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太陽剛升起來,孩子們便起床了。朱麗葉躺在**,聽著他們興奮地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在看到晨光、聽到鳥鳴、發現花園裏的美景時,大呼小叫,磕磕絆絆地往屋子外麵跑。她覺得腦袋因為昨晚的威士忌變得混漿漿的,於是就裝作還沒醒,打算盡可能在**多賴一會兒。直到感覺有人就快要貼到她臉上了,她才終於承認自己醒過來了。她睜眼一看,原來是弗雷迪,正趴在她身上,湊得特別近,這讓他那張本就圓乎乎的臉蛋兒顯得大了好幾圈兒。

現在,這張臉蛋兒看起來開心不已,咧著嘴角,露著他的豁牙子,連他臉上的雀斑都顯得興奮起來,一雙黑眼睛直放光。他的嘴邊,不知怎的,還沾了些麵包屑。

“她醒了,”他喊道,震得朱麗葉直咧嘴,“快起來,媽媽,咱們必須到河邊去。”

河邊。對了。朱麗葉偏了偏頭,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外麵的天空藍得出奇。弗雷迪正使勁兒拽著她的胳膊。她勉強點了點頭,強顏歡笑,雖然那個笑容隻能算是勉強扯了扯嘴角。即便如此,這也足以讓他興奮地大叫一聲,蹦蹦跳跳地離開了房間。

想要跟雷德解釋清楚,是不可能的,因為在他的小腦袋瓜裏,這個世界上的美好時光無窮無盡,他對此深信不疑。但朱麗葉可不是在度假,她已經約了當地的婦女誌願小分隊,十一點的時候要去和她們見麵。她還指望著能借此機會找到一個切入點,完成她為《阡陌傳飛鴻》欄目寫的第一篇專欄文章呢。即便如此,一大早就被叫醒的唯一好處——不管怎麽說,人總得往好處想——就是在她去工作之前,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倒是出乎意料。

朱麗葉匆匆穿上一件帶圓點的棉質襯衫,因為這件襯衫伸手就能拿得到。她係上褲腰帶,然後用手指順了順頭發。她在浴室裏用冷水洗了把臉,沒花幾分鍾就準備妥當了。她的打扮很隨意,但適合她。來到樓下,她拿起哈米特太太的籃子,把麵包和奶酪都裝了進去,便帶著三個孩子出了門,走的還是昨晚她選的那條石板路。

蒂普穿著一條褪了色的工裝褲,褲腿至少短了一英寸。他走起路來像是上了發條的玩具娃娃,不太穩當地往前衝著,兩條小短腿拚命倒騰,在哥哥和姐姐的身後追著跑。他們穿過草地,朝通往河邊的那條小路跑去。比特麗斯在車道盡頭的穀倉前停了下來,她身後的穀倉又大又舊,是石頭砌成的。她展開雙臂,蒂普朝她跑了過去,就快跑到她身前時,猛地撲進她懷裏。她把他往身後一甩,讓他爬到她的背上去。身為三個孩子中的老幺,可真是有福氣——既有哥哥,又有姐姐,雖然吵吵鬧鬧,但都比他大上幾歲,他隻要等著受寵就行了,有這樣的家人,他還真是幸運。

孩子們遇上了一群鵝,他們從鵝群身邊飛馳而過時,大鵝慌慌張張地直往後退。雷德留下一串爽朗的笑聲,他的歡樂不過是因為自己正在陽光和微風中奔跑,他的皮膚被陽光照耀著,他的發絲間有微風掠過。他們看上去不再像她的孩子,這令朱麗葉再度驚訝於這裏和倫敦的不同。倫敦是三個孩子所知道的唯一的家,那是他們的世界,是他們的父親執意選擇的歸屬。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倫敦人,不論去哪兒都帶著一隻木質煙鬥,皺著眉,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她當時覺得,這人有些驕傲自大——雖有才華,但那副胸有成竹的架勢簡直不可思議,還很愛顯擺,甚至言談舉止間或是對任何事情的看法中都有些浮誇。認識的時間久了,經曆了她在克拉裏奇酒店[17]因為旋轉門而發生的那件倒黴事之後,她才知道,在他的諷刺挖苦之下,跳動著一顆火熱的心。

她現在已經趕上了孩子們,他們依次爬過柵欄旁邊那個長滿了常春藤的木質梯子,然後沿著河邊向西走去。岸邊停泊著一艘紅色的運河船,這讓朱麗葉隱約想起,附近有一個水閘或是攔河壩。她在心裏記下,找一天帶著孩子們去那兒玩。如果艾倫在這裏,他也會提議這樣做。他會說,領他們去看看運河上的水閘是怎麽工作的,那該有多棒啊。

大船的後甲板上站著一名船員,他的身上有一股海水的味道,蓄著胡子,戴著尖頂帽。他向他們點了點頭,朱麗葉也向他點頭致意。沒錯,她想,到伯奇伍德莊園來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他們在這裏都會過得更好,換個環境會讓他們在經曆了那些令人恐懼的事情之後,得到一些安慰。

男孩們在前麵開路,比婭放慢了腳步,走在她的身旁:“你和爸爸來這兒度蜜月時,就沿著河邊走的這條路嗎?”

“是啊。”

“從這兒能走到碼頭?”

“沒錯。”

“我的碼頭。”

朱麗葉微笑著:“是的。”

“你們當時為什麽來這兒?”

她轉頭看著女兒。

“來這個村子,”比婭解釋道,“來這兒度蜜月。大家不是通常都去海邊嗎?”

“哦,原來是問這個。我也不知道,現在很難記起來了。”

“也許是有人告訴你們的?”

“也許吧。”朱麗葉蹙眉思索著。當時的很多細節她都還記得,但其他事情卻完全記不起來,這很奇怪。比婭說得對:很可能是某個人——朋友的朋友——給他們提了這個建議,甚至可能還提到了那家小棧的名字。在劇院裏,事情通常如此。在更衣室裏,或是在後台排練劇本時,聊上幾句。或者,最有可能的是,在演出之後,在貝拉爾多酒吧喝上一品脫啤酒之後。

不管當時是怎麽回事,他們反正是給天鵝小棧打了電話,預訂了那個小房間。中午辦完婚宴之後,她和艾倫下午就動身,從倫敦來到了這裏。在從雷丁到斯溫頓的途中,朱麗葉把她最喜歡的鋼筆弄丟了。當她說一些記憶就像電影一樣揮之不去時,便是在指這件事,因為那年乘火車來這兒的一路上,都發生了什麽事,她依舊覺得曆曆在目。她在火車上匆匆在日記本上寫下的最後幾筆,是對一條西高地白梗的描述。那條小狗就和她隔著一條過道,她一直在觀察它。艾倫向來喜歡狗,他在和一位戴著綠色領巾的男士聊天——那是小狗的主人珀西瓦爾先生。一說起這條可憐的小獵犬,他就滔滔不絕,說它得了糖尿病,為了保證健康,還得給它注射胰島素。朱麗葉一直在做筆記,這是習慣使然。她覺得這個男人很有趣,她很清楚,自己正打算寫的那個劇本裏,就該有這麽一號人物。但接著,她感覺到一陣惡心。她忍了又忍,還是衝去了廁所。再接下來,就是艾倫頗為緊張,正要去看看她怎麽了,車就到了斯溫頓站——列車上喧鬧聲四起,她的鋼筆就被忘了,沒能收起來。

朱麗葉衝著一顆圓形的小石頭踢了一腳,然後看著它在草地上掠過,消失在水中。他們就快到碼頭了。在明亮的陽光下,她看得出,經過十二年的光景,碼頭又破敗了不少。她和艾倫曾並肩坐在它的盡頭,腳尖在水麵劃下一道道波紋。現在,朱麗葉覺得自己也說不準還能否信得過這個碼頭,能否相信它經得住自己的體重。

“是這兒嗎?”

“是,碼頭就這麽一個。”

“再給我講一遍,他是怎麽說的。”

“他很高興。他說,他終於要有女兒了,他一直都盼著有個女兒。”

“他不是這麽說的。”

“是這麽說的。”

“是你編的。”

“不是。”

“當時天氣怎麽樣?”

“陽光燦爛。”

“你們在吃什麽?”

“司康餅。”

“他怎麽知道我是個女兒?”

“啊……”朱麗葉笑了,“比起上次我給你講這件事,現在的你更聰明了。”

比特麗斯微微低下頭,掩飾著她的歡喜,而朱麗葉在努力克製著自己那股衝動,她想趁著自己還可以抱抱這個小家夥的時候,把她擁入懷中,她是那麽敏感,像個小大人兒。但她知道,自己的擁抱不會受女兒待見。

她們繼續往前走,比特麗斯摘了一朵蒲公英,輕輕一吹,把連著孢子的一絲絲絨毛吹向四麵八方。這幅畫麵是那樣飽含自然的力量,又那樣如夢似幻,這讓朱麗葉也想照著做。她發現了一朵完美無缺的蒲公英,在根莖上一掐,把它摘了下來。

比特麗斯說:“你告訴爸爸我們搬到這兒來的時候,他說什麽了?”

朱麗葉想了想,她一直跟自己說要對孩子們講真話:“我還沒告訴他呢。”

“你覺得他會怎麽說?”

說她顯然是瘋了?說孩子們和他們的爸爸一樣,都是城裏的孩子?說她這個人一直都太浪漫?頭頂傳來一陣熟悉的、幾乎快被遺忘的唧啾啼叫,朱麗葉倏地停下腳步,伸手碰了碰比婭,讓她也去注意。“聽!”

“是什麽聲音?”

“噓……是雲雀。”

她們靜靜地站了幾秒鍾,比特麗斯眯著眼睛仰望藍天,搜尋著那隻在遠處盤旋的鳥兒,而朱麗葉盯著女兒的臉龐。比婭聚精會神的時候,眉眼間看起來尤其像艾倫:鷹鉤鼻,鼻梁上有幾條淡淡的細紋,一對眉毛又濃又密。

“在那兒!”比婭睜大了眼睛,伸手一指。雲雀現身了,像德國那位希特勒先生派人投下的燃燒彈一樣,朝地麵猛地俯衝過來。“嘿,雷德,蒂皮,快看!”

兩個小男孩轉過身來,順著姐姐指的方向看過去,瞧見了正在俯衝的鳥兒。

很難想象這個雙腿修長、如今已經十一歲半的姑娘,就是十多年前那個讓人在這裏鬧出亂子來的小生命。

經過火車上的那段小插曲,朱麗葉設法使艾倫平靜了下來。她借口說是因為午餐時吃了太多油膩的食物,再加上列車在行進之中,她卻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筆記本上,沒往窗外看,所以有點暈車。不過,朱麗葉知道,她很快就會把真相告訴他。

蜜月的第一天早上,天鵝小棧的哈米特太太隻是善意地一問,便毀了她的興致。“你的預產期是什麽時候?”她微笑著問道,一邊把裝著牛奶的罐子放在早餐桌上。朱麗葉當時一定是把一切都擺在了臉上,因為這位旅館老板娘在她的鼻子上點了點,又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向她保證,會幫她保守秘密。

那天晚些時候,她和艾倫發現了碼頭,哈米特太太送了他們一個野餐籃——說是“包含在蜜月套餐裏的”——朱麗葉喝著保溫杯裏的熱茶,吃著味道還挺不錯的司康餅,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了艾倫。

“孩子?”艾倫迷惑地把目光從她的眼睛移到她的腰腹上,“你是說,在肚子裏?現在嗎?”

“大概是。”

“天呐!”

“是啊。”

不得不說,他聽到之後很高興。朱麗葉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有點輕鬆起來。自從護士證實了她的擔憂,她就一直在想,這個小生命的未來是多麽脆弱。但他現在輕易便接受了孩子的存在,這讓她想象中的那幅恐怕一碰就碎的圖景,變得堅實起來。可接下來:

“我會去找個地方上班。”

“什麽?”

“要知道,有些事情我是可以做的。”

“我當然知道。你是愛丁堡以外英國最棒的麥克白。”

“我是說真正的找份工作,朱爾斯,像個普通人一樣。找份能賺錢的工作。”

“賺錢?”

“這樣你就可以待在家裏,撫養孩子,當媽媽。我可以……去賣鞋。”

她不太確定自己接著說了什麽話,隻知道保溫杯掉了,茶水燙傷了她的大腿,然後她在碼頭的盡頭掙紮著站了起來,邊說邊使勁兒地比畫著,解釋說自己無意待在家裏,說他不能強迫她,說有必要的話自己可以帶著孩子出去工作,說那樣的日子也會讓他們知道是有幸福可言的,說他們能應付得來。他們沒把這些告訴比特麗斯,這自不必說。

朱麗葉像個旁觀者一樣,聽著自己的聲音——她覺得自己說得很清楚,很堅決——然後,艾倫伸手抓住她,說道:“看在老天的分兒上,朱麗葉,坐下!”她想了想,朝前邁了一步,然後聽到他又說了一句,“你懷孕了,必須小心點兒。”這是致命的一句話。她覺得,他的話像掐住了她的脖子,令她呼吸急促。她知道,她必須離開,離開這兒,離開他,她需要找地方呼吸些新鮮空氣。

她氣呼呼地沿著河邊走開了,和他們來時的方向正相反,不去理會叫她回去的艾倫,徑直朝著地平線那邊的一小片樹林走去。

朱麗葉沒有哭,她通常是不哭的,從六歲起她就沒再哭過。當時,她父親去世了,她母親告訴她,她們要離開倫敦,去謝菲爾德和外婆一起住。可如今,她覺得自己怒火中燒,艾倫看待事情竟會如此剛愎自用——他要她放棄工作,每天待在家裏,他自己出去謀生當個……當個什麽?賣鞋的?——這讓她感到鬱悶得喘不上氣來,就好像一切都在天旋地轉中離她而去,她自己就要分崩離析了,宛若縷縷輕煙,隨風消散。

不知不覺中,朱麗葉已經來到了樹林旁邊,她突然有一種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衝動,於是徑直走進了樹林。她發現了一條窄窄的小路,路麵的小草都被踩平了,應該是常有人從這條小路上經過。這條小路不再順著河水的方向,她本以為,走這條路可以繞一圈,走到村子的另一側,可以回到天鵝小棧的附近,但朱麗葉向來辨不清方向。她在樹林裏越走越深,一路上,她的思緒如雷鳴般在她耳邊轟鳴不斷。當她終於走出樹林再次走在陽光下的時候,她根本就沒在村子的邊緣。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更糟糕的是,她突然覺得惡心

得厲害,想要抱著離她最近的一棵樹,吐上一通——

“啊——!”

朱麗葉嚇了一跳。雷德正朝她飛奔而來,雙臂展開著:“媽媽,我是英國戰鬥機,你是德國轟炸機。”

她本能地轉身躲開了他。

“媽媽,”他生氣地說,“你這麽做也太沒有愛國精神啦。”

“對不起,雷德。”她開口說道,但他馬不停蹄地跑開了,並沒聽到他身後的那句道歉。

她注意到,比婭遠遠地走在前麵,就快走到那片小樹林了。

朱麗葉感到有些失望:十多年來,那個碼頭一直是他們一家人的故事中的一段小插曲,她一直盼望著能有一天把女兒帶回這裏來看一看。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麽——不是那種讓人肅然起敬的感覺,不是那樣的,而是某種別的什麽。

“你在難過嗎,媽媽?”

在她身邊的是蒂普,正抬頭看著她,眼中盡是關切的神色。

朱麗葉笑了:“有你在家的時候,我從來不難過。”

“我們現在沒在家。”

“是啊,你說得太對了,是我又犯蠢了。”

他把小手塞進她的手裏,一起朝另外兩人那邊走。朱麗葉總是驚奇地發現,三個孩子的手和她自己的手可以那麽完美地彼此契合,這樣簡簡單單的舉動是那麽溫暖。

在河的另一邊,一大片麥田閃著金黃的光。泰晤士河在靜靜流淌,蜜蜂在青草間尋著三葉草,可與此同時,正進行著一場戰爭,這讓人難以置信。當然,村子裏是可以看出打仗的跡象的:街道名全都不見了,窗戶上縱橫交錯地貼著膠帶,朱麗葉之前在電話亭上還看到貼著一張海報,提醒過往的行人,大家都應該為了勝利奮戰到底。他們甚至把阿芬頓的白馬遮掩起來,以免敵軍飛行員利用這幅山丘上的巨幅畫作尋找返航路線。但此時此刻,在這片平緩的河灣上,一切都令人難以置信。

蒂普在她身旁輕輕歎了一口氣,朱麗葉這才發現,他要比平常安靜得多。她還發現,昨天晚上掛在他臉上的黑眼圈還沒散,他的眼睛底下依舊一片烏青。

“睡得還好嗎,小寶貝兒?”

蒂普點了點頭。

“換床睡總會有點不舒服的。”

“是嗎?”

“是啊,但隻是一開始。”

他似乎在琢磨這件事:“你也覺得不舒服嗎,媽媽?”

“哦,是啊。我是大人,所有事情對我們大人來說都不怎麽舒服。”

“但隻是一開始?”

“是的。”

聽到這話,蒂普似乎鬆了一口氣,這讓人很貼心,但也有些讓人不安。

朱麗葉並不覺得,她一番安慰的話語會在他心裏起多大作用。她瞥了一眼遠處正大步流星往前走的兩個孩子。她很肯定,那兩個小家夥誰都沒問她,晚上睡得好不好。

“小熊維尼玩的小木棍!”蒂普鬆開手,在草叢裏撿起一根幾乎完全被青草遮住的樹枝,是銀灰色的,細細的一根。

“哦,是啊。還真撿到寶貝啦。多漂亮啊!”

“很光滑。”

“是柳枝,我覺得。也可能是樺樹枝。”

“我要看看它能不能漂起來。”

“小心些,別靠河邊太近了。”她邊說邊撫弄著他的頭發。

“我知道。不會靠太近的。那裏的水深。”

“那是當然。”

“女孩兒就是在那兒淹死的。”

朱麗葉嚇了一跳:“親愛的,沒人淹死。”

“有的,媽媽。”

“我肯定,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她是從船上掉下去的。”

“誰從船上掉下去的?你怎麽知道的?”

“小鳥柏蒂告訴我的。”然後,他微笑著,他那個憂心忡忡、一臉嚴肅的小兒子笑了。話音剛落,他便飛快地朝他哥哥和姐姐那邊跑了過去。那兩個孩子正在為了兩根長木棍爭吵。蒂普將自己手中的小木棍舉過頭頂,像打了勝仗似的揮舞著。

朱麗葉看著他離開。

她發現自己在咬指甲上支棱出來的一小根刺。

她不知道哪一點更令人驚慌:是他談論起死去的女孩兒,還是他是從長了一身羽毛的小朋友那裏得知的這條消息。

“他不過想象力豐富罷了。”艾倫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

“他一直在和小鳥說話。”朱麗葉低聲回答道。

她把眼睛、額頭和太陽穴都揉了一遍。她還在因為昨晚喝多了而腦袋嗡嗡作響,要是能讓她回去,貓起來再睡上幾個小時,再睡上幾天,讓她幹什麽都行。

她緩緩地長舒一口氣,決定把擔憂先放在一邊。以後會有時間仔細想想這件事的。蒂普現在趕上了他的哥哥和姐姐。雷德在田野上追著他跑,蒂普開心地回頭看了一眼,而他的哥哥正裝模作樣地要抓到他。他就跟普通的小男孩一樣(“他就是普通的小男孩。”艾倫說)。

朱麗葉看了眼手表,發現已經快八點了。她輕輕聳了聳肩膀,向孩子們走去。他們這會兒都在小樹林的邊上等著她。

朱麗葉走到他們跟前,揮手示意他們跟著她到樹林裏去。孩子們繼續著他們打打鬧鬧的遊戲,一個個都假裝自己是騎士,手握利劍,和敵人一決高下。朱麗葉又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天:她氣衝衝地拋下艾倫,第一次踏上這條小路……

現在,她所在的位置不是村子的中央,這很明顯;相反,她正站在一塊麥田的邊緣,麥田裏,每隔一段距離就堆著圓圓的一大捆幹草。遠處,隔著另一塊麥田,有一個石頭砌的穀倉。再往遠處望去,她還能辨認出傾斜的屋頂。屋頂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尖角和好幾個煙囪。

朱麗葉歎了一口氣。太陽在天上掛得高高的,天熱得很。她最初的怒火已經偃旗息鼓,眼下成了一堆不過在冒著一丁點兒火星的煤渣,即便如此,她仍然覺得心裏憋屈難受。她開始費勁兒地穿過草地,朝遠處那棟房子走去。

想想看,艾倫對她的誤解竟然這麽深,他竟然會去想——哪怕就一秒鍾——她會放棄她的工作。寫作並不是她選擇去做的某件事;沒了寫作,她也就不再是她自己。他怎麽會沒意識到這一點?這個男人,可是她發誓要與之共度一生的人;這個男人,可是她曾經伏在耳邊,向其低聲傾吐自己最深藏的秘密的人!

她犯了個錯誤。一切都如此明顯。結婚就是個錯誤,而現在還會有個孩子,她和艾倫的孩子,一個小小的、無助的、很可能會吵吵鬧鬧的孩子。劇院裏可不歡迎小孩進去,那她最終的結局會和她媽媽如出一轍,盡數破滅的宏圖壯誌成了一張網,一張把自己困住的網。

也許,現在把一切都取消,還為時不晚?才過了一天。幾乎連二十四小時都不到。如果他們今天下午直接回倫敦,興許還來得及,可以去找那位給他們辦結婚手續的官員,在他還沒抽出時間到登記處把結婚注冊的信息備案之前,把結婚證書要回來。就好像事情從沒發生過一樣。

或許是感覺到了自己的未來風雨飄搖,她體內的那個小生命又讓她泛起一陣惡心,仿佛在說:“我在這兒!”

是啊。還有這個小生命在呢。他或者她,一個小不點兒,正在成長;等到有一天,在不久的將來,會被生下來。即便不嫁給艾倫,這個事實也改變不了。

朱麗葉走到了第一塊麥田的盡頭,打開一扇簡易木門,走進另一片麥田。她覺得口渴,她當時要是能想著把保溫杯帶著就好了。

她在第二塊麥田裏走了一半,穀倉現在跟她是平行的。對開的大門都敞著,她經過時,瞥見裏麵有一台很大的農用機——脫粒機,這個名詞出現在她的眼前——機器上方有一艘木船被吊在椽子上,顯然是被閑置多時了。

朱麗葉來到田邊時,金黃的作物一下子變成了夏日裏英國鄉村花園中生機盎然、水靈靈的綠色植物。花園就在房子後麵,那棟有兩個一模一樣尖角的房子。雖然籬笆多半都被茂密的黑刺李樹籬遮住了,但是隔著被鉸鏈連著的小門,朱麗葉可以看到一個鋪著礫石的庭院,院子中央種了一棵栗子樹。樹的四周是一圈被架起來的花圃,裏麵栽種的植物綠葉繁茂、花朵繽紛。

她繞著樹籬走過去,來到麥田的一角,然後踏上了一條土路。這條路給了她兩個選擇:向右轉,那是她一路過來的方向,她可以順著土路往回走;但朱麗葉轉向了左邊。黑刺李樹籬順著花園的邊界延伸開來,直到和房子一側的石牆相接。經過這棟房子,是另一扇門,一扇大鐵門,頂部呈拱形,門上有裝飾性的花紋。

在大門的另一側,是一條石板路,通往這棟漂亮雅致的房子的前門。朱麗葉停下腳步,細細品味著房子的外形和細節,處處都令她感到愉悅。她一向善於發現美,尤其是建築的美。有時候,一到周末,她就和艾倫坐火車去鄉下,或者從朋友那裏借輛車,在一個個小村莊的蜿蜒小路上閑逛。朱麗葉有一個筆記本,她會在裏麵迅速做好記錄:哪些屋頂輪廓是自己喜歡的,哪些石子鋪就的圖案是令她著迷的。她的這個愛好讓艾倫忍俊不禁,稱她為“花紋鑲嵌術女士”,因為她總會犯同一個錯誤:有太多次,她都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瓦片排列的圖案上去。

這棟兩層樓的房子是石頭砌成的,石塊都是苔蘚的那種青灰色。屋頂——鋪的也是石瓦片,但色調要暗上一兩個色號——讓人覺得極其滿意。頂端的瓦片很小,每往下一層,越靠近屋簷,瓦片的尺寸就越大。在陽光的照耀下,它們看起來斑紋浮動,像是在緩緩遊弋的魚兒的那一身鱗片。兩個尖角上各有一扇窗,朱麗葉扶著門,想離得更近些,仔細觀察。刹那間,她覺得自己在其中一扇窗子裏看到有什麽在動,但那兒什麽也沒有,不過是一隻鳥兒的影子一掠而過。

當她正在打量這棟房子時,被她用兩隻手貼著的大門打開了,就像是在邀請她進去。

朱麗葉毫不猶豫地走上了石板路,頓時覺得心滿意足。花園很美,大小適中,花木繁盛,幾麵石牆營造出一種被安安穩穩隔絕起來的感覺。香氣也令人陶醉:開到荼蘼的茉莉泛著淡淡花香,裏麵還混合了薰衣草和金銀花的芬芳。鳥兒在綠葉間飛來飛去,蜜蜂和蝴蝶圍著一大片花圃裏的花兒盤旋。

朱麗葉現在看到,她進來的那扇門是側門,因為房子前麵還有一條更寬的路,連著房子和一扇敦實的木門,就在房子正對麵的那道石牆上。這條更寬的小路兩旁栽種著尋常的玫瑰花,粉紅色的嬌嫩花瓣盡顯芳華。小路的另一端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日本紅楓,枝葉已經探出了前門,伸到了院子外麵。

草坪是一片亮眼的綠色,顏色稍稍深一些,朱麗葉不假思索地脫下鞋子,赤腳踩了上去。腳趾縫裏的青草,又涼又軟。她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天國——沒有比“天國”更合適的詞去形容了。

日本紅楓底下,有一處光影斑駁的草地特別誘人,朱麗葉走過去,坐了下來。當然,她是擅自闖進來的陌生人,但她敢肯定,擁有這樣迷人的房子和花園的人,一定也是位可愛至極的主人。

太陽暖融融的,微風輕輕柔柔,朱麗葉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陣倦意猛地襲來,她覺得昏昏欲睡,隻得選擇睡上一會兒。她近來總是這樣,總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犯困——自從她發現自己懷了孩子,便一直如此。

她把羊毛開衫疊成一團當枕頭,仰麵躺下來,把頭偏向房子那邊。她告訴自己,就休息幾分鍾,但陽光照在腳上舒服得很,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眼皮就打起架來,再也睜不開了。

朱麗葉醒來時,花了片刻工夫才想起來自己在哪兒。她睡得很香,沉而無夢,幾個星期以來她從未睡得這般踏實。

她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這時,她才發現院子裏不止她自己。

大門附近,有一個男人站在房子的角落裏。他年紀比她大,但也沒大多少,看起來不過年長她幾歲,但她一眼便看出,他心情沉重。他當過兵,毫無疑問。當過兵的人仍然會穿著製服,這些可憐的人,都被戰爭給毀了。他們這一代人將永遠隻包括他們自己。

他看著她,表情嚴肅,但並不嚴厲。

“對不起,”朱麗葉喊道,“我不是有意闖進來的,我迷路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隻是揮了揮手,什麽也沒說。從他的手勢來看,朱麗葉知道,自己沒惹上麻煩。她知道,他沒把她當成找麻煩的人,他清楚這個花園、這棟房子的魅力有多大,清楚這裏有種魔力,清楚在大熱天看到那棵楓樹底下的一片陰涼的草地時,從這裏經過的人所感受到的那股無可救藥的吸引力。

那個男人進了屋,他身後的門關了起來。他連一聲招呼也沒打,連一眼都沒朝這邊看。朱麗葉看著他離開,然後,她把目光收了回來,看著草地上的鞋子。她注意到,和剛才自己來到這兒時相比,這片陰影悄悄地移動過。她看了看表,距離她把艾倫一個人丟在碼頭上,已經過了四個多小時。

朱麗葉趕緊穿上鞋子,係好鞋帶,站起身來。

她知道自己必須走了。她甚至還不確定,現在這個位置距離村子有多遠。但是,離開這裏讓她覺得難受。她感到胸口一陣發疼,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她的身上束縛著她。她站在平坦的草坪中央,抬頭望著那棟房子,一片奇異的光彌漫開來,令一切顯得如此清晰。

愛——這就是她感覺到的,一種奇怪的、強烈的、無所不容的愛似乎正在她所見所聞的一切中流淌:被陽光照耀的葉子,樹下被遮住光的空地,用來砌這棟房子的大石塊,鳴叫一聲飛過頭頂的鳥兒。在這片光芒之中,她短暫地感受到信教之人在教堂裏必然會有的那番感受:那是一種沐浴在光明之中的感覺,那是一片源自篤定的光,篤定自己由內而外都被看得明明白白,自己屬於某個地方、某個人也被瞧得清清楚楚。那種感覺很簡單,它是明亮的、美麗的、真實的。

在她尋找回天鵝小棧的路時,艾倫一直在等她。朱麗葉上了樓,每一步都跨上兩道台階。她衝進房門,臉上因為室外的熱氣和她這一天的內心感悟熱乎乎的。

他站在有鉛欞條裝飾的窗戶旁,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條彎彎的河水。他的姿勢有些僵硬,顯得不大自然,仿佛是在聽到她要進來時,他才擺出這麽個姿勢來,上演了這準備就緒的一幕。他的表情看上去小心翼翼的。片刻過後,朱麗葉才記起,他們倆在碼頭上吵架了,自己一怒之下獨自離開了。

“先聽我說,”艾倫打破了沉默,“我想讓你知道,我從沒想過要建議你——”

朱麗葉搖著頭:“沒關係,你看不出來嗎?那都不重要了。”

“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

一切都在她心裏——問題看了個通透,也悟了個分明——但她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去解釋,她的身體裏隻有那股被注入的能量,泛著金色的光,讓她覺得再也無法承受。她奔向他,心中**澎湃、迫不及待,她伸出雙手,捧起他的臉龐,吻上他的唇,讓他們之間的敵意、依舊徘徊的戒備消失殆盡。他驚訝地想開口問她,她搖了搖頭,用一根手指壓著他的嘴唇。什麽話都不需要。任何話都隻會把事情搞砸。

此刻,無需言語。

現在,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