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六,遊客們已經來了。我待在那間牆上掛著範妮畫像的小房間裏,但我更喜歡這麽去想:我是待在朱麗葉的臥室裏。畢竟,範妮隻在這裏睡過一晚。我以前經常在朱麗葉工作時和她待在一起,就跟她一起坐在打字機前,她的報紙都攤開來,擺在窗前的梳妝台上。到了晚上,等孩子們都睡著了,她會把艾倫的那封信拿出來。不是要拿出來讀一讀,她通常都不去看信上的內容,而隻是把信握在手裏,坐在那兒茫然地看向窗外漫長又漆黑的夜。

在河裏差點兒被淹死的埃達得救以後,也在這個房間裏住過。那時候,露西的臥室就在隔壁,而這裏是她放化石和標本的寶庫,幾麵牆擺滿了跟房間等高的架子。露西堅持要自己照顧埃達,因為她總在護士工作時指手畫腳,最後搞得護士幹脆甩手不幹了。床被搬回這個房間之後,沒剩下多少活動的空間,但是露西還是設法在角落裏塞下了一張木椅。夜裏,她就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個睡著的孩子,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露西如此細心照料埃達,讓人動容。露西小時候,除愛德華之外,生活中沒什麽人可以親近。每天晚上,她都拿著一個裝滿煤的銅質平底鍋,把被窩裏弄得暖乎乎的。她還同意讓埃達養著她那隻小貓,盡管那位叫桑菲爾德的女士明顯不同意。

今天,有一位遊客走到這個房間的窗子前,站在那兒伸長了脖子,往院牆另一邊的果園裏瞧。她的臉在上午陽光的照耀下,看上去慘白慘白的。這讓我想起野餐後第二天,埃達的精神恢複了不少,已經可以自己靠著枕頭坐在**了。當時,陽光透過幾塊纖塵不染的正方形窗玻璃,就灑在她的床腳。

露西端來了早餐,她正要把托盤放在梳妝台上時,埃達說道:“我掉進河裏了。”她那張小臉兒在亞麻床單的映襯下顯得毫無血色。

“嗯。”

“我不會遊泳。”

“是不會,這很明顯。”

埃達沉默良久,不過我能看出來她還有心事。果然,她終於說道:“拉德克利夫小姐?”

“怎麽了,小家夥?”

“我掉進水裏時,身邊還有一個人。”

“是啊。”露西坐在床邊,拉起埃達的手,“有個壞消息,我得告訴你。梅·豪金斯也掉進河裏了。她也不會遊泳,但她沒你走運,她淹死了。”

埃達聽到了露西的話,接著,喃喃自語道:“我看到的不是梅·豪金斯……”

當時,我不知道埃達還會跟露西透露多少,我就等著看,她到底會不會把在河底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露西。

但她沒再提“還有一個人”的事,而是說:“有一道藍光。我伸手想去抓它,可那根本就不是一道光。那是一塊石頭,一塊閃閃發光的石頭。”隨即,她張開一隻手,掌心裏是拉德克利夫藍。它一直和其他石頭一樣沉在河底,等待著有一天,被人一把抓在手裏。“我看到它在閃閃發光,就緊緊抓著它,因為我覺得它會救我。而我得救了——它就是我的護身符,它找到了我,就在我需要它的時候,是它保護了我,沒讓我受到傷害。就像你跟我說的那樣。”

今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遊客絡繹不絕。有不少人在附近的一家客棧預訂了午餐,所以房子裏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遊客們三五成群地參觀著一個個房間。我聽見導遊又讓另一幫遊客在“範妮的臥室”裏閉上眼睛,“聞一聞布朗小姐最喜歡的味道,那股淡淡的、幽靈般若隱若現的、玫瑰古龍水的氣味”。導遊的話讓我實在受不了。於是,我離開了這裏,往麥芽坊走。這會兒,盡量保持低調的傑克就待在那裏。今天早些時候,我看到了他打印出來的郵件,就是惠勒夫人最近寄給他的那封電子郵件。我發現郵件裏附了一封露西於1939年3月寫給埃達的信。唉,可信被蓋住了,我沒看到上麵寫的是什麽。真希望傑克現在已經把它上麵的其他幾頁紙都挪到了一邊,這樣我也能讀一下那封信。

樓下大廳裏,一群人聚集在一幅風景畫的前麵。它就掛在南邊的那麵牆上。在愛德華的作品中,這是第一幅被皇家藝術學院認可的,它和其他幾幅畫被一道稱作“泰晤士河上遊組畫”。畫中的景色是愛德華透過房子裏最高的那扇窗戶直接取的景。站在窗前,可以遙望泰晤士河的潺潺流水,還有平川曠野、萬木森森、遠山連綿,風景美不勝收。不過,因為愛德華運用了不同色調的紫紅色以及最暗的深灰色,在他的畫筆之下,這片田園風光變成了一幅令人惴惴不安的美景。這幅畫作被認為預示了從具象油畫到“氛圍藝術”的轉折點。

這是一幅令人著迷的畫作,今天的遊客像往常的那些一樣,對著它讚歎不已。不過,他們說的還是什麽“色彩用得真棒”“讓人感傷,對吧?”“瞧瞧那技法!”之類的話。但很少有人在紀念品商店裏購買印有這幅畫的海報。

愛德華的天賦之一,是能把自己的情感畫出來,通過顏料和筆法的選擇,將自身的情感視覺化,而他之所以能將情感精準而嫻熟地展現出來,是因為他需要交流,需要得到理解。要是想買張海報掛在沙發牆上,人們不會購買《閣樓窗外的風景》,因為這幅畫被注滿了恐懼。而且,盡管它有它的美,可就算不知道這幅畫有怎樣一個創作背後的故事,人們還是能夠感覺到,這幅畫中有一種令人恐怖的氛圍。

愛德華在畫中所描繪的風景,給當時隻有十四歲的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十四歲正是一個人覺得脆弱的時候,也正是觀念和情感發生變化的年紀,而處於這個年紀的愛德華,他的情感尤其熾烈。他骨子裏向來就有一種不瘋魔不成活的勁頭。我從沒見過他對什麽事情三心二意。在他童年的時光裏,曾有許多興趣愛好讓他沉迷其中。每一樣興趣愛好,在他喜歡上另一樣之前,都是他心尖兒上的“獨一份兒”。他癡迷於神話故事和有關神秘學的理論,還曾一度決心要招魂弄鬼。他在學校時,常常偷偷跑去圖書館看書。他在圖書館地下室最深處的角落裏找到了幾本古籍。他會就著燭光,對著這些古人的論著,認認真真地研讀幾個小時。他要招魂弄鬼的念頭就是那段時間產生的。

當時,愛德華的父母跑到遠東去收集藝術品。他們不在英國,而且一走就是一年。所以,那年暑假他從學校回家時,回的不是那個位於倫敦的、他打小就住著的家,而是被送去了他祖父的莊園。威爾特郡是一個古老的、有著魔力的地方。愛德華常說,每當滿月高懸,月色如銀,人們依舊會感覺到古老的魔力。父母對他棄之不顧,這讓愛德華心生怨懟;他祖父為人專橫,而愛德華又不得不受著,這也讓他憤恨不平。但是,對於迷戀鬼魂和神話傳說的愛德華而言,搬到遍地都是白堊岩的鄉下去住,正對他的胃口,甚至讓他愈發沉溺於那些傳說。

他斟酌著去哪兒招魂弄鬼,幾個附近的教堂墓地都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不過,在他跟祖父的園丁有過一次交談之後,他決定不去墓地了,而是打算沿著科爾河走,一直走到這條河與泰晤士河交匯的地方。老園丁說,離那兒不遠的樹林裏,有一塊空地;那兒的河水繞著樹林猛地轉了個彎,掉了個頭,形成了一處河灣,而在那河灣之上,仍有精靈和鬼魂在人間遊**。園丁的祖母生在北部,她出生的時辰恰逢“陰時”。據說,這個時辰出生的人都有陰陽眼,所以她才知道這些神鬼玄靈之事。那處神秘的河灣就是園丁從他祖母那兒聽來的。

有一晚,倫敦下起了綿綿細雨。我和愛德華待在他那間燭光搖曳的畫室裏,他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告訴了我。從那以後,我曾無數次地想起他把心底的秘密講給我聽的情景。即便是現在,我依然能聽到他的聲音,仿佛他就站在我的身邊。我能把那天晚上發生在樹林裏的事,講得仿佛我曾親臨其境,仿佛事情發生時,我也在那兒,在他的身邊。

他走了幾個小時才找到那處河灣,壯著膽子進了樹林。他一路留下白堊燧石做記號,生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些被他當成記號的石塊,都是他白天撿來的。它們或圓或扁,往往被古人用來製作石器。他走到那塊空地的時候,正好是子夜,月亮高高地掛在夜空的正中央。

那一晚,朗朗星空,暖意融融。他隻穿了最薄的衣服出門。但是,當他蹲下來躲在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樹後麵時,他覺得皮膚上有什麽冰涼的東西輕輕蹭了他一下。他抖了抖身子,那種感覺消失了。他當時沒太在意,因為他滿腦子都是眼前正在發生的、遠比自己身上的一絲涼意更加有趣的事情。

一束月光照亮了這塊空地,愛德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一陣奇怪的風刮了起來,周圍的樹木沙沙作響,樹枝上像是長滿了薄薄的銀葉子。愛德華感覺有雙眼睛正像他一樣盯著那塊空****的空地,那雙眼睛的主人就藏在枝繁葉茂的樹上。它在等待著,等待著……

忽然,一片黑暗。

他朝天上看了一眼,心想會不會是不知從哪裏飄來的一片雲遮住了月光。就在這時,他猛然間心生懼意,恐怖伸出一隻令人作嘔的利爪攫住了他。

他的血,冷得像冰。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他開始轉身往回跑。他循著地上一塊接一塊的白堊岩,穿過樹林,一路逃到田野的邊緣。

他繼續奔跑著,他覺得,自己大致是在朝著祖父家的方向跑。他身後有東西在追他——他能聽到它,那聲音比他自己急促的喘息聲還要大——他扭頭往身後瞥了一眼,但什麽都沒有。

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燃燒,可他的皮膚卻一陣陣地泛著寒意,仿佛要從他的血肉上剝離。

他跑啊,跑啊。他躍過籬柵,穿過荊棘叢生的矮樹籬,咚咚地一步步穿過田野。他的周圍黑黢黢的,而且看著有些陌生。

那莫名的東西一直在他身後跟著。正當愛德華覺得自己快要跑不動的時候,他瞥見地平線上有一棟房子。從房子最高處的一扇窗戶裏,透出一道光,它像是暴風雨中的燈塔,在給他指引方向,讓他能尋到安全的避風港。

他的心撲通撲通地在胸口狂跳。他朝著房子跑去,攀上石牆,一躍而下,落入一個花園。那花園籠罩在月光的銀輝之下。花園裏,有一條石板路通向房子的前門。門沒鎖,他開門快步走了進去,隨即把門關緊,插上了門閂。

愛德華本能地爬上樓梯,越爬越高。不管在田野裏追著他的是什麽,現在都被他甩掉了。他一直爬到閣樓,樓梯隻通到這裏。

他徑直走到窗前,俯瞰夜色下的風景。

他一直站在那兒,保持著警惕,一身的戒備。他把窗外那風景的每一處細節都看得清清楚楚,直到最後,晨光一點點奇跡般地劃破天際,而世界再次恢複了正常。

愛德華向我承認,在他知道的所有神秘而恐怖的故事中,把他讀過、聽過還有他給妹妹們編的那些都算在內,那天晚上,他從林中空地一路狂奔,為了逃命躲進這棟房子的經曆,讓他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懼。這件事徹底改變了他,他說:他內心深處的某一處被恐懼打開了,而那裏再也無法被嚴嚴實實地封上。

現在,我完全明白了他的話是什麽意思。真正的恐懼是不可磨滅的;這種感覺不會消退,即便早就忘了引起恐懼的源頭是什麽。恐懼是一種看待世界的新視角——有一道門,一旦打開,便再也關不上。

所以,在看著《閣樓窗外的風景》時,我不會把它和伯奇伍德莊園外麵那片田野聯係在一起,盡管兩者出奇地相似。它讓我想到的反而是,黑洞洞的狹小空間,汙濁的空氣,還有一個人在掙紮著為下一口氣而喘息時,喉嚨裏因為缺氧而灼燒的那種感覺。

遊客們也許不會買《閣樓窗外的風景》那幅畫的海報,但是他們為了《佳人》的海報可是樂意掏腰包的。

想到我自己那張臉會出現在許許多多沙發背後的牆麵上,死死盯著別人看,我就覺得有點受寵若驚。我自不必為此操心的,不過,跟紀念品商店裏的其他海報相比,《佳人》確實銷量更高,連瑟斯頓·霍姆斯的作品也難以匹敵。我漸漸明白,哪怕是一丁點兒聲名狼藉,也能讓人從中得到樂趣,畢竟被他們掛在家裏的那張海報上、出現在他們漂漂亮亮的牆壁上的那副麵孔,屬於一個珠寶竊賊,而且這個女人還有可能是個殺人犯。

他們中的一些人在讀了倫納德的那本書後,會把《佳人》和《弗朗西斯·布朗小姐的畫像——為她十八歲生日所作》放在一起比較,然後會說:“當然啦,任誰都看得出來,他的確愛上了他的模特。”

一百五十多年前,我遇見了愛德華·拉德克利夫,並且坐在他母親家花園深處的那間小畫室裏給他當模特,而現在,有這麽多陌生人的牆上掛著我的畫像,真是怪事一樁。

讓人給自己畫幅畫像,就要承受另一個人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的那種壓力,而且要在那個全神貫注的人向自己投來灼灼目光時,與之對視,這是最親密的一種體驗。

愛德華把《佳人》完成之後,它就從畫室被送去了皇家藝術學院,又被人掛在了學院展廳的牆壁上。這當時就夠讓我不知所措了。許多許多年之後,人們可以製作出無窮無盡的複製品,它們還被銷售出去,被裝進相框裏。正如愛德華在1861年說的那樣,我的臉可以出現在各式各樣的東西上:購物袋、茶巾、鑰匙圈、馬克杯以及21世紀的財政年度記事簿的封麵。

我納悶,要是費利克斯知道如今的一切,他會有一番怎樣的評價。當年,他的西服翻領上別著的徽章上印著亞伯拉罕·林肯的頭像,而他對未來的那些預言聽起來還有些瘋狂。現在,就如同他當年所說:照相機無處不在。如今,人人身上都帶著個相機。甚至此刻,在我眼前,當大家在這棟房子的一個個房間裏閑逛時,他們都在用手裏的設備對著這把椅子或那幾塊瓷磚拍照。他們是透過手機上的攝影視窗在感受世界,這就跟世界隔了一段距離。他們是在為日後而拍攝一幅幅畫麵,所以對於那些被他們拍下來的東西,他們現在無須費心去看、去感受。

愛德華到小白獅街的麥克夫人家來找過我之後,我們之間就不一樣了。我倆都不約而同地認為,我們的關係中有了一種長長久久的東西,這在之前是從未有過的。愛德華開始了另一幅畫的創作,畫的名字是《睡美人》。不過,以前他畫畫的時候,我是模特,他是畫家,而現在,同樣是畫畫,可我們的關係卻不再是純粹的模特和畫家。工作和生活,現在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們倆變得分也分不開。

1862年初的幾個星期,天寒地凍,冷得刺骨,但畫室裏有壁爐,生了火,我們便不覺得冷。我還記得,他在地上給我鋪了幾個天鵝絨軟墊,我躺在上麵,抬頭看著模糊不清的玻璃屋頂,天空顯得陰森森的。他把我的頭發散開,有幾綹長發從肩頭垂落在我的胸前。

我們整天待在一起,晚上的大部分時間也一樣。當他終於把畫筆收起來時,他會送我回七晷區,然後,等天一亮又過來把我接走。我們之間的談話不再有什麽可藏著掖著的,它就像是一根鉤針,被最心靈手巧的人握在了手裏,而我們的生活就像各式各樣的線,被這根鉤針編織在一起。如此一來,在我們彼此分享一個個故事的時候,我和他也就綁在了一塊兒。我把我的父母家世告訴了他,給他講了那間充滿驚奇的工作室,去格林尼治的那幾次旅行以及我用來捕捉光的小鐵罐。我還跟他提到了喬,我和喬那不可思議的友誼,麥克夫人和船長,“走失的小女孩”和我那雙白色的兒童手套。我把自己的真名也告訴了他。

愛德華的朋友注意到,他總是不見人影。以前,他總有一段時間要離開倫敦,找個地方離群索居,沉迷於工作。他家裏人會寵溺地說,他那幾周的創作之旅是“出遠門”。然而,1862年初,他這種什麽活動也不參加的情況卻不是一回事。他一直忙著自己那幅畫,忙得連寫封信寄出去的時間都沒有;紫紅兄弟會每周在女王私櫥酒吧舉行的例會,他也沒時間去參加。

到了3月,他剛把《睡美人》畫完,就把我介紹給其他人認識。我們去了伯納德夫婦的家,也就是費利克斯和阿黛爾,他們住在托登罕宮路。那是一幢外表看上去樸實無華的磚房,完全看不出裏麵的房間都是無拘無束的波西米亞風格。牆壁刷成了深紅色和深藍色,上麵掛滿了鑲在框裏的巨幅油畫和相片,看上去亂七八糟的。一個個設計精美的枝形燭台上,微光閃爍,好似天上的繁星數也數不清。燭光在牆上投下一道道影子,空氣中一股濃濃的煙味兒,一幫人正熱情洋溢地進行著交談。

“這麽說,就是您啦。”瑟斯頓·霍姆斯說道。在愛德華再次為我和他做介紹時,瑟斯頓的眼睛始終盯著我的眼睛。就和上次在皇家藝術學院時一樣,他拉起我的手,嘴唇在我的手背上輕輕碰了碰。我也像上次一樣,心中一動,深知自己得提防他。

那時,沒有多少事能讓我害怕。我是在七晷區長大的,有了這段成長經曆,曾經一些讓我覺得可怕的事,我現在都不再懼怕。但是,瑟斯頓·霍姆斯卻讓我感到不安。他這個人,總是隨心所欲,物質的東西他都不稀罕,但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卻總是心心念念地惦記著。他還生性殘忍,有時是幾分漫不經心的殘忍,有時是幾分故意為之的殘忍,而且各種殘忍的手段他都能信手拈來。有天晚上,我看到他輕慢地評論起阿黛爾·伯納德剛剛嚐試攝影時拍的一張照片。說完他那番尖酸刻薄的話,他坐了回去,嘴角勾出一絲笑意,把讓人難堪的場麵當樂子看。

瑟斯頓對我感興趣,是把我當成了一個挑戰,一個他可以從愛德華手裏搶走的寶貝。我當時就清楚這一點。但我得承認,那會兒,我並不清楚他會做到什麽程度,不清楚他是否會不擇手段地隻顧自己開心,而讓別人受苦受難。

我時常思索這樣一個問題:11月的那天晚上,在我離開皇家藝術學院的畫展之後,如果我跟著瑟斯頓走了,或者拿捏好分寸,對他說些恭維的話,那麽,在1862年夏天所發生的那些事情中,有多少是可以避免的?可是,我們都要做選擇的,好也罷,壞也罷,我也就做了我的選擇。對於他請我給他當模特的事,我一再拒絕;我確保自己不跟他單獨相處;我躲著他糾纏的視線。多數情況下,他都謹言慎行,但喜歡對我下黑手。隻有一次,他做得太過分,碰了愛德華的底線。我不知道他跟愛德華說了什麽,但他為此付出了代價,他的一隻眼睛被愛德華打了個烏眼青,隔了一個星期瘀青才消。

與此同時,麥克夫人因為可以經常拿到我當模特賺來的錢而非常開心。馬丁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隻能勉強接受眼下的局麵。一逮到機會,他就表示自己不讚成麥克夫人這樣安排。有時,在我和愛德華晚上離開他的畫室時,我會在餘光裏發現對麵有人,我心中清楚,那是馬丁在街對麵跟著我們。隻要馬丁能跟我保持距離,對於他那些不對勁兒的關注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愛德華的母親則鼓勵我們繼續來往。1862年4月,《睡美人》一經展出便廣受好評。原本有些潛在的讚助人還在猶豫觀望,這下心裏都踏實了,紛紛找上愛德華。他母親一邊做著美夢,盼著她兒子能名利雙收,既登上皇家藝術學院的榮譽殿堂,又能真金白銀地賺到大錢;一邊又有點擔心,因為按照愛德華往常的習慣,他會立即開始另一幅畫的創作,但他的新作卻遲遲沒有動靜。展覽結束之後,愛德華時而一陣陣心不在焉,臉上一副恍恍惚惚的神情,時而頻頻激動萬分,在筆記本上塗塗畫畫。因為擔心愛德華近期的畫作會有失水準,再加上她也相信兒子準能飛黃騰達,她便日夜催促愛德華到畫室去。她還不斷給我送來很多茶水點心,好像覺得她隻要能讓我吃上口茶點,我就不會撂挑子,不會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再也不來給她兒子當模特。

至於範妮,除了在《睡美人》展出時,我們遠遠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我隻見過她一次。當時,她和她母親來找拉德克利夫夫人喝茶,女主人還一路陪著她們母女倆沿著花園小徑去畫室看看正在工作的畫家。她們進了畫室後,站在愛德華後麵看他畫畫。範妮穿了一條嶄新的綢緞連衣裙,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個好看的姿勢。“天呐,”她說,“這些顏色可真漂亮!”聽到她的話,愛德華迎上我的目光。在他的眼睛裏,我看到了一個飽含熱情與渴望的微笑,驚得我自己都目瞪口呆。

如果我說,在那幾個月裏,我和愛德華從來沒討論過範妮,你會相信嗎?我們並沒有刻意回避這個話題。現在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太天真了,但範妮壓根兒就沒被我們放在心上。還有那麽多別的事情可以談,她看起來也就並不重要。情人嘛,總是自私的。

這是我最後悔的幾件事之一,我反複回想這件事,納悶自己怎麽會這麽傻,怎麽會不明白,讓範妮對愛德華放手,她會有多麽不願意。我被愛情衝昏了頭,他也一樣,因為我們倆都知道,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必須在一起。但我們倆誰都沒有想過有這樣一種可能:對於我們必須在一起這個基本事實,其他人是看不到的,也不會接受的。

她回來了!

埃洛蒂·溫斯洛,那位倫敦的檔案管理員,目前保管著我送給詹姆斯·斯特拉頓留作紀念的照片和愛德華的素描簿。

我看到她在入口處的小亭子那邊,想買票進來。但她好像遇到了點兒麻煩:她在指著自己的手表,我看到她的臉上有一絲沮喪,但依舊客客氣氣的。我看一眼掛鍾,它就掛在壁紙上印著桑葚的那個房間裏,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果然,當我來到她身邊時,正好聽見她說:“我本可以早點兒到的,但我還約了人。事情一結束,我立刻就趕過來了,但是我坐的那輛出租車被農用機擋住了,車道又太窄,沒法超車。”

“即便如此,”那位誌願者,從他戴的徽章來看,他的名字是羅傑·韋斯特伯裏,說道,“我們每天有固定的遊客限額,今天的限額已滿。您下周末再來吧。”

“可我下周就不在這兒了。我必須回倫敦。”

“我感到很遺憾,但我肯定您能理解。我們必須保護好莊園。我們不能一次讓太多人進來四處參觀。”

埃洛蒂望著房子四周的石牆,還有房頂上的兩個尖角。她的表情說明她渴望著進去看看。於是,我發誓一定要靠羅傑·韋斯特伯裏近一點兒,讓他好好感受一下什麽叫如墜冰窟。她轉過頭看著他說:“我想我總可以買杯茶吧?”

“當然。咖啡館就在我們後麵,在哈福德斯特溪那邊的穀倉裏。紀念品商店就在旁邊。您也許想去挑一個漂亮的包,或是選幅海報買回去掛在牆上。”

埃洛蒂朝穀倉走去,沒有絲毫異樣,可剛走到一半,她突然轉了個方向,走向了右邊而不是左邊。她閃身從敞開的大鐵門裏直接進了花園。

現在,她正在小徑徘徊,我就跟在她後麵。她今天的心態有些不同。她沒拿出素描簿,臉上也沒有昨天那種因為圓滿而失神的表情。她微微皺著眉,我隱約覺得她是在找什麽東西。她進來不是僅僅為了欣賞花園裏的玫瑰。

事實上,花園裏最漂亮的地方她都沒去,而是在沿著靠近石牆的外圈走,那兒的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和其他藤蔓植物。她停下來翻了翻手提包,我等著看她是不是要把素描簿拿出來。

可她抽出的是一張彩色照片,一對男女坐在戶外綠意盎然的草叢中。

埃洛蒂舉著照片,對比著照片和後麵的院牆。顯然,對於比較後的結果,她不滿意,因為她放下了照片,繼續沿著小徑往前走。她繞過房子的一角,經過房後的栗子樹。她現在就快到傑克住的那幾個房間了。我下定決心,要讓她多留一會兒,在我沒了解更多情況之前,不讓她走。我看見她朝廚房瞥了一眼。昨天,她在廚房看見傑克在把盛餡餅的那隻盤子刮幹淨。她在猶豫不決,我看出來了。她隻需要一點兒小小的鼓勵,而我非常樂意效勞。

去吧,我勸她,又能損失什麽呢?沒準兒傑克還能讓你再進去看看房子呢。

埃洛蒂走到麥芽坊的門口,敲了敲門。

與此同時,傑克正在打盹兒,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他一直睡眠不規律,晚上不一定幾點睡,而且睡眠質量也不好。

但我不想讓她離開,於是,我跪在傑克身邊,用盡全力朝他耳朵裏吹了一口氣。他騰地坐了起來,直打冷戰,正好聽到第二次的敲門聲。

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拽開門。

“你好,又見麵了。”埃洛蒂說。他明擺著剛從**爬起來,他絲毫沒打算掩飾。“很抱歉,打擾你了。你住在這兒?”埃洛蒂接著說道。

“暫時的。”

傑克沒做過多解釋。彬彬有禮的埃洛蒂也沒再冒昧問他。

“我很抱歉又來打擾你了。昨天多虧有你。我在想,你介不介意讓我再進房子裏看看?”

“房子現在是開放時間。”他朝後門點點頭,示意剛剛有其他遊客從房子裏出來。

“是啊,但是你售票處的同事說,我來晚了,最後這段開放時間的票賣光了。”

“是嗎?那他真是個書呆子。”

她微笑著,有些驚訝:“嗯,可不嗎?我也這麽想的。不過,你似乎沒那麽……迂腐。”

“聽著,你什麽時候來我都能讓你進,但今晚不行。我的……同事……之前通知我說,他會留在附近,因為要監督維修的事。而且,他明天上午還會回來,要看著工人把家具放回原位。”

“哦。”

“如果你中午過來,他們應該已經幹完了。”

“中午。”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十一點鍾約了人,但完事之後,我可以直接過來。”

“完美。”

“完美。”她又笑了笑。她對著他就緊張:“那就謝謝啦。我現在也許還可以去花園裏逛逛,直到他們把我踢出去。”

“慢慢逛,”他說,“我不會讓他們踢你出去的。”

差不多六點了。傑克發現埃洛蒂坐在花園的椅子上,靠在草坪和果園之間的那道石牆上。此時,誌願者正在引領當天的最後一批遊客往大門走。傑克過來之前倒了兩小杯啤酒,他遞給她一杯:“我跟同事說了,我表妹順道來看我。”

“謝謝。”

“你看起來似乎還想再待一會兒。”他坐在草地上,“幹杯!”

“幹杯!”她笑著喝了一小口。兩個人陷入一陣沉默。我正琢磨著該催催他們中的哪一個趕緊開口,就聽埃洛蒂說道:“這兒真美。我就知道這兒會很美。”

傑克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接著往下說。

“我不總這麽……”她聳了聳肩,“真是奇怪的一天。我之前開了個會,然後我就一直在想那個會。我明天下午就要回倫敦了,可我覺得,我還沒把想在這兒做的事情做完。”

我想讓傑克接著問問,她來這兒想做什麽,但我的催促並沒有影響到他。不過這一次,傑克是對的,因為即便沒人問她,她還是說道:“這是我最近收到的。”她邊說邊遞給傑克一張照片。

“很好看,”他說,“是你認識的人?”

“是我母親。勞倫·阿德勒。”

傑克搖搖頭,不清楚她是誰。

“她是大提琴演奏家,很有名。”

“那他是你爸爸?”

“不是。他是個美國人,小提琴演奏家。他們一起演出,當時巴斯有場音樂會,然後,他們開車回倫敦的路上停下來吃午飯。我本來是想找找他們坐的地方是哪兒。”

傑克把照片遞了回去:“他們在這兒吃的午餐?”

“我覺得是。我在設法確定這一點。我外祖母十一歲時住在這兒,住了有幾年。她和家人搬來這裏是因為德軍大轟炸時她們家的房子被炸了,她和家裏人得從倫敦撤離。外祖母比婭已經去世了,但是她弟弟,也就是我的舅姥爺說,拍這張照片的前一周,我母親去見過他,她當時很想知道這棟房子的地址。”

“為什麽?”

“我想,那就是我要弄清楚的。我們家裏人都知道一個故事——實際上,是個童話故事——代代相傳。我前幾天發現,這個故事是以一棟現實中的房子為背景的。我舅姥爺跟我說,他在這兒有一位朋友,是個當地人,他小時候就是那位朋友給他講了這個故事,而他講給了我媽媽,然後,她又講給了我。這個故事對我們來說很特別,這棟房子也很特別。即使是現在,今天,此時此刻坐在這兒,我都有一種奇怪的占有欲。我能理解我母親為什麽想要來這兒,但為什麽她要在那個時候來?是什麽讓她跑去見她的蒂普舅舅,然後讓她在那天來了這兒?”

原來如此。她是蒂普的外甥孫女,而小蒂普還活著,他記得我給他講的故事。如果我有一顆心,它會感到一陣溫暖。當她說起她母親,那個大提琴手,還有照片上在一片常春藤中的那兩個年輕人時,我也感覺到其他一些記憶湧上心頭。我記得他們。我記得一切。喬的玩具架上有一個萬花筒,而回憶就像是那裏麵的寶石。萬花筒一轉,一顆顆寶石就會聚到一起,寶石的位置會發生變化,每次組成的圖案雖然不同,卻彼此相關。

埃洛蒂又在盯著照片看:“這張照片被拍下來之後,我母親就去世了。”

“我很難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還是為你感到難過。悲傷沒有期限,我有體會。”

“是沒有期限,但我很幸運能有這張照片。拍這張照片的攝影師現在很有名,但當時還沒有名氣。她那時候就住在這附近,是偶然間看到他們倆的。按下快門時,她並不知道他們是誰,但她很喜歡他們在一起的那幅畫麵。”

“照片拍得很棒。”

“我之前很肯定,如果這個花園裏的每一個角落我都走上一遍,我會在轉過某個轉角時,看到照片上那處地方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我也許就能知道,我母親那天在想什麽,知道她為什麽那麽想要這兒的地址,又為什麽來了這兒。”

“和他一起”這幾個字她沒說出口,而是在微涼的空氣中,讓它們隨風飄散。

緊接著,一陣怪異刺耳的鈴聲響起,是埃洛蒂的電話。她瞥了一眼,但沒有接。

“抱歉,”她使勁兒搖了搖頭說,“我平時不會……話這麽多的。”

“嘿!要表哥是幹嗎的?”

埃洛蒂笑了,然後喝完杯中的酒。她把杯子遞給傑克,然後跟他說明天見。

“順便說一下,我叫傑克。”他說。

“埃洛蒂。”

然後,她把照片放回包裏便離開了。

她走後,傑克一直若有所思。木匠一整晚都在這兒,漫不經心地揮著錘子敲釘子。一兩個小時過去了,傑克一直什麽事情都幹不進去。他到房子裏去,問木匠是否需要幫忙。原來傑克懂木工,有些手藝。木匠很高興有人給他打下手,兩個人便一塊兒幹了起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他們沒說什麽重要的事情。我很喜歡他在離開這棟房子再也不回來之前,給這裏添些實實在在的東西。

傑克晚飯吃的是黃油吐司,然後給遠在澳大利亞的父親打了電話。這一次傑克不是因為紀念日打的電話,所以在開始的五分鍾裏,兩個人的對話有些不自然。我都以為他們的通話要結束了,這時,傑克說:“爸,你記得他爬高有多厲害嗎?記得那次泰格困在芒果樹上的事嗎?那麽高的樹,他一口氣爬上去,把泰格帶了下來?”

“他”是誰?為什麽傑克說起他時那麽悲傷?為什麽他的聲音被壓抑著?他的樣子有了一絲變化,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孤獨的孩子。

我把全部的心思都用來琢磨這些問題。

他現在睡著了。房子裏很安靜。隻有我一個人在一間間屋子裏晃悠。我來到朱麗葉的臥室,範妮的畫像就掛在這個房間裏。

畫像中,年輕的姑娘穿著一身嶄新的綠色長裙,目光投向作畫的人。這幅肖像畫得惟妙惟肖,把範妮那年春天遇見愛德華時的樣子凝固在永恒之中。她站在精心布置的房間裏,裝潢彰顯了她父親的風格。她身邊的窗子開著,是一扇可以上下推拉的框格。看畫的人甚至能感受到窗外吹來陣陣清新的風,拂過她右手的小臂。愛德華對細節的觀察力就是如此敏銳,他的繪畫技巧就是如此細膩。窗簾麵料是錦緞的,垂在玻璃窗兩側,織錦的花紋以兩個色係為主,深淺不一的酒紅色和濃淡相宜的奶油色,一派永恒的田園風情。

評論家認為,對範妮的描繪不僅僅是在畫一幅肖像,畫家還將青春與永恒、將社會與自然並置起來,表達了他對這兩組二元關係的理解。

愛德華對影射的手法很感興趣。或許,當他把畫架擺好時,就已經考慮好要呈現這兩組對立麵。這幅畫含有雙重意味,這是毋庸置疑的。畫中,窗外的一片夏日田野因為酷熱而有些泛黃,這片景色沒有什麽過人之處,除非看畫的人注意到,在遠景中——在一小片樹林的另一頭,遠得幾乎要從畫麵上消失的地方——有一列火車,車頭的後麵拖著四節車廂。

這一筆並非偶然。這幅範妮身穿綠色絲絨裙的畫像,是她父親為了慶祝女兒十八歲生日而委托愛德華創作的。畫上那個火車頭無疑是要吸引範妮父親的注意。愛德華的母親應該會極力主張這種討好理查德·布朗的事,因為他可是一位“鐵路大王”,靠鋼鐵生意發了財。在英國全境大肆興建鐵路之際,他正歡歡喜喜地準備著擴大業務。

布朗先生非常寵愛他的女兒。我看過警方的調查報告,裏麵有布朗先生配合調查時的筆錄。那份報告是倫納德拿到的,他當時正在寫博士論文。範妮死後,布朗先生悲痛欲絕,並且為了給女兒留個好名聲,堅決不許任何人傳出有關解除婚約的風言風語,玷汙她的聲譽;至於愛德華還與另外一個女人有瓜葛,這事自然也是不許提的。範妮的父親有權有勢。在倫納德進行深入的調查之前,布朗先生已經設法把我從一切過往中徹底抹去。一位父親竟可以為了心愛的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父母和兒女,這是世界上最簡單也最複雜的關係。老一輩人會交給下一輩人一隻手提箱,裏麵裝著亂七八糟的一塊塊拚圖,用它們可以拚出數也數不清的一幅幅拚圖來,那都是經年累月一點一點攢起來的。他們還會囑咐一句:“看看你們能用這些拚成什麽吧。”

由此,我一直在想著埃洛蒂。她的個性裏有某種特質讓我想起了喬。昨天,她剛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向傑克做自我介紹時的樣子,還有她在回答他的問題時的樣子。她很周到,自己的回答都要經過深思熟慮,對傑克所說的話也聽得仔仔細細。看得出來,有一部分原因是,對於傑克所說的、所問的,她並不是在敷衍了事;但我覺得,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總在擔心自己力有不逮。喬也是如此。對於他來說,他這樣事事都要深思熟慮,是因為他有那樣一位父親。我想,在那些由長子繼承家產的家庭中,這是司空見慣的。在這種家庭裏,兒子以父親的名字命名,人人都盼著兒子將來能成為某種特定的樣子,能接替父親的位子,讓家族的王朝世代相傳。

這棟房子是經過改造的,比原來多了一條長長的走廊。這條喬口中的“畫廊”,兩頭立著柱子和拱門,長廊的巨大牆壁上掛滿了裝裱起來的畫作,過道裏的架子上擺滿了珍寶。那幾年,有時候如果我和喬玩得太開心,他會不讓我出去幹活兒。一到這種時候,他就讓我偷偷溜到樓下去,從房子裏拿一個可以揣進口袋的小件古玩,就算是當天的戰利品,拿回去給麥克夫人交差。也許有人覺得,我會因為偷偷拿走這些稀世珍寶而感到愧疚,但是,正如喬所說,在我之前,它們之中有許多件東西都是很久以前被人從原主人那兒偷來的,我不過是幫著它們又換了個主人,而且它們今後總還會落到別人的手裏。

我苦苦期盼著自己能知道喬過得怎麽樣。那天晚上,他在閣樓裏說起得不到回應的愛情時,他拐彎抹角地提到一位小姐,他和她結婚了嗎?他有沒有設法贏得她的芳心,讓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和藹可親的人?要是能讓我知道這些,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我還想知道,他做了哪一行,他把自己旺盛的精力、濃厚的興趣和深切的關懷都投入到什麽樣的事情上了。因為喬雖然以他的父親為傲,但也擔心自己會步他的後塵。有一點你可不要誤會:喬之所以讓我偷他父親的收藏品,一方麵是他想讓我和他多待一會兒,另一方麵是他不屑於累積寶藏和財富,這是他相當超前的一麵。不過,還有另一個原因。喬讓我從他父親那一架子、一架子的寶貝中偷些小玩意兒,這跟他小時候不願意用他父親的名字是一個道理:能從雕像的最底下,一點點地對它搞些小破壞,這讓他很開心。

麵色蒼白的喬、埃達、朱麗葉、蒂普……麥克夫人以前常常念叨著,誰家的鳥兒回誰家的窩。不過,她要說的不是什麽雞窩、鳥窩裏頭的那些事,也不是什麽害人害己、惡有惡報這些詛咒別人的話。以前,有個人會定期到小白獅街上那家鳥類商店裏買鴿子。他做的是送信的業務:他的鴿子要去很遠的地方,然後,在必要的時候,某個緊急的消息可以通過飛鴿傳書被送回來,因為鴿子總能找到回家的路。當麥克夫人念叨著鳥兒歸巢的話時,她的意思是說,如果有人在這個世界上給自己留下足夠多的機會,那麽總有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一切都發生在這兒,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