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九一一年六月,倫敦

機會在兩天之後降臨於埃莉諾。大家計劃著去參加皇家慶典,薇拉家的每個人都有些興奮。“想一想,”比特麗斯借著前一天晚上雪利酒的酒勁大聲叫道,“部落男人的真實生活,從非洲遠道而來!”

“一架飛行器,”薇拉大叫,“一個盛典!”

“拉塞爾斯先生的勝利,”康斯坦絲附和道,然後又滿懷期待地補充,“我想知道他本人會不會出現,聽說他是國王的好朋友。”

水晶宮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此時一輛戴姆勒轎車停到了門口。埃莉諾的母親、阿姨還有表妹都上了車,埃莉諾也跟在後麵,抬起頭看著這棟引人注目的玻璃建築。就像大家說的,美麗壯觀,歎為觀止。埃莉諾懷揣著期待,感到臉頰一陣潮紅。然而並不是別人所想的那樣,她真正期待的是能親眼目睹帝國的寶物珍品。埃莉諾有著截然不同的計劃。他們的派對開在大英廳,用了足足半個小時的時間誇讚派對布置得如何出色,然後便轉移到了殖民地的歡慶中。園藝廳裏有各色花朵供人欣賞,海外領土軍官區裏有運動員的雕像,盛典地點本身則被徹頭徹尾地評論了一番。拖在後麵的埃莉諾強迫自己在需要的時候偶爾點頭示意。終於,當他們抵達中世紀迷宮時,她開始找尋機會。迷宮的人非常多,埃莉諾要和他們一幫人分開走散並非難事。當其他人向右邊走的時候,她朝左邊轉了個彎,然後再回來確認了他們會走到的出口。

她低著頭以免被母親的熟人看見,一路快步穿越帝國運動場和小農場,直到抵達西德納姆大道上的軌道入口才停了下來。此時,她的內心一下子放飛了。埃莉諾拿出從弗農姨父的書房裏借來的地圖,再次確認了她前一天晚上在浴室裏標記的路線。根據她的研究,她隻要來到諾伍德路附近攔下78路電車,它就會帶她去維多利亞火車站。她可以從那裏開始,走進海德公園,穿過馬裏波恩,來到攝政公園。在公園裏是最適宜混跡於人群中的了。倫敦的街道像岩漿一樣嘈雜地流入城市各處,一切都太快太猛烈,以至於埃莉諾時常感到自己會被擊倒。

不過今天,她因為太過興奮而無所畏懼。她沿著人行道匆匆來到電車站前,心帶著能看到老虎的希望早已飛奔出去。更重要的是,她為這幾個星期以來的第一次獨自行動而感到由衷的喜悅。78路電車隆隆朝她駛來。她招手示意,拿出從弗農姨父的書房裏“借來”的硬幣付了車錢,就這樣上路了。她坐到位子上的時候,簡直無法製止自己咧嘴大笑。她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並且英勇無畏,像探險家一樣出發去征服所有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她本以為已經掙脫的束縛如今變得更堅實,她的童年、她過去的生活、她以往的自己,她感到一陣興奮,就像在“霍勒斯祖父的探險之旅”中所經曆的一樣。電車終於穿過沃克斯豪爾橋,在貝爾格拉維亞[1]的軌道上滑過,埃莉諾輕輕撫摸了下藏在襯衫下的虎牙吊墜。

維多利亞車站混亂不堪,各路人馬川流不息,簡直是一片大高帽、手杖還有長裙擺的海洋。埃莉諾跳下車,以最快的速度穿越人群,來到了大街上,街上到處都是馬車,互相擠出各自的路去趕赴茶會。她完全可以歡呼雀躍終於不用坐上其中的某輛車。

她花了一點時間來確認自己的方位,然後沿著格羅夫納廣場出發。她移動得很快,呼吸也急促起來。倫敦有一種特別的氣味,糞肥混雜著排放出來的煙霧,新的和舊的味道混在一起,令人感到不適。不過她很高興自己走進了海德公園,玫瑰花香撲鼻而來。保姆們穿著刷過漿的製服,手裏推著嬰兒車沿著羅敦小路在紅土地上前行,寬廣的草地上布滿了不值錢的綠色躺椅。九曲湖上星星點點的搖船就像是巨大的鴨子。

“賣紀念品了!”街頭小販大叫著,他的攤頭上堆著加冕的小旗子,還有屹立在白金漢宮門前巨大的新和平雕塑的圖片。(“和平?”每當他們的馬車經過這尊巨大的雕像時,她姨父總是“哼”一下表示不屑,它那白色的大理石在皇宮髒兮兮的黑色石頭建築的映襯下閃閃發亮。“十年裏不打仗就算是很走運了!”說完,他陰沉的臉上就會浮現出幸災樂禍的表情——沒有什麽事情比預測壞消息更讓他中意的了——“不要那麽掃興嘛爸爸。”比特麗斯會這麽責備道,然後她的注意力就立即轉移到過往的車流中。“哇,快看!那是曼納斯家的車嗎?你們聽說戴安娜小姐的最新消息了嗎?她在全白盛裝的慈善舞會上穿得像隻黑天鵝!可以想象謝菲爾德小姐多麽生氣!”)

埃莉諾正在趕時間。她朝著貝司沃特路,走過大理石拱門,穿過梅費爾區邊界,進入馬裏伯恩。貝克大街的路標讓她再次想到了弗農姨父,他把自己視為偵探之流,喜歡和夏洛克·福爾摩斯較量智慧。埃莉諾曾經從她姨父的書房裏借過一些懸疑小說,但沒有上癮。這種理性主義的自負和她心愛的童話故事相矛盾。甚至現在,福爾摩斯自以為是的假設,說什麽世界上沒什麽不能被人類演化史解釋,這讓她很惱火。惱火到抵達攝政公園的時候她完全忘記還得過條馬路的事情。她一腳邁向大馬路前沒有向左右看,直到一輛公共汽車快壓上她了,她這才注意到。那一瞬間,當立頓茶的巨大廣告迎麵襲來的時候,埃莉諾覺得自己要死了。各種想法在她腦海中飛轉——她會再次見到父親的,她再也不用擔心失去洛恩內斯了。但是,哦,還沒看到老虎真是太可惜了!她緊閉雙眼,等待著疼痛和失去知覺。

衝擊的到來讓她透不過氣,腰間有股力量,讓她從一邊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風敲打著她。死亡並不像她所預料的那樣。聲音盤旋著,她的耳朵嗡嗡作響,腦子裏沒有意識。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呈現出一張從未見過的美好臉龐。埃莉諾決不會向任何人承認這件事情,不過幾年後她會微笑著想起此時此刻,她真的以為自己見到了上帝。

但他並不是上帝。那是個男孩,或者男人,很年輕,並不比自己大多少的樣子。黃棕色的頭發和皮膚,讓她突然有種衝動想去摸一把。他坐在地上靠著她,一隻手臂托著她的雙肩。他的嘴唇在動,說著什麽但埃莉諾聽不清,他正端詳著她,先看了看這隻眼睛,然後又觀察另一隻。最後,當吵鬧和**向他們周圍湧來——相當多的人前來圍觀——他臉上浮現出笑容,她覺得他的嘴長得可真好看,然後就立即暈了過去。

他叫安東尼·埃德溫,在劍橋大學念書,將來準備成為一個醫生,精確地說,是外科醫生。埃莉諾是在貝克大街地鐵站的休息區得知這些的,在和公共汽車的相遇後他把她帶到這裏,還給她買了一杯檸檬水。他正好和一個朋友在那裏碰頭,那是一個深色卷發的男孩,戴著眼鏡,埃莉諾隻需看一眼就知道,這類男孩的穿著通常不太講究,頭發也不聽話地胡亂翹著。埃莉諾能夠把他們聯係起來。她立即對他產生了好感。“霍華德·曼——”安東尼朝那個衣衫淩亂的男孩示意——“這位是埃莉諾·德希爾。”

“很高興見到你,埃莉諾,”霍華德握起她的手說道,“這真是個意外的驚喜。你是怎麽認識這位老兄的?”

埃莉諾聽到自己說出“他剛剛救了我一命”,然後一想覺得這種情況太不真實了。

霍華德表現得很淡定:“是嗎?並不奇怪。這的確像他會做的事情。要不是看在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分兒上,我大概會恨死他的。”

也許這聽起來很別扭,和兩個陌生男性在地鐵站的咖啡館裏聊天打趣,但是,埃莉諾發現,從死亡中被拯救能夠把一個人從通常嚴肅的說話內容和方式上解放出來。他們輕鬆自如地交談著,她越聽越喜歡他們兩個。安東尼和霍華德互相開著玩笑,但他們的舉止彬彬有禮,因此埃莉諾不知不覺地融入了進去。她發現自己發表著意見,而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做過了,不時地大笑、點頭、激烈地反駁,母親要是見到了一定會被嚇死的。

他們三個熱烈地探討著科學和自然、政治和榮耀、家庭和友誼。埃莉諾獲悉安東尼最想做的就是成為一名外科醫生,這是他從兒時就有的夢想,因為當時他最喜歡的女仆因為缺少有資質的醫生醫治而死於闌尾炎。而霍華德曾是一個超級有錢的伯爵的獨子,伯爵去了法國的裏維埃拉和他第四個老婆一起生活,把給兒子的錢交給了一個他所信任的勞埃德銀行的經理保管。這兩個男孩在上學的第一天相遇,那時安東尼借給霍華德他的備用校服帽,使霍華德免於遭受校長的棍子,從此他倆便形影不離。“更像是兄弟。”安東尼說著,給了霍華德一個暖心的微笑。

時間飛逝,趁著聊天過程中罕見的停歇,霍華德輕輕皺了下眉頭,對埃莉諾說:“我並不想拆散這個聚會,但我擔心現在是不是會有人掛念你。”埃莉諾驚訝地看了看父親的手表(自從他過世她就一直戴著,主要是想讓母親不痛快),這才發現自她和家人在迷宮走散起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她腦中突然閃過母親大發雷霆的樣子。

“是的,”她沮喪地表示同意,“絕對有。”

“那麽好吧,”霍華德說,“我們該把你送回家。是嗎,安東尼?”

“是的,”安東尼回答,對著自己的手表皺皺眉頭,敲擊玻璃表麵仿佛上麵的時間走錯了,“是的,當然。”埃莉諾不知道她是否聽出了他聲音中的不情願。“在你應當休息的時候讓你陪著我們講話實在是我們太自私了。”

突然,一股強烈的欲望籠罩著埃莉諾,她不想離開他們。不想離開他。她開始表示反對。這一天如此美好與難忘,她身體完好無損,一點兒都不打算回家。她費盡苦心來到這裏,離動物園那麽近,連老虎都還沒有看見呢!安東尼說著她頭部的問題,摔倒後的影響,在這點上他非常體貼;不過,她堅稱自己沒有問題,隻是有一點點頭暈。她努力站了起來,這是唯一值得期待的。咖啡館裏非常熱,加上她沒吃午飯,所以——哦!也許她應該再坐一會兒,喘口氣,等視野清晰了再說。

他堅持著,而她也很固執,於是霍華德做了決定。霍華德抱歉地笑了笑,在安東尼去結賬的時候,挽住了她另一隻胳膊。

埃莉諾看著安東尼走過去。他很聰明,人又好,這個世界以及一切事物顯然都對他有吸引力。他也十分英俊。濃密的深金色頭發加上曬黑的皮膚,充滿好奇的目光散發著愛意和求知的熱情。她無法絕對肯定這是否是她瀕臨死亡的經曆在捉弄她的雙眼,不過他似乎是在發光,他如此活力四射、自信滿滿,似乎比房間裏的其他人更有活力。

“他確實很棒,不是嗎?”霍華德說。

埃莉諾的皮膚一陣發熱。她並不想表現得那麽明顯。

“他是班上最聰明的人,畢業典禮的時候獲得了大部分的學院獎項。他本人是不會對你說這些的,他謙遜過了頭。”

“是嗎?”她佯裝克製,表現出溫和禮貌的興趣。

“當具備資質的時候,他打算開一個診所服務那些無法負擔昂貴費用的人。有很多孩子因為沒有錢付手術費而不動手術,這個數字實在令人羞於啟齒。”

他們坐在霍華德的勞斯萊斯銀魅裏把她送回梅費爾。薇拉的管家開了門,原本一直在臥室裏看著窗外的比特麗斯飛奔下樓,緊緊追在後麵。“哦,我的天哪,埃莉諾,”她喘著氣說道,“你母親的臉都發青了!”然後她注意到了安東尼和霍華德,重新正了正身子,眨了眨眼睛,“你們好。”

“比特麗斯,”埃莉諾微笑著說,“請允許我介紹一下,霍華德·曼和安東尼·埃德溫。埃德溫先生剛剛救了我的性命。”

“好吧,那麽,”比特麗斯並沒有任何反應,“希望你們能進來喝一杯茶。”

於是喝著茶吃著檸檬蛋糕,這個故事又被敘述了一遍。康斯坦絲抬著眉毛,雙唇緊閉,按捺住各種提問,比如為什麽埃莉諾會出現在馬裏伯恩,但是她強忍好奇保持平靜,向安東尼表達了感謝。“埃德溫?”她期待地問,“不會是埃德溫爵士的兒子吧?”

“是的,”安東尼爽朗地說著,拿起第二塊蛋糕,“我是三個兒子中最小的那個。”

康斯坦絲的笑容消失不見了。(“老三?”之後埃莉諾聽見她朝薇拉大吼,“老三?排行第三的兒子不該在大街上閑逛,拯救缺乏判斷力的年輕姑娘。他應該去當個牧師,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不過對於埃莉諾來說,一切都解釋得通。他隨和謙遜的性格,他神秘莫測、幾近帝王的氣質,他們相遇的方式。即使他是第三個兒子。“你生來就是要當男主角的。”她說。

安東尼笑了起來:“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我真的認為自己排第三很幸運。”

“哦?”康斯坦絲冷冰冰的語調頓時讓房間的溫度下降了好幾攝氏度,“這是為什麽呢?請賜教!”

“我的父親已經有了繼承人和一個候補繼承人,這就能讓我自由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具體來說是什麽事情呢,埃德溫先生?”

“我準備當一名醫生。”

埃莉諾開始解釋安東尼其實已經在進行外科醫生的學習,他打算致力於幫助那些窮人,他拿到了所有重要的學院獎項,可是這些細節對康斯坦絲起不到任何作用,她殘酷地打斷:“當然像你這樣身份的男人不需要以工作來維持生計。我以為你父親是不會同意的。”

安東尼看著她,雙眼注視的力量把房間裏僅剩的溫度都吸走了。空氣仿佛已經充滿了電。埃莉諾從未看見過有人敢反抗母親,她屏住呼吸,等待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的父親,德希爾太太,和我一樣,都看到了那些努力賺錢、了無生趣而有特權的人最後的結果。我不打算把我的日子浪費在無所事事上麵。我想幫助人。我想成為有用的人。”然後他轉向埃莉諾,仿佛屋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一般:“你呢,德希爾小姐?你想要怎樣的人生?”

那一刻出現了一些變化。雖然隻是小小的改變,但足以起到決定性作用。他是那麽耀眼,而對於埃莉諾來說,他們那天早上命定的邂逅也變得明朗起來。他倆之間的牽絆如此強烈,她幾乎能用肉眼看見。她有數不盡的話要對他說,但是同時,伴隨著陌生卻明朗的確定性,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必對他說什麽。她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來,他看她的眼神,表明他已經“知道”她想要怎樣的人生。她一點兒都不想和那些圍坐在一起打橋牌的女人一樣,一邊聊著八卦,一邊等著車夫來接她們出門;她想要的遠遠不是這些,她想要的太多了,此時難以用言語一字一句說出來。於是她說:“我想去看那些老虎。”

他大笑起來,美麗的笑容劃過整張麵孔,他交叉雙手伸展了一下:“好吧,這件事並不難。今天下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帶你去。”他又轉向埃莉諾的母親補充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德希爾太太。”

了解康斯坦絲的人都十分清楚,她心裏有一百個不同意,巴不得趕緊拒絕,嚴禁這個過分自信的年輕人——這個第三個兒子!——帶她的女兒到處亂竄。埃莉諾並不肯定她是否見過母親如此討厭一個人,不過康斯坦絲對此也無能為力。他來自一個顯赫的家庭,他救了她女兒一命,他要帶她去一個她剛剛表達過強烈想去的地方。拒絕的話實在有失體麵。康斯坦絲在臉上擠出一個酸酸的微笑,輕聲表示同意。這隻是一個形式。在座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雙方勢力失衡,自那時起,康斯坦絲在她女兒的戀愛上就不再舉足輕重了。

茶歇後,埃莉諾把這兩個男孩送至門口。霍華德熱情地說:“希望很快能再見到你,德希爾小姐。”然後朝安東尼瞥了一眼,會心地笑笑:“我得先去發動汽車。”

安東尼和埃莉諾獨自留下,突然都沉默了。

“那麽……”他說。

“那麽。”

“動物園。明天。”

“好的。”

“答應我不要再走到公共汽車跟前了。”

她笑了起來:“我答應你。”

他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怎麽了?”她問道,突然有些局促不安。

“沒什麽。沒什麽。隻是,我很喜歡你的頭發。”

“這個?”她伸手去摸頭發,在經曆了意想不到的一天後,興奮到了極點。

他微笑著,她的內心深處激動地顫抖。“是的。我喜歡。非常喜歡。”

之後他向她道別,她目送著他離去,當她走進屋關上身後的大門時,埃莉諾非常清楚明了地知道,一切都改變了。

如果說他們在接下去的兩個星期裏陷入了愛河可能不大正確,因為他們在第一天就已經相愛了。之後的兩個星期,在比特麗斯表妹仁慈放鬆的監視下,他們幾乎難舍難分。他們去了動物園,在那裏埃莉諾終於見到了老虎,他們在漢普特斯西斯公園花了整整幾天的時間,發現荒野上隱匿的地洞,了解彼此的秘密,他們探索了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自然曆史博物館,看了八場帝國芭蕾舞團的來訪演出。埃莉諾不去任何舞會,除非安東尼也參加。取而代之的是他們沿著泰晤士河散步,一路說說笑笑,就好像他們相識很久了。

他的假期臨近結束。在終於要回到劍橋的那個早上,他特地繞了個路來見她。直到他們走進屋內,在門前台階上,他才對她說:“我本來的打算是讓你等我。”

埃莉諾可以聽到衣服底下心髒的跳動聲,不過她屏住了呼吸,他補充道:“然後我意識到這是不對的。”

“是嗎?不對?”

“不,我幾乎無法想象要求你做一些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我可以等——”

“好吧,我不能,無法再多等一天了。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你,埃莉諾。我不得不問一句——你覺得——你願意嫁給我嗎?”

埃莉諾咧嘴笑了。她無須多加考慮。“我願意,”她回答,“我願意,一千遍!當然願意!”

安東尼一把抱起她,開心地轉圈,親吻她,再把她放下。“除了你我不會再愛上其他人。”他說,輕輕撥開她臉上的發絲。他堅定的口吻讓她激動得打哆嗦。從南至北,整片天空湛藍,而他,安東尼·埃德溫,將會永遠愛她。

她也同樣對他發誓,他開心地笑著,卻並不感到驚訝,就像是已經知道了一樣。

“要知道,我不是一個有錢人,”他說,“我永遠都發不了財。”

“我不在乎。”

“我無法給你一個像這樣的家。”他指了指薇拉阿姨的大房子。

埃莉諾有些氣憤:“你知道我不在意這些事情。”

“或者像你小時候住的洛恩內斯那樣。”

“我不需要那些,”她說,而且她第一次相信了,“現在你就是我的家。”

他們在劍橋過得很幸福。安東尼的宿舍雖然小但很幹淨,埃莉諾讓它變得更加舒適。安東尼再過幾年就能拿到學位了。晚餐過後的大多數夜晚,他都彎腰坐在書堆裏,埃莉諾則寫寫畫畫。他的智慧,他的善良,在他對著書本皺眉頭時都能體現出來。在讀到做手術的最佳方法時,他的手時常會比畫。那雙手聰明、優雅、靈巧。“他總是能夠製造或者修理一些東西,”他的母親在初次見到埃莉諾時告訴她,“他還是個小孩子時,就喜歡把我丈夫作為傳家寶的鍾拆開。我們很幸運——他也是!——他總是能把它正確地裝回去。”

他們的生活並不複雜。他們不參加大型的社交舞會,不過會去附近感興趣的小型親友聚會。霍華德經常來和他們一起吃飯,他會待到很晚,說說笑笑,為一瓶紅酒爭論一番;安東尼的父母偶爾會來拜訪,對於他們小兒子和他的新婚妻子選擇的清貧生活麵露難色,不過出於禮貌而沒有說些什麽;而盧埃林先生是個常客。他機智幽默,對於埃莉諾像是父親般的存在,他很快也成了安東尼珍視的朋友;這位老人講故事的天賦讓他在偶然成為新星作家之前,還受過醫學培訓(不過是內科不是外科),得知這點後,安東尼和他的紐帶更加牢固了。“你難道從來不希望回去執業嗎?”安東尼不止一次這樣問他,無法理解究竟是什麽能使一個男人背離他的初衷。不過盧埃林先生總是笑著搖搖頭:“我找到了更適合我做的事情。看病之類的事情還是留給像你這樣有能力的人來做吧,你生來就是治愈和幫助別人的。”當安東尼以一級榮譽和大學金獎的成績從臨床培訓課程畢業的時候,他特地請了盧埃林先生和埃莉諾以及他父母坐在一起觀看他如何被授予學位。副校長就人類和責任問題發表了激動人心的演講——“一個男人如果不能對他的國家有用的話,還不如死了算了。”——盧埃林先生斜著身子靠近埃莉諾的耳朵低聲挖苦道:“他可真討人喜歡——讓我想起了你的母親。”她不得不憋住笑。不過,當看著他的年輕朋友畢業的時候,老人眼裏充滿著自豪。

安東尼在說他對金錢沒興趣的時候是認真的,埃莉諾也是,但是生活總是不那麽如人所願。很快他們就變得十分有錢。他倆一起站在南安普敦的碼頭上,向著出發去紐約的父母和哥哥們告別,此時他們已經結婚九個月了。

“你希望我們也去嗎?”安東尼的聲音壓過了吵鬧的歡呼人群。

之前他們談論過關於家庭旅行的事情,但安東尼沒有多餘的預算來負擔船票,他不願意讓父母來替他付賬。他感覺很糟糕,她知道,他為他無法承受這種奢侈消費而感到尷尬。埃莉諾並不在乎,她聳了聳肩:“我暈船。”

“紐約是個不可思議的城市。”

她握起他的手捏了捏:“我不介意自己身處何地,隻要能和你在一起。”

他充滿愛意地衝著她一笑,她頓時感到窒息。當他倆一同轉身揮手的時候,埃莉諾感歎這一切是否太過幸福。海鷗俯衝向海麵,戴著布帽的男孩兒們在準備出發的船邊奔跑,躍過一個又一個的障礙。“永不沉沒,”這艘大船[2]緩慢駛離岸邊的時候,安東尼搖著頭說,“想想吧。”

在他們第二個結婚紀念日的時候,安東尼建議出門去他熟悉的海邊度周末。在花費數月悼念在冰冷的大西洋中遇難的雙親及哥哥們後,起碼終於有些其他事情值得歡慶。“孩子,”當她告訴他懷孕的消息的時候,他說道,臉上露出深深的詫異表情,“想象一下!一個結合你和我的小混合體。”

他們趕上了一趟從劍橋前往倫敦的早班火車,然後在帕丁頓站換乘。旅途漫長,不過埃莉諾準備好了餐點,他們一路吃著午餐,一邊打發時間——讀讀書聊聊天,打打最近流行的牌,或者就這樣心滿意足地肩並肩坐著,手握著手,看著窗外掠過的景色。

他們終於到達了車站,這時一個司機正等著安東尼,安東尼幫助埃莉諾坐進了轎車。他們沿著一條狹窄蜿蜒的小路行駛,暖和的車廂和一天的行程終於讓她抗不住了。她打了個哈欠,頭向後靠在了汽車座椅上。“你還好嗎?”安東尼輕輕地問道。埃莉諾回答說很好的時候,她是真心的。其實一開始他提出旅行的時候,她並不確定去一個距離童年回憶那麽近的地方會有什麽感覺,也不確定是否能忍受喪父之痛以及重新麵對她的家。不過現在,她意識到自己完全可以,然而過去的悲傷事實是無法回避的,但未來仍舊是由她——他們——把握。“我很高興我們來了,”她說,手心放在微微鼓起的肚子上,路沿著海岸線變得越來越窄,“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大海了。”

安東尼微笑著伸手摟住她。她看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大手蓋著小手,感歎自己怎麽那麽幸福。

就是在這種記憶的陪伴中她進入了夢鄉。自從她懷孕以來此類事情經常發生,她從來沒有那麽疲倦過。小汽車的引擎還在呼嘯著,安東尼的手仍然溫暖著她,空氣中彌漫著海水鹹濕的氣味。埃莉諾不清楚時間過了多久,隻聽安東尼輕輕推醒她說:“醒一醒,睡美人。”

她坐起來舒展了下身子,對著白天暖和的光線眨了眨眼,讓眼前的世界恢複清晰。

埃莉諾吸了口氣。

洛恩內斯到了,她親愛的、深愛的、失去的家園。花園疏於修剪,植物已經長過了頭,房子比她記憶中的更加破敗,不過一切仍然十分完美。

“歡迎回家,”安東尼說,舉起她的手親吻了一下,“生日快樂,結婚紀念日快樂,新的開始,一切都快樂。”

先是聽到聲音,然後才可以看見;一隻小蟲在玻璃窗上嗡嗡叫著,忽然一個短促、猛烈的爆炸聲,接著是一陣沉寂,然後跟著另一個噪音,稍微溫和一些,但是更加煩人,埃莉諾認得這個持續不斷的刮擦聲,但說不出它的名字。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處在一片漆黑之中,除了窗簾之間的縫隙透出一絲光亮。空氣中充滿了熟悉的味道,夏天熾熱的房間,懸掛著的厚簾子,隱蔽陰涼的踢腳線,還有陳舊的陽光。這是她的臥室,她意識到,是和安東尼一起住的臥室。這是洛恩內斯。

埃莉諾再次閉起眼睛。頭暈目眩。她很虛弱,而天氣又那麽炎熱。他們一起來到這裏的那年夏天也是如此炎熱,那是在一九一三年。他們兩人當時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一起度過了沒有外界塵世幹擾的愉快時光。當時這座房子亟須修理,因此他倆在她童年最愛的遊樂場——船庫安營紮寨。這個臨時住所十分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子、一些基本廚房用品和一間小盥洗室——不過他們當時年少又身陷愛河,也習慣一無所有的生活。後來的幾年安東尼去參軍上了戰場,她十分想念他,每當被悲傷和孤單籠罩,她都會去船庫,帶著他寄回家的信件。和其他地方比起來,那裏更容易觸碰到那個夏天帶給他們的真實和幸福,在這個天堂被之後的戰爭破壞之前。

他們每一頓飯都在室外吃,野餐籃裏放著煮得熟透的雞蛋和奶酪,在花園圍牆內的丁香樹下喝著紅酒。他們會在樹林裏消失不見,從隔壁家的農場裏偷些蘋果,或者乘著她的小船沿小河緩緩漂流,平靜地消磨一個又一個鍾頭。在一個清朗幽靜的夜晚,他們從倉庫裏找出兩輛老舊的自行車,一起沿著滿是灰塵的小路追逐、歡笑、呼吸暖濕空氣中的鹹味,路邊的石頭尚未從白天的炙烤中冷卻,在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白色的光輝。

那是一個堪稱完美的夏天。她當時就已知道。連續多日的晴天,年輕的他們,嶄新的全身心投入的愛情;在工作上也有著更大的動力。那年夏天是他倆的起點——新的家庭、在一起的新生活——但同樣也意味著一些事情的結束。他們,和其他人一樣,來到了危機邊緣;幾代人不變的生活節奏正要迎來翻天覆地的巨變。有些人大致看到了接下來將會麵臨的事情,但埃莉諾沒有。未來會是怎樣幾乎無法想象。她正開心地在令人豔羨和陶醉的當下,唯一需要關心的事情就是今天。但是戰爭烏雲已經逐漸籠罩,未來正嚴陣以待。

那隻蟲子依舊貼著彩色玻璃窗拍打著翅膀,正當沉浸在過去的時候,又一波悲痛向埃莉諾湧來。西奧。記者們的問題,攝影師,書房門前的愛麗絲。愛麗絲的臉上是埃莉諾熟悉的表情。同樣的表情出現在曾經埃莉諾抓到她在家裏橫梁上刻名字的時候,庫克抓住她在食品櫥裏偷糖吃而把她押送上樓的時候,埃莉諾的新裙子被她用一大攤黑色墨水印弄髒的時候。

當然,愛麗絲看上去很愧疚,但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她顯出一副正要說話的樣子。不過愛麗絲能說些什麽呢?對誰說?她知道些什麽嗎?和屋裏的其他人一樣,她也接受了警方的問詢。她會不會知道一些關於西奧下落的信息但是還沒有說出來?

“怎麽可能?”來自黑暗中的聲音說道,“她自己都還隻是個孩子。”

埃莉諾並不想大聲說話,這個意識讓她憂慮不安。她透過昏暗的房間仔細看過去。她的嘴巴很幹——大概是吉本斯醫生讓她服藥的作用。她伸手去拿身旁桌子上的玻璃水杯,而桌子那頭的人在昏暗中顯現出來:她的母親,正坐在寫字台前的棕色天鵝絨椅子上。埃莉諾迅速說道:“有什麽消息嗎?”

“還沒有。”她母親正在寫信。鋼筆刮擦著羊皮紙沙沙作響。“但是那個很好的警察,上了年紀眼神暗淡的那個,告訴我他們收集到了一些可能會有幫助的信息。”

“一些信息?”

沙沙聲。“行了,行了,埃莉諾,你知道我不是一個糾結於細節的人。”

埃莉諾喝了一小口水。她的手顫抖著,喉嚨正灼燒著。肯定是愛麗絲。她簡直能夠想象出她的二女兒麵對著當班的警察,拿出自己的日記本開始做記錄的樣子,堅定和自信使她熱切的樣子活靈活現。她“積極”的觀察和推理脫不了幹係。

也有可能愛麗絲真的能夠幫上忙,也許她看到了什麽能夠引領警方找到西奧。這姑娘有個超乎尋常的習慣就是經常出現在她不應該出現的地方。

“我要找愛麗絲談談。”

“你需要休息。吉本斯醫生開給你的安眠藥力道相當大,起碼他是這麽對我說的。”

“求你了,媽媽。”

一聲歎息。“我不知道她在哪兒。你知道那姑娘什麽樣子。你應該知道;你在那個年紀的時候和她一模一樣,你倆都一樣倔強。”

埃莉諾並不否認這樣比較。同樣,她如果夠坦誠,也不會反駁這種講法,盡管“倔強”大概是懶得多想而隨便找的形容。還有許多更恰當的詞匯。埃莉諾寧願把年輕時的自己描述為鍥而不舍,甚至是樂於奉獻。“那麽盧埃林先生呢?求你了,媽媽。他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愛麗絲。”

“我也沒看見過他。實際上,警方正在尋找這個人。我聽說他們到處都找不到他——有人說他已經離開了。十分不同尋常,不過他從來都不是特別可靠,而且最近比貓還神經質。”

埃莉諾努力坐起身來。她今天沒有能力去接受母親對盧埃林先生長久以來的蔑視。她準備親自去把愛麗絲找出來。哦,但她的腦袋裏麵怦怦直跳。她雙手抱頭,在床尾嗚咽起來。

她所需要的,就是花個一兩分鍾讓自己平靜下來,從胡思亂想中掙脫出來,讓自己的腦袋停止旋轉。康斯坦絲隻是在挑起糾紛,埃莉諾知道盧埃林先生不可能在這種時候丟下她不管。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裏他是有些焦慮,這是事實,可他是她最親愛的朋友啊。他應該就在花園裏的某個地方,照顧著那些姑娘;這是唯一能夠解釋他不在她身邊的理由。而當她找到他的時候,她也會找到愛麗絲。

無論她的意識多麽混沌不清,無論她多麽想躺回自己的床、藏在被單下,逃避這恐怖的一天,埃莉諾還是決定找愛麗絲談一談。她女兒知道些西奧失蹤的事情,對此埃莉諾十分肯定。

[1] 倫敦的上流住宿區。

[2] 這裏的輪船即是曆史上著名的泰坦尼克號。泰坦尼克號是當時世界上體積最龐大、內部設施最豪華的客運輪船,有“永不沉沒”的美譽。它於1912年4月10日從英國南安普敦出發,開始它的處女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