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花園多少還是朱麗葉記憶中的樣子。雖不及當初那般精致,頗有些任憑園子裏的植物各自為政的態勢,但是哈米特太太也提過,當初的那位房主,也就是朱麗葉第一次發現這棟房子時的女主人,近年來迫於無奈,不得不把房子轉交他人之手。“她去年夏天去世的時候,已經九十歲了。”花匠還是每月來一回,但他做起事來馬馬虎虎。她還噘了噘嘴,輕蔑地表示,那是個外地人。哈米特太太說,如果露西看到他冬天給玫瑰剪枝時剪得那麽狠,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的。

想象著1928年花園裏一切盡善盡美的那幅景象,朱麗葉問,當時這棟房子是不是露西在住著,哈米特太太說不是,還說大約是那個時候,露西開始和藝術史學家協會商量房產交接的“協議”,然後她就搬走了,在附近一個小房子裏住了下來。“就是同一批建成的那排小屋。你可能看見過?露西常說,住那兒用不著爬樓梯。要我說,她的意思是那兒的回憶少一些。”

“她住在伯奇伍德的時候,有什麽不好的回憶嗎?”

“哦,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愛那棟房子。我估計,你還太年輕,還不懂,人要是老了,所有回憶都是有分量的,哪怕是幸福的回憶。”

對於時間的厚重感,朱麗葉再熟悉不過了,但她不想和哈米特太太陷在這個複雜而沉重的話題裏。

據她所知,根據和藝術史學家協會商量的那份協議,這棟房子成了獎學金計劃的一部分,獲得獎學金的學生可以來這兒住。在她帶著孩子們從倫敦來到這裏的那天晚上,把房子鑰匙交給她的那個人,當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這是棟老房子,不同於大部分當代的房屋。我們一般選擇的住戶都是個人,不是一大家子,而且隻能短期住在這裏。房子沒有電,很抱歉,不過——反正,在打仗……我敢肯定,其他都會一切正常——”這時,從食品儲藏室的棚頂,飛下來一隻鳥,徑直對著他們倆的頭,猛地俯衝過來。接下來,他就唯恐她會覺得不高興,不過朱麗葉對他特意跑來一趟表示了感謝,一直把他送到莊園的大門口。最後,他沿著門外那條小路匆忙離開了,朱麗葉隨後關上了門。這一刻,他們倆都各自鬆了一口氣。她隨即轉過身,對上的是孩子們的小臉蛋兒,三個背井離鄉的小家夥正等著他們的晚飯呢。

從那以後,他們就習慣了早睡早起的作息時間。現在,四天過去了,每天都晴朗無雲、陽光明媚。他們對清晨的花園也都習以為常了。比婭養成的習慣是,爬到房子周圍的石牆上,選一塊陽光最充足的地方坐下來,兩條腿一盤,吹奏她的豎笛。雷德雖然不像比婭那般靈巧,而且稍顯笨拙的動作看著還挺讓人揪心,但他也不甘示弱:帶齊了自己的裝備,都是些精挑細選的棍子,在圍牆上找一處最薄的地方,騎在牆頭上練武——就像中世紀騎士比武時那樣,騎著“馬”,舉著“長矛”,和他的假想敵對陣。朱麗葉不斷強調,花園裏有幾片草地非常漂亮,他們可以在草地上玩兒,但對於她的建議,姐弟倆都充耳不聞。謝天謝地,蒂普對往高處爬不感興趣。每天他都要選一處隱蔽的灌木叢,隻要他當時覺得那處地方順眼,他似乎就會滿足於坐在那兒,把一套玩具士兵排成一列。朱麗葉和當地婦女誌願小分隊會麵時,結識了一位好心的女士。這套玩具就是這位女士送到家裏來的。

家。想想看,這麽快她就在心裏把伯奇伍德當成了家,真是奇怪。家是一個包含著多重含義的詞:在描述一個人目前的居所時,家是可以拿來敷衍了事的詞;在描述給人帶來無比舒適和安全的地方時,家是那個既溫暖又麵麵俱到的詞。在結束了漫長而辛苦的一天時,家意味著聽到艾倫的聲音,意味著被他摟在懷裏,意味著深知他們各自心中的愛意。

天哪,她想他。

整天和孩子們待在一起,能有工作分散一下注意力,這讓她覺得很不錯。周一上午十一點,朱麗葉如期和當地婦女誌願小分隊的成員們見了麵。她們的會麵地點是村政廳,就在天鵝小棧的對麵,中間隔著那片綠地。她到村政廳時,優美的旋律聲聲入耳,就像是裏麵正在舉辦熱鬧的舞會——歌聲悠揚,樂聲婉轉,歡聲笑語。她在台階上停了下來,想了片刻,琢磨著是不是自己記錯了地方,但正當她來到門口探頭往裏瞧的時候,哈米特太太已經在揮著手叫她進去了。小分隊那群人已經在大廳中央搬來椅子圍坐一圈,大廳四周掛滿了米字旗,每麵牆上都貼著丘吉爾的海報,有他吞雲吐霧的樣子,也有他怒目而視的樣子。

朱麗葉是帶著問題來的,準備的問題列了長長一串,但沒過多久,她就翻開筆記本上的另一頁,開始對大家自由發言的大致內容進行速記。雖然她昨晚為了準備她的專欄文章熬到很晚才睡,但事實證明,她的想象力遠遠不及這群現實之中的女士,她們的怪癖、魅力和智慧令她在同她們一道開心大笑時,也為她們感到心疼不已。對於在後院養豬,其中有著怎樣的考驗與磨煉,瑪喬麗·斯塔布斯分享了她的心得體會,一番洞見值得稱道;對於用途多多的破了洞的絲襪,米利·邁克摩爾的視角獨到,給人以啟發;伊莫金·斯蒂芬斯告訴大家,和她女兒訂婚的那位飛行員,之前一直被列在失蹤人員名單上,大家都猜測他已經死了,最近,他終於回來了——這個一波三折的故事感動了所有人,大家紛紛翻找自己的手帕。

其他成員對彼此顯然都了如指掌,其中許多人都是母女、姑侄或發小,但朱麗葉絲毫沒有難以融入的感覺,大家都極其熱情地歡迎她加入。對於一個倫敦人的看法,她如何看待生活、看待這個大家都置身其中的奇特時期,她們似乎感到既好奇又好笑,就像朱麗葉對她們這些生活在鄉間的女性所經曆的一切,感到既好奇又好笑一樣。等到見麵會結束時,雖然朱麗葉答應下次還來參加她們的聚會,但她記下來的東西已經足夠多了,要是把這些內容都寫成文章,篇篇見報,都足夠那份報紙的忠實讀者一直看到2000年了。在她回伯奇伍德莊園的路上,她斷定,如果英國能在這場戰爭中取得勝利,那麽這場勝利之中,也有全國各地的平民百姓的一份功勞,他們就像剛剛那群聚集在村政廳裏的民眾一樣,那群心誌堅定、心靈手巧的女性,她們個個昂著頭,直麵艱難險阻,絕不屈服。

於是,在過去三天的大部分時間裏,朱麗葉都懷揣她們的信念,坐在臥室窗下的那台打字機前。盡管坐在這裏辦公不是最舒服的——用來擺放打字機的梳妝台很漂亮,可是台麵底下留給腿部的空間並不充裕——但朱麗葉還是覺得很喜歡。這裏有芬芳的金銀花和鐵線蓮,它們的藤蔓從敞開的窗戶爬進來,攀在窗簾的係帶上;這裏有放眼望去令人元氣滿滿的美景,可以俯瞰果園,遙望村莊,尤其是看得見小路盡頭的教堂墓地。那座石砌的教堂曆史悠久,周圍的庭院雖小,卻很漂亮:裏麵爬滿了常春藤,被青苔覆蓋的墓碑點綴其間。朱麗葉還沒有機會去那邊看看,但這已經被列入了她的待辦事項。

有時,天氣實在太好,讓人無心待在屋子裏,朱麗葉就拿著筆記本到花園裏去。她會找一處陰涼地,趴在草地上,單手支著頭,一會兒在本子上匆匆寫下幾筆,一會兒咬著鉛筆頭冥思苦想,與此同時,還暗暗監視著孩子們的一舉一動。他們似乎適應得還不錯:笑鬧玩耍,胃口還很好。和往常一樣,他們動不動就爭吵不休、扭作一團,跑來跑去的咚咚聲常常不絕於耳,弄得她有點要抓狂。

朱麗葉決心要為了孩子們一直堅強下去。在他們一家人所在的這架小飛機上,她是掌控一切的飛行員。無論她有多麽猶豫;無論她在夜裏熄滅煤油燈後,清醒地躺在漫長的黑暗中,被多少疑問扼住了喉嚨到喘不過氣來;無論她有多麽擔心,怕自己會做出錯誤的選擇把孩子們給毀了。無論如何,她都有責任讓孩子們在第二天感到安全無虞。沒有艾倫在,這份肩上的擔子要重得多。身為家中唯一的大人,並不容易。

大多數情況下,她都能做到遇事要微笑以對。但是周三晚上,卻出現了令她笑不出來的一刻。她本以為孩子們都在外麵的草地上,就在後院的花園後麵,而她一直坐在梳妝台前,努力想要在晚飯之前把需要交給塔利斯澤爾先生的那篇文章寫完。參加完周一的見麵會之後,她一直深信,自己這位頂頭上司是有大智慧的人:生活在伯奇伍德,同時又參加了萊赫雷德地區婦女誌願小分隊的那些形形色色、令人著迷的女士,她們給朱麗葉帶來了極為寶貴的靈感,朱麗葉決心用精彩的文章來回饋她們無私的分享。

她一直在寫關於伊莫金·斯蒂芬斯的女兒的故事,在用她細膩的筆觸描繪那激動人心的一刻:年輕的女人透過廚房的窗戶不經意間向外瞥了一眼,結果看到她的戀人——那個據說已經無望生還的男人——正沿著花園小徑朝她這邊走來。朱麗葉的手指飛快地按在打字鍵上,可她的手速太快,打字機的字錘似乎要跟不上她的速度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之中,與她在用筆墨刻畫的那個年輕女人感同身受:她扯開圍裙,奔向門口,與此同時,她在警告自己,別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猶豫著,不願去證明自己看錯了;接著,她聽到了鑰匙在門鎖裏轉動的聲音。當寫到伊莫金的女兒投入戀人的懷抱時,朱麗葉因為自己的這顆心而不知所措:數月來的擔憂和等待,她的疲憊,一切的變化。她放下了心防,就短短的一刻裏。

“媽?”有聲音從她身後傳來,然後逐漸靠近,“媽媽?你在哭嗎?”

朱麗葉的身子僵住了,她的胳膊肘支在梳妝台上。剛剛,她正雙手掩麵地嗚咽著。她盡可能平靜地屏住呼吸,說道:“別傻了。”

“那你在做什麽?”

“當然是,在思考。怎麽了?你是怎麽思考的?”然後,她轉過身來,微笑著把鉛筆輕輕朝女兒一拋,說道,“小比婭!你見我哭過嗎?”

然後是蒂普。他令人擔心,不過一直如此。朱麗葉還在試著想清楚,是否又有了別的什麽事要讓她擔心了。她就是太愛他了——並不是她對他的愛更甚,而是她對他的愛有別於對其他人的愛。最近他常常單獨行動。(“多好啊,”她心裏的艾倫說,“他能自己拿主意。再好不過了。他有創造力,瞧著吧,等他長大了,會成為一名藝術家。”)他玩的遊戲是這樣的:把玩具小兵排好隊,再把它們都撞倒,帶著它們去花園和房子的安靜角落裏執行秘密任務。朱麗葉非常肯定,她看到他在四下無人的時候自言自語。她把大樹都尋了個遍,想要看看小鳥在哪兒,他似乎也在找小鳥,不過是在房子裏。樓梯上有一處地方很溫暖,他似乎尤其喜歡那兒。有那麽一兩回,朱麗葉發現,自己正躲在角落裏監視蒂普。

有一天,他正跪在後花園的一棵蘋果樹下,她悄悄爬過去,坐到他身旁。“你在和誰說話?”她說的時候想要顯得自己是隨便一問,可是,她自己都聽得出來,這話問得有些不自然。

“柏蒂。”

朱麗葉抬頭看了看樹冠:“小鳥在樹上嗎,親愛的?”

蒂普盯著她,仿佛是覺得她瘋了。

“還是說,它已經飛走了?也許是媽媽嚇著它了?”

“柏蒂不飛。”

“不飛嗎?”

他搖了搖頭:“她走路,跟你和我一樣。”

“這樣啊。”一隻在地麵上蹦躂的鳥。這樣的鳥,從某種程度來說,倒也有。“那也唱歌嗎?”

“有時候唱。”

“你在哪兒遇到這隻小鳥的?在樹上嗎?”

蒂普對他的士兵微微皺眉,似乎是想弄明白,這個問題到底是什麽意思。然後,他衝著房子聳了聳肩。

“在房子裏遇到的?”

他點了點頭,還在擺弄他的士兵。

“它在房子裏做什麽呢?”

“她住在那兒。有時住在花園裏。”

“我知道。”

他猛地抬起頭:“是嗎?你能看見她嗎,媽媽?”

朱麗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考慮過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是啊,她也能看見他想象出來的那位朋友。盡管她願意相信,他隻是憑空虛構了一個玩伴,在周遭發生巨變的時候,給自己帶去些安慰。但是,讓這種錯覺越發離譜,似乎已經超出了她的底線。“不能,親愛的,”她說,“小鳥是你的朋友,不是媽媽的。”

“不過,她喜歡你,媽媽。她告訴我的。”

朱麗葉覺得心在發疼:“那可真好,親愛的。我很高興。”

“她想幫你。她說,我應該幫你。”

朱麗葉再也忍不住了。她把這個小男子漢抱在懷裏,摟得緊緊的,感覺到他的小胳膊、小腿兒都在她懷裏,他這麽小、這麽暖,生活中有那麽多坎坷在等著他邁過去,他是如此依賴她——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可憐的兒子。

“你在哭嗎,媽媽?”

該死!又丟人了!“沒有,寶貝兒。”

“我感覺到你在發抖。”

“沒錯。但那不是悲傷的眼淚。我是個非常幸運的媽媽,生了你這麽個小家夥。”

那天入夜後,又過了一陣子,孩子們都睡熟了。他們熟睡的臉龐,看上去更像是他們小時候的模樣,更稚嫩些,一個個都嘟著小嘴兒。朱麗葉悄悄出了門,外麵已經能感覺到絲絲涼意。她走在河邊,來到碼頭,停了下來。她可以在碼頭上坐一會兒,回望莊園裏那棟房子。

她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口吞了下去。

她還記得1928年她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艾倫那天,自己是多麽的憤怒。

不過,她當時以為,自己是因為艾倫不懂她,才會感到憤怒。現在,她意識到,那並不是憤怒,而是恐懼。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空虛,感覺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那種感覺,跟幼稚的自暴自棄真是太像了。這也許可以解釋,她為什麽會表現得像個孩子,就那樣負氣地一走了之。

哦,真想回到過去,重頭來過,再體會一遍其中的五味雜陳。那一天。那之後的第二天,第三天。她和艾倫的生活中有了比婭,然後是雷德,再然後是蒂普。他們三個都在長大,現在都不再黏著她了。

朱麗葉把酒倒滿。人生沒有回頭路。時光一去不回頭。而且,它一直往前走,從不停下腳步,甚至讓人來不及思考。時光倒流唯有一途:回憶過去。

那天,她回到天鵝小棧的客房,在兩人親吻了彼此、解開了心結之後,他們倆躺在小**,床頭和床尾的欄杆上都有漂亮的鐵藝裝飾。艾倫捧著她的臉頰,望著她的眼睛,莊嚴地發誓說,他再也不會建議她拋下工作,再也不會以這樣的方式,讓她感覺受到了羞辱。

朱麗葉在他的鼻尖上落下輕輕一吻,發誓說,如果他想去賣鞋,她再也不會攔著他,會同意讓他放棄表演的。

星期五早上,朱麗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為《阡陌傳飛鴻》寫的專欄文章最後通讀一遍,然後電匯給塔利斯澤爾先生。這篇稿件暫定的題目是《婦女作戰室——相約國防部的下午時光》,她把中指疊在食指上,期待這個祝好運的手勢能給自己帶來一些運氣,但願編輯大人同意使用這個標題。

朱麗葉對這篇文章的完成情況還算滿意,她愉快地決定,撇開她的打字機,休息一上午。蒂普正在花園裏擺弄他的玩具士兵,在另外兩個孩子的一再堅持下,她跟著姐弟倆去了後院的田間穀倉。有一樣東西,他倆非要給她看看。

“看!一條船。”

“喲,喲。”朱麗葉笑著說。

她跟孩子們解釋說,十二年前,她瞥見過一條小木船,也是係在那幾根椽子上。

“就是這條船?”

“我想是的。”

雷德已經急急忙忙地上了梯子,往閣樓上爬。現在,他正興奮地單手把著梯子,看得朱麗葉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媽媽,咱們可以把它放下來嗎?說咱們可以,求你啦!”

“小心點兒,雷德。”

“我們會劃船,”比婭說,“而且,這兒的河水不太深。”

她想到了蒂普,想到了關於小女孩溺水的事,還想到了危險。

“求你了,媽媽,求求你了!”

“雷德,”朱麗葉厲聲說道,“你會摔下來的,然後就得打上石膏,那也就意味著,你的夏天結束了。”

他自然是沒把她的警告當回事,反而開始在梯子的橫檔上直蹦躂。

“下來,雷德,”比婭不悅地責備道,“你把梯子占了,媽媽怎麽上去看?”

雷德趕緊從梯子上下來。趁著這會兒工夫,朱麗葉從下麵打量著小船。艾倫就在她的身後,他輕柔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提醒她,一旦嬌養這幫小家夥,結果隻會把他們寵成麻煩:“如果你的保護欲太強,你會把他們變成討人厭的膽小鬼的。到時候咱們怎麽辦?他們會甩都甩不掉!一個個優柔寡斷、擔驚受怕的,那咱倆的後半輩子可就都毀了,哪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嗯,”好半天,朱麗葉才說,“我看呢,如果咱們能把它解下來,而且,如果它不漏水的話,倒也沒什麽理由不讓你們倆把它搬到河邊去。”

聽了這話,孩子們高興壞了。還沒等朱麗葉從梯子上下來,雷德就朝纖細苗條的比婭撲了上去,硬是一把摟住了她。朱麗葉發現,這條船連著一係列的繩索和滑輪,這套懸掛係統雖然有些生鏽,但仍然可以正常工作。椽子上有個鉤子,綁著這條船的繩子就係在鉤子上。她把鉤子上的繩索解開,讓繩索的一頭落到地麵上。接著,她也回到地麵上,轉動絞盤,把船慢慢地放下來。

朱麗葉十二年前就瞥見過這條船,她原本暗自想著,這條船肯定因為閑置多年而無法使用了。但是,盡管裏麵滿是蜘蛛網,還積了厚厚一層灰,仔細檢查過船底之後,倒也沒發現什麽大問題。船身是幹透的,沒發現哪塊木頭有腐爛的跡象;似乎這條船在什麽時候曾被人仔細修理過。

朱麗葉用指尖撫過船身和船底相接的地方,這時,她突然注意到一樣東西。它在一道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嗯,媽媽?”雷德拽了拽她的襯衫,“咱們可以把它搬到河邊去嗎?可以嗎?求你啦!”

那樣東西深深卡在船板的縫隙裏,但朱麗葉還是把它摳了出來。

“是什麽?”比婭問著,踮起腳,想隔著朱麗葉偷看兩眼。

“一枚硬幣。一枚古老的硬幣。應該是,兩便士。”

“值錢嗎?”

“我覺得不值錢。”她用拇指蹭了蹭硬幣的表麵,“但它很漂亮,是吧?”

“誰在意這個呀?”雷德急得直跳腳,“這船可以下水嗎,媽媽?可以嗎?”

身為母親,朱麗葉必然會有這樣那樣的擔心,心裏不時嘀咕著“萬一出事兒呢?”但她還是把殘留的一切憂慮都強行壓了下去。在這條小船能否下水的問題上,她拍了板:狀況良好,可以下水。她幫著他們把小船一直抬到田邊,然後就站在後麵,看著姐弟倆費勁兒地一左一右抬著小船,一路搖晃著越走越遠。

朱麗葉回來時,蒂普還在前院的花園裏。陽光照在那棵楓樹上,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他又直又軟的金發上留下一片片銀色的斑點。他又把木頭士兵帶了出來,正在玩一個工程浩大的遊戲,把一大堆木棍、石頭、羽毛和各種有趣的小玩意兒擺了一圈。

她注意到,他嘴裏一直念叨個不停。她走近時,他開懷地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讓這天都變得更亮堂了,也讓太陽、讓未來更加耀眼。直到,他把頭一偏。她這才意識到,他是在聽著什麽,但朱麗葉卻聽不到。一瞬間,剛剛那笑聲帶來的光亮盡數被陰影吞噬了。

“是什麽有趣的事嗎,小蒂皮?”她說著,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

他點了點頭,選了一根羽毛拿起來,在指尖上繞來繞去。

朱麗葉把落在他膝頭的一片幹樹葉拂掉:“給我說說——我喜歡聽笑話。”

“不是笑話。”

“不是嗎?”

“是柏蒂。”

不出朱麗葉所料,可就算料到了,她還是心中一緊。

他繼續說道:“她把我逗笑的。”

朱麗葉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說道:“那,也不錯,蒂皮。如果你要和人相處,很重要的一點是,選那些能讓你開懷大笑的人。”

“爸爸能讓你開懷大笑嗎,媽媽?”

“在這方麵,他比任何人都強。也許,你們三個除外。”

“柏蒂說——”他突然不說了。

“怎麽了,蒂皮?她說什麽啦?”

他搖了搖頭,注意力都放在他擱在腿上翻來翻去的那塊石頭上。

朱麗葉改變了一下策略:“她現在和我們在一塊兒嗎,蒂普?”

他點頭。

“就在這兒?坐在地上?”

他又點了點頭。

“她長什麽樣?”

“她的頭發很長。”

“是嗎?”

他抬起頭,注視著正前方:“紅色的頭發。她的裙子也很長。”

朱麗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坐直了身子,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好,小鳥,”她說,“很高興咱們終於見麵了。我叫朱麗葉,是蒂普的媽媽,我一直想謝謝你。蒂普跟我說,你告訴他,他應該幫我,我隻想讓你知道,他一直都是個非常乖的好孩子。晚上會幫忙洗碗,還會跟我一起把衣服疊好,而他的哥哥和姐姐,就知道整天撒野。蒂普真的讓我感到無比自豪。”

蒂普把小手塞到她的手裏,朱麗葉緊緊地握了一下。

“為人父母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風中傳來艾倫開朗的聲音,“打比方說,有個飛行員,駕駛的飛機中彈了,機翼上都是彈孔,這個飛行員的眼睛又被蒙著,那該什麽辦?隻有聽天由命唄。當父母的,就跟這個飛行員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