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周五晚上六點,他們四個人一起出發,沿著鄉間小路往村子裏走。孩子們穿的都是陌生人捐贈的舊衣物,經過此前一番用力搓洗,衣物雖然顯得舊一些,但穿著也都幹幹淨淨的。幾個小家夥一路上停停走走,要麽是因為沿途遇上了不少頭奶牛,惹得孩子們駐足欣賞那些睫毛長長的、在田間悠然自得的大家夥,要麽是因為得等蒂普一小會兒,讓他去撿幾塊引起他注意的石頭。所以,他們直到六點半才穿過三角形綠地來到天鵝小棧。

哈米特太太之前說從正門進,但卻沒說,進了正門之後應該往右轉去餐廳,而不是往左轉去酒吧。

哈米特太太已經在餐廳裏等著客人們了,她正在和一位大約五十歲的女士喝雞尾酒,那位戴眼鏡的女士身材高挑,她那副眼鏡的鏡框是玳瑁的,朱麗葉從沒見過這麽精美的眼鏡。朱麗葉帶著孩子們一進門,她們兩人都聞聲轉過身來,哈米特太太說:“歡迎你們!快進來!你們能來,我真高興。”

“抱歉,我們來晚了。”朱麗葉寵溺地朝著蒂普的方向點了點頭,“路上遇到了一些重要的石頭需要收集起來。”

那位戴眼鏡的女士說:“這孩子和我倒是興趣相投啊。”她說話時有點美國口音。

孩子們還算規矩地站在那兒做了自我介紹,至於該怎麽介紹自己,朱麗葉在來的路上都一一教過了。接著,她把孩子們帶回門廳,那兒放了一對皮製的扶手椅。在他們等著晚餐開始的這段時間裏,這兩把椅子似乎成了“寄存”孩子的絕佳地點。

朱麗葉回到餐廳時,哈米特太太說道:“賴特太太,這位是洛夫格羅夫博士。博士和我們一起住在樓上——她也曾在村子裏住過,如今也是回來看看的。1940年一定是故人回來探訪的好年景!”

洛夫格羅夫博士伸出一隻手。“很高興認識您,”她說,“就叫我埃達吧。”

“謝謝,埃達。我叫朱麗葉。”

“哈米特太太剛剛跟我說,你和孩子們搬去了伯奇伍德莊園?”

“我們是周日晚上到的。”

“我以前在那兒念書,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啦。”

“我聽說過,很久很久以前,那兒是一所學校。”

“的確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有幾十年了,在我離開後不久,學校就關了門。當年對女孩子以及教育女孩子的觀念還都是老一套,那所學校就是最後的幾個衛道士之一。我記得,有很多課是學做針線活兒,學唱歌,還有把書頂在頭上練習走路的儀態,雖然我們在那個年紀本該是把那些書翻開來好好讀一讀的。”

“行啦,行啦,”哈米特太太說,“露西已經盡力了。而且,您學的那些,似乎對您也沒害處呀,博士。”

埃達笑了起來:“這倒是真的。露西確實盡力了。我一直都希望再見她一麵的。”

“真是遺憾。”

“都怪我自己。我離開得太久了。歲月催人老,我們誰也躲不掉,就算是露西,也是一樣的。說來好笑,雖然我在伯奇伍德念書時,遇上的奇葩讓我不怎麽順心,但我長大後所選的那條路,還真多虧了當年那所學校。我是一名考古學家。”她對朱麗葉說,“在紐約大學當教授。但在此之前,很久很久之前,我是拉德克利夫青年女子學校博物學社團的成員,非常熱衷於社團活動。露西,也就是拉德克利夫小姐,是一位考古愛好者。我後來遇到過一些教授,就考古方麵的直覺來說,她的敏銳度比他們還強:她收藏的化石和古董都令人驚歎。她存放標本的那個房間就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寶庫。不過,美中不足的是有些小,不過那會兒,我想,您知道我說的是哪一間,就是二樓樓梯口正對著的那間。”

“我現在就住那個房間。”朱麗葉微笑著說道。

“那您可以想象得到,當時裏麵有多擠,牆上都是架子,每一處能放東西的地方,都給用上了。”

“可以想象,”朱麗葉說著拿出她的記事本,她總是把它帶在手邊,“一棟房子能經曆這麽多麵貌各異的階段,我很喜歡這一點。實際上,這給了我一個靈感。”

她草草記下一條筆記,一邊寫,一邊說了說《阡陌傳飛鴻》的來龍去脈。哈米特太太忍不住又補充了幾句:“我和小分隊的女士們是專欄文章裏的主角,洛夫格羅夫博士——那可是這個專欄的頭一篇文章呢!您能確保我們人手一份報紙的吧,賴特太太?”

“我特意通知過編輯了,哈米特太太。周一上午報紙就能寄過來。”

“太好了!大家都非常興奮。現在,要是您打算寫有關露西的文章,務必記得提一句,她是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妹妹。”

朱麗葉微微蹙眉,這個名字似曾相識。

“那是位畫家,就是人們說的紫紅兄弟會的成員之一,英年早逝,所以不像其他幾個人那麽出名。不過,是他買下了河邊那棟房子,還鬧出過醜聞。有一年夏天,他和朋友們來那棟房子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是我母親小時候發生的事,但她一直記得,臨終時都還記著呢。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繼承人被殺了。她和拉德克利夫本來是要結婚的,她死後,拉德克利夫傷心壞了,就再也沒回來。他在遺囑裏把這棟房子留給了露西。”

門開了,是哈米特先生來了,他剛忙完酒吧那邊的工作,才抽身過來。跟他一道進來的還有一個幫廚的年輕女傭,一臉焦急地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擺放著熱氣騰騰的主菜。“啊,”哈米特太太笑著說,“晚餐來了。您就等著瞧吧,我們廚師做的蒸香腸卷那才好吃呢!”

事實證明,他們這兒的廚師做菜堪稱一絕。蒸香腸卷從來都算不上朱麗葉的最愛,但淋上一層秘製醬汁,這道菜的確十分美味。同樣令她開心的是,孩子們乖巧地坐在餐桌旁,一個個都把自己最討人喜歡的一麵表現了出來,有問必答,回答得還挺引人入勝,不過對某些人來說,也許會覺得有點童言無忌;他們甚至還自己提了一些有趣的問題。蒂普費了好大勁兒才把每根手指頭都在每根蠟燭熔化後的一汪汪蠟液裏蘸了個遍,弄得桌子上留下了一些蠟液凝固後的小印子。不過,三個孩子沒忘記在用餐完畢之後說一聲謝謝,也沒人在桌布上擤鼻涕。於是,當比婭問她,他們是否可以回門廳繼續玩紙牌時,朱麗葉愉快地答應了。

“你的孩子們喜歡伯奇伍德莊園嗎?”埃達問道,與此同時,哈米特太太的幫廚女傭在忙著給大家添茶、倒咖啡。“從倫敦搬到這兒,一定覺得變化很大吧?”

“謝天謝地,雖然有變化,但他們還算適應。”

“那當然啦,鄉間生活可以給孩子們很多快樂的。”哈米特太太說,“要是有哪個孩子住在我們這兒還覺得不開心,那一定是個奇怪的小孩兒。”

埃達大笑起來:“我一直都是個奇怪的小孩兒。”

“您之前不喜歡這兒?”

“後來還好。一開始可不喜歡。我出生在印度,在那兒生活得很開心,然後就收拾行李,被送過來上學了。我沒有理由喜歡這兒,也就不覺得喜歡:我覺得住在鄉下枯燥無趣,大家都客客氣氣的。說穿了,就是覺得陌生。”

“您在學校裏待了多久?”

“隻待了兩年多。我十歲那年學校關的門,後來,我被送去牛津周邊一所更大的學校。”

“發生過一次可怕的意外,”哈米特太太說,“一次夏季野餐時,有個女孩淹死了。沒過幾年,學校就關了。”她皺著眉,看著埃達:“那會兒,洛夫格羅夫博士,發生意外的時候,您還在學校裏吧。”

“是的。”埃達說著摘下眼鏡,擦拭著鏡片。

“您認識那個淹死的女孩嗎?”

“不太熟。她年紀比我大。”

她們兩位還在繼續交談著,朱麗葉卻在想著蒂普。他之前告訴她,有個女孩在河裏溺水身亡,現在,她在想他是不是在村子裏聽說的這件事。不過,他是在來到伯奇伍德的第一天早晨跟她提的這件事,所以他應該還來不及聽人說起這件事。她覺得,很有可能是藝術史學家協會派來的那個緊張兮兮的年輕人,是他小聲跟蒂普說的。想到這兒,她就覺得那個人看上去是有些詭異。

不過,蒂普當時可能也隻是把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恐懼說了出來。她不是一直在警告他——尤其是他——要小心些嗎?艾倫會說,他不是告訴過她:因為當媽媽的總是擔心,結果把孩子們都養成了膽小鬼。也許蒂普隻是猜對了:但凡是河,都淹死過人。要是打賭說,泰晤士河沿岸,不論是哪個河段都曾經淹死過人,一準兒能贏。她隻是在瞎擔心,因為她總是對蒂普不放心。

“賴特太太?”

朱麗葉眨了眨眼:“抱歉,哈米特太太。我剛才走神兒了。”

“我猜,一切都還好吧?要不要再來點咖啡?”

朱麗葉微笑著將杯子在桌麵上輕輕推了過去,然後不知不覺地開始向她們說起了蒂普和他那位想象出來的朋友。一個人要是苦於揮之不去的憂慮,往往都會向他人傾訴,朱麗葉也不例外。

“可憐的小家夥,”哈米特太太說,“經過這麽多變化,這倒也不奇怪。他會好起來的,別擔心。不幾天,你就會發現,一周過去了,可他對這位‘朋友’連提都不提了。”

“也許您是對的,”朱麗葉說,“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象出來的朋友,要知道,憑空想象出一個人來,那真是件非比尋常的事。”

“他這位想象出來的朋友會讓他做一些淘氣的事情嗎?”

“沒有,謝天謝地,哈米特太太。我得說她的影響還都是正麵的,這一點讓我很高興。”

“萬幸!”女主人拍手說道,“我們今晚聚餐她也在嗎?我還從沒招待過一位想象出來的客人呐。”

“值得慶幸的是,她沒在。她晚上不出門。”

“嗯。這倒挺特別。也許,這是個好兆頭,說明他隻是偶爾需要她?”

“也許吧。不過他確實說過,他問過她要不要來。顯然,她告訴他,她去不了那麽遠的地方。”

“還是個體弱多病的人?真有趣。他還告訴過您其他細節嗎,關於那個孩子的?”

“首先,她不是孩子,而是一位女士。他選擇虛構出一位成年女性陪著自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說明了我的什麽問題。”

“也許那是另一個你呢。”哈米特太太說。

“不,不是那樣的。從他告訴我的情況來看,她幾乎跟我完全不一樣。紅色的長發,白色的長裙。他描述得非常具體。”

這期間一直都在保持沉默的埃達說:“您有沒有考慮過,他說的是真的?”

有片刻工夫,大家誰都沒說話。“哎呀,洛夫格羅夫博士,”哈米特太太緊張地笑著說,“您可真會開玩笑。但您看,賴特太太正擔心著呢。”

“哦,換了我,我不會擔心,”埃達說,“我敢肯定,那不過意味著,您的兒子富有創造力,他在憑借自己的創造力來應對生活中的各種變化。”

“您的話,聽上去就像是我丈夫說的,”朱麗葉微笑著說,“毫無疑問,您說得對。”

哈米特太太說要去看看布丁怎麽樣了,埃達說“要出去透透氣”也離開了,朱麗葉趁機去看看孩子們都怎麽樣了。要找到雷德和比婭,很容易:他們倆正高高興興地窩在光線昏暗的樓梯底下,鬧鬧吵吵地握著紙牌玩金羅美[18]。

朱麗葉在走廊裏沒看到蒂普的身影:“你們弟弟呢?”

他倆都在盯著自己的一手牌,誰也沒抬頭。

“不知道。”

“在別處呢。”

朱麗葉站了一會兒,手搭在樓梯扶手的立柱上,仔細看了一圈大廳。她的目光在快速掃過通往樓上的那段鋪著地毯的樓梯時,有那麽一刹那,她看到艾倫站在這段樓梯的另一頭,嘴裏叼著那個可惡的煙鬥。

那一天,她發現他在客房裏等著她,戒備地正準備著要把他倆沒吵完的架繼續吵下去的那一天,她就是從這段樓梯跑上樓的。

現在,她不禁想要再爬上去。

樓梯扶手摸上去異常熟悉,朱麗葉快爬到最後一階樓梯的時候,閉上了眼睛,想象著自己回到了那一刻。記憶回**在她周圍的空氣裏。艾倫離她是那麽近,她甚至可以聞到他。但當她睜開雙眼,那個微微扯動一側嘴角、笑容之中帶著一絲諷刺的他,卻不見了。

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平台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幹淨整潔,細節上看得出店家的貼心之處,甚至還有種令人熟悉的藝術感。邊桌上的瓷器花瓶裏插著鮮花;牆壁上幾幅小畫框一字排開,畫的都是當地的地標;斑駁的長條地毯上可以看到地毯清掃機留下的打掃時的印記。聞起來也還是原來的味道:洗衣皂和木蠟的氣味,還有被前兩種氣味掩蓋的、一點淡淡的鮮釀麥芽酒的香氣。

不過,並沒有腳下生風的小男孩的身影。

下樓時,朱麗葉聽到酒吧外麵傳來熟悉的聲音。之前,他們剛要進天鵝小棧時她就注意到,酒吧的窗戶底下有一條長椅。現在,朱麗葉來到窗邊,透過遮光窗簾的縫隙隔著窗台仔細往外瞧。他就在長椅上,手裏握著他那些撿回來的戰利品,都是些小棍子和石頭子兒。埃達坐在他旁邊,一老一少正在興致勃勃地聊天。

朱麗葉笑了笑,悄悄地退開了,以免打擾到他們。無論他們在討論什麽,從蒂普的小臉上可以看出,他很感興趣,聽得很入神。

“你在這裏啊,賴特太太。”

是哈米特太太,她正在催促著走在她身前的幫廚女傭。這一回,那個女傭舉著一個沉甸甸的托盤。“準備好吃布丁了嗎?我要高興地告訴你,咱們的甜品是沒放雞蛋的海綿蛋糕配草莓果凍!”

周日一早,朱麗葉在孩子們醒來之前就醒了,這還是他們來到伯奇伍德莊園之後的頭一次。她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就和她的思緒一樣,躁動不安。於是,她穿上衣服,出門散步去了。她沒去河邊,而是沿著小道往村子裏走。走到距離教堂拐角不遠的地方時,她注意到,人們正從教堂門口魚貫而入,要進去聽晨禱做禮拜。哈米特太太看見了她,揮了揮手,朱麗葉對她報以微笑。

孩子們還在家裏,所以她沒進去,而是在牧師講到失與愛以及在與上帝同行時人類在精神上的堅定時,坐在門廊下麵的長椅上聽了一會兒。這是一次引人深思的布道,那位牧師講得很好,但令朱麗葉害怕的是,在戰爭結束之前,還會有更多次這樣的布道。

她的目光在漂亮的墓地裏掃了一圈。那是一處安寧的地方,有許多常春藤伴著長眠於此的人們。墓碑上都刻著逝者的年齡,貼著他們年輕時的照片,控訴著死神不該將他們帶走。墓地裏有一個刻著天使的石雕,她孤獨而美麗,對著一本打開的書低下頭,頭發從肩頭滑下來,落在冰冷的書頁之上,因為歲月侵蝕,天使的頭發有些變黑了。在這樣的地方,寂靜之中有一絲讓人心生敬畏的特質。

《寧錄》的旋律從教堂裏飄了出來,那是埃爾加[19]《謎語變奏曲》中的第九變奏。朱麗葉漫步在墓地外圍,觀察著斑駁的墓碑,思量著碑上的名字和日期,以及充滿愛意的那些願逝者在永恒中安息的話語。人類對於自己這個群體中的個人的生命是足夠珍視的,在這片古老土地上,他們的人生縱然短暫,依舊會留下紀念;但同時,人類也會進行最毫無意義的、最普遍的那種殺戮,這是何等不同尋常的事啊。

在教堂墓地的深處,朱麗葉停在一塊墓碑前,墓碑上刻著她熟悉的名字:露西·伊麗莎·拉德克利夫,1849—1939年。旁邊是她哥哥的墓碑,哈米特太太在晚餐時提到的那位愛德華。露西的名字下方寫著:一切往昔依然存在[20]。這句話讓朱麗葉頓了一下,因為與通常刻在墓碑上的那些話相比,這一句所蘊含的情感讓人覺得有些違和。

過去,現在,未來——這些到底都各自意味著什麽?一個人可以在有限的時間裏,在自己的境遇中力求做到最好。僅此而已。

朱麗葉離開了墓地,沿著草木叢生的小路向家走去。冉冉升起的朝陽燃盡了整夜的涼意,天空則變成一片澄淨的藍,令人賞心悅目。顯然,今天孩子們會變本加厲地央求她去劃船了。也許,她還可以領著孩子們在河邊享用一頓午餐。

距離莊園還有好長一段路的時候,似乎就能看出來,住在裏麵的人已經醒了:人能無緣無故地做出判斷,這一點還真奇怪。果然,還沒等朱麗葉走到供馬車行駛的那條車道,她就聽到了比婭的豎笛聲。

哈米特太太之前慷慨地給他們家送來了四個雞蛋,朱麗葉打算用它們煮溏心蛋,她甚至還想在用來蘸溏心的烤麵包條上,抹一層厚厚的黃油。不過,她先是飛快地上了樓,想把帽子放回房間去。在回自己的臥室之前,她順道去看了看孩子們。比婭正盤腿坐在**,像耍蛇人一樣吹著豎笛。弗雷迪仰麵朝天地打橫躺在床墊子上,隻留了半個身子在**,腦袋都挨著地了。他似乎是在屏息。但她沒看見蒂普的身影。

“你們弟弟呢?”她說。

比特麗斯聳了聳肩,但這沒影響她的吹奏,一個音符都沒漏掉。

雷德憋得臉都紅了,氣喘籲籲地說:“在樓上?”

從房間裏的氣氛來看,顯然之前發生過爭執,不過朱麗葉知道,自己最好不要摻和進去。她清楚,兄弟姐妹之間的拌嘴吵架就像是風中的縷縷青煙:上一刻還讓人看不分明,下一刻便消散得一絲也不見。

“十分鍾後吃早飯。”她一邊從房間裏退出來,一邊說道。

她把帽子扔到**,去了大廳盡頭的舊客廳,拐了彎探頭朝裏麵看。他們自然沒用到這間客廳;這間屋子裏擺滿了家具,都用布單罩著,上麵落了厚厚的灰塵。不過,對於孩子來說,這樣的地方偏偏具有**力。

蒂普也不在那兒,不過雷德覺得他或許在閣樓上。她不急不緩地跑上樓梯,一邊叫著他的名字:“吃早飯啦,蒂普,寶貝兒。來幫我做烤麵包條呀?”

沒有回應。

“蒂普?”她把閣樓上所有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找了一遍,然後站在窗子邊,俯瞰往河邊去會經過的那片田野。

河。

蒂普不會到處亂跑的。他天生膽小;沒她跟著,他不會走那麽遠。

她沒法冷靜下來。他還是個孩子。他很容易分心。孩子會在河裏淹死。

“蒂皮!”朱麗葉的聲音現在顯而易見地十分擔憂,她迅速往樓下跑。匆忙間,在她經過走廊時,她差點兒錯過了那聲模糊不清的“媽媽!”。

朱麗葉停下來,仔細聽了聽。她眼下慌得不行,很難聽得清。“蒂普?”

“我在這兒。”

似乎是牆壁在說話:仿佛蒂普被牆壁吞了進去,被困在了這道牆的肚皮裏。

然後,她眼前的牆麵上出現了一道裂縫,原來是一塊嵌板。

那是一道暗門,待在門後的蒂普在衝她微笑。朱麗葉一把將他拽了出來,用力地摟在懷裏。她知道自己一定弄疼他了,但她控製不住:“蒂皮。哦,蒂皮,我的寶貝。”

“我藏起來了。”

“我知道。”

“埃達告訴我怎麽找這個密室的。”

“是嗎?”

他點了點頭:“這是個秘密。”

“真是個令人愉快的天大秘密。謝謝你跟我分享這個秘密。”她的心還怦怦怦地跳得厲害,就像是接連不斷的重擊落在她的肋骨上。即便如此,她還能鎮定地說出話來,真是神奇。朱麗葉覺得有點暈。“和我坐一會兒,小蒂皮?”

她抱起他,放他下來,然後滑動門在他身後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埃達喜歡我的石頭。她說,她以前也收集石頭,還有化石。還說,她現在是一個考酷——”

“學家。考古學家。”

“對,”他表示同意,“就是那幫學家中的一個。”

朱麗葉領著蒂普來到樓梯口,讓他坐在她的大腿上。她圈著他,臉頰貼上他熱乎乎的頭頂。在她所有的孩子中,對於她這種偶爾發作的母愛泛濫,蒂普是最願意接受的。直到,她感覺到連他這樣耐性好得不能再好的都快受不了了,她才說道:“好了,該吃早飯了。我覺得,該問一下這個問題了:你的哥哥姐姐又因為什麽吵起來了?”

“比婭說,爸爸回家時,沒法在這兒找到我們。”

“是嗎?”

“雷德說,爸爸是魔術師,不管我們在哪兒,他都能找得到。”

“我明白啦。”

“我上樓是因為,我不想告訴他們。”

“告訴他們什麽?”

“爸爸不會回家了。”

朱麗葉感到頭暈目眩:“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沒有回答,而是伸出了小手,輕輕按在她的臉頰上。他那張小臉兒,下巴尖尖的,兩頰圓鼓鼓的,輪廓看著就像是一顆心,但很嚴肅,朱麗葉立刻意識到,他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口袋裏揣著那封信,她從艾倫那裏收到的最後一封信。自從收到那封信,她就一直走到哪兒都帶著它。正因如此,這封信才會依舊留在她這兒。當天和這封信一同送達的,還有陸軍部發的黑邊電報,但電報現在已經沒了。朱麗葉原本打算把那封電報燒掉,但最終用不著她費神了。希特勒的爪牙已經幫她把問題解決了——當德軍在伊斯靈頓區的皇後大道上空投下炸彈,毀了他們家的房子和房子裏的一切的時候。

她本來是想告訴孩子們的。她當然想過。但問題是——而且朱麗葉還想了一點兒別的問題——根本沒有任何一種可以讓人接受的方式去告訴孩子們,他們的爸爸,那個讓人讚歎的、讓人好笑的爸爸,那個丟三落四的、傻乎乎的爸爸,已經死了。

“媽媽?”蒂普悄悄把自己的小手鑽到朱麗葉的手裏,“現在事情會變成什麽樣?”

朱麗葉想說的話本來有很多。總有這樣一些時候,作為媽媽她會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話會讓孩子永遠也忘不了。這種情形很少出現,但眼下就出現了。因此,她希望自己能說出一番具有同等分量的話來。她是作家,可她卻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她每想到一個答案,然後又棄之不用時,在給兒子回答的那個絕佳時刻與自己現在無言以對的這個時刻之間,就會多空出一拍。生活果真像艾倫總說的那樣,就是一大罐膠水。大家都在一個裝著麵粉和水的罐子裏盡可能優雅地原地踏步。

“我也不能完全確定,蒂皮。”她說道。這樣的話既無法令人安心,也顯得不怎麽明智,但卻是實話,至少也算是有可取之處。“但可以確定的是,我知道咱們會沒事的。”

她知道他接下來會問什麽:他會問,她是怎麽知道的。那她又該怎麽說?說因為她就是知道?說因為他們必然會沒事?說因為他們一家子現在都坐在同一架飛機上,而這架飛機由她說了算,因為她是飛行員,無論眼睛是不是被蒙上了,她都會玩兒了命地確保一家人安然無恙地回家?

最後,她逃過一劫,用不著她回答,因為她想錯了:他根本就沒問她。他堅定地相信了她的話,這讓朱麗葉想要蜷起身子,愴然淚下。緊接著,話題完全轉向了另一邊:

“柏蒂說,就算是在最黑暗的盒子裏,也會有細小的微光。”

朱麗葉突然感到筋疲力盡:“是嗎,親愛的?”

蒂皮認真地點點頭:“她說的是真的,媽媽。我在密室裏看到了。隻有從裏麵才能看到。那塊門板關上的時候,我開始很害怕,但我用不著害怕的,因為裏麵有成百上千的小燈,在黑暗裏一閃一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