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屋裏的光線要暗一些,但讓人覺得很舒服,露西·拉德克利夫珍藏的物品琳琅滿目,倫納德花了一點時間才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上。一分鍾之前,她便開始等著他了,但顯然,比起端坐在那裏等他,拉德克利夫小姐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她正在全神貫注地閱讀,坐在一把芥黃色的扶手椅上,像塊大理石一樣一動不動;從側麵看,她的身形嬌小,手裏握著一本期刊,脊背微微彎著,正透過放大鏡凝視著被折起來的一頁。她的旁邊放著一張半月形的小桌,上麵有一盞燈,燈光是暖暖的黃色,向四下裏彌漫開來。燈下,擺著一個茶壺,旁邊擱著兩隻茶杯。

“拉德克利夫小姐。”他說。

“你怎麽看,吉爾伯特先生?”她依舊看著手中的期刊,沒有抬頭,“看來宇宙正在不斷膨脹。”

“是嗎?”倫納德摘下帽子。他沒看見哪裏有掛鉤可以把帽子掛起來,便雙手抓著帽子扣在身前。

“這裏說得一點沒錯。一個比利時人——是位牧師,如果你相信這一點的話——他認為,宇宙在以恒定的速度擴張。除非是我的法語變得生疏了,不過我覺得並沒有,他甚至計算了擴張的速度。你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我不確定自己知道這一點。”

她的拐杖靠在她旁邊的桌子上,現在,露西開始從那塊破舊的波斯地毯上慢慢走過來。“如果有人認同宇宙正在以恒定的速度擴張的觀點,那麽接下來,就會認為宇宙從最開始便一直在以恒定的速度擴張。從最開始,吉爾伯特先生。”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白發梳得一絲不苟。“最開始。不是亞當和夏娃那會兒,我不是指那個最開始。我的意思是一個刹那,某種活動或事件,完全開始的那個時刻。空間和時間,物質和能量。一個原子,不知怎的,”——她的一隻手一下子張開——“爆炸了。上帝啊。”她明亮、靈動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我們可能即將會搞清楚,星星到底是如何誕生的,吉爾伯特先生——星星。”

房間裏唯一的自然光來自房子的小前窗,光線照亮了她的臉龐,臉上完全是一副驚歎的神情。那是一張美麗而專注的麵孔,倫納德可以從中看到她年輕時的樣子。

可是,就在他的眼前,她臉上的光彩黯淡下去,五官不再神采奕奕,皮膚似乎鬆弛下來。她沒擦粉,她的膚色是那種一輩子都生活在戶外、經過風吹日曬的女人的膚色,皺紋在她的臉上刻下了無盡的滄桑。“哦,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一件最糟糕的事情,吉爾伯特先生。時間。剩下的時間不夠用了。想要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可要知道這些事所花費的時間卻太少。有一些夜晚,想到這個可怕的問題,我就睡不著覺——我閉著眼睛,聽著自己的脈搏,它在跟隨每一秒流逝——於是,我便在**坐起來讀書。我閱讀,做筆記,記在心裏,然後,再開始學新的東西。但是,這都是徒勞的,因為我的時間終有到頭的一天。我將錯過什麽樣的奇觀呢?”

倫納德不太會說什麽安慰人的話。並不是他無法理解她的遺憾,隻是他見到過太多的死亡,而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的年歲還不及她的四分之一。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吉爾伯特先生。用不著你來說。我聽上去像是個又自私又愛發火的老太太,天啊,我就是這樣的人。但是,我一直都這樣,都這麽久了,現在嘛,我也不想改。你不是來這裏討論我那些遺憾的。來吧,坐下。茶泡好了,我肯定,還有一兩塊司康餅被我放在什麽地方了。”

倫納德先是一再重申自己的感激之情,謝謝她在申請候選人裏選了他住在伯奇伍德莊園;他還告訴她,他有多麽喜歡住在那棟房子裏,有機會能去了解這個他從文字中讀到過的、在腦海中想象過的地方,是多麽令人欣慰。“這對我的研究工作大有益處。”他說,“我覺得在伯奇伍德莊園,您的哥哥仿佛就在我的身邊。”

“我理解這種想法,吉爾伯特先生。很多人都不會理解,但是我理解。我也同意你的看法。我哥哥以某種方式成了那棟房子的一部分,但大多數人無法領會。那棟房子也是他的一部分:他在買下伯奇伍德莊園的很久以前就愛上了那裏。”

“我盡可能地收集了這方麵的信息。他給瑟斯頓·霍姆斯寫過一封信,信中他把購置伯奇伍德莊園的事告訴了霍姆斯,並且暗示過,他早就對這棟房子有所了解。但他沒說細節,也沒說是怎麽知道有這棟房子的。”

“是啊,他是不會跟他說細節的。瑟斯頓·霍姆斯從技藝上來說還有些天分,但可惜,他這個人,要是方方麵麵都算上,他就是個自命不凡的假正經。來杯茶?”

“好的。”

茶從壺嘴中汩汩流出,她繼續說:“真正的畫家所要求的悟性,瑟斯頓一點都沒有;關於愛德華發現伯奇伍德莊園的那天晚上,他永遠都不會心甘情願地告訴瑟斯頓。”

“但他告訴了您?”

她看著他,把頭一偏,這讓倫納德想到了一位老師,他已經多年未曾想起過這位老師了。更確切地說,是想到了教室裏那隻被這位老師關在金色鳥籠裏的長尾鸚鵡。“你有個弟弟,吉爾伯特先生。我記得在你的申請書中看到過。”

“是有個弟弟,叫湯姆,戰爭中陣亡了。”

“我對此很遺憾。你們兩個很親近吧,我猜。”

“是的。”

“愛德華比我大九歲,但因為小時候的那些事,我們倆被湊到了一起。我最早的、也是最美好的記憶,是愛德華給我講故事。如果你想了解我的哥哥,吉爾伯特先生,你必須不再把他當成畫家,而要開始把他當成一個講故事的人。那才是他最大的天賦。他懂得如何表達,懂得如何讓人感受到、讓人看到、讓人信以為真。為了表達自己,他所選擇的媒介是無關緊要的。創造一個完整的世界並非易事,但愛德華能做到這一點。一個背景,一個敘事,一群有生命力的、呼吸可聞的人物——他能讓故事浮現在另一個人的腦海中。這其中的運籌帷幄,你想過嗎,吉爾伯特先生?一種想法的轉換?當然,故事不僅僅是一個想法,而是成千上萬個想法,並且所有的想法都協調一致。”

她說得沒錯。作為一名畫家,愛德華·拉德克利夫可以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令人們不再僅僅是他作品的觀眾,而是在他竭力創造出來的世界中,成為參與其中的人,成為共同謀劃的人。

“我的記憶力很好,吉爾伯特先生。有時,這樣的記憶力在我看來太好了。我能記起自己很小時候的事;我父親當時還在世,我們一家人住在漢普斯特德。我姐姐克萊爾比我大五歲,和我玩的時候,她經常變得不耐煩,但愛德華一講起故事來,我們就會聽得入迷。他講的往往是些可怕的故事,但總是非常刺激。聽他把編的故事講給我們聽,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刻。但有一天,家裏的一切都變了,可怕的黑暗降臨了。”

倫納德曾讀到過有關愛德華的父親去世的情況,一天深夜,他在梅費爾區被一輛馬車撞倒身亡。“您父親去世時,您多大?”

“我父親?”她皺著眉,但很快,蹙起的眉頭就被愉快的大笑撫平了。“哦,吉爾伯特先生,天啊,不是他。我幾乎記不起他的樣子。不是他,不是說他,我是說愛德華,說他被送去讀寄宿學校那會兒。那段時間,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糟透了,但對他來說,那簡直就是噩夢。他當時十二歲,待在學校的每一分鍾都讓他恨得牙癢癢。愛德華從小就極富想象力,從不知道隱忍自己的脾氣,熱情得令人炫目,不喜歡板球、橄欖球或是劃船,而是寧願對著有關煉金術和天文學的古籍埋頭苦讀。對他這樣的男孩來說,像萊奇米爾那樣的學校根本就不合適。”

倫納德能理解。他小時候上的就是類似的學校。他還在盡力擺脫那所學校套在他身上的枷鎖。“愛德華偶然遇到那棟房子時,他正在學校念書嗎?”

“吉爾伯特先生,你可真行。萊奇米爾離這兒幾英裏遠,在北邊湖泊那一帶——我覺得愛德華在學校時,恐怕沒什麽機會能在偶然間發現伯奇伍德莊園;他是在十四歲放假回家的時候發現了它。我們的父母經常出去旅行,所以那年夏天,他回的是我祖父母的莊園。那裏叫比奇沃斯,離這兒不遠。祖父覺得愛德華身上有太多地方更像我們的母親——一股子野勁兒,不把約定俗成的東西放在眼裏——所以,他就認定了自己有責任得逼著愛德華改過來,如此一來,在他的威懾之下,愛德華可能也就不得不表現出拉德克利夫家的人‘該有的’樣子。我哥哥的對策是,極盡所能地和老頭子對著幹。他常常偷祖父的威士忌,還經常在我們上床睡覺後從窗戶爬出去,在夜色昏暗的田野上一走就走上很久,回來時,身上都是一些用木炭畫上去的玄妙深奧的圖案和符號,臉上和衣服上都沾著泥巴,口袋裏揣著石子兒、木棍兒、河邊的蘆葦。根本沒人管得了他。”她的臉上滿是欽佩之情,然後她臉色沉了下來,“可有一天晚上,他沒回家。我晚上醒來時,他的**是空的,等他終於回來時,他臉色蒼白,非常安靜。幾天後,他才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倫納德警覺起來,對接下來的話滿懷期待。發生在拉德克利夫身上的一件往事,令他對伯奇伍德莊園著了迷,與此有關的所有線索現在都清楚了,答案似乎終於呼之欲出了。

露西緊緊盯著他,他估計,差不多什麽都沒法逃過她的眼睛。她喝了一大口茶:“你相信有鬼嗎,吉爾伯特先生?”

這個意想不到的問題,讓倫納德瑟縮了一下:“我相信,有人會覺得自己被鬼魂給纏上了。”

她的眼睛仍然盯著他,最後,她笑了。倫納德感到一絲不安,覺得她能看透他的靈魂。“是啊,”她說,“就是這麽回事。有人可能會被鬼魂給纏上。當然,我哥哥也是如此。那天晚上,不知道是什麽跟著他回了家,他永遠都沒能擺脫它的糾纏。”

他想到了“跟著那晚”——那麽,小露西和愛德華在信中所指的就是這個。“什麽叫‘不知道是什麽’?”

“那天晚上,愛德華出去是打算找一個鬼魂,讓它起死回生。他在學校圖書館裏發現了一本書,是一本古籍,裏麵都是些古人的思想和咒語。愛德華這樣的人,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付諸實踐,但最終,他沒找到機會去嚐試。他在樹林裏出了什麽事。事後,他把能看的書都看了,得出的結論是,他被黑犬給跟上了。”

“是幽靈嗎?”童年的模糊記憶浮現在倫納德的腦海之中:據說,在一些古老的地方,會發現民間傳說裏的邪祟,因為這樣的地方是兩個世界的交界。“就像《巴斯克維爾的獵犬》[10]裏那樣?”

“那是‘什麽’並不重要,吉爾伯特先生。重要的是,他擔心自己會沒命,然後,當他在田野上逃命時,他看到地平線上有一棟房子的閣樓窗戶裏亮著一盞燈。他朝著那棟房子跑過去,發現前門是向他敞開的,壁爐裏生著火。”

“那棟房子是伯奇伍德莊園。”倫納德輕聲說。

“愛德華說,他的腳一邁進屋子裏,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

“住在伯奇伍德莊園的人幫他把問題解決了?”

“吉爾伯特先生,你完全沒抓住重點。”

“但我覺得——”

“我認為你的研究也涵蓋了伯奇伍德莊園的曆史?”

倫納德承認說,自己的研究沒有涵蓋這個方麵,他沒有想到,這棟房子被愛德華買下之前的那段曆史,還會和研究有著些微的關聯。

露西把眉毛一挑,看上去失望之中透著驚訝,這樣的表情他也曾料想過,但那是他假設自己要是把筆記本遞給她,請求她幫自己把論文寫出來時,她才會露出的表情。“今天你眼中的這棟房子,是16世紀時建造的。設計師叫尼古拉斯·歐文,建造它的初衷是保護天主教神父的安全。但是,他們選擇在那裏建這棟房子也是有原因的,吉爾伯特先生,因為伯奇伍德莊園所在的那塊土地,自然是要比那棟房子古老得多。那塊土地有它自己的曆史。沒人給你講過有關埃爾德裏奇的孩子的故事嗎?”

角落裏有什麽東西在動,這讓倫納德嚇了一跳。他朝房間最幽暗的角落裏瞥了一眼,發現早先從前門溜進來的那隻貓正在舒展著身子,亮晶晶的眼珠一轉,正在盯著自己。

“那是當地民間的一個古老的故事,吉爾伯特先生,講的是三個小精靈在許多年前跨越兩個世界的邊界來到了這裏。有一天,他們從樹林裏冒出來,走進了當地農民燒秸稈的田裏。後來,一對年邁的夫婦收留了他們。從一開始,他們就有些怪異。他們說的是一種奇怪的語言,走路時身後不會留下腳印。據說,有時候,他們身上的皮膚幾乎是發光的。

“起初,人們還容得下他們,但當村子裏開始出了問題——莊稼幾乎顆粒無收,孩子生下來是死嬰,屠戶家的兒子溺水身亡——人們便開始留心起身邊的這三個奇怪的孩子。最後,當井也幹枯了,村民們便要求那對夫婦把這幾個孩子交出來。夫婦倆沒答應,於是被趕出了村子。

“一家人就在河邊的一個石頭小屋裏安了家,過了一段太平的日子。但是,當村子裏起了瘟疫時,一幫人群情激奮,又生起歹意。一天晚上,他們舉著點燃的火把,氣勢洶洶地朝石頭小屋逼近。夫婦倆和三個孩子抱作一團,他們被包圍了,幾條性命似乎就要葬送在這裏。但是,那些村民剛要再靠近些,一陣風刮了起來,隨後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號角聲,一個女人憑空出現,她漂亮極了,長長的頭發閃耀著光芒,皮膚也閃閃發光。

“她是仙後,來領自己的孩子們回去。領走孩子之前,仙後對夫婦倆的房子和土地施下庇護的咒語,以此感謝他們保護了精靈世界的王子和兩位公主。

“伯奇伍德莊園現在所在的這處河灣,在當地人眼中曆來被視作一塊安全的地方。甚至據說,有些人仍然可以看到精靈的魔法——據說,有幸看得到精靈魔法的人很少,而精靈的魔法看上去就像是一盞燈,高懸在那棟房子的閣樓窗戶裏。”

倫納德想問露西,以她過人的學識和科學理性,是否真的相信那是真的——她是否認為愛德華當晚在閣樓裏看到過一盞燈,是否認為那棟房子保護了他——但無論他在心裏斟酌著該如何把這樣的話問出口,似乎都不禮貌,當然也不明智。好在露西似乎預料到了他是怎麽想的。

“我相信科學,吉爾伯特先生。但博物學是我早年最愛的幾門學科之一。地球是古老的,也是廣闊的,有許多東西還是我們尚未理解的。我並不認同科學和魔法是對立的,因為在被用來理解我們的世界是怎麽回事的時候,科學和魔法都是有效的。我見過一些事,吉爾伯特先生,我曾挖掘到一些東西,把它們握在手裏時,我曾感受過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埃爾德裏奇的孩子的故事是一個民間故事。對這個故事的信與不信,就好比我對亞瑟是一位拔出石中劍的國王或是曾有巨龍在我們這片天空中翱翔的故事的感覺一樣。但我哥哥告訴我,他那天晚上在伯奇伍德莊園的閣樓裏看到了一盞燈,而且那棟房子保護了他,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她對哥哥的話深信不疑,對此倫納德並不懷疑,但他也了解心理學:哥哥姐姐在弟弟妹妹的心目中,永遠享有至高無上的位置。小時候,倫納德就意識到,無論他再如何頻繁地讓湯姆上當或是告訴他假話,下一次,湯姆依然會信任他。露西比愛德華要小得多。她崇拜他,而他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現在可能七十九歲了,可能不會因為別人而改變心意,可但凡事關愛德華,她便永遠是當年那個小女孩。

盡管如此,倫納德還是就埃爾德裏奇的孩子做了一條筆記。坦率地說,就倫納德的論文而言,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是次要的。拉德克利夫相信這棟房子擁有某些特性,而且著迷於把這些特性與當地的一個民間故事聯係起來,知道這一點對於倫納德來說就足夠了。他意識到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便在這條筆記上畫了一條下劃線,接著轉到下一個問題上:“我在想,拉德克利夫小姐,我們現在可否談一談1862年的夏天?”

她從桌上拿起一個胡桃木的煙盒,遞給倫納德一支煙。他接過煙,在她靈巧地擺弄銀色打火機打著火時,等待著她的回答。她點燃了自己那支煙,抬手在呼出的煙霧中揮了揮:“我估計你希望我會說,1862年的夏天感覺就像是昨天。可是,並非如此。那年夏天感覺像是來自另一個國度。很奇怪,是不是?當我回想愛德華小時候給我講故事的時刻,我能聞到漢普斯特德那棟房子的閣樓裏那股潮濕的、充滿泥土芬芳的氣味。但是,回想1862年的夏天,那就像是在透過望遠鏡觀察一顆遙遠的恒星。我隻能從局外人的視角去看我自己。”

“您當時在這兒?在伯奇伍德莊園?”

“我當時十三歲。母親要去歐洲大陸和朋友聚聚,於是便想把我送到住在比奇沃斯的祖父母那裏,而愛德華邀我陪他和其他人一道去度假。能和他們一幫人混在一起,我很興奮。”

“當時是什麽樣?”

“夏天,很熱,頭幾個星期和你能想象到的差不多:劃船、野餐、繪畫、散步。他們整夜地講故事,就當時的科學、藝術和哲學理論爭論不休。”

“可後來?”

她直視他的目光:“如你所知,吉爾伯特先生,一切都亂了套。”

“愛德華的未婚妻被殺了。”

“是的,範妮·布朗。”

“有竊賊闖入,偷走了鑲嵌拉德克利夫藍的吊墜。”

“你做過研究了。”

“報刊圖書館裏可以查到很多文章。”

“我估計是這麽回事。有關範妮·布朗的死,報道鋪天蓋地。”

“可據我看,似乎有更多的猜測是關於拉德克利夫藍這顆鑽石的下落的。”

“可憐的範妮。那個女孩還算不錯,但往往會被搶了風頭——活著的時候如此,死了也一樣,就像你剛剛說的。我希望你不是要我解釋,喜歡看八卦的大眾為什麽對這些事津津樂道,吉爾伯特先生?”

“絕對不是。其實,讓我更感興趣的反而是認識弗朗西斯·布朗的那些人的反應。雖然不認識她的人似乎都對這些事情很著迷,但我注意到,在愛德華的朋友和同事的信件中,包括瑟斯頓·霍姆斯、費利克斯·伯納德和阿黛爾·伯納德,對此事幾乎閉口不談,就好像這件事沒發生過。”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讚賞是他想象出來的嗎?

“那是可怕的一天,吉爾伯特先生。我覺得,那些不幸見證了這件事的人,選擇事後對此避而不談,這並不讓人感到意外。”

她嘴裏叼著香煙,定定地看著他。她說得有道理,但背後的原因不止於此,倫納德對這種感覺堅信不移。他們對於這件事都保持緘默,這裏頭有蹊蹺。這不僅僅是在他們的談話中閉口不提那件事情的問題;讀一讀其他幾個人事後不久的通信,感覺上就好像愛德華·拉德克利夫和弗朗西斯·布朗從未存在過似的。直到愛德華·拉德克利夫去世後,瑟斯頓·霍姆斯的信件中才又一點點地重新提到愛德華這個人。

對於這兩個人的友誼,不僅僅是在弗朗西斯·布朗被殺之後,他覺得有什麽是自己還沒想到的。倫納德回想起他到約克郡查閱的霍姆斯的檔案:他注意到,兩個年輕人之間的信件中,話風早就有所變化。1858年他們相識後,兩人經常通信,信中討論起藝術、哲學和生活便洋洋灑灑、無所不言。到了1862年初,兩人在信中變得沒什麽可談,內容簡短、敷衍了事、一板一眼。他們之間曾有什麽事情發生過,他確信這一點。

聽到倫納德問起這事,露西皺了皺眉,然後說:“我確實記得愛德華有一天早上怒氣衝衝地回了家——大概就是那年夏天,因為那是在他的第二次畫展之前。他的指關節上有擦傷,襯衫也撕破了。”

“他打架了?”

“他沒有告訴我詳情,但那個星期的晚些時候,我看到了瑟斯頓·霍姆斯,他眼睛周圍有一大塊瘀青。”

“他們是因為什麽打架?”

“我不知道,我當時沒想太多。他們經常意見相左,即便他們還是好朋友那會兒。瑟斯頓好勝心強,又愛慕虛榮。公牛、孔雀、公雞——哪個詞放在他身上都不過分。他可以有充滿魅力、慷慨大方的一麵:他是兩個人中年長的那個,會把愛德華介紹給一些有影響力的人。我覺得,他以愛德華為榮。能有這樣一個充滿活力、才華橫溢的年輕朋友,這番讚譽讓他頗為得意。他們在一起時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因為像寬鬆襯衫搭配圍巾這樣的穿著打扮,還有他們不羈的發型和崇尚自由的態度。但瑟斯頓·霍姆斯是那種在朋友中需要拔尖的人。當愛德華的聲望蓋過他時,他就受不了了。你有沒有注意過,吉爾伯特先生,像那樣的朋友慣於成為信念最堅定的對手?”

對有關兩位畫家之間的友誼的洞見,倫納德做了一條筆記。這一番話中的篤定,說明了他今天為何會受邀來此。露西在墓地時告訴他,霍姆斯講的有關愛德華的話不能信,她不得不澄清事實,“以免你寫出來的是更多的謊話”。所以,她希望倫納德知道,霍姆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嫉妒自己的朋友,一心巴望著不屈居人後。

但倫納德認為,單單因為業界的爭鋒妒忌,無法解釋兩人為什麽會鬧翻。1861年到1862年,拉德克利夫開始小有名氣,令他嶄露頭角、聲名鵲起的展覽是1862年4月才舉行的,但兩人之間的通信早在那次展覽之前就開始不溫不火了。倫納德懷疑,還有別的什麽原因讓兩人離了心。至於這個原因是什麽,他覺得自己的看法應該說得通。“1861年中,愛德華啟用了一位新模特,對嗎?”他故作冷淡地問道,可就在他開始討論這個問題時,他回想起最近做過的那些夢,那些糾纏著他的夢境令他覺得臉上熱了起來;他不敢直視露西的目光,隻得假裝自己正專注於做筆記。“莉莉·米林頓?我想,她是叫這個名字?”

盡管他竭力掩飾,可還是被看出了端倪,因為當露西問他“你怎麽會問起這個?”時,聲音中透著些懷疑。

“從我讀到的內容來看,紫紅兄弟會的成員彼此聯係緊密。他們分享彼此的想法和人脈、秘密、房子,甚至是模特。愛德華和瑟斯頓·霍姆斯都畫過戴安娜·巴克,他們三人又都畫過阿黛爾·溫特森。但莉莉·米林頓隻在愛德華的畫作中出現過。這讓我很驚訝,我想知道為什麽。我隻能想到兩種可能性:要麽其他人都不想畫她,要麽愛德華拒絕和大家分享。”

露西拿過拐杖站起身來,慢慢地穿過地毯,在可以俯瞰街道的窗子附近停了下來。窗外的光線仍然能照進屋子,但倫納德來了之後,光線一直有所變化,她的側影現在處於陰暗之中。“那邊車道交會的地方被叫作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曾經矗立著一個中世紀的十字架。宗教改革時期,那個十字架不見了。當時,伊麗莎白女王的人馬曾闖入這一地區,搗毀了天主教的標誌、教堂和宗教藝術——還有神父,如果有神父被他們抓到的話。現在十字架就隻剩下底座了,不過那裏的名字自然是流傳了下來。真是了不起啊,對吧,吉爾伯特先生,如此痛苦的曆史事件就隻留存下來一個名字,一個簡單的詞匯。在另一個時間點上,活生生的人們就在這裏遭遇了這樣那樣的事情。每當我走過那個十字路口,我都會想到過去,想到教堂,想到那些藏起來的神父,還有那些來搜查並殺害他們的士兵。我會想到內疚和寬恕。你也曾關心過這樣的事嗎?”

她在回避問題,回避有關莉莉·米林頓的問題。然而,倫納德隱隱感到,這不是第一次了,她能以某種方式看透他在想什麽。“有時候。”他說。這個詞卡在他的喉嚨裏,他咳嗽了一聲,才又覺得喉嚨裏順暢了些。

“是啊,我想象得到,去打過仗的人會關心這樣的事。通常給人出主意、提建議不是我的喜好,吉爾伯特先生,但我活了一大把年紀,領悟到了這樣一點,人必須原諒過去的自己,否則未來的旅途是難以忍受的。”

倫納德感到一驚,驚訝中又帶著羞愧。這是被僥幸猜中了,僅此而已。她並不清楚他的過去。如她所說,大多數曾經參與過戰爭的人,都會很快就把自己看過的、做過的事情忘掉。他不想讓對方察覺自己的異樣。盡管如此,在他接著問下去時,聲音並不像他所希望的那麽穩:“1861年8月,愛德華給您的表哥哈米什寫過一封信,我這裏有一段摘錄,不知可否讀給您聽一聽,拉德克利夫小姐?”

她沒有回頭看他,但也沒有試圖阻止他。倫納德開始讀起來:“‘我找到她了,一個嫵媚動人的女人,在我把筆尖劃在紙麵上時,手都是痛的。看著她的臉,我渴望把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捕捉下來,但我馬上又覺得無法下筆,因為我不知道怎樣做才不會讓她的美折損分毫。她舉手投足之間有著一分高貴,那也許不是因為出身,而是與生俱來的。她既不精心打扮,也不刻意引人注目;事實上,她的魅力在於她的那份坦**,對於別人投在她身上的眼光,她並不避諱,而是坦然地與人對視。她的嘴唇之間有一抹自信——甚至是驕傲,美得動人心魄。她美得動人心魄。我既然見過了她,那其他任何一個人就都成了冒名頂替的騙子。她就是真,真就是美,而美是神聖的。’”

“沒錯,”她輕聲說,“那是愛德華寫的。無論寫的是什麽,我都能聽出是他。”她轉過身來,慢慢回到她的椅子邊坐下,倫納德驚訝地注意到,她的臉頰上閃著淚光。“我記得他遇見她那晚。他去了劇院,回到家時一臉茫然。我們都知道有什麽事在醞釀之中。他匆匆忙忙地告訴我們發生的一切,然後,他徑直去了他在花園裏的那間工作室,開始畫素描。他瘋狂地作畫,一連幾天都沒停過。他不吃飯,不睡覺,也不和任何人說話。他的素描簿上一頁一頁畫的都是她。”

“他愛上她了。”

“我要告訴你,吉爾伯特先生,我哥哥是一個容易癡迷的人。每當他遇到一個新的模特,或者發現一種新的技術,或者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時,他總是變得如癡如狂。你說他愛上了她,可能是真的。”她的手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拍打著。“也可能不是。因為在莉莉·米林頓身上,他的癡迷是不同的,大家從一開始就都看出來了。我看得出來,瑟斯頓看得出來,可憐的範妮·布朗也看得出來。愛德華愛莉莉·米林頓的那股瘋狂勁兒,就不是好兆頭。而那年夏天,在這裏,在伯奇伍德,一切厄運都爆發了。”

“那麽,莉莉·米林頓也在這兒。我覺得她一定在的,但沒人提過她。任何人的信件或日記上都沒提過,報紙上也沒提過她。”

“你看過警方的報告嗎,吉爾伯特先生?我估計他們會記錄這些事。”

“您是說,警方的說法會有所不同?”

“吉爾伯特先生,親愛的,你是參加過世界大戰的士兵。你比大多數人更清楚,報紙上講的是為了讓大眾掏腰包,那上麵的說法往往和事實沒多大關係。範妮的父親是個有權勢的人。他非常希望報紙上不要暗示,他的女兒在愛德華的感情世界裏被人給取而代之。”

在倫納德的心裏,事情之間的聯係明朗起來。愛德華愛的是莉莉·米林頓。他不是因為弗朗西斯·布朗的死傷透了心,由此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而是因為他失去了莉莉。但是,她又發生了什麽事?“如果她和愛德華相愛,為什麽愛德華會一個人孤零零地離世?他是怎麽失去她的?”露西暗示過,警方報告中會特別提到,莉莉·米林頓在劫案和謀殺的當晚就在伯奇伍德莊園……突然,倫納德意識到:“莉莉·米林頓參與了劫案。她背叛了他——愛德華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瘋了的。”

露西的臉色沉了下來,倫納德立刻感到非常後悔。在想通的那一刻,他忘記了,他們正在討論的是她的哥哥。他剛剛的話,聽起來差不多是在歡欣雀躍。“拉德克利夫小姐,我很抱歉,”他說,“我竟這麽不顧及您的感受。”

“沒事。但是我累了,吉爾伯特先生。”

倫納德瞥了一眼鍾表,心中一沉,訪談的時間原定是一個小時,但他在這裏已經一個多小時了。“辛苦您了。我不會再占用您更多時間。我會聽您的建議,去找警方的報告。我確信,他們會幫我把這個問題弄得更清楚。”

“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什麽事是確定無疑的,吉爾伯特先生,但我想告訴你一件我知道的事:真相取決於講故事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