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882年春

“這棟老房子還不錯,裏麵雖然閑置好幾年,但原本的底子很好。我給您把門打開,您看一下就明白我是什麽意思了。”

露西並沒出於禮節佯裝自己從未來過伯奇伍德莊園,因為這樣做的話,對她自己來說有失身份,對於愛德華的律師來說也頗為無禮,但是,她也沒主動告訴律師先生自己來過這兒。她什麽都沒說,隻是在那個人擺弄著插在鎖芯裏的鑰匙時,等著他。

那是一個早春的清晨,空氣涼爽。花園一直有人在打理,雖然有些地方不盡如人意,但至少花匠注意到,要修剪藤蔓,免得它們長到小徑上去。金銀花的花骨朵個個含苞待放,看起來長勢喜人;頭一茬的茉莉花已經開了,一朵一朵地綻放在院牆上和廚房的窗子四周。這些花兒開得有些遲。在倫敦,小巷裏已然花香四溢。不過嘛,就像愛德華常說的,城裏的花花草草總要比長在鄉下的早熟些。

“這門可算是開了,”隨著哢嗒一聲,從門鎖深處發出了悅耳的悶響,霍爾伯特&馬修斯律師事務所的馬修斯先生說道,“現在進去看一圈兒吧。”

門一下子開了,露西感覺心裏一陣翻江倒海。

她離開了二十年,琢磨了二十年,為了不再琢磨而掙紮了二十年。終於,這一刻還是來了。

五個月前,家裏收到了愛德華在葡萄牙去世的噩耗。幾天後,露西就收到了信。那天上午,她一直待在布魯姆斯伯裏的博物館做誌願者,負責將那些被捐贈給博物館的藏品分類。她的女仆簡把下午收到的信件送進來時,她才到家不久,剛有點工夫坐下來泡壺茶喝。信箋的信頭是燙金的。寫信的人在一開頭先對失去親人的露西表示最深切的慰唁,然後在信的第二段中通知她,在她的哥哥愛德華·朱利葉斯·拉德克利夫的臨終遺囑裏,她被指定為受益人。在信的最後,寫信的律師請“拉德克利夫小姐”到事務所見麵商談後續事宜。

露西把信又看了一遍,然後,在讀到這幾個字時再次頓了頓:“您的哥哥,愛德華·朱利葉斯·拉德克利夫。”您的哥哥。她納悶是否有許多受益人需要別人去提醒他們和已故的被繼承人之間的關係。

露西不需要別人的提醒。盡管距離她跟愛德華最後一次見麵已經過去了很多年,而且當時,他倆隻是在巴黎一棟又髒又暗的房子裏非常倉促地見了一麵,但是,能讓她想起愛德華的東西到處都是。家裏的牆上幾乎掛滿了他的畫,母親堅持說,一幅畫也不許拿下來。直到最後,她依然在抱著希望:愛德華會回來,會把他當初扔下的一切重新撿起來——或許,對於他來說,還沒到於事無補的地步,他也能像瑟斯頓·霍姆斯和費利克斯·伯納德那樣“功成名就”。於是乎,容色嬌豔的阿黛爾、範妮和莉莉·米林頓便平心靜氣、若有所思、大大方方地作壁上觀,端看露西怎麽繼續一板一眼地把日子過下去。對於她們那一雙雙緊盯不放的眼睛,露西總是特意避開。

收到霍爾伯特&馬修斯律師事務所的來信後,露西回了封信,約定星期五的中午和對方見麵。然後,當窗外短暫地飄起12月的第一場小雪時,她發現自己坐在馬修斯先生位於梅費爾區的辦公室裏。露西和老馬修斯先生的中間隔著一張寬大的深色寫字台,對麵那位上了年紀的律師先生正在跟她說,伯奇伍德莊園,也就是“泰晤士河畔萊赫萊德附近一個小村子裏的農莊”,現在歸她了。

會麵結束後,在他派人送露西回她在漢普斯特德的家時,馬修斯先生說,她必須告訴他們,她想什麽時候去看看房子,以便他安排兒子陪她去伯克郡。當時,露西並不打算去伯克郡,便跟他說那太讓他們費心了。但這是“我們一貫的服務宗旨,拉德克利夫小姐”,說著,馬修斯先生指了指他背後牆上掛著的一大塊木板,上麵用金色的花體字寫著:

霍爾伯特&馬修斯

律師事務所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但有顧客所願,我們必當實現。

露西離開了辦公室。她思緒紛亂,這在她身上並不常見。

伯奇伍德莊園。

真是一份慷慨的禮物!真是一把雙刃劍!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每當夜色的黑濃到了極致,露西都在想,愛德華把這棟房子留給她,是不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他知道了這也許是因為他們兄妹倆曾經親密無間、心意相通。但不可能!露西是非常理智的人,她不會讓如此毫無邏輯的念頭在自己的心裏生根發芽。首先,這種猜測沒有切實的根據,連她自己都拿不準。其次,愛德華的想法很清楚:他在遺囑中附了一封親筆信,信上明確說,要讓露西開辦一所學校,給像她一樣聰明的女孩子們提供教育,給那些希望學習可望而不可即的知識的女孩子們提供教育。

愛德華生前便有一種天賦,他能讓別人跟著他的思路走;如今,他人雖然不在了,可還是一樣,他的話依然有著影響力。盡管在律師事務所的時候,露西暗暗發誓要把房子賣掉,發誓再也不願踏進莊園半步,可就在她馬上要離開時,她的思想裏漸漸滲入了愛德華的願景,她的最佳判斷開始產生了動搖。

露西一路往北穿過攝政公園,她的目光落在一個又一個小女孩的身上,她們每一個都乖巧地待在保姆身邊,當然啦,她們每一個也都在渴望著去多做一些、多看一些、多了解一些眼下不被允許去觸碰的事。露西想象著自己正帶領一群臉蛋兒粉嘟嘟的小姑娘,她們有著強烈的求知欲,聲音裏是滿滿的興奮勁兒。她們並不適合被塞進那些給她們準備好的模子裏,她們渴望學習、渴望進步、渴望成長。在接下來的幾周裏,她沒怎麽想過別的事,而是沉迷於這樣一個想法:如今走到這一步是她人生中的一切使然,隻有在那棟房子裏辦學,在那個位於河灣的、有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尖角的房子裏辦學,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

於是,她來到了這裏。盡管花了五個月才來到這兒,但她現在做好了準備。

“有什麽需要我簽字的嗎?”律師領著她走進廚房時,她問道。廚房裏那張鬆木的正方形桌子仍舊擺放在原處。露西多多少少還有點期待著能看到埃瑪·斯特恩斯的身影,看著她穿過客廳的房門,因為在門的另一邊看到了什麽怪異的舉動,她正搖搖頭,一臉的困惑。

律師有些驚訝:“您是指哪一類?”

“我不清楚。以前沒人給過我房子。我猜應該有地契吧?”

“沒有需要您簽字的,拉德克利夫小姐。地契其實已經弄好了。手續也都辦完了。房子是您的了。”

“那好,”露西伸出手,“謝謝您,馬修斯先生。能認識您,我很高興。”

“但是,拉德克利夫小姐,難道您不想我陪您在這棟房子裏四處看看嗎?”

“沒這個必要,馬修斯先生。”

“但是您大老遠過來……”

“我相信,過了今天,我還可以待在這兒?”

“呃,是啊,我說過,房子是您的了。”

“那麽,謝謝您陪著我這麽長時間,馬修斯先生。現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還有很多事要忙。這裏要變成學校了,您聽說了嗎?我要為有前途的青年女子開辦一所學校。”

不過,露西沒有立馬著手創辦學校的事。有一件更加迫切的事她必須先辦完。這件事情,有多麽重要,就有多麽糟糕。她把這件事反反複複想了五個月。老實說,比五個月還要更長。到如今,將近二十年過去了,她一直在等著揭開真相。

小馬修斯先生感到沮喪,他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擺在臉上。他剛一邁出房門,露西就把門關上了,然後,她透過廚房的窗子,看他一步一步離開莊園。他的身影在花園小徑上消失了,他最後把前院的木門也閂上了。露西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之前一直都在屏著呼吸。露西在窗邊轉過身來,靠著窗玻璃站了一會兒,打量著廚房。雖然看起來很怪異,但一切都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就好像她不過是到村子裏去散了散步,中途被事情絆住了,回來時,比預想的晚了二十年。

房子裏靜悄悄的,但感覺上並非什麽動靜都沒有。露西想起了愛德華常常給她讀的一個故事,就是夏爾·佩羅的那本《睡美人》,講的是一位公主,因詛咒而在城堡裏沉睡百年。愛德華畫的那幅《睡美人》,創作靈感正是來源於此。露西並不是一個喜歡浪漫的人,但當她站在廚房的窗戶旁,她幾乎能想象得到,這棟房子知道,她回來了。

它一直在等著她。

實際上,露西能感覺到這棟房子裏不隻有她自己,這讓她感到非常不安。

不過,即便她小臂上的汗毛都是立著的,她還是提醒著自己,她不是那種輕易受到影響的人。如今到了這兒,反而開始迷信起來,這樣的過錯會讓自己把腸子都悔青了。一切不過是她在自己嚇自己;至於原因,她當然心裏清楚。

想著此行的目的,她不斷給自己打氣。她穿過走廊,邁步走上房子中央的那段樓梯。

曲木椅還放在樓梯拐角那個平台的角落裏,她最後一次看見那把椅子時,它也是在那兒。椅子擺放的方向衝著旁邊的那扇大玻璃窗。坐在椅子上,窗外的後花園和遠處那片草甸可以盡收眼底。陽光透過窗玻璃灑進來,令飄浮在隱形的氣流中的無數微塵無處藏身。

露西輕輕坐在椅子邊上。椅子暖暖的。那段樓梯本身也暖暖的。她想起來這裏一直如此。她上次坐在這兒的時候,屋子裏還滿是歡笑與**,四周到處是創意的回響。

但是如今不一樣了。今天隻有露西和空****的房子。她的房子。

她讓這棟老房子裏的空氣在她身邊安穩下來。

外麵,遠處那一大片綠草地上的某處,有一條狗在汪汪叫。

房子裏,不遠處樓下那間桑葚房裏,牆上的掛鍾在嘀嗒作響。那是莉莉·米林頓的掛鍾,還在計時。露西猜想是那位律師,馬修斯先生,給鍾上了弦。她仍然記得愛德華把這隻鍾買回來時的情形。“莉莉的父親是鍾表匠,”他一邊說,一邊捧著包裝好的鍾快步走進家裏的門廳,“我在朋友那兒看到這隻鍾掛在牆上,他家在梅費爾區。我答應給他畫幅畫,他才把掛鍾給了我。我要給莉莉一個驚喜。”

愛德華一直喜歡送人禮物。那份能把禮物選好的喜悅,總讓他興奮不已。他送給露西的是書,給莉莉·米林頓送的是鍾表——那把來複槍就是他送給瑟斯頓的:“一把貨真價實的貝克式步槍,拿破侖戰爭期間,60團5營的人用過它!”

她無法相信,自己現在坐在這裏,是因為愛德華死了;也無法相信,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她總是莫名地認為,總有一天,他會回家的。

那年,在伯奇伍德莊園過完夏天之後,他們沒怎麽見過麵,但露西知道,他依然漂泊在外。每隔一段時間,家裏就會收到他的隻言片語,胡亂地寫在一張明信片背麵,通常是他在旅途中欠了別人幾英鎊,讓家裏人幫他還上。不然就是有些小道消息說,有人在羅馬、在維也納、在巴黎見過他。他總是在四處奔波。露西知道,他跑去旅行是為了逃避悲傷;但有時候,她會想,他是否也相信,如果他落腳的地方換得足夠快、足夠頻繁,他就會再次找到莉莉·米林頓。

因為他從未放棄希望。不管那些對她不利的證據是怎樣的,他永遠都無法接受莉莉是騙局中的一分子——莉莉並未像他全心全意愛著她那樣,對他一心一意、掏心掏肺。

他們最後在巴黎見麵那次,愛德華說:“露西,莉莉就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我知道的。我能感覺到。你感覺不到嗎?”

露西絲毫沒有這種感覺,她隻是牽起愛德華的手,緊緊地握著。

在露西的記憶裏,自己爬進走廊那間密室後,緊接著的下一件事,就是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明亮的房間裏。她躺在**,但不是她自己的床。她感覺疼得要死。

露西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牆紙上的黃色條紋,房間裏有一扇拚花玻璃窗,窗戶的兩邊掛著淺色的窗簾。房間裏有股淡淡的、甜甜的香味——也許是金銀花,還有荊豆花。露西覺得自己的喉嚨是幹的。

她一定是發出了聲響,因為愛德華突然出現在她的身旁,拿著一隻晶瑩剔透的小水罐,往玻璃杯裏倒水。他看上去糟透了,跟平常相比,他現在更加衣衫不整,而且麵容憔悴、神色憂慮。他那件寬鬆的棉襯衫在他肩膀上服服帖帖的,看上去像是好幾天都沒有脫過了。

可她這是在哪兒?在這兒躺了多久?

露西沒意識到自己的疑問已經脫口而出,但扶著她起來喝水時,愛德華告訴她,他們在村子裏的小客棧開了幾間房,已經在這兒住了幾天了。

“哪個村子?”

他仔細地盯著她的眼睛:“呃,伯奇伍德村。你真的不記得了?”

這個名字隱約有點似曾相識。

愛德華擠出一個微笑來,想要讓她放心。“我去叫醫生來,”他說,“他一定想知道你醒過來了。”

他打開門,和門外的人低聲說了幾句,但他沒有離開房間。他回來坐在**,就坐在露西的旁邊,一隻手握著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額頭。

“露西,”他說,眼中盡是痛苦的神色,“我必須得問你,我必須得問問莉莉的事。你見過她嗎?她回房子接你去了,可之後再沒人見過她。”

露西的腦子亂亂的。哪個房子?他為什麽要問莉莉的事?他是在說莉莉·米林頓嗎?露西記得,她是他的模特,那個穿白色長裙的模特。“我的頭。”說著,露西意識到自己的頭有一側很疼。

“小可憐,你摔倒了,一直昏迷不醒,所以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對不起,我隻是……”他抬起一隻手,攏了攏頭發,“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露西,我非常擔心。她不會就這麽一走了之的。”

這時,記憶的片段突然在露西的腦海中一閃:黑暗中有一聲槍響,聲音很大,還有一聲尖叫。她自己跑掉了,那麽——露西倒吸一口冷氣。

“想到什麽了?你看到什麽了嗎?”

“範妮!”

愛德華的臉色沉了下來:“事情很糟,那是件可怕的事。可憐的範妮。有一個男人,一個賊,闖了進來——我不知道他是誰……範妮從小樹林跑開了,我跟在她後麵。我走到栗子樹附近的時候,聽到了槍聲,我跑進屋裏,但已經晚了。範妮已經……然後,我看見了那個人的背影,他正從前門往外麵那條小路跑。”

“莉莉·米林頓認識他。”

“什麽?”

露西並不完全確定自己是什麽意思,她隻是確定自己是對的。確實有一個男人,他把露西嚇壞了,而且莉莉·米林頓也在場。

“他進了屋。我看見他了。我回到屋子裏,然後那個男人來了,他和莉莉·米林頓說過話。”

“他們說什麽了?”

露西的思緒亂成一團,記憶、想象、夢境都攪在了一起。愛德華問了她一個問題,而露西總喜歡做出正確的回答。於是,她閉上眼睛,在交織了聲音和色彩的旋渦裏,朝著未知的深處一路探去。“他們說到了美國,”她說,“一艘船,還有一個什麽藍。”

“嘖,嘖,嘖……”

露西睜開眼睛,發現房間裏不再隻是她和愛德華兩個人。在她聚精會神地思考她哥哥的問題時,有兩個男人進來了。其中一個穿著灰色的西裝,他的鬢角和上唇都蓄著胡子,胡須是薑黃色的,小胡子的兩端彎彎的;他正兩手握著黑色的圓頂禮帽。另一個人身穿一件深藍色外套,前麵一排銅扣子,圓滾滾的腰間係著一條黑色腰帶;他的帽子戴在頭上,正麵是一枚銀色徽章。露西意識到,這是一件製服,這人是個警察。

她後來得知,那兩個人都是警察。個子矮一些、身穿藍色製服的那個人,隸屬於伯克郡警隊,他被找來,是因為伯奇伍德莊園是他的轄區。那個穿灰色西裝的人是倫敦警察廳的督察,他被請來協助調查,是應了有錢有勢的布朗先生也就是範妮的父親的請求。

剛剛出聲的是警察廳的韋斯利督察。當露西和站在屋子另一頭的他四目相對時,他又說了一遍:“嘖,嘖,嘖……”這一回還補充道:“跟我猜的一樣。”

他的猜測是,莉莉·米林頓參與了整件事。這是他幾天後告訴她的——經過一番徹底搜查,他發現,正如露西所說,拉德克利夫藍不見了。

“一個大騙局。”他的話是從密密匝匝的小胡子裏冒出來的,而他的兩個大拇指則分別藏在西服兩側的翻領底下,“一個極其可恥、不可原諒的陰謀。要知道,他們倆早就預謀好了。第一步是,一位莉莉·米林頓小姐成為你哥哥的模特,她可以借此機會接觸到拉德克利夫藍。第二步是,一旦贏得你哥哥的信任,他們倆就可以把鑽石偷走。事情本該到此為止,可偏偏他們被布朗小姐抓了個現行,而年紀輕輕的布朗小姐卻枉送了性命。”

露西聽著督察對案情的猜想,試著去理解他口中的一切。她對愛德華說的話是真的:她確實聽到莉莉·米林頓和那個男人談到了美國和拉德克利夫藍,而且她現在還記起自己當時看到了兩張船票。當然,她也看到了那枚吊墜——一顆漂亮的藍鑽,是她家祖傳的珠寶。莉莉·米林頓當時戴著它。她穿著白色連衣裙,吊墜就懸在她的鎖骨中央,莉莉·米林頓的這副樣子在露西的腦海中非常清晰。現在,莉莉、鑽石和船票都不見了。如今,在某個地方,莉莉和這兩樣東西在一起,這能講得通。隻是,有一個問題:“我哥哥是在劇院遇見莉莉·米林頓的。不是她找上他的,她沒主動表示要當他的模特。當時有人搶了她的手鐲,是我哥哥救的她。”

能有機會給一個純真無邪的小家夥好好講講生活中更加醜陋的一麵,讓她別去輕信這世上的一切,這讓督察高興地抖著他的小胡子。“那又是一個花招,拉德克利夫小姐,”說著,他緩緩抬起一根手指,“很有欺騙性,特別容易讓人中招。這是他們兩個設計的雙重詐騙。我們見過這類案件,知道其中的彎彎繞。如果有一件事,肯定會引起像你哥哥那樣體麵的紳士的注意,那便是有一個漂亮女人需要他人幫助。他會忍不住出手相助——任何紳士都會這樣。在他忙於幫這個女人伸張正義時,他會在為對方感到擔心、跟對方表示關切時而分心,這時那個男的,也就是她的同夥,會回來,指責你哥哥是搶走他妹妹手鐲的賊人,然後趁亂,”——他猛地伸出雙臂,既誇張,又顯得得意揚揚——“把手伸進你哥哥的馬甲口袋裏,把他的貴重物品偷走。”

露西記得,愛德華講過他遇見莉莉·米林頓那天晚上的經過。她、克萊爾和母親聽他告訴她們,他因為被那個年輕女人的臉蛋兒迷住了,興奮地光想著這樣一張麵孔給他的創作帶來了希望,結果不知怎的,就把錢包給弄丟了。當時,她們母女三人看了看彼此,眼神中盡是了然和溫情;她甚至還記得當時為了早餐泡的那壺茶。一旦有了靈感,愛德華就會丟三落四,他的確是這樣的人,所以她們誰都沒想過要去質疑丟錢包的事——更不用說,他的錢包裏反正一直都沒有錢,所以,沒人特意想著去把他的錢包找回來。但是,按照韋斯利督察的說法,錢包根本不是弄丟了,而是被偷了——就在愛德華認為自己碰巧救了莉莉·米林頓的那一刻,那個叫馬丁的男人,把錢包從愛德華身上偷走了。

“你且記著我的話,”督察說,“要是我說得不對,我就把我這頂帽子吃下去。我在倫敦的大街小巷裏混了三十年,什麽烏糟事兒沒見過,對於人性卑劣的一麵,總歸是有幾分了解的。”

不過,露西看到過莉莉·米林頓看著愛德華的那種眼神,目睹過他倆在一起時是什麽樣。她沒法相信,那一切都是騙人的。

“小偷、女演員和魔術師。”當露西說出自己的想法時,督察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都是從同一塊布料上裁下來的。個個是偽裝的高手,都是一幫招搖撞騙的人。”

韋斯利督察的猜測就像是三棱鏡。透過它,露西可以看到,莉莉·米林頓的行為可能並不完全是他們原本看起來的那樣。而且,露西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時,莉莉觀察過他們倆。馬丁,她叫他馬丁。“你來這兒幹什麽?”她說道,“你得離開這兒,馬丁。我說了要一個月。”那個叫馬丁的男人回答說:“你是說了,但你是幹活的快手,是最好的一個。”他接著拿出兩張船票說:“美國……那片可以重新開始的大地。”

但莉莉不是和馬丁一起離開屋子的。露西知道她沒有,因為露西把莉莉·米林頓鎖在密室裏了。她確定,當她把可以藏身的那間密室給莉莉看時,她記得自己感到很驕傲。

露西想把這些也說出來,但韋斯利督察隻是說:“對於那個給牧師藏身的密室,我都知道了。藏在裏麵的是你,拉德克利夫小姐,而不是米林頓小姐。”他還提醒她,她撞到了頭,並且告訴她,她需要休息,說著便叫來醫生:“這孩子又糊塗了,醫生。我擔心我問得太多,把她給累著了。”

露西確實糊塗了。因為莉莉·米林頓不可能一直待在樓梯間的那個密室裏。從馬丁出現在伯奇伍德的那天起,已經過去四天了。露西記得待在那個差不多隻有小洞大的密室裏是什麽感覺:很難呼吸,空氣很快就變得汙濁起來,她當時恨不得立刻逃出去。莉莉·米林頓早就應該叫人把她放出去了。沒有人能在裏麵待這麽久。

也許真的是露西弄錯了?也許她沒把莉莉·米林頓鎖進密室?或者,如果她把莉莉鎖進去了,也許是馬丁把她放出來的,然後他們一起逃走了,就像督察說的那樣。莉莉不是告訴過露西,她的童年時光是在科文特花園度過的,還告訴露西,她從一個法國街頭藝人那兒學會了變硬幣的戲法?她不是說自己是個扒手嗎?露西當時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但如果莉莉·米林頓真的一直和那個叫馬丁的男人是一夥的呢?她說她告訴過他,她需要一個月,她這話還能是什麽意思?也許這就是她為什麽想讓露西趕緊跑回小樹林裏去,這是要把露西打發走,然後他們好下手……

露西覺得頭疼。她把眼睛緊緊閉上。正如督察所說,一定是因為她撞到了頭,她的記憶才會亂了套。她一向極其看重準確性,瞧不上那些給個簡要的說法或是講個大概情況的人,那些人似乎意識不到,他們的說法和實際情況之間存在差距。因此,她鄭重地做了決定,對於自己記憶中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她能百分之百地確定以前,她不會再提別的事情。

愛德華自然不接受督察的說法。“她永遠都不會從我這兒偷東西,她也永遠不會離開我。我們打算結婚的,”他告訴那位督察,“我向她求婚了,她同意嫁給我。在我們來伯奇伍德的一周前,我就和布朗小姐解除了婚約。”

這就輪到範妮的父親接受調查了。“那小子是嚇著了。”布朗先生說,“他這會兒腦子不清楚。我女兒一直盼著舉行婚禮,她去伯奇伍德的那天上午,還在跟我妻子討論有關婚禮的計劃。如果婚約取消了,她肯定會告訴我。可她沒說過那樣的話。如果她告訴我要取消婚約,我會請我的律師出麵,我可以向您保證這一點。我女兒的名聲從來沒有什麽汙點。想娶我女兒的紳士們都能排長隊了,他們可比拉德克利夫先生的條件好得多,可她一心要嫁給他。我絕不會允許我女兒的好名聲被悔婚的事給敗壞掉。”接著,這位老大不小的紳士崩潰地嗚咽道:“我的弗朗西斯是一個體麵的女人,韋斯利督察。她跟我說,她想去鄉下過周末,和她未婚夫在他新買的房子裏招待幾個朋友。我高高興興地把我的車夫派給她用。要是他們倆沒有婚約在身,我絕對不會允許她去那兒度周末的,她也不會跟我提要去度周末的事。”

對於韋斯利督察和他那位效力於伯克郡的同僚來說,這番話很有道理,尤其是有了瑟斯頓的證言,就更加站得住腳了:瑟斯頓將督察叫到一邊,說他是愛德華的密友,還說他的朋友從未透露過跟範妮·布朗取消婚約的事,更別提愛德華再次訂了婚,未婚妻成了他的模特,也就是米林頓小姐。“如果他真要跟布朗小姐悔婚,我也會勸他打消念頭的,”瑟斯頓說,“範妮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年輕小姐,她能讓人保持清醒。愛德華總想著那些虛無縹緲的事,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但她能讓他麵對現實、腳踏實地。”

“凶手用的那把槍是您的,對嗎,霍姆斯先生?”督察問道。

“很遺憾,是的。它隻是一個裝飾品。偏巧是拉德克利夫先生送我的禮物。槍裏有子彈,還成了凶器,我跟大家一樣感到震驚。”

露西的祖父知道拉德克利夫藍失蹤之後,離開了他常年蟄居的比奇沃斯莊園。對於讓愛德華在警方眼中的形象更加豐滿,他可謂樂意之至。“他小時候,”老先生跟督察說,“就滿腦子瘋狂的想法,想做的事情更瘋狂。在他長大成人那些年,我有好幾次都絕望了。他宣布和布朗小姐訂婚時,我高興極了,或者說,可算是鬆了一口氣。他似乎終於讓自己走上了正途。他和布朗小姐本該結婚的,愛德華要是說了什麽別的,隻能說明他失去理智了,這太令人痛心了。出了這麽可怕的事,他失去理智也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像他這種一身藝術細胞的人。”

瑟斯頓清醒地說,布朗先生和拉德克利夫勳爵說得沒錯。愛德華震驚了:他不僅愛著並且失去了自己的未婚妻布朗小姐,還得被迫接受自己需要對這些令人恐怖的事情負責,因為是他把莉莉·米林頓和她的同夥帶到自己的朋友圈裏來的。“似乎也不是沒人適當地警告過他,”瑟斯頓補充道,“幾個月前,我就告訴過他,他和他的模特到我的畫室來看我,他們走後,我注意到,畫室裏少了幾樣值錢的東西。他還為此打了我,指責我,說我竟敢說這種話,當時,我的眼睛都被他打青了。”

“什麽東西被偷走了,霍姆斯先生?”

“哦,和整個騙局比起來,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韋斯利督察。您不用為此費心。我知道您現在有多忙。能給您幫點小忙,把這件令人困擾的事解決掉,我就知足了。一想到我的朋友被兩個冒牌貨給騙了——呃,我就七竅生煙。都怪我沒早點兒把所有的事情想通。布朗先生派您過來,真是我們的幸運。”

有一天早晨,督察來的時候宣布說,莉莉·米林頓甚至都不是那個模特的真名。就這樣,事情算是蓋棺論定了。“我的手下一直在倫敦四處調查,還調取了出生證明、死亡記錄和婚姻登記的檔案,他們隻找到了一個莉莉·米林頓,她是個可憐的孩子,1851年在科文特花園的一家小旅館被毆打致死。她小時候被她父親賣給了一對雌雄大盜,那兩個人專幹撬鎖偷竊的行當,還靠收養小孩兒、培養小偷為生。難怪那孩子小小年紀就沒了命。”

於是,案子破了。甚至連露西都不得不承認督察是對的。他們全都被騙了。莉莉·米林頓就是個騙子,是個小偷,甚至她都不叫莉莉·米林頓。現在,這個無情無義的模特帶著拉德克利夫藍和那個打死範妮的男人一起跑到美國去了。

調查結束後,那個督察和那個警員離開了伯奇伍德。臨走時,他們跟布朗先生和祖父握了握手,答應跟紐約那邊的警察聯係,希望他們至少能把鑽石找回來。

紫紅兄弟會這幾個人,都不清楚繼續待在鄉下還有什麽別的事可做,畢竟,原本悠長的夏天一下子就結束了,雨季也已經來臨。於是,大家又回伯奇伍德莊園住了幾天。但是,愛德華的狀態非常糟,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他的悲哀和憤怒。他和房子是一體的,每個房間裏似乎都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味道,那是他的悲傷散發出的味道。露西感覺自己有心無力,幫不上他什麽,便不在他的麵前晃悠。不過,他低落的情緒是會傳染給其他人的,她發現自己做什麽都靜不下心來。她自己也有困擾:事情發生時,見證了一切的那段樓梯讓她感到異常恐懼,所以她選擇走屋子另一頭那個窄一些的樓梯。

最後,愛德華再也受不了了: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然後找來一輛馬車。範妮被殺的兩周後,房子裏的窗簾都被拉上了,門也都被鎖上了,兩輛馬車在伯奇伍德莊園的車道上飛馳,載著所有人離開了。

離開時,坐在第二輛馬車後座上的露西轉過身,看著房子漸漸遠去。有那麽一刹那,她覺得自己看到閣樓上的一片窗簾動了動。但她知道,那不過是因為愛德華講的故事,是“跟著那晚”的故事讓她產生了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