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17年夏

埃洛蒂在天鵝小棧住的那間客房位於二樓走廊的盡頭。房間裏有一麵拚花玻璃窗,坐在連著牆壁的窗座上,可以愜意地享受泰晤士河的美景。埃洛蒂正坐在那兒,身旁擺著一摞子書和報紙,嘴裏嚼著三明治。三明治原本是她買來當午餐的,後來她索性決定留著晚上吃。埃洛蒂並非沒有注意到,整整一周之前,自己也像這樣,坐在她那間倫敦公寓的窗前,頭戴母親的麵紗,望著同一條河流沉寂而緩慢地流向大海。

從那時起,發生了許多事。故而,她在這個叫伯奇伍德的小村子裏安頓下來,獨居一室,並且打從昨天下午到了鎮上,就已經去過那棟房子兩次了。可今天,埃洛蒂頗為沮喪。佩內洛普在索斯洛普的那位朋友,滔滔不絕地跟她詳述了婚禮現場的布置。在聽到對方說,室內各種裝飾品一眼望去盡是深深淺淺、略有差異的灰色,她就客氣地對人家選的顏色如此雅致表示了敬佩。但當時,埃洛蒂的一顆心卻渴望著再回那棟房子裏去看看。她在電話裏許諾說,明天十一點會再回電話的,這才以最快的速度讓自己從那通電話裏解脫出來,然後,打電話叫了一輛當地的出租車。接下來,因為前麵有慢悠悠的農用機擋路,她那輛出租車隻能以每小時十英裏的速度前進,這讓她身陷無力的挫敗感中,她不得不咬著自己的手,才能忍住幾欲決堤的淚水。

在伯奇伍德莊園閉館前,她沒能趕到,但她至少可以進花園裏去瞧一瞧。多虧有傑克,雖然他明顯不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但顯然有待在那兒的用處。昨天,埃洛蒂是從倫敦搭乘火車過來的,剛下車就走去了莊園,在那兒遇見了傑克。他讓她進去了,而埃洛蒂前腳剛邁進門檻,她就十分確定,經過了這麽久,自己第一次找對了地方,這兒就是自己該來的地方。埃洛蒂感到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推著她繼續往裏走,就好像是那棟房子在邀請她進去似的。這種感覺,想想都覺得可笑,何況是說出來。而且,她能進去幾乎鐵定是違規的,這種感覺無疑是她為此憑空想出來的借口。

埃洛蒂剛吃完手中的三明治,電話就響了,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阿拉斯泰爾的名字。她沒接,任憑電話響個不停。他來電話無非是想再跟她說,佩內洛普有多生氣,並且想讓她對婚禮上要用的音樂重新考慮一下。之前,埃洛蒂把自己改變主意的事第一個告訴了他。當時,電話那端一直靜默無聲,埃洛蒂起初以為是阿拉斯泰爾那邊掉線了。就在那時,“你在開玩笑嗎?”他說道。

開玩笑?“不,我——”

“聽著。”他笑了出來,但稍稍嗆到了,就好像他確信,他們之間不過是有點小誤會,問題很快就能解決,“我真的認為,你現在沒法反悔。這不公平。”

“公平?”

“對我母親不公平。在播放那些錄像的問題上,她投入了很多。她跟所有的朋友都說了。你這樣她會受不了的,而且為什麽要反悔呢?”

“我隻是……覺得那樣做讓我不自在。”

“哎,我們肯定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來演奏。”電話那頭傳來一些吵鬧聲,埃洛蒂聽到他跟別人說了句“我馬上過去”,接著,他又繼續和埃洛蒂的通話,“聽著,我得掛了。這件事先暫且不談,等我回倫敦咱們再商量,好嗎?”

還沒等埃洛蒂跟他說,不,不好——她心意已決,再沒什麽好商量的——阿拉斯泰爾就掛斷了電話。

此刻,埃洛蒂孤身一人,待在靜靜的旅館房間裏,感到一股壓抑的情緒鬱結於心。可能她就是太累了,有點不堪重負。她本想找人聊聊,聽對方認可她的想法,告訴她,結婚時都會這樣,一切都沒有問題。不過,雖然皮帕是最佳人選,但對於皮帕能否說出自己想聽的答案,埃洛蒂深表懷疑。真若如此,那自己又將陷入何等境地呢?會陷入一片混亂之中,極度的混亂,可埃洛蒂不喜歡混亂。她這一生都在不斷練習要避免混亂,要把混亂理出個頭緒,然後把混亂徹底鏟除。

因此,她把阿拉斯泰爾拋在腦後,轉而拿起手邊的文章。周四那天,蒂普莫名其妙地拿著這些文章找上門來。她下班回到家時,發現他一直站在公寓的外麵等著,身旁是他那輛有年頭的藍色自行車。他把肩上挎著的那個帆布書包拿下來,交給埃洛蒂。“我媽媽的文章,”他說,“我們住在伯奇伍德時,她寫的那些。”

包裏是一個破舊的紙殼文件夾,裏麵有用打字機敲出來的手稿,還有一大堆剪報。署名都是朱麗葉·賴特,埃洛蒂的外曾祖母。“阡陌傳飛鴻。”她讀了出來。

“這些是我媽媽在戰爭期間寫的。她去世後,就傳給了你的外祖母比婭,後來又傳給了我。現在,看來是時候傳給你了。”

蒂普把這麽重要的東西托付給她,這讓埃洛蒂受寵若驚。她依稀記得自己的外曾祖母:埃洛蒂大概五歲時曾去過一次養老院,看望一位特別老的老太太。她對老太太那一頭花白的頭發一直難以忘懷。她問蒂普,朱麗葉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很棒,聰明、風趣——偶爾刻薄些,但對我們從來不會。她看著像勞倫·白考爾[22]——假如20世紀40年代勞倫·白考爾不是去好萊塢當了明星,而是在倫敦當記者的話。朱麗葉總是穿褲子。她愛我爸爸,也愛比婭、雷德和我。”

“她沒有再婚?”

“沒有。但她有很多朋友,就是認識我爸的那些人——劇院裏的那些。她還拚命寫信,總是在不停地寫信、收信。我現在想起她來,都是她忙著寫信的樣子:坐在桌前,奮筆疾書。”

埃洛蒂請他到樓上喝了杯茶。她周末去蒂普的工作室見過他之後,攢了一堆問題想要問他,尤其是在皮帕將卡羅琳拍的照片交給她以後。埃洛蒂把照片拿給蒂普看,向他說明了照片拍攝的時間和地點,與此同時,她密切注意著蒂普的表情,想要從中發現些蛛絲馬跡。

“你能認出他們是坐在哪兒嗎?”

他搖了搖頭:“細節並不多。哪兒都有可能。”

埃洛蒂確定,他是在混淆視聽。她說道:“我認為,她是在回倫敦的途中,跟他去了伯奇伍德莊園。那棟房子對她有特殊的意義,這個男人似乎也是。”

蒂普避開了她的目光,將照片交還給她:“你該去問你爸爸。”

“然後讓他因此傷心嗎?你知道的,他一提到她就流眼淚。”

“他愛她。她也愛他。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他們兩個。”

“但她背叛了他。”

“你不懂。”

“我不是小孩子了,蒂普。”

“那你也多多少少應該明白,生活很複雜。事情並非總是表麵看起來那樣。”

蒂普的話和多年前父親曾對她說過的話不謀而合;當時父親在談到這個問題時也說過,一生很長,人生不易。

她和蒂普換了個話題,但在蒂普要走時,他又對埃洛蒂說,她該去找她父親談一談。他言辭堅決,幾乎是在下命令:“他可能會讓你大吃一驚。”

埃洛蒂不確定事情會如蒂普所說,但她決定回倫敦後一定要再去見蒂普一次。周四那天,她忍著沒再跟他追問照片中那個穿白色長裙的女人,因為總不好在一天之中一下子透支她和蒂普之間的情誼。可今早在吃早餐時,埃洛蒂讀著朱麗葉的文章,發覺有些地方不對勁。

此刻,她在文件夾裏翻找著那篇文章。《阡陌傳飛鴻》這個專欄裏的文章,大多講的都是當地居民的故事,另一些講的是朱麗葉自己家的事。有一些很感人,有一些很悲傷,也有幾篇令人捧腹大笑的。朱麗葉是那種不會完全被湮沒在作品中的作者,字裏行間,她的表達總有獨到之處。

在一篇文章裏,朱麗葉提到,他們一家人決定收養一條流浪狗,她寫道:我們家現在住著五口人。我、三個孩子和我兒子憑空想象出來的一位女士,這位女士紅發白裙,栩栩如生,家裏每每有大事發生需做決斷時,都得問問她的意見。她叫柏蒂,幸虧她和我兒子一樣喜歡狗,不過她明確表態,自己更喜歡年紀大一點的狗,因為性子已經定了,不像小狗的脾氣秉性總讓人摸不透。我舉雙手讚成這樣的觀點,於是,無論是她,還是魯弗斯先生,也就是我們家的新成員,一條患有關節炎的九歲獵犬,我們都熱烈歡迎,隻要她和魯弗斯先生願意,我們就是一家人。

現在,埃洛蒂把這幾行又重新讀了一遍。朱麗葉寫了他兒子想象出來的朋友,但是從她的描述來看,竟跟照片中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模特出奇地相似。朱麗葉還提到,她兒子將這位“憑空想象出來的人”喚作柏蒂。埃洛蒂發現的那封信,就是裝著相片的相框底座下麵發現的那一封,也是拉德克利夫的模特寫給詹姆斯·斯特拉頓的信,上麵的署名是“B.B.”。

雖然埃洛蒂片刻都不曾想過,順著蒂普童年裏那位想象出來的朋友這個方向去調查,將會大有收獲,但在拿到皮帕給她的倫納德·吉爾伯特的著作後,她已讀了兩遍,她開始琢磨是否還有另一種解釋。她的舅姥爺小時候在畫中見過那個女人,有沒有可能就是那幅下落不明的畫作。愛德華的素描簿裏有他在準備過程中畫的素描,看得出來,他打算畫的那幅新作,就是畫的他那位模特“莉莉·米林頓”。會不會那幅遺失的畫作一直都在伯奇伍德莊園,被小時候的蒂普發現了?

打電話問他也沒有意義——他排斥電話,更何況,蒂普以前留給她的電話號碼年頭太久了,那會兒的電話位數比現在的還少一位呢——不過,她會盡快去他的工作室再見他一麵。

埃洛蒂打了個哈欠,從靠窗的座位上爬下來,拿著倫納德的書蹦到**,鑽進被窩。除了那棟房子,埃洛蒂最放不下的就是這本書。在倫納德描寫伯奇伍德莊園令愛德華·拉德克利夫深深著迷的時候,他自己也對這個地方飽含深情,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

書中有一張那棟房子的照片,是1928年夏天倫納德·吉爾伯特住在那裏時拍攝的。當時的莊園看起來更整潔,樹木也沒有現在粗壯,由於照片有些曝光過度,天空看起來也不如現實之中那麽廣闊。書裏還有一些更早拍攝的照片,是1862年夏天愛德華·拉德克利夫和他的藝術家朋友住在莊園時一起拍攝的。這些照片與維多利亞時期常見的肖像照不同。照片中的人物直視鏡頭,將目光投向了跨越時空的埃洛蒂,這讓她覺得有點怪,仿佛他們是在看著她。她在那棟房子裏時也有這種感覺——她當時好幾次轉過身來,以為會看到傑克在自己身後。

她看了一會兒書,瀏覽的這一章內容是倫納德簡略論述了莉莉·米林頓在拉德克利夫藍失竊案中所扮演的角色。來伯奇伍德之前,埃洛蒂找到了倫納德·吉爾伯特的另一篇文章,是他後來於1938年發表的。文章中,基於他對“匿名知情人”的進一步訪談,他推翻了自己在博士論文中的論斷。但這篇文章被引用的次數不多,大概是因為就學術研究而言,這篇文章並未在傳言和假設的基礎上拿出切實的論據,仍舊是在空中樓閣裏添磚加瓦。

埃洛蒂對珠寶不大在行。如果讓她去分辨價值連城的鑽石和玻璃仿品之間的差別,她會感到犯難。這會兒,她把注意力轉到了自己的手上,那隻手正放在倫納德這本書的書頁上。阿拉斯泰爾將這枚單鑽鑽戒套在她的手指上時,告訴她永遠不要摘下來。埃洛蒂本認為他這句話是出於浪漫的情感,直到他說:“這麽大的鑽石,貴得沒處投保!”

她成天發愁,就因為訂婚戒指太值錢了。有時,她會不顧阿拉斯泰爾的告誡,在上班之前把戒指摘下來留在家裏,因為戒托會刮到處理檔案時戴著的棉手套,她擔心,要是她摘手套時恰巧在辦公桌旁,戒指不小心掉下來,會掉進某個箱子裏,那就再也找不到了。她苦苦思索該把戒指藏在哪兒,最後決定放在她小時候的首飾盒裏,跟那些能把小姑娘哄得開開心心的、七零八碎的寶貝放在一起。選擇放在那兒,看起來有點諷刺,而且把鑽石藏在最不起眼的東西裏,看起來像是找了個最理想的偽裝。

埃洛蒂關了床頭燈,看著電子鍾上的數字好半天才會變一下,這時,她的思緒在圍著索斯洛普舉辦婚宴的場所打轉。她覺得自己沒法麵對又一輪就她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天”展開的空洞的喋喋不休。明天下午四點,她還要趕火車,如果這次又被耽擱了,她該怎麽辦?還要再次瀏覽出租車窗外那些變換的風景,然後跟進入那棟房子去參觀的機會失之交臂嗎?不,不可能。埃洛蒂決定,她甘願冒著讓佩內洛普不快的風險,也要第一時間取消今天定下來的通話。

最終,她伴著附近那條河的聲響入眠,夢到了倫納德和朱麗葉、愛德華和莉莉·米林頓,而且夢中還有一幕是那個神神秘秘的傑克。他在那棟房子裏到底是想幹什麽依舊令人懷疑,他憑著直覺就看出來她想進去看看,他對於她母親的過世沒有妄加評判。她還發現——不過清醒的時候她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他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