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回到倫敦,一切都變了。愛德華幾乎立刻就去了歐洲大陸,沒留下任何轉寄信件的地址。露西再沒見過他最後畫的那幅莉莉·米林頓的畫像,既不知道那幅畫到底完成了沒有,也不知道被放到了哪裏。愛德華離開後,她把被藏起來的他那間工作室的鑰匙翻了出來,進去看了看,但畫也不在工作室裏。實際上,莉莉的所有痕跡都不見了:數百張草圖和習作都被從牆上撤了下來,仿佛是愛德華早就知道,他再也不會在漢普斯特德花園裏的工作室畫畫了。

至於克萊爾,她也沒待多久。她不再追求瑟斯頓·霍姆斯了。後來,她嫁給了第一個向她求婚的富有紳士。緊接著,她就還算幸福地住進了一棟鄉間大別墅,裏麵一個人影都見不著。不過,祖母倒是對那裏一見傾心,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她連著生了兩個孩子,他們胖胖的小身子總是扭來扭去的,臉蛋兒又大又圓,白白淨淨,都有一層雙下巴。這些年,露西去拜訪的時候,偶爾會聽她姐姐含含糊糊地說起,要是她丈夫能屈尊大駕,每個月在家裏住上一個多禮拜,她還能再生一個。

到了1863年,露西十四周歲了,家裏就隻剩她和母親兩個人住。這似乎都發生在瞬息之間,母女倆都對這種措手不及的局麵傻了眼。在發現自己和對方共處一室時,她們都會驚訝地抬起頭,然後,其中的一人——通常是露西——便會找個借口離開,以免各自還得為了無話可說而特意編個理由。

露西成年後,對愛情避之不及。她已經見識過愛情的威力了。莉莉·米林頓離開了愛德華,讓他傷透了心。因此,她對於情情愛愛的事,能避則避。也可以說,她避免了那種把自己這顆心和另一個人的心牢牢鎖在一起的複雜因素。因為露西深深愛著的是知識。她對知識如饑似渴,對於自己無法足夠迅速地學會新知識感到急不可待。有關這個世界的知識是如此廣博,對於書籍,她每讀一本,就還有另外十本等著她;對於理論,她每理解一種,也還有另外十種等著她。某些夜晚,她躺在**沒睡著的時候就在想,她怎樣才能最好地分配自己的一生:人生短暫,根本沒法保證自己能把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弄明白。

在她十六歲那年,有一天,她在臥室裏整理東西,想騰出些地方,把書房裏的一個新書架搬上來。整理過程中,她發現了一隻小手提箱,是她1862年夏天隨身帶去伯奇伍德莊園的那一隻。當年回到倫敦後,她把它塞到了窗子底下的小櫃子裏,放到了櫃子的最裏麵。她希望把那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都忘得幹幹淨淨,所以在此後的三年裏,她再沒想起過它。但露西是個明白事理的姑娘,因此,盡管她並沒打算再把手提箱翻出來,可既然現在它又出現了,她便決定,再不把裏麵的東西整理出來,也實在沒什麽意義。

她把手提箱上的搭扣打開,很高興地發現,她那本《蠟燭的化學史》就在最上麵。底下還有兩本書,她記得,其中一本是在伯奇伍德莊園最上麵的那層架子上發現的。露西現在把這本書翻開,她的動作很輕,因為要不是靠書脊上僅有的幾根細線連著,這本書就散架了。她看到那幾封書信還在,信上有給神父藏身的密室的設計圖,它們依舊夾在當初她放的地方。

她把書放到一邊,拿起放在下麵的衣物。露西立刻想起來了。這是她那天穿的長裙,是專門為了費利克斯在河邊拍照準備的服裝。她摔倒後,一定是有人幫她脫了下來,因為當她在小客棧那間牆上有黃色條紋的房間裏醒過來時,她穿的是自己的睡裙。露西記得,自己後來收拾行李時,這條裙子被她塞到了箱子的最底下。當時,這條裙子讓她感覺不舒服,而現在,她把它拿在手裏,對著它,想試試看自己還會不會被它給嚇住。她不再有那種感覺了。她確定。她的皮膚沒有發熱,心跳也沒有加速。盡管如此,她還是不想留著它。她會先擱到一邊去,留著給珍妮剪了當抹布。不過,因為她小時候受過的教導,她還是先翻了翻口袋檢查一下,即便她並不覺得口袋裏除了線頭和襯裏之外還會有別的東西。

可那是什麽?口袋深處有一個硬硬的、圓圓的東西。

即便露西告訴自己,那是她在伯奇伍德莊園從河裏撿的一塊石頭,她卻心裏清楚得很,那不是。她的心揪了起來,瞬間感覺全身都被恐懼給淹沒。她不用看。仿佛隻是摸了摸它,就有人將繩子一拽,把大幕拉開,塵封的記憶現在如同蒙塵的舞台,光照亮了上麵的每一個角落。

拉德克利夫藍。

她現在想起來了。

一直戴著它的是露西。她耍性子回了莊園,反正拍照片也用不著她了。當她在愛德華的房間裏看看這兒、翻翻那兒的時候,她偶然間找到了這個鑽石吊墜。自從他們這幫人下了火車、一起朝村子走的那個時候起,露西就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著莉莉·米林頓,一直在用愛德華的那種眼光看著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更像她就好了。而且,她拿著項鏈時有一種感覺,隻有一刹那,她感覺到成為莉莉·米林頓是一番怎樣的感受,被愛德華凝望著,深愛著。

露西對著鏡子,打量著鏡中的自己,然後莉莉·米林頓出現在她的身後。在露西把項鏈從脖子上拿下來,正打算放回盒子裏的時候,那個叫馬丁的男人來了,還要把莉莉帶走。情急之下,露西沒把鑽石吊墜放回盒子裏,而是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裏。爾後,它就一直在那兒,老老實實地待在她把它放起來的地方。

露西本來已經開始相信那個督察對莉莉·米林頓的分析,但她現在既然找到了拉德克利夫藍,那麽,把一切亂七八糟的線索拚湊到一起的這條核心線索也就不成立了,精心編排起來的其餘各處,也就跟著散了。一切很簡單:傳家寶沒有失竊,殺人動機自然不成立。而且,雖然已經得到了紐約官方的證實,有一對夫婦以“拉德克利夫夫婦”的身份到了美國,並在紐約港入境時被記錄在冊,可任何人都能使用那兩張船票。露西最後看到那兩張船票的時候,拿著它們的是那個可怕的男人馬丁。愛德華看見他從房子裏逃跑了。他可能自己用了其中一張船票,而另一張被他賣掉了;也可能是他把兩張都賣掉了。

還有樓梯上那間密室的問題。莉莉·米林頓要是和馬丁一起走,她就得讓他知道自己躲在哪兒,然後再讓他找到暗門。露西當初打開暗門時,參照了設計圖上的說明,即便有圖在手,想要打開那個門也並不容易。那個男人找到莉莉就需要花些時間,再去弄清楚暗門的鎖在哪兒、該怎麽開,這更得花時間。但當時,範妮很快就回來了,愛德華也是隨後就趕了回來。留給馬丁把莉莉·米林頓從密室裏弄出來的時間根本就不夠。

另外,露西親眼看到過莉莉·米林頓看著馬丁時的神色,她是真的在害怕。她也見過莉莉看著愛德華時是什麽樣子。而且,愛德華對莉莉·米林頓的愛是徹頭徹尾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她失蹤後,他一直都像個行屍走肉一般。

莉莉·米林頓的確失蹤了,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自從那天她在伯奇伍德莊園露過麵之後,再也沒人見過她。露西是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當時,她把莉莉·米林頓鎖在了樓梯上的密室裏。

二十年後的今天,露西回到了伯奇伍德莊園。她站起身來,手指絞在一起,緊張地攥了攥,她以前一緊張就會有這樣的小動作。她把手鬆開,手臂輕輕落在身體兩側。

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現在拖延時間也沒什麽用。如果她打算在這裏辦學校,並且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自己必須這樣做,那麽,她就得知道真相。無論真相是什麽,她都不會改變計劃。她沒有回頭路可以走,隻是盼著事情的結果會是另一個樣也沒有意義。

盯著樓梯踏板,露西將椅子的一側抬起,然後跪了下來。

這裏確實設計得很巧妙。如果不知道機關在哪兒,誰都找不到這間密室。在宗教改革時期,天主教神父成了伊麗莎白女王一世手下的追捕對象,這樣的地方當時一定讓人備感安慰和安全。她後來還進行了相關研究,發現單是這間密室,雖然不過洞穴一般大小,卻挽救了六位神父的性命。

露西做好了心理準備,在樓梯踏板的邊緣用力一按,暗門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