。薩迪粗略地跳過了最初百來年的內容——伊麗莎白一世授予海員德希爾爵士,因為他成功竊得來自西班牙的大量金塊,故而得到封地封號的獎勵,之後經過家庭成員的死亡、婚姻和繼承——在一八五〇年左右再次惹人注意,家族的財產數額急轉直下。可能是被敲詐,和西印度群島的甘蔗種植生意有關,於是他們欠了一屁股的債,接著一八七八年聖誕節那天一場大火,從仆人的房間開始,逐漸蔓延,直至燒毀了大部分的住宅。在之後的三十年裏,這個莊園被分割開來,一部分一部分地售賣,最後德希爾家隻剩下湖邊小屋及其周圍幾畝地的地方。

結果,埃德溫家族在這個莊園的曆史上隻是一個腳注。在最後的章節裏有三個段落,作者用來注解埃莉諾·德希爾,家族曆史上的最後一人,在一九一一年嫁給安東尼·埃德溫,此後洛恩內斯物歸原主並一直作為他們的鄉間住所保留著。沒有任何信息提到西奧多[1]·埃德溫的失蹤,這讓薩迪感到震驚,直到她證實了《康沃爾郡的名門望族》是在一九二五年出版,比那個小男孩的失蹤早了幾乎十年,比小男孩出生早了整整八年。

沒有失蹤的新聞,作者把焦點集中在了埃莉諾·德希爾的身上,她的狀態成了戴維茲·盧埃林《埃莉諾的魔法門》的靈感,這是一本在二十世紀頭十年非常走紅的兒童故事書。“要不是盧埃林和他朋友機智聰明的女兒之間不同尋常的深厚感情,他可能會繼續做個醫生,永遠都不會發現他講故事的天賦,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就無法讀到這珍貴的故事了。”盧埃林持續寫作畫畫直至過世,之後因在文學上的貢獻,於一九三四年獲得了大英帝國官佐勳章的榮譽。根據阿拉斯泰爾·霍克的說法,《埃莉諾的魔法門》仍然有售,但它和其他同期作品一樣,並沒有經得住時間的考驗。薩迪隻能把他的話當真。她小時候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本書。家裏應該是有一本的,她認為,是外祖父母給她的禮物,但是她的爸爸媽媽宣稱這是“沒有意義的”,毫不意外地反對故事中的魔法元素,厭惡地把它和伊妮德·布萊頓的書一起擱置起來。

現在她腿上的書是一九三六年出版的版本。紙張軟綿帶著粉末,中間插著光澤的圖畫頁,書角上已經起了斑點。插頁,她星期一從阿拉斯泰爾那裏把書借來的時候,他這麽稱呼它們。故事是關於一個住在大大的、寂寞的屋子裏的小姑娘,和她慈祥但有些不稱職的父親,還有冷酷、一心想攀高枝的繼母。有一天父母出門去倫敦,小姑娘就在大房子裏無所事事地閑逛,然後發現自己來到了一扇她從未見過的門跟前。她看到門的另一頭有一個幹癟的白發老頭,“就像是時間老人”,他床邊的牆壁上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布滿了手繪的地圖和仔細描畫的風景。“你在這裏做什麽?”她問了一個誰都會問的問題。“我在這裏等你。”他回答,然後開始講述遙遠的魔法國度的故事,很久以前,因為一個致命的失誤,它的和平被破壞,於是戰爭和衝突開始日漸壯大。“隻有一個人能挽救它,那個人就是你。”他說。

依照他的地圖,小姑娘發現雜草叢生的花園裏有一個地下通道可以帶她來到魔法國度。在那裏她加入了一支由受壓迫的當地人組成的可靠隊伍,完成了許多冒險和戰鬥,大勝邪惡的篡位者,和平和幸福重新回到了這片土地上。最後她穿過地下通道回家的時候,發現時間並沒有流失,但是她的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父親十分高興,而她的母親仍然活著,房子和花園不再陰氣沉沉。她跑著去告訴老人自己成功了,卻發現那間房子空****的。父母對她說,這一切準是她在做夢,小姑娘幾乎信以為真,直到她發現,在那間空臥室的牆紙下,藏著一張魔法國度的地圖。

薩迪坐在噴水池邊,咬了一口從背包裏拿出的奶酪三明治,一手把書舉到麵前,比較著故事中房子的插圖和實物的區別。她讓阿拉斯泰爾去找些關於作者戴維茲·盧埃林的其他信息。根據書裏的前言,他是埃德溫家的密友,而且毫無疑問,他的創作靈感來自洛恩內斯。盧埃林所畫的這幢房子和眼前的這幢簡直一模一樣,他甚至捕捉到了最左邊那扇窗戶的斜角。薩迪花了幾天的時間仔細檢查,才發現這窗戶不是正方形的。她翻到了標注為圖解2的插頁,這幅插頁畫著一個頭發淩亂的小女孩,有著老式的著裝打扮,站在一根石頭柱子邊上,柱子的底部有一個銅環。陽光難以置信地耀眼,薩迪不得不眯起眼睛來看圖片下方的一行小字:那裏,在最深、最黑暗、充滿垂柳沙沙聲的地方,埃莉諾發現了老人的地圖裏承諾過的東西。“拉一下環,”圍繞在她周圍的空氣似乎會呼吸,“拉一下環看看會發生什麽。”

薩迪把三明治上剩下的麵包皮丟給一群糾纏不休的天鵝幼崽,然後在運動褲上擦了擦手。在她看來,這些小人書都十分相像。孤獨的小孩發現了通往魔幻世界的大門,接下去便是冒險和英雄事跡。魔鬼被消滅,講故事的老人從詛咒的束縛中被解放出來,世界上的一切又恢複了安寧。似乎很多小孩在都夢想逃脫童年,擁有力量征服他們自己的命運。薩迪可以理解。有些逃生口在衣櫥背後,有些在魔法大樹的樹頂,而埃莉諾則發現了花園裏的逃生口。不像其他的大門,埃莉諾的門是真實的。薩迪在星期二的早晨發現了它,揚揚得意;銅環和石頭柱子,就像故事裏說的那樣,藏在湖邊遠處特別強壯的柳樹下。自然而然地,她試圖把它打開,但是盡管使上了全部力氣,這扇暗藏的門紋絲不動。

她們的童年也許完全不同,不過薩迪對埃莉諾·埃德溫還是感到一絲親切。她喜歡童話故事書裏的這個小女孩,她的榮譽感、勇氣,還有調皮;就像薩迪小時候想成為的女孩那樣。但還有些其他的東西。薩迪感到和埃莉諾有關聯,是因為她另一天在溪流邊上舊船庫裏發現的東西。她從一扇破窗爬進了一間房間,屋裏麵有床、桌子,還有一些基本家具。所有的東西全都蓋著厚厚的塵土,潮濕的毯子不知曆經了多少年,在仔細搜尋一番後,薩迪沒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隻有一樣可能還有點意思。一個落到床頭後麵的信封,可能已經被遺忘了大半個世紀。信封裏麵是一張信紙,紙邊圍著一圈精心設計的綠色常春藤葉子,信的第二頁最後寫著埃莉諾的名字。

這是一封情書,是她懷孕的時候寫的,在他的愛拯救了她的生活之類的親昵表述之間,她努力把腹中孩子成長過程中的神奇變化傳達給她丈夫——一個結合你和我的小混合體。薩迪開始猜測這個嬰兒就是西奧·埃德溫,直到她注意到埃莉諾傷心地惋惜愛人離得太遠,她希望他能在身邊,她無可救藥地想念他。她這才意識到這封信應該寫於安東尼在法國參加一戰的時候。根據“哈夫林的德希爾家族”,埃德溫家有三個女兒:戰前出生的德博拉、戰後出生的克萊門蒂娜和中間正好戰時出生的愛麗絲。這樣的話,這個帶著埃莉諾的期盼出生的孩子一定是愛麗絲。強烈而又真誠,這封信把埃莉諾表現得淋漓盡致,薩迪幾乎可以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清晰、真實地從九十年前穿越而來。

現在,她啪的一聲合上圖書館裏借來的書,給那些灰塵孢子軍團一記猛擊。太陽依舊高掛於天空,使得湖麵的水分蒸發。折射的光線在傾斜的枝葉上一閃一閃地跳著舞,讓它們不可思議地翠綠。盡管天氣暖和,薩迪在仰望這座房子的時候還是打了個哆嗦。即使沒有《埃莉諾的魔法門》和這裏的聯係,這個地方還是給她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是闖進了童話書裏一樣。她在洛恩內斯的花園裏待得越久,就越了解小屋以及住在裏麵的人們,每當她發現一個新的“愛麗絲”刻字,便越不覺得自己是個入侵者。而她始終覺得這座小屋一直在看著她。

荒唐可笑的胡思亂想,波爾第的新朋友路易絲也許會這麽認為,唐納德則在她的腦海裏哈哈大笑。她麵對的是一片靜寂,不是人類的住宅也沒有人繼承。房子不應該就這樣空著。沒有居住者的房子,尤其像這幢,裏麵還到處可見家族的財產,這是世界上最悲哀、最沒有意義的事情。

一團雲飄過頂樓的玻璃彩窗,薩迪的目光隨著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停留在了最左邊的窗戶上。兒童房,這是西奧·埃德溫失蹤前被看到的最後一個地方。她撿起一塊鵝卵石,若有所思地在大拇指和食指間滾動,漫不經心地放在手掌上掂掂分量。這個,這兒,關鍵在這裏。人們也許很輕易地就把這幢房子忘記,但不會忘記和它相關的故事,那個小男孩的失蹤讓它聲名狼藉。隨著時間的推移,醜聞逐漸被複製傳播,最終演變成了民間傳說。童話故事裏一個失蹤的小男孩和一座小屋被施了魔法,永遠地沉睡著,屏息不動,而花園不斷地在它周圍生長。

薩迪慵懶地把鵝卵石向湖裏拋了個弧線,石頭在湖麵上響了好幾下。毫無疑問,童話故事的元素是案子裏最棘手的部分之一。懸案、疑案通常都極富挑戰性,而這一起還加入了傳說成分。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被複述了許多次,人們便逐漸開始接受了這個懸疑案件。如果非要說實話的話,大部分人並不想知道答案——因為他們是局外人,這件事和他們不相幹。無人偵破是這起懸案吸引人的一部分。但是魔法或者巫術是不存在的,小孩子並沒有憑空消失。他們失蹤、被偷走或者被拐賣。有些時候,也有可能被殺害,不過多數情況是被送走或帶走。薩迪皺起了眉頭。這個世界有太多流離失所的兒童,和父母分離,拽著他們母親的裙子。這個孩子在哪兒呢?

阿拉斯泰爾果然說到做到,他預訂了報紙原件的複印本,而波爾第的朋友路易絲,似乎每當薩迪走進廚房的時候都“正好出現”,她答應向醫院的老人們打聽一下,說不定有人會知道些什麽。薩迪向地政處確認了這座房子現在是歸愛麗絲·埃德溫所有,不過與這驕傲的權利相反,眾所周知這個“本土”作家住在倫敦而且已經幾十年沒有在當地出現過了。薩迪隻找到了一個她住處的街道地址但是沒有電子郵件地址;對於她的信件,愛麗絲還沒有回複。與此同時,她正湊合著翻閱圖書管理員提供的阿諾德·皮克林報道的《埃德溫家的男孩》的複印本。

這本書在一九五五年出版,作為《康沃爾的懸疑故事》係列之一,同時也包括了一卷整理過的仙蹤和湖灣裏出現的臭名昭著的幽靈船的故事。這一係列的故事並沒有給薩迪帶來多少信心,可以肯定的是,皮克林的作品意在激起一種更偉大的愛,而不是真相。這本書並沒有大膽提出任何合理的推論,而更傾向於維持“仲夏夜神秘的失蹤案”的氛圍。然而它確實包含了事件的各個詳細摘要,不能對它要求太多。

薩迪從一個嶄新的文件套中拿出筆記,那上麵貼著“埃德溫”的標簽。這已經變成了每天的程序:坐在古老的噴水池邊把這些筆記都看一遍。這是薩迪的工作方法,把一個案件的每個細節都輸入腦海,一遍又一遍,直到能夠把所有的內容都背出來。唐納德把這叫作強迫症(他自己是一個思維更細膩的人),不過薩迪認為男人的強迫症多數是因為另一個女孩兒,如果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去發現證據裏的破綻、漏洞或者出入的話,她遲早會找到的。

根據皮克林所寫的,西奧多·埃德溫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是在派對那天晚上十一點,當時他母親去兒童房看過他。她每天晚上都在這個時間點看他,然後去睡覺,而這男孩兒也是習慣從那之後開始睡到天亮。他很能睡,埃莉諾·埃德溫告訴警方,他晚上幾乎不會醒來。

派對當晚她去兒童房的事情被一個女傭證實,她看到埃德溫太太離開房間然後在樓梯口停下和另一個仆人匆匆地說了些什麽。女傭確認了時間是在十一點過後,她記得時間是因為當時她正端著一托盤用過的香檳酒杯回廚房清洗,以便客人們在半夜看煙花的時候有杯子可用。在前門值班的男仆報告說看見埃德溫太太在十一點後離開了屋子,之後除了去底樓的浴室之外,再也沒有客人或者家庭成員回屋裏來,直到派對結束。

埃德溫太太在船庫度過了剩下的夜晚,船庫的貢多拉正載著參加派對的人在點著燈籠的小河裏兜風,日出後最後一個客人離開,她回到**睡覺,猜想孩子們應該都在自己的房間裏。她很快就睡著了,一直到八點被女傭叫醒,告訴她西奧不在嬰兒**。

全家出動開始進行初步的搜索,卻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迫切,也沒有驚動留下過夜的客人。埃德溫家的一個女兒——最小的那個,克萊門蒂娜——有一大早出門溜達的習慣,偶爾會帶著她的小弟弟一起,如果她經過兒童房時發現他醒了的話。大家都猜測可能是這種情況。

餐廳裏照常上著早餐,這時克萊門蒂娜回來了,十點剛過,獨自一人。她表示對小弟弟的下落並不知情,報告說她在六點經過兒童房的時候,房門是關著的。警方被叫來了。這個男孩正式宣布失蹤,大規模的搜查開始了。

盡管皮克林似乎很樂意相信這個男孩是在那天夜裏憑空消失的,但他還是總結了一些警方調查的概要,對西奧多·埃德溫的失蹤大致有兩種官方解釋:這個男孩走丟了,或者他被誘拐了。在發現他最喜歡的玩具小狗也不見的時候,走丟的說法變得十分可信,但是在擴大搜索範圍後並沒有發現小孩的蹤跡,而考慮到這家人的財富實力,警方開始更傾向於後者。在仲夏夜的十一點到第二天早上的八點之間,有人偷偷溜進了兒童房,把男孩帶走了。

這似乎是一個合理的假設,薩迪也比較同意這一點。她的目光穿越湖麵向小屋望去,努力想象自己待在皮克林所描述的夜晚派對裏的場景:到處都是人、燈籠和火焰,貢多拉承載著笑聲不斷的人們在點著燈籠的小河中漂流而下,湖中央有一堆篝火。音樂、笑聲,還有三百個人的說話聲不絕於耳。

如果這個男孩走失的話——皮克林引用了報紙的報道說安東尼·埃德溫稱他的兒子最近開始從他的嬰兒床往外爬,有一兩次還爬上了樓梯——那麽,有多大的可能派對現場的眾人沒有一個看到他?皮克林提到了一些來客提供的不確定的信息,說他們“可能”看到過一個孩子,但這顯然並不是明確的事實。而且就算這個十一個月大的嬰兒能夠在穿越花園的時候成功避開了人們的耳目,那他又能跑多遠呢?薩迪對小孩子以及他們的體力知之甚少,不過想想即使是成年人的話也很快就筋疲力盡了。警方向四麵八方搜尋了幾英裏[2],什麽都沒發現。除此之外,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七十年過去了,沒有絲毫線索出現過:屍體、骸骨甚至連衣服的碎片都沒有。

誘拐的理論也有各種問題。確切地說,就是要怎樣才能進屋,把孩子帶走然後離開而不引起懷疑。幾百個人聚集在小屋和花園裏,就薩迪所知,沒有關於任何人目擊或聽見什麽的確切報道。星期三她花了整個早上來偵查這幢房子尋找出口,除了前門之外她還找到了兩個地方,似乎有可行性:書房前的法式落地門和小屋的後門。當然,書房不太可能,因為派對的人群一直從那裏擁向花園,於是薩迪開始懷疑那扇後門。

她先試著檢查鑰匙孔,然後用力搖了搖門,看看是否能夠推開,畢竟,破門而入和普通進入是有區別的。一般說來,薩迪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周圍也沒人提醒她不能把鎖敲壞進門,不過想到唐納德還在幫她處理的棘手事情,還有阿什福德若隱若現的影子——他有權力而且有可能會開除她,她覺得還是不要大動幹戈為好。從窗戶爬進空****的船庫是一回事,而破門闖進設施完善的莊園宅邸完全是另一回事。門後麵的房間一直是個謎,直到阿拉斯泰爾幫她在該郡館藏裏找到了一張樓層結構圖。“我對地圖和圖紙十分著迷。”他說,在被要求找一張圖紙的時候簡直無法掩蓋住內心的喜悅。這對他來說毫不費時,於是在星期四之前薩迪便得知那扇門原來是仆人去廚房的通道。

其實這並沒有什麽幫助。派對的晚上廚房應當十分忙碌。當然不可能有人能不被發現就溜出去,一隻手還要抱著西奧·埃德溫。

薩迪又看了一眼愛麗絲刻在噴水池底部隱蔽處的名字。“快點,愛麗絲,”她說,“你當時在哪裏?給我點提示。”

四周的寂靜震耳欲聾。

好吧,並不是,不是寂靜,這裏從來沒安靜過。每天當太陽在天空中升起,蟲子們的合唱就在熱到發燙的蘆葦叢中回**。震耳欲聾的是沒有線索這件事。

薩迪垂頭喪氣地把筆記放到一邊。試圖尋找證據中的出入當然是好,但有意思的是,還是要依靠仔細篩查證據的方法。真實的證據包括:目擊者的證詞,警方的推斷,可靠的信息。目前,薩迪隻能靠著手裏站不住腳的信息梗概。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把書和文件放進背包,然後叫喚她的狗。它們不情不願地來了,不過當薩迪穿過後花園、離開屋子的時候,它們很快就跟上了步伐。這個星期早些時候的探險讓她發現沿著莊園後麵一條小河可以一直通到村莊。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幾天後她就會拿到一些確鑿的材料。她從皮克林的書裏搜集到的最有用的東西之一就是警官的名字,結果證明當年那個稍年輕的警官至今仍然活著,而且就居住在附近。按照皮克林所述,這是克萊夫·魯濱孫在加入當地警局後的第一起案子。他當時才十七歲,是當地警官哈格裏夫斯探長的助手。

對於薩迪來說,找到克萊夫·魯濱孫的住址並不難;因為她仍有朋友在交警部。好歹算一個朋友,一個足夠親切的夥伴,能夠在幾年前的夜間巡邏後和她一起喝醉酒出洋相。之後他倆沒人提起過這件事,不過他總是很樂意滿足她各種信息的索求。她記下了地址,周三下午開車去了附近的波爾佩羅。她敲了敲門,沒人應答,不過隔壁的鄰居聞聲而來。克萊夫正在塞浦路斯和女兒女婿一起度假,但星期四就回來了。關於克萊夫家她什麽都知道,這個鄰居自告奮勇地說,因為她熱衷搞好鄰裏關係,收集信件,在克萊夫回來之前幫忙給他的盆栽澆水。薩迪寫了一張便條請求見麵,把它放進了信箱。她感謝了隔壁的女人,並表示植物長勢喜人。薩迪十分喜歡像多麗絲這樣樂於分享的鄰居。

狗兒們在前麵跑著,在河流最狹窄的彎道跨了過去,但薩迪停住了腳步。淺水處有什麽東西,她從泥土裏把它撈起來,手指輕輕翻動著它。那是一塊光滑的橢圓形石頭,像硬幣那樣扁平,完美的小圓石。波爾第曾經教過她如何找到它們,這要追溯到她第一次去倫敦和外祖父母一起生活的時候,他們三個人在維多利亞公園的池塘周圍散步。她把它放低向前扔去,看到它順勢跳了幾下躍過水麵,心裏非常開心。

她在蘆葦叢中尋找著,又發現了一塊可愛的小圓石,這時從湖的另一邊閃過一道光並且動了一下,這引起了她的注意。薩迪立刻知道了那是什麽東西。她抿緊嘴唇,使勁眨了眨眼睛。十分肯定,當她再次去看的時候,那個在逆光中舉著手求救的小女孩不見了。薩迪把小石頭扔了過去,嚴肅地看著它追逐著同伴穿過水麵。當最後石頭不動聲色地沉下去的時候,薩迪從另一邊踏過岩石往前走,不讓自己回頭看。

[1] 西奧多為西奧的全名。

[2] 1英裏約合1.61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