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40年夏

爐子後麵的架子上有一個綠色的舊鐵罐,他們在裏麵找到了火柴。火柴是被弗雷迪看到的,所以他興高采烈地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嚷嚷著自己贏了。弗雷迪的歡欣雀躍讓蒂普又煩人地哭了起來,朱麗葉正在費勁兒地想要把水壺底下的爐灶點著,她暗暗在心裏咒罵了一句。“我就來,馬上。”她說道,火柴終於把爐灶點著了。“哭鼻子有什麽用,蒂皮[13],親愛的。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她轉身看著仍在胡鬧的弗雷迪,“你可真行,雷德[14]。你比他大四歲呢。”

朱麗葉抹了抹蒂普的小臉兒,把上麵的眼淚擦幹,弗雷迪則繼續在手舞足蹈,出乎尋常地不為所動。

“我想回家。”蒂普說。

朱麗葉張嘴正想接著說,但被比特麗斯搶了先。“可是,你回不去,”她在另一間房間裏喊道,“因為什麽都沒了。沒有‘家’了。”

朱麗葉已經被磨得僅剩下最後幾絲耐性了。從倫敦來的一路上,她一直很開心,但那點兒開心快樂,現在看來似乎是不夠了。要解決她女兒身上那股青春期的尖酸刻薄勁兒,現在還不是時候,想必她的青春期來得有點早,至少提早了有一年吧?她朝蒂普那張長了一大片雀斑的小臉兒靠了過去,感覺到從他短促的呼吸中、從他麻雀一般瘦弱的肩膀上,突然傳來緊迫的焦慮感。“來幫我做晚飯,”她說,“如果我好好找一找,沒準兒還能給你找出一小塊巧克力來。”

為了歡迎他們一家,有人出於好意送來一個提籃。這個籃子是小酒館老板的夫人哈米特太太一手安排的:裏麵裝了一個新鮮的麵包、一塊奶酪和一塊黃油,草莓和醋栗裹在一塊平紋細布裏,一品脫香濃的牛奶,而且在最底下還有一小塊巧克力——真令人開心!

蒂普捧著他那塊巧克力,像隻流浪貓似的,找了個安靜的地方獨自療傷去了。朱麗葉做了一大盤奶酪三明治,他們幾個人可以分著吃。她從來就不善廚藝——遇到艾倫那會兒,她剛學會煮雞蛋,此後那些年月裏,她會做的總共也沒多出幾樣——但她自然是有法子解決這個問題的:把麵包切成片,薄薄地抹上一層黃油,鋪上奶酪,再重複以上步驟。

做三明治的時候,她瞥了一眼籃子裏附帶的手寫卡。哈米特太太用鋼筆穩穩地寫下了對他們一家的歡迎,並且邀請他們周五晚上去村子裏的天鵝小棧共進晚餐。是比婭把卡片從信封中拿出來的,對於去看看她父母度蜜月的地方,她很感興趣,所以要是說不去,恐怕不太明智。不過,回到那裏,尤其是沒跟艾倫一起回去,感覺有點奇怪。十二年前,他們待在那間不大點兒的房間裏,牆上鋪著壁紙,上麵印著淡黃色的條紋,屋裏那扇窗戶上有鉛欞條的裝飾,窗外視野開闊,從田野到河水都一覽無餘。她記得,壁爐邊的地麵上擺著一隻有裂紋的花瓶,裏麵插著兩根漂亮的起絨草和一把荊豆花,花香令房間裏聞起來有一股椰子味兒。

水開了,水壺發出刺耳的鳴音,朱麗葉叫比婭把她的豎笛收起來,再去泡些茶。

隨之而來的是女兒憤憤不平地衝了出去,呼嘯而過。不過最終,一壺茶放在了餐桌上,幾個孩子都圍坐在餐桌旁吃起了三明治。

朱麗葉很累。他們也都累了。一家人坐了一整天的火車,從倫敦一路向西,車廂裏很擠,車開得很慢。到達雷丁之前,他們就把帶的吃的都一掃而光。下車之後的那段路,格外的漫長。

可憐的小蒂普,他就坐在她旁邊,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很顯眼,他手裏的三明治幾乎沒怎麽吃,耷拉著腦袋,單手托著臉頰。

朱麗葉靠近了些,近得可以聞到小兒子頭皮上油膩膩的味道。“你還能撐得住嗎,小蒂皮?”

他張了張嘴,好像要說什麽,但打了個哈欠。

“該給你講神奇夫人的花園派對的故事了?”

他慢慢地點了點頭,直直的劉海兒來回晃悠著。

“那就,來吧,”她說,“咱們到**去。”

還沒等她開始描述故事中的花園,他就睡著了。朱麗葉抱著他往臥室走,剛要走到門口,便感覺到他的腦袋靠在了她身上。她知道,這孩子是睡著了。

她閉上眼睛,讓自己和小兒子的呼吸同步起來,滿足地摟著他溫熱的小身子,享受著有他在自己身邊的這份簡簡單單的踏實;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弄得她臉上癢癢的,但這也讓她覺得甘之如飴。

窗子開著,從外麵吹來一陣微風。要不是樓下斷斷續續地響起一串串歡笑和一陣陣咚咚聲,她會很容易就睡過去。朱麗葉盡量當作自己什麽也沒聽見,直到玩鬧升級為姐弟間的吵鬧,這樣的變化完全是可以預見的。於是,她強迫自己鬆開蒂普,把他一個人留在**,回了廚房。她打發蒂普的哥哥和姐姐去上床睡覺,最後獨自一個人在房子裏四處看看。

交給她鑰匙的那位藝術史學家協會的代表,在把鑰匙交給她時,流露出些許歉意,可能是怕她進去之後會不高興。這棟房子至少有一年沒人住過了,戰爭爆發以來就沒人住過這裏。有人曾經要把這兒收拾得像樣些,但看得出來,有幾處地方明顯還需要繼續整理。比方說,從壁爐的煙囪裏冒出來不少葉子,當她拉扯著那些藤蔓時,從黑乎乎的煙囪裏傳出來一些聲響,明顯是有什麽活物住在裏麵。不過,眼下是夏天,於是朱麗葉決定,回頭再解決 這個問題。再有就是,食品儲藏室裏的燕子。她和藝術史學家協會的人站在那裏時,有隻燕子從這間儲藏室的棚頂上,朝他倆飛了過去。當時,藝術史學家協會的人正氣勢洶洶地和她說,眼下正是打仗的當口,大驚小怪的也不合適。

樓上的浴室裏,該有的東西都配備了,但浴缸上一圈圈的水漬可以被清洗幹淨,發黴的地磚也一樣。哈米特太太在電話中跟朱麗葉提過,盡管擁有這棟房子的老婦人深愛著它,但最後她沒剩下多少錢可以拿來維護它。而且,她“對住戶還非常挑剔”,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這棟房子一直都空著。是啊,有些事正等著他們去幹,這是肯定的,但給孩子們找些事情做也不錯。這會讓孩子們有一種家的感覺,讓他們感覺到自己擁有些什麽,感覺到自己是有歸屬的。

盡管現在天還亮著,因為夏日裏傍晚的天色很久才會暗淡下去,但孩子們已經都睡著了。朱麗葉靠在門口,這間臥室要更大一些,位於整棟房子的背麵。幾個月前,比婭開始皺起了眉頭,但現在,她的眉心是舒展的。她細長的手臂露在外麵,夾著蓋在身上的被單。她剛生下來時,給她展開胳膊和腿的護士說,她是塊跑步的料,但朱麗葉看了一眼比婭的手指,纖細白淨,好看極了,她心想,女兒會成為一個音樂家。

一段記憶湧上朱麗葉心頭,她和比婭手牽著手,走在羅素廣場上。比婭當時才四歲,說起話來一本正經的,一雙眼睛也瞪得大大的,臉上一副熱切的樣子,跟著朱麗葉時,優雅得像小鹿那樣一蹦一跳。她小時候是個可愛的姑娘——會把注意力專注在一件事上,也同樣吸引著別人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她總是安安靜靜的,但並不害羞。這個現在變得動不動就滿身挑釁勁兒的孩子,讓朱麗葉覺得陌生。

相比之下,弗雷迪還是老樣子,這令她感到安心。他寬寬的胸脯上什麽也沒穿,什麽也沒蓋。他的襯衫反麵朝外,被扔到了床邊的地板上。他兩腿叉開地躺在**,像是在和被單摔跤。想要把被單抻直給他蓋好是沒希望了,所以朱麗葉也就沒去費神。他出生時和比婭不一樣,滿身通紅,又小又壯實。“天哪,你生了一個小紅人兒。”艾倫驚訝地盯著朱麗葉懷抱中的小團子說,“一個氣呼呼的小紅人兒。”打從那時起,“雷德”就成了弗雷迪的小名,和表示紅色的詞諧音[15]。他的火暴脾氣還是那麽衝,往往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怒氣就已經撒出去了。他愛咋呼,很討人喜歡,既有趣,又好笑。他不好管,他可以像陽光一般燦爛暖人,也可以像驚雷一般發起脾氣來怒氣衝天。

最後,朱麗葉站在了小蒂普的身邊,他現在正蜷縮在床邊的地板上,把自己埋在一堆枕頭裏,這是他最近養成的習慣。他滿頭大汗,汗水把白色枕套弄濕了一小片,耳朵前麵和後麵都粘著又細又軟的金發(她的孩子都體熱。這是隨了艾倫他們家的基因)。

朱麗葉拿起床單,蓋在蒂普的小胸脯上。她在他身子兩邊輕輕把被單掖好,將他身上的被單撫平,猶豫片刻後,又把手掌貼在他的胸口上。

朱麗葉特別擔心蒂普,這僅僅是因為他年齡最小嗎?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她覺得他生來便帶著一種纖細如絲的脆弱,她擔心自己保護不了他,擔心他要是磕了碰了,自己沒法令他複原。

“別胡思亂想了,”艾倫在她的腦海中樂嗬嗬地說,“陷下去容易,想爬上來可就難了。”

他是對的。她是在感情用事。蒂普很好,非常非常好。

最後看了一眼睡著的三個孩子,朱麗葉拉開了身後的房門。

她自己住的是中間那個小一些的房間。她一直都喜歡狹小的空間——毫無疑問,這和子宮有著些許聯係。屋子裏沒擺書桌,隻在窗戶下麵放了一張胡桃木的梳妝台,這是被朱麗葉臨時征用的,來放她的打字機。這樣擺放,並非追求別致,不過是圖個方便,除此之外,她哪還需要什麽別的?

朱麗葉坐在床尾,鐵架**鋪著拚布絎縫的被子,有些褪了色。屋子的一麵牆上掛著一幅畫,上麵畫著一小片深邃的密林,畫的前景是一朵豔麗的杜鵑花。畫框上連著一根生鏽的鐵絲,鐵絲鉤在一根釘子上,但是細細的鐵絲好像禁不住畫框的重量。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在頭頂的天花板上跑來跑去,響聲從天花板上的窟窿裏傳了出來,那幅畫在牆上微微動了動。

一切又恢複了平靜,朱麗葉鬆了一口氣,她都沒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屏著呼吸。她盼著孩子們都趕緊睡覺,好給自己留點兒時間。不過現在,她想念他們吵鬧聲裏的那份踏實,想念他們身上至關重要的那份信賴。房子裏很安靜,讓人覺得陌生。朱麗葉覺得自己孤零零的。

她把放在身邊的手提箱打開。箱子邊角上的皮革都有磨損,但它是一個忠心不貳的朋友,讓她回想起自己在劇院工作的日子,她很高興有這個手提箱一直陪著她。在兩小堆疊好的裙子和襯衫之間,她的指尖劃出一條若有所思的軌跡,她在考慮把衣服從手提箱裏都拿出來。

不過,她沒動那些衣物,而是把塞在一堆衣服底下的那個細細長長的瓶子挖了出來,拿著它去了樓下。

她從廚房拿了一個平底玻璃杯,朝外麵走去。

圍牆之內,花園裏的空氣暖暖的,天色微藍。這一整天都是在過渡時期的馬不停蹄中度過的,現在,馬不停蹄的一天就在這樣一個漫長的夏夜裏凝固下來。

石頭圍牆上有一扇門,門外是一條塵土飛揚的小路,藝術史學家協會的人說,那是一條“供馬車行駛的車道”。朱麗葉沿著這條小路走了出去,她發現了一張圓桌,擺在兩棵柳樹之間綠草青青的小丘上。越過小丘,有一條溪穀,溪水歡快地流淌著。它不像河水那麽寬,她猜這是一條支流。她把玻璃杯放在鐵藝圓桌上,盯著杯子的中線,小心翼翼地往裏麵倒著威士忌。看到酒到了中線,她又往裏麵倒了不少。

“幹杯。”她對著黃昏說。

緩緩抿入嘴中的最初那一口,沁人心脾。朱麗葉緊緊閉起雙眼,想著艾倫,這是幾個小時以來,她第一次讓自己把思緒放在他的身上。

她在想,如果他知道她和孩子們在這裏,他會怎麽想。他挺喜歡這個地方的,但不及她。她對泰晤士河畔的這個小村子情有獨鍾——尤其是對村子邊上那棟有兩個一模一樣尖角的房子,這一直令他感到很好笑。他說她是個浪漫的人,和浪漫主義作家不相上下了。

也許她就是這樣的人。她當然能像浪漫主義作家那樣筆下生花。但即便艾倫身在法國,朱麗葉還是抑製住了心底的那份衝動,沒給他一封接一封地寄去寫滿華美辭藻的愛情宣言。沒必要那樣——他清楚她心裏是怎麽想的——而且,因為他不在身邊,因為他在打仗,她就要極盡誇張之能事,把麵對麵時那些她覺得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多愁善感的詞都用上,那反倒是在承認,她對愛情缺乏信心。因為英德兩國交戰,她對他的愛就多一分啦?當他在廚房裏吹著口哨,腰間係著圍裙,給一家人煎魚做晚餐時,她對他的愛就少一分啦?

不。當然不。毅然而決然。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因此,他們並未沒完沒了地寫著戰爭期間那些此情不改、生死相依的山盟海誓,而是在信中有一說一,沒有半句虛言,以示對彼此的尊重。

她收到的最近一封信,就放在衣兜裏,但朱麗葉現在沒把它拿出來。她反而拿著那瓶威士忌,沿著草地上的小徑朝河邊走去。

艾倫的來信已成為某種圖騰,是她踏上的這段旅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天晚上,在防空洞裏,這封信就被她帶在身邊,夾在那本她讀了一遍又一遍仍舊一直在看的《大衛·科波菲爾》裏。當時,住在34號的那位老朋友,劈裏啪啦地收起她的編織針,支支吾吾地說了句“回頭見”;惠特菲爾德家的四個小男孩踩在別人的腳上,跌倒了,哀號的聲音就像是大鵝在叫喚。朱麗葉已經把艾倫寫的有關敦刻爾克的情況又讀了一遍,信中的內容令人心情沉重,但也寫得不同尋常。他寫了那些在海灘上的人,寫了到達海灘那一路的經曆,寫了他們路上遇到的村民、小孩和雙腿都彎了的老婦人,還寫了馬車上堆滿了行李箱、鳥籠和針織毯。他們所有人都在逃離痛苦和毀滅,但又尋不到安全的地方。

“我遇到一個腿上流著血的小男孩,”他寫道,“他坐在破碎的籬笆上,他的眼神裏是恐懼過後的呆滯,已然接受了自己命該如此,這讓人感覺糟透了。我問他叫什麽,是否需要幫助,他的家人在哪兒。過了一會兒,他用輕輕柔柔的法語回答了我。他不知道,他說,他不知道。可憐的少年沒法走路,他的臉上滿是淚痕,我不能把他留在那裏,留他一個人。他使我想起了蒂普。這孩子的年紀要比蒂普大,但他的嚴肅勁兒跟我們的小兒子一樣。最後,他跳起來,趴在我的背上,沒有抱怨,也沒有疑問,我把他帶去了海灘。”

朱麗葉來到木頭搭起的碼頭上,盡管暮色昏暗,她仍舊可以看出,這裏變得更破舊了。十二年前,她和艾倫曾坐在碼頭的盡頭,喝著從哈米特太太的保溫杯裏倒出來的熱茶。她短暫地閉上了眼睛,讓河水的聲音包圍著她。這條河還是老樣子,這一點令人振奮:無論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麽事,無論是人類在做著蠢事,還是某個人在備受折磨,河水都在不停地流淌。

她睜開眼睛,凝視著遠處茂密的樹木,她坐了下來,因為夜晚已經到來。她不會再往遠處走。如果孩子們醒過來,發現她不在,他們會害怕。

轉身回望她來時的方向,伯奇伍德莊園的花園在夜色之中留下一片微微起伏的暗影,她隻能依稀辨認出更顯眼的一些線條輪廓:兩個突兀的一模一樣的尖角和點綴在尖角周圍的八個煙囪。

她坐在附近的一棵柳樹下,倚著樹幹,把威士忌酒瓶放在腳邊的一片草叢裏。

朱麗葉感到一陣興奮,但一想到她怎麽會輾轉來到這裏,這股興奮勁兒幾乎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回到這裏,這個她十二年前發現的地方,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是成形的。當他們聽到空襲警報信號解除的聲音,從防空洞裏爬出來時,朱麗葉的心思在別的問題上。

氣味首先表明了事情不對勁——她能聞得到彌漫的煙霧,能聞得出有尚未燃盡的火堆在冒煙,能聞得見灰塵,還能嗅到絲絲悲傷——然後他們從地下鑽了出來,進入一片霧靄之中,進入一片不可思議的光亮裏。過了片刻,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家的房子不見了,意識到,現在黎明的光,正透過眼前那一排聯排房的一處缺口灑過來。

直到她看見自己的東西散落在腳邊,和地上的廢墟混在一起,朱麗葉才意識到,自己的包已經從手中滑落。《大衛·科波菲爾》的書頁在翻動著,這本書掉出來時書脊著地,書頁是打開的,她用來當書簽的那張舊明信片散落在旁邊。接下來,還有無數的小細節等著她去整理、去憂心,但在那一刻,當她伸手去撿明信片時,明信片正麵的天鵝小棧在視線中變得清晰起來。孩子們驚慌失措的聲音在耳畔時隱時現,他們遇上了天大的事,而這件事情宛如一大片熱雲,在她的周圍蒸騰,不過,在她心中,有一個念頭是冷靜的。

在她安放記憶的地方,冒出一股強烈的感覺,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念頭。這個念頭,當時似乎一點也不算瘋狂,它是清晰的,是確定的。朱麗葉隻知道,她必須帶孩子們去安全的地方。最緊要的事,是出於本能的,動物的本能。那是她能專注的唯一的事。明信片上印著棕褐色的圖片,這張明信片是艾倫送她的禮物,紀念他們的蜜月,而這張圖片讓她覺得,他似乎就站在她的身旁,握著她的手。經過這麽久的思念,經過他離家之後的擔憂和惦念,知道他遙不可及,知道他無能為力,在經過這一切之後,這份釋然的感覺是無法抵擋的。她踩在廢墟上,小心地朝蒂普走過去,牽起他的手,她此刻感到一陣歡欣,因為她確切地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麽。

她後來想到,那份突如其來的堅定,其實可能是因為她瘋了,因為震驚而瘋狂。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在他們睡在朋友家的地板上時,在得到了五花八門的新必需品時,她便打定了主意。學校都關門了,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從倫敦撤離。但要她把三個孩子送出去,離開她,這是朱麗葉無法想象的。兩個大一些的孩子可能會因為有機會去曆險而高興地跳起來——尤其是喜歡獨立的比婭,任何能讓她和媽媽以外的人住在一起的機會,都讓她很享受——但蒂普不會,她那個像雛鳥似的小寶貝兒不會。

轟炸發生之後,過了好幾天,他才敢讓她脫離他的視線,他總是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眼睛瞪得圓圓的,神色憂慮,這讓朱麗葉一到晚上就感覺自己的腮幫子酸疼,因為她得始終努力維持燦爛的笑容。不過最後,好在他十分喜愛自己收藏的那堆新石頭,又覺得自己在用這些石頭排兵布陣時招招絕妙,她才能成功地讓他放下心來,給自己爭取到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可以出去透透氣。

她把三個孩子托付給傑裏米照看。他是艾倫最好的朋友,一位小有名氣的劇作家,住在布魯姆斯伯裏。她和孩子目前正在他家借住,不過隻能打地鋪。她在高爾街的電話亭給天鵝小棧打了電話。在遙遠的電話線的另一頭,哈米特太太接起了電話。通話過程中,時不時會有類似哨聲的雜音。當朱麗葉說到,她度蜜月時曾住在哈米特太太家的小酒館,這位年長的女士開心地記起了朱麗葉是誰,並且在她提到要帶著孩子們去鄉下住時,答應在村子裏幫她四處打聽打聽,哪裏可以住。第二天,朱麗葉再次把電話打給她時,哈米特太太告訴她,有一棟房子空置著,可以租住。“不過房子有些破,但哪怕是再糟糕的地方,你也能湊合著住。那棟房子沒有電,但我估計,眼下正是燈火管製期,不是這裏停電,就是那裏停電。那棟房子的租金挺公道的,從城裏疏散出來的人,把倫敦這邊的空地兒都占了,誰還有閑心管什麽喜不喜歡、貴不貴的。”

朱麗葉問了問那棟房子離天鵝小棧有多遠,大概在什麽方位,聽到哈米特太太描述的具體位置,她激動了起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哪棟房子。她不需要仔細考慮。她告訴哈米特太太,他們要租下那裏。她沒花多久便把事情安排妥當,將第一個月租房的押金電匯給負責租賃那棟房子的機構。她把聽筒掛回原處,在電話亭裏站了一會兒。透過玻璃,她看到早晨那些快速變幻的雲已經聚集起來,天上現在濃雲密布,和平常相比,行人更加步履匆匆,一個個都抱著胳膊,低著頭,抵禦突然而至的寒意。

直到那會兒,朱麗葉還沒把搬去鄉下的計劃告訴其他人。要是提前說出來,他們用不著費多大力氣就會把她說服,讓她打消這個念頭,但她不想事情變成那樣。不過現在,事已至此,有些事還需要她去做。其中一件便是,塔利斯澤爾先生必須知道這件事。他是她的上司,是她效力的那家報社的編輯,所以她得通知他一聲,自己要離開這裏。

她直接去了艦隊街的辦公室,還差幾分鍾就能趕到時,下起了雨。她去了二樓的衛生間,盡可能讓淋濕的頭發不太糟,還把上衣來回抖弄著,想讓它快點幹。她注意到自己麵容憔悴,臉色蒼白。身上沒帶口紅,她就捏了捏嘴唇,又來回抿了抿,衝著鏡子中的自己露出一個微笑。收效甚微。

不出所料。“天哪,”等秘書離開後,塔利斯澤爾先生說,“事態現在很糟糕。”她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他,他緊蹙眉頭,向後靠在皮椅上,兩臂交叉抱在胸前。“伯奇伍德,”最後,他隔著桌麵鋪滿紙張的寬大寫字台說,“在伯克郡,是嗎?”

“是的。”

“那兒的劇院不多。”

“是的,不多,但是我計劃每兩周回倫敦一趟——必要的話,每周回來一趟——這樣也能交上我的劇評。”

他回應了一聲,但聽上去並不是在肯定她的想法,朱麗葉感到自己設想的未來在逐漸消散。他再次開口講話時,用意難辨:“我聽說了你家的事,很遺憾。”

“謝謝。”

“該死的轟炸機。”

“是啊。”

“該死的戰爭。”

他拿起鋼筆,又不停地讓它像被投下的燃燒彈那樣,掉到寫字台的木質桌麵上。灰蒙蒙的窗子被彎曲變形的百葉窗遮住了一半,百葉窗和窗戶之間的空隙裏,一隻蒼蠅正在死命地往窗戶的玻璃上撞。

時鍾在嘀嗒作響。

走廊裏有人在大笑。

最終,塔利斯澤爾先生把鋼筆扔到一邊,取出一支香煙。一係列動作如行雲流水,一點兒不像是他這樣身形的人能有的靈巧和敏捷。“伯奇伍德,”他最後吐出一口煙,說道,“倒也可行。”

“我會保證可行性的。我可以回倫敦——”

“不用,”她的建議被他撇在一邊,“不用回倫敦。不用去劇院。”

“先生?”

他用夾在手中的香煙指著她:“倫敦人很勇敢,朱爾斯[16],但他們累了,需要從現實生活中解脫出來,消遣消遣,但大多數人,得不到這樣的機會。劇院是很好,但陽光燦爛的鄉村生活呢?那是他們需要的。人們就想聽到那樣的故事。”

“塔利斯澤爾先生,我——”

“每周專欄。”他兩手一揮,就像是手掌上掛著一條橫幅,“‘阡陌傳飛鴻’。那種人們可能會寫給母親的內容。生活中的家長裏短,孩子啦,遇到的人啦;各種趣聞軼事,有關幸福歡樂的事啦,母雞下蛋啦,村裏人的玩笑話啦。”

“玩笑話?”

“農夫、家庭主婦和牧師啦,街坊鄰裏和八卦啦。”

“八卦?”

“越搞笑越好。”

現在,朱麗葉背靠粗糙的樹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她皺著眉頭。她這個人並不搞笑,至少寫出來要發表的東西並不搞笑,她也不會為了博陌生人一笑而去搞笑。她時而是尖刻的——有人說過,她說話帶刺兒——但搞笑,那她可不在行。但是,塔利斯澤爾先生不為所動,於是那份浮士德式的“賣身契”就被敲定了。好不容易找個機會,把孩子扔給傑裏米照看,自己跑到這兒來,換來的是……什麽?“喲,當然是你的誠實正直,”她腦海中的艾倫回答道,唇角上掛著一絲玩味的淺笑,“隻換來了你的誠實正直。”

朱麗葉低頭看了一眼。她穿的這件襯衫不是她自己的,所以並不合身,看上去的樣子有些抱歉。當然,這還多虧了有誌願者給他們一家子找來了衣服。為了應對時下的種種需要,這樣的誌願團體紛紛挺身而出,這非常了不起。她記得幾年前的一次意大利之旅。當時,她和艾倫從聖彼得大教堂出來,發現下雨了。那些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前還在賣遮陽帽和墨鏡的吉卜賽人,轉眼之間,身上就裝滿了雨傘。

想到這裏,她不禁一顫,也許這個寒戰的原因並沒有那麽複雜。白晝的最後一縷光即將消失殆盡,夜晚會涼爽起來。在這個地方,溫暖總是伴著日光。朱麗葉和艾倫來這裏度蜜月時,就住在小棧樓上那個四四方方的小房間裏,牆紙上印著檸檬色的條紋。他們倆擠擠挨挨地坐在窗子下方、連著牆壁的窗座上,皮膚上泛起入夜後的涼意,那份沁涼讓人頗感意外。

那時的他們是不同的,是他們自己的另一個版本:更輕鬆,更苗條,沒有多少生活帶來的層層武裝,揣著什麽心思都會被輕而易舉地看透。

朱麗葉看了一眼手表,但是天太黑,看不清。不需要看清現在是幾點,她也知道該回去了。

她用手撐著樹幹,吃力地站了起來。

她覺得頭暈。現在,裝威士忌的酒瓶比她想象的要輕。朱麗葉花了好一會兒才站穩。

這時,她注意到遠處的某樣東西。是那棟房子,但房子裏麵有隱隱約約的光亮,就在其中一個尖角上——也許,是閣樓。

朱麗葉眨了眨眼,搖了搖頭。那一定是她想象的。伯奇伍德莊園裏沒有電,她也沒在樓上留燈。

果然,她再凝神看過去的時候,光亮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