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五日,康沃爾

這個男人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話。他的嘴巴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音,埃莉諾卻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沒法聽清楚,隻聽見這裏一個字、那裏一個字:失蹤……徘徊……迷路……她腦子裏充滿困惑,像一團糨糊。吉本斯醫生已經來看過她了。

一股冷汗從她的衣領處往下一路流到肩胛骨,冰涼的汗水讓她直打哆嗦。坐在身旁的安東尼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他的一隻碩大的手安放在她兩隻纖細的小手上,極其親密,但在今天這種可怕的境遇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毛發、線條,還有青藍色的血管像畫在他皮膚上的地圖,這些她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

天氣依舊炎熱,暴風雨並沒有如約而至。隆隆雷聲轟鳴了整整一個晚上後,便隨即滾入大海。如此正好,警察表示,因為大雨會把線索衝刷幹淨。同樣是這個警察,年輕的那個,曾讓他們把消息登上報紙,說這會比較有幫助。“那樣的話就有一千雙眼睛一起幫你們找尋孩子。”

埃莉諾急出了病來,因擔驚受怕而失魂落魄;幸虧有安東尼在回答筆錄的問題。她能夠聽見他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般。是的,孩子還太小,才不到十一個月,但他很早就能走路了——埃德溫家的孩子走路都很早。他是一個漂亮的孩子,健康強壯……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當然,他們能提供照片。

透過窗戶,埃莉諾能夠看見整個灑滿陽光的花園和小湖。湖邊站著幾個人:穿著製服的警察,還有一些她不認識的人。他們大多站在湖邊的草地上,有幾個走進了水麵。今天的湖麵像玻璃一樣平滑,宛如一麵大鏡子映照著了無生趣的天空。鴨子紛紛逃進了水裏,一個穿著黑色潛水服、戴著麵罩的男人整個早上都在一條小船裏找尋著什麽。埃莉諾聽到有人說,他們之前就這麽找過,然後又用了鉤子。

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她有一艘屬於自己的小船。那是父親買給她的,還在船的一邊畫上了她的名字。小船有一套木槳和手工做的白帆,大多數的早上她都會乘坐它出去。她劃船經過在長滿青草的湖岸上作畫的盧埃林先生,他透過畫架朝著她揮手並叫她探險家埃莉諾,編造一些她旅行的故事在午飯後告訴大家,使得埃莉諾連連拍手,她的父親哈哈大笑起來,而母親則不耐煩地冷笑著。

母親看不起盧埃林先生和他的那些故事。她憎恨人性中任何形式的脆弱,她稱之為“性格懦弱”。顯然,比起母親,他的性格要溫和得太多。在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他曾經精神崩潰過,而至今仍然受到抑鬱的折磨。康斯坦絲對這些遭遇十分不齒。她同樣對自己的所見十分厭惡,比如她的丈夫把大量“不健康的注意力”花在他們的女兒身上。她強調,這種關注對孩子一點幫助都沒有,隻會寵壞她,尤其當她已經處在一種“叛逆的焦慮期”。當然,除此之外總有些好的地方,那些可以讓他花錢的地方。這是一個常見的循環:有錢和沒錢;他們實際的生活狀態和埃莉諾母親想要的生活狀態。在許多個夜晚,埃莉諾都聽到他們在書房裏爭吵,母親尖銳的語調和父親溫柔安撫的回答。她有時不禁懷疑他是如何在這不間斷的批評聲中挺過來的。“是愛,”當她硬著頭皮問盧埃林先生的時候,他這樣說道,“我們並不總是能夠選擇去哪裏,如何去,和誰去;而愛給予我們勇氣去忍耐,那是一種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毅力。”

“埃德溫太太?”

埃莉諾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書房裏。她靠在沙發上,安東尼坐在她身邊,一隻大手仍然保護性地蓋在她的雙手上。她驚訝地看見一個男人坐在他倆對麵,手裏拿著一本小小的螺旋筆記本,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現實又穿越到眼前。

他是個記者,他來了解關於西奧的事情。

失去孩子這件事突然讓她的手臂感到沉重。她記得頭一天晚上,隻有他們兩個人。他是四個孩子中唯一提前降臨人世的,她抱著他的時候,能夠感覺到他兩個腳後跟在她手心裏動來動去,這光滑的關節幾天前還能隔著自己肚子的皮膚感覺到。她在黑暗中輕輕地向他許諾,她會一直保護他的安全——

“埃德溫太太?”

從一開始西奧就與眾不同。埃莉諾愛她所有的孩子——也許並不是,如果她對自己誠實的話,就光從第一眼來看,也就是在他們開始走第一步的時候——但是對於西奧不僅是愛。她珍視他。當他出生後,她把他抱上自己的床,用毯子把他裹起來,她看著他的眼睛,看到了嬰兒先天帶來的所有智慧,而它隨著之後的成長便會消失。他回頭凝視,試圖告訴她宇宙的秘密,他的小嘴一張一合似乎說著他還沒學過的詞語,或許隻是已經忘記了的字句。這使她想起父親過世的時候,他也做著同樣的動作,深不見底的雙眼望著她,填滿了他再也沒機會說出的事情。

“埃德溫太太,攝影師準備給你拍照了。”

埃莉諾眨了下眼睛。眼前這個記者的筆記本讓她想到了愛麗絲。她在哪裏?說起來,德博拉,還有克萊米在哪裏?大概,有人在照看著這幾個孩子吧。如果不是她母親,也許是盧埃林先生?這就能夠解釋為什麽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他準是過來幫忙照顧這些姑娘,不讓她們卷入麻煩,就像她以前要求他做的那樣。

“那麽,埃德溫先生、埃德溫太太,”另外一個男人說道,他胖胖的,臉熱得發紅,在三腳架後麵揮了揮手,“如果不介意的話,請看這邊。”

埃莉諾已經習慣照相了——她是童話故事裏的小女孩,一生都在被畫像、素描和照相——但是現在畏懼起來。她想躺在黑暗中閉上雙眼,保持這種狀態,不和任何人說話,直到所有的事情都恢複正常。她累了,難以想象地疲倦。

“來吧,親愛的。”這是安東尼的聲音,溫和平靜地傳到她耳邊,“讓我們一起完成它。我抓著你的手。”

“太熱了,”她低聲地回答。她的真絲襯衫貼到了後背上,裙子的接縫碰擦著她的腰。

“看這裏,埃德溫太太。”

“我不能呼吸了,安東尼。我要——”

“我在這兒,和你在一起。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準備——”攝影師的閃光燈爆出一道白光,埃莉諾眼冒金星,她以為自己在法式落地窗前看到了一個人影。可以肯定,是愛麗絲。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這一切。

“愛麗絲,”她說道,眨了眨眼想讓視線變得更清晰,“愛麗絲?”

但是隨即,湖邊傳來一聲叫喊,是個男人的聲音,大聲且尖銳。那個記者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匆匆跑到窗前。安東尼站起身來,埃莉諾也跟著站了起來,兩腿突然一軟,絆了一下。他們等待著,時間似乎靜止了,直到那個年輕的記者轉過身搖了搖頭。

“虛驚一場,”他說道,拿出手絹擦了擦眉毛,興奮立即變成了失望,“隻是一隻靴子,沒別的了。”

埃莉諾的膝蓋快吃不消了。她回過身朝法式落地門走去,但是愛麗絲已經不在那裏了。她的目光取而代之被壁爐旁鏡子中的自己所吸引。她幾乎認不出自己。小心維護的“母親”姿態消失不見,麵前是一個很久以前曾經住在這屋子裏的女孩兒,無禮、粗野、衣冠不整;一個她幾乎已經忘記的女孩兒模樣。

“夠了。”安東尼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那是她的愛人,她的救世主。“朋友,行行好,我太太已經夠受打擊了,她的孩子不見了。談話到此結束。”

埃莉諾精神恍惚。

“我向你保證,埃德溫先生,這些是非常強力的鎮靜劑。隻要一小支就足以讓她安睡一下午。”

“謝謝你,醫生。她已經無法控製自己了。”

她認得出這個聲音,是安東尼在說話。

現在又傳來另一個聲音,是醫生:“我並不感到意外。這是樁可怕的事情,太可怕了。”

“警方正盡其所能。”

“他們有信心找到他嗎?”

“我們必須保持積極的態度,相信他們會盡全力的。”

現在她丈夫的手放到了她的額頭上,溫暖,結實,順撫著她的頭發。埃莉諾試圖說些什麽,但是她的嘴巴沒有力氣,說不出話來。

他哄了哄她:“好了親愛的。睡會兒吧。”

他的聲音回**在空氣中,環繞著她,就像上帝的聲音。她的身體感到非常沉重但平緩,就好像陷進了雲裏。墜落、墜落,穿回她生命中的各個雲層。在她成為母親之前,在她回到洛恩內斯的家之前,穿過她遇見安東尼的那個夏天,回到她失去父親的時刻,然後來到她漫長無邊的童年。她有種模糊不清的感覺,像是掉了什麽東西應該去尋找,但是她的大腦困倦無力,手也抓不住東西。她記不清楚了。好像有一隻老虎,一隻黃黑條紋的老虎,在高高的草叢間穿過,從她身邊溜走。那是洛恩內斯的草地,幽暗的樹林在遠處閃耀著,埃莉諾伸出手拂過草叢。

在埃莉諾小的時候,她的臥室裏有隻老虎。它的名字叫西風,住在埃莉諾的床底下。它和他們一樣來自那幢大房子,搬家的時候偷偷躲了起來。它那值得驕傲的外衣有一些破舊了,散發著煙草的氣味。它是她父親的父親霍勒斯在非洲的時候抓到的,在過去那個偉大的歲月裏。埃莉諾曾經聽說過那個時代的事情。父親對她講過,那個時候莊園很大,德希爾一家住在很氣派的大房子裏,總共有二十八間臥室,還有一座馬車房,堆滿了真正的馬車,而不是南瓜做的那種,一些馬車上還鑲嵌著金子。現在那裏已經沒什麽東西了,隻剩下空****的大房子,離開洛恩內斯太遠就看不到它的樣子。但是老虎和珍珠的故事是盧埃林先生告訴她的。

當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埃莉諾對這個故事深信不疑。西風把她一起帶回到非洲,它吞下的一顆珍珠是在它被射中、扒皮、賣掉然後運輸的時候,深深藏在爪子裏的,幾十年來它的皮毛都被驕傲地展示在大房子裏,之後在湖邊小屋修複過後便沒有以前那麽威風了。有一天,不知是老虎的頭歪了還是什麽原因,那顆珍珠從它了無生氣的嘴裏滾了出來,滾到書房鋪著的地毯裏不見了。就這樣,人們從珍珠身上走過、踩踏,曆經種種,但就是沒被人記起,直到一個漆黑的夜晚,大家正熟睡時,它被正在偷東西的小妖精們發現了。它們把珍珠帶到樹林深處,放到一個用樹葉鋪成的**,研究、思考、輕撫,之後它又被一隻小鳥偷走,它把這錯當成一枚蛋了。

高高的樹梢上,這顆珍珠開始不停地發光、發光、發光,直到那隻小鳥擔心起自己的蛋會受到傷害,於是它滾動著這顆銀白色的球,把它送回到樹下,在落葉堆中著陸的時候它輕輕地發出一聲悶響。於是,在滿月的照耀下,它被好奇的小妖精們圍著,這顆蛋開始孵化,新的生命誕生了。小妖精們收集花蜜來喂養她,輪流哄她入睡,但是很快,花蜜就不夠了,而且即使是妖精魔法也無法讓這孩子滿足。於是小妖精們便召開了一個會議,認定樹林不是適合人類小孩生存的地方,她必須回到那個大宅子裏。他們用樹葉把她包裹起來放到門廊上。

就埃莉諾而言,這解釋了所有的事情:為什麽她覺得自己和樹林如此親近,為什麽她總是能夠看到草地上的小妖精而別人隻看得到青草,為什麽當她還是個嬰兒時,鳥兒會聚集在兒童房外的窗簷下。這也解釋了她體內時常湧現出的那隻凶猛老虎的咆哮,這讓她吐口水、尖叫並且跺腳,因此保姆布魯恩一邊低聲嗬斥她,一邊對她說,她如果再不學著控製自己的脾氣就不會有好下場。而另一邊,盧埃林先生說生命中有比脾氣更糟糕的事情,而脾氣隻是說明這個人有意見罷了。衝動,他補充道,任何一種衝動都會招致災難!他說埃莉諾這樣的女孩兒還是保持性情的溫度比較好,因為社會會讓她們立即冷卻下來。埃莉諾身上留存著許許多多盧埃林先生說過的事情。他和其他大人不一樣。

埃莉諾並不喜歡告訴別人她出生的故事——不像《埃莉諾的魔法門》那樣,後來成了隨處可見的兒童書。“老虎和珍珠”是她的,是她一個人的——不過除了在她八歲的時候,她的表妹比特麗斯和父母一起拜訪洛恩內斯。這有些反常。埃莉諾的母親康斯坦絲,並沒有按慣例陪伴著她的妹妹薇拉。她們有十一個月沒見麵了,她倆總是比來比去,一生充滿了姐妹間的各種小爭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康斯坦絲嫁給了亨利·德希爾,開始的時候似乎拔得頭籌,但後來又黯然失色,因為她妹妹攀上了一個被新授予蘇格蘭伯爵頭銜的人,他在非洲的土地上發了大財。這對姐妹在之後的五年裏沒有說過一句話,不過現在,似乎終於迎來了脆弱的休戰協定。

一個下雨天,女孩兒們被送去兒童房。在那裏,埃莉諾試著閱讀埃德蒙·斯賓塞的《仙後》(這是盧埃林先生最喜歡的書,她想取悅他),而比特麗斯在給她最新編織的掛毯收尾。埃莉諾正隨著思緒遊走,此時一個可怕的尖叫聲讓她驚慌失措。比特麗斯站得筆直,那張滿是雀斑的臉上都是淚水,她的手指向床底下:“怪物……我的針……掉下來……那裏有……我看到……一個怪物!”埃莉諾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把西風從她床底下拖了出來,解釋說這是她的寶貝,她一直藏著它因為這樣才不會讓母親遷怒於它。比特麗斯仍然嗚嗚咽咽,眼睛通紅,抽著鼻涕,埃莉諾見她這樣感到有些歉意。雨滴打落在窗子上,屋外又冷又暗:這是講故事的絕佳時機。於是她鼓勵表妹和她一起坐到**,開始講起關於珍珠和這片樹林,以及關於她是如何來到洛恩內斯的不同尋常的經曆。當她講完後,比特麗斯捧腹大笑起來,表示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而且講得很好:不過當然,她肯定知道她是從她母親的肚子裏出來的。這回輪到埃莉諾大笑了,開心但更多的是驚奇。比特麗斯是一個遲鈍、穿著花邊裙、打著蝴蝶結的普通女孩,徹頭徹尾地單純,不習慣幻想和講故事。想想她居然能把粗俗和精彩的故事混為一談!她媽媽的肚子還差不多!埃莉諾母親長得又高又瘦,每天早上都把自己勒緊在永遠不會出現褶皺的裙子裏,當然也不會撐大。想都不用想,沒什麽東西能在她的體內生長。珍珠都不可能,何況是埃莉諾。

埃莉諾的這個故事撫平了比特麗斯的情緒,而盡管這兩個姑娘個性截然不同,她們還是成了好朋友。埃莉諾的朋友並不多,隻有她的父親和盧埃林先生,對她來說,和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成為玩伴,已經是相當豐富多彩了。她帶表妹參觀了所有她覺得特別的地方。樹林裏的鱒魚河,河水突然變深的河灣,還有那棵最高的樹,隻要爬到頂就能看見遠方被火燒過的大宅殘骸。她甚至帶比特麗斯來到了舊船庫,那裏有她最喜歡的娛樂裝置。她曾認為她們進行了一次偉大華麗的參觀,直到有一天夜裏,她們躺在各自的**,表妹說道:“但你一定感到很寂寞吧,一個人,隻有你自己,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無所事事。”這個愚蠢荒謬的描述給了埃莉諾當頭一棒。比特麗斯怎麽說得出這種話,洛恩內斯明明有那麽多好玩兒的事情。很顯然,是時候給她表妹介紹她最喜歡也是最保密的遊戲了。

第二天早晨天亮之前,她把比特麗斯搖醒,讓她不要出聲,然後把她帶到了湖邊,一旁的樹木肆意生長,鰻魚在幽暗的湖底滑動著。在那裏,埃莉諾介紹她表妹加入正在進行中的“霍勒斯祖父的探險之旅”。這位偉人的日記在樓上的書房裏,用黃色的絲帶紮在一起。埃莉諾本來不會發現它們,但她一向去一些不該去的地方,聽一些她不該聽的事情,而這一切她都記在了心裏。她重演了一遍祖父所表述的事情,他的行程從秘魯到非洲,越過加拿大北部的冰川,加上一些她編造的地方。現在,在西風的幫助下,她給比特麗斯表演了其中一個精彩片段作為啟蒙和娛樂。這個老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就像“致相關人士”的信中描述的細節一樣,裏麵還收藏著最後未完成的日記的封底。比特麗斯睜大眼睛觀看著,然後拍手鼓掌大笑起來,快樂又欽佩地說道:“難怪你媽媽說你是個小野人。”

“是嗎?”埃莉諾眨了眨眼睛,對這出人意料的形容感到吃驚,但更多的是得意。

“她告訴我母親她已經絕望了,本來還想著你能適應倫敦。”

“倫敦?”埃莉諾皺了皺鼻子,“但我並不想去倫敦。”她曾經聽說過這個詞——倫敦,和“溫吞”押韻。每當父母有爭吵的時候,這個詞就像擋箭牌一樣出現。“在這荒涼的地方我將日益凋零。”埃莉諾的母親會這麽說,“我想去倫敦。我知道這一定會嚇到你,亨利,但那裏是我該去的地方。我應該同與自己相似的人待在一起。別忘了我在年輕的時候可是被邀請去皇宮的!”

埃莉諾聽過那個特殊的故事不下一千次,卻始終不把它當回事。不過她還是挺好奇:她從不知道父親會被什麽東西嚇到,無法想象倫敦這個無法無天和混亂的滋生地。“這是個大城市,”有一次她問起父親時,他回答道,“滿是轎車、公共汽車和人群的地方。”

埃莉諾察覺到了他的話外之音。“那**呢?”

他很快地抬起頭,盯著她的眼睛問:“你是從哪裏聽到這個詞的?”

埃莉諾天真地聳聳肩。這個詞是從她父親嘴裏親口說出來的,當時他和盧埃林先生正在船庫談話,而她在旁邊小河的灌木叢裏采草莓。

他歎了口氣說:“有時候。是的。**之地。”

他看上去如此哀傷,埃莉諾把她的小手放到他的手心裏,充滿熱情地對他說:“我永遠都不會去那裏的。我永遠都不離開洛恩內斯。”

現在她對比特麗斯表妹說著同樣的話,對方以她父親同樣深情、憐憫的方式朝著她微笑道:“好吧,你當然會的,笨蛋。你為什麽不找一個生活在這種地方的男人嫁了呢?”

埃莉諾既不想去倫敦也不想嫁人,但是到了一九一一年,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兩者都做到了。這並不是她自己的意願。她的父親去世了,洛恩內斯落到了房產中介的手裏,母親帶著她去了倫敦,好讓她能釣個金龜婿。埃莉諾氣急敗壞卻無能為力,咬著牙對自己發誓絕不愛上任何人。她們和薇拉阿姨住在一塊兒,在位於貴族區邊緣的一幢大房子裏。這一季的社交活動已經決定讓比特麗斯和埃莉諾一同參加,可以預見,康斯坦絲和薇拉這對姐妹的戰鬥將會在她們心愛女兒的婚姻上再次展開。

果不其然,六月末一個晴朗的下午,在一個二樓的倫敦臥室中,窗外夏天的日光讓人暈眩,一個女傭滿頭大汗,汗水已經滴到了眉毛上,她還要拉著不聽話的主子的胸衣,說道:“站好不要動,埃莉諾小姐。你不好好站著我就不能給你擠出胸了。”

沒有一個女傭喜歡給埃莉諾穿衣服,她自己心知肚明。書房有一個角落,後麵有個通風口連接著一個櫥櫃,女傭們為躲避管家就會去那裏。埃莉諾在書房躲避母親的時候偷聽過她們講話。伴隨著一絲煙味,她聽到以下話語:“從來不好好站著……”“衣服上總有汙漬!”“要花點力氣……”“她要是能……”“天哪還有,那個頭發!”

埃莉諾正盯著鏡子。沒有打理過的頭發一向如此,深褐色的波浪卷亂作一團,不接受任何馴服。纖細的四肢僵硬頑固,好奇的眼睛總是睜得很大,結合在一起看,給人一種堅定的嚴肅感。至於她的天性,據她所知,是有缺陷的。保姆布魯恩總是喜歡一邊咂嘴巴一邊大聲抱怨“舍不得棍棒”和“不去管教放任的邪惡天性”讓這孩子成了“母親的失望”,甚至“上帝的失望”!上帝怎麽想還不得而知,但埃莉諾母親的失望確實全寫在了臉上。

說到魔鬼,康斯坦絲·德希爾來到臥室,穿著她最高級的裝束,精心卷過的波浪秀發(金色、幹淨、順滑)盤在頭頂,脖子上鑲滿珠寶。埃莉諾齜著牙。把那些寶石賣掉的話足以換回洛恩內斯。她母親把女傭支到一邊,親自給埃莉諾係帶子。她用了很大的力氣,讓埃莉諾幾乎喘不過氣來,然後直奔主題敘述起當晚在羅絲柴爾德舞會上的那些合適的年輕小夥。很難相信這是同一個人。過去母親堅定地拒絕回答父親關於過度消費的問題,還輕描淡寫地稱:“你知道我向來不拘小節。”這個總結十分徹底:氣量太小的人沒有機會成為未來的求婚者。

毋庸置疑,對於一些母親和女兒來說這種日常生活還是挺快樂的;但埃莉諾和康斯坦絲·德希爾並不在其中。母親對於埃莉諾來說如同陌生人,一個既冷酷又遙遠的人,從來沒喜歡過自己。埃莉諾並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麽(洛恩內斯的仆人們曾經竊竊私語過女主人希望生個男孩之類的話),而她也並沒有很在意。這種感覺是相互的。今天康斯坦絲的熱情裏帶著一絲狂躁的不安。比特麗斯表妹(在這幾年中,她長得越來越豐腴多姿,並沉迷於埃莉諾·格林的小說無法自拔)最近經常被宮廷公報提及。突然之間競爭趨於白熱化。

“……一個子爵的長子,”康斯坦絲說道,“他的祖父和東印度貿易公司做什麽買賣發了一筆大財……富可敵國……股票和債券……美國利息……”

埃莉諾對著鏡中的自己皺了皺眉頭,厭惡這種帶有暗示和密謀的談話方式。這些詞語、這些衣服、這些期望都是她想逃離的束縛。她不屬於這裏,這個用灰泥和石頭砌起的倫敦;早上在漢諾威廣場盧茜爾夫人的家中試衣服,下午馬車送來白色預約卡片安排下一輪的茶會。她絲毫不關心《淑女》雜誌上關於家仆管理、家庭布置以及如何處理鼻毛等熱心貼士。

她脖子上的項鏈像是捆綁雙手的鏈條,她掩藏在衣服下麵的吊墜——不是一把鎖,而是一顆鑲在白銀裏的老虎牙齒,是父親給她的禮物。她輕輕撫摸著它熟悉的光滑棱角,讓自己的眼神放空,這樣便看不見鏡中自己的樣子,隻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母親的聲音變得微弱不清,直到突然她不再處於倫敦的這個房間,而是在家裏,她真正的家,洛恩內斯,和父親還有盧埃林先生一起,坐在小河旁,這才是世界該有的樣子。

那天晚上,埃莉諾站在舞場邊上看著她母親轉圈圈。康斯坦絲繞著舞廳蹦蹦跳跳的樣子十分古怪,又大又紅的嘴巴,起起伏伏的胸部,珠寶隨著她的舞步一閃一閃,她一邊笑一邊換了一個又一個紅光滿麵的舞伴。為什麽她不能像其他寡婦那樣安分一點?找個靠牆的椅子安安靜靜地坐下,欣賞一下百合花做的花環,心中默默期望能快點趕回去洗個熱水澡,家裏的床已經鋪好,熱水瓶也在等她。康斯坦絲此輪的舞伴正湊近她的耳朵說著話,她笑著,一隻手突然放到了她的低胸領口,埃莉諾回想起來: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聽到過仆人之間的竊竊私語,破曉時分,走廊裏有腳步聲,幾個光著腳的陌生人鬼鬼祟祟地溜回各自的房間。埃莉諾臉上每一塊小肌肉都繃緊了,老虎的怒火在她心中燃燒著。就她所知,沒有什麽比不忠誠更罪孽深重的了。一個人能做的最大的壞事就是打破誓言。

“埃莉諾!快看!”比特麗斯在身旁喘著大氣說道,一如既往,難以壓製的激動,伴隨著些許呼吸困難。埃莉諾順著表妹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活躍的、臉上長雀斑的年輕人在閃爍的燭光下朝這裏走來。她如絕望一般。什麽是愛情?這種交易?穿上最華貴的衣服,戴好偽裝的麵具,跳著按部就班的舞步,連談話的問答都是事先寫好的?“當然是這樣的!”當埃莉諾說出口的時候,比特麗斯大聲叫起來。

“但是不應該還有些其他什麽?難道相互間不應該熟知了解?”

“哦,埃莉諾,你真是個純真少女!要知道,生活不是童話故事。書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現實生活中可沒有魔法。”

自從突然搬至倫敦以來,埃莉諾已經不止一次地渴望盧埃林先生的陪伴。通常她是一個書信交流的擁護者,珍視每一封收到的信件並且會再謄抄兩份,一起收藏在她的特別書冊中,不過也有一些情況需要帶著真實、恰當、理解的心麵對麵交談才可以。知道自己被人理解是件多麽寬慰的事情!她並不是在說魔法。她說的是基本事實。事實上,愛情更像是個既成事實,而不是兩個團體間相互的利益關係。她正爭辯著是否該這麽說,此時從比特麗斯甜美微笑著的唇齒間傳出了歌聲:“來吧,親愛的,露出你快樂的臉龐,看看我們能贏得多少目光。”

埃莉諾垂頭喪氣。真是絕望。她一點兒都不想勾引自己不感興趣的男人;被倒貼的男人會因為隻顧自己享樂而導致生活枯燥無味。父親曾經說過貧窮也許隻是遭受困苦,但是富裕必須有所為,否則懶惰會將靈魂吞噬。當比特麗斯專注於其他事情的時候,埃莉諾偷偷穿過人群走向出口。

她跑上樓,登上一級又一級的樓梯,心中沒有目的地,隻求樂曲聲漸漸在腦後淡去。這成了她的日常生活:盡早地離開舞會,然後探索舉行舞會的這所房子。對此她十分擅長;她曾經訓練過自己帶著祖父霍勒斯的靈魂悄悄潛入洛恩內斯的樹林,且不讓別人看見自己。她來到一扇半開著的門前停了下來,覺得這是一個著手探險的好地方。

房間裏很暗,不過窗外透進來的銀白色月光讓埃莉諾多少能看出這像個書房。牆上布滿了書架,正中央的地毯上安置著一個大書桌。她走過去在書桌前坐下。也許是因為皮革的味道,抑或是因為記憶從未從腦海中抹去,埃莉諾想起了父親,她經常能在洛恩內斯家中的書房裏找到他,看到他低頭埋在數字堆裏努力解決家族債務問題。他在最後的幾個月裏身體逐漸衰弱,無法再和她一起穿越草地和樹林。當時埃莉諾給自己下達了一個任務,就是把他心愛的自然世界帶給他,於是她每天一大早就開始收集東西,然後帶到床頭給他看,把自己的全部所見所聞講述給他聽。一天她正調侃著變化多端的天氣,他舉起一隻手讓她停下。他告訴她自己已經和律師談過話:“我現在已經一窮二白了,我可愛的孩子,但這房子是安全的。我已經簽下協議,因此洛恩內斯不會被賣掉,而你永遠不會失去家園。”但是之後,文件就這樣消失了,埃莉諾的母親聲稱自己完全不知情。“最後他一直說著一些無意義的話。”她說。

看了一眼關著的房門,埃莉諾打開書桌上的台燈,桌子表麵出現了一大塊方形的黃色亮光。她的手指輕輕敲了敲她認為是某種工具的木頭。一個象牙雕刻的筆筒,一個吸墨器,一本棉線裝訂的日記本。一張報紙敞開著,於是她開始漫不經心地掃視起來。之後,整個事情發生的過程就成了“他們如何遇見”的故事,帶著敬畏和必然性。不過當時,埃莉諾隻是為了逃避樓下無聊的舞會。她並不知道,當她讀到頭條新聞《兩隻來自遠東的老虎來到倫敦動物園》的時候,門打開了。她隻知道胸前西風的牙齒突然在發熱,她一定要親自去看看那兩隻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