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當天下午,倫納德和“忘年交的老太太”約定在四點鍾見麵,或者按照她一再堅持的說法,是在“下午茶時間”見麵。她的做派有點童年裏養尊處優的味道,那會兒,“下午茶時間”意味著黃瓜三明治和巴騰堡蛋糕,就像日出和日落一樣,這幾個字眼被自然而然地用作日常生活的時間標誌。

姬蒂走後,倫納德把接下來的時間都用來仔細研究他的筆記,確保見麵時自己清楚都要問什麽問題。他早早就出了門,一部分原因是他很興奮,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走路程遠一點的那條路,往村子的教堂墓地那邊走,墓地就在鄉間小道的盡頭。

幾周前,倫納德偶然間發現了一塊墓碑。那天,他在鄉間散步,走了很遠才回來。走到村子那條路附近時,狗狗跑到了倫納德前麵,從尖樁籬柵和地麵的縫隙裏鑽進了墓地,在一座座墓碑之間生長的常春藤裏嗅來嗅去,這些常春藤和秀珠梅的花朵很相像。倫納德跟著它走進墓地,被綠地之中那些石碑的樸素之美所吸引。

墓地的最南端有一個爬滿藤蔓的小棚架,下麵是一條大理石長凳,倫納德在那裏坐了一會兒,等著狗狗探險完畢,同時心裏琢磨著12世紀的教堂外形真是賞心悅目。機緣巧合之下,那塊墓碑就這樣出現在他的麵前,熟悉的名字赫然在目——愛德華·朱利葉斯·拉德克利夫——字體樸素而優雅。

倫納德在多數日子裏的某個時候都習慣順道來這裏一趟。就可以安息的地方而言,他認為這裏是個很不錯的選擇。又靜又美,距離拉德克利夫曾經深愛的家又不遠。埋在這裏對他來說應該會是種莫大的安慰。

現在,墓地進入了倫納德的視野,他看了一眼手表:剛剛三點半。時間還很充裕,可以進去待幾分鍾,然後再繞回去,往村子另一頭的小屋走。畢竟,說“村子”都有點誇大其詞了:伯奇伍德不過是巴掌大小的地方,三條街道安安靜靜地從一個三角形綠地延伸出來。

他從平常走的那條小路往拉德克利夫的墓走去,然後坐在大理石長椅上。他的狗狗圍著拉德克利夫的墓轉悠,在僅有的那幾處地方左聞聞右聞聞,然後在地麵上這兒刨一下、那兒扒一下。狗狗沒找到什麽有趣的東西,它脖子一挺,朝著灌木叢裏有響動的方向飛奔過去,一探究竟。

拉德克利夫的墓碑上,在他名字的下方用更小一些字寫著:1840—1881年,一位追尋真理和光明,在一切事物中都看得到美的人長眠於此。倫納德發現自己和往常一樣,在盯著生卒年之間的那道線。這個標記的四周長著青苔,而這個標記本身涵蓋了一個人的一生:他的童年,他所愛的,他所失去的和懼怕的,所有這些都化作一條線,被刻在一塊石頭上,被遺忘在鄉間小路盡頭的一塊安安靜靜的墓地裏。想到這一點,是令人安慰,還是令人悲傷?倫納德也不確定;他的想法是怎樣的,取決於那一天是怎樣的,不同的日子裏,他的想法會有所不同。

湯姆被葬在法國的一個公墓裏,附近的村莊是他活著時從沒去過的。倫納德看過父母收到的那封信,並且驚歎於湯姆的指揮官竟能把事情說得如此英勇、光榮,把死在戰場上說成一種可怕卻崇高的犧牲。他猜這都要歸結於熟能生巧。天知道那些軍官寫的信多得嚇人。混亂或恐懼不能泄露分毫,白白送命自然也是絕口不提,要確保這兩點,軍官們很有一套。戰爭中陣亡的人數和犯下的錯誤從官方嘴裏說出來竟是那麽少,真令人難以置信。

倫納德的母親把信給他看時,他讀了兩遍。她從這封信中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但在那些撫慰人心的溫柔話語的背後,倫納德能聽到亂糟糟的叫喊聲,都是出於痛苦和恐懼的嘶吼,有人呼喚著媽媽,有人哀歎著童年,有人吼著要回家。沒有什麽地方比戰場離家更遠,沒有哪種思鄉情比麵對死亡的士兵的思念更悲切。

前些天,倫納德也是坐在這裏,想著湯姆、姬蒂和愛德華·拉德克利夫。那天是他第一次見到他那位“忘年交的老太太”。當時,下午已經過半,他立刻就注意到她,因為墓地裏除了自己,就隻有她一個人。她來的時候帶著一小束花,然後把花放在拉德克利夫的墓碑旁。倫納德饒有興趣地在一旁看著,心裏在想她是認識拉德克利夫本人,還是僅僅崇拜他的藝術。

她的年齡都刻在了臉上,一頭漂亮的銀發在腦後低低地梳成一個圓髻。她的著裝是那種有人去非洲野生動物園時可能會穿的衣服。她靜靜地站著,拄著一根銀手柄的精致拐杖,躬身駝背的樣子,像是在無聲地接受聖餐。她的姿勢裏有一種敬畏之情,在倫納德看來,這已經超越了崇拜者的程度。過了一會兒,當她彎下腰,伸手拔掉墳墓周圍石頭堆裏的一根雜草時,倫納德確信,她一定是拉德克利夫的親戚或者朋友。

有機會與認識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人聊聊,是一件誘人的事情。新素材是研究生的聖杯,特別是在曆史學科中。因為想在研究曆史的過程中偶然遇到什麽新發現,通常情況下,那種概率接近於零。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以免嚇到她。當距離足夠近時,他說了句:“早上好。”

她一下子抬起頭來,一舉一動像是一隻機警的鳥。

“希望我沒打擾到您,”他飛快地接著說,“我是村子裏新來的,就住在河灣那棟房子裏。”

她稍稍直起身子,越過眼鏡的細邊框打量著他:“說說看,吉爾伯特先生,你覺得伯奇伍德莊園怎麽樣?”

這回輪到倫納德感到驚訝了:她知道他的名字。話說回來,村子又不大,他非常肯定,在這樣的小村子裏,消息傳得很快。他告訴她,他非常欣賞伯奇伍德莊園,他在來之前讀了很多關於這裏的介紹,但現實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她聽著,偶爾眨一下眼睛,但除此之外,對於他說的話,她既沒表示讚同,也沒表示反對。等到他說完,她隻說了句:“那裏曾經辦過一所學校,你知道嗎?一所女子學校。”

“我聽說了。”

“最後成了這個樣子真是太可惜了。那會是具有革命性的嚐試,是教育年輕女性的新方法。愛德華常說,教育是救贖的關鍵。”

“愛德華·拉德克利夫?”

“還能是誰?”

“您認識他?”

她微微眯了眯眼:“認識。”

倫納德極盡所能地克製著自己,想讓他的話聽起來是隨意放鬆的:“我是牛津大學的一名研究生。我正在寫一篇論文,是關於拉德克利夫和這個村子、他那棟房子以及他的藝術的。不知道您介不介意和我聊一聊?”

“那不就是我們從剛才起一直在做的事嗎,吉爾伯特先生?”

“沒錯,當然……”

“你的意思是,你想跟我聊聊愛德華的事,想要跟我做個訪談。”

“到目前為止,很大程度上我不得不依靠他朋友的檔案和敘述,您知道,就像瑟斯頓·霍姆斯那樣的朋友。”

“哼!”

聽出她濃濃的不滿,倫納德瑟縮了一下。

“自吹自擂又奸詐透頂的家夥!凡是他寫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她把注意力放到了另一根雜草上。現在,她正用拐杖尖兒戳著那根草,想要把它戳掉。“我不喜歡說話,”她戳了兩下,動作間歇時她說,“一點兒都不喜歡。”她伸手從石堆裏把那根雜草拔出來,使勁兒甩了甩,把草根上的泥土弄下來,然後把雜草扔進灌木叢。“不過,吉爾伯特先生,我看我是必須和你談一談了,以免你寫出來的是更多的謊話。這麽多年來,謊話已經夠多的了。”

倫納德開始向她表示感謝,但她揮了揮手,一副盛氣淩人而又不耐煩的樣子。

“行了,行了,這樣的話你還是省了吧。我明知道這麽做不明智,但星期四下午茶時間你來見我吧。”

她把地址給了他,倫納德要道別的話剛到嘴邊,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問她的名字。“怎麽啦,吉爾伯特先生,”她皺著眉頭說,“不管你怎麽了,我的名字是露西,露西·拉德克利夫。”

他本該猜到的。露西·拉德克利夫——繼承了她哥哥心愛的房子的小妹妹,由於太愛哥哥而舍不得把房子賣給別人,因為買主可能沒法像她哥哥那樣在意這棟房子;也是倫納德的房東。倫納德在見過露西後直接回了家。傍晚時分,房子裏一片昏暗,但倫納德片刻未停地從前門衝進屋裏,直奔壁紙上滿是桑葚果葉的房間,坐到那張檀木寫字台前,他的研究都擺在桌麵上。他不得不整理一下幾百頁的手寫筆記;他這幾年在圖書館和私人住宅裏、從信件和日記中草草抄寫下來的引文;還有各種各樣的觀點,都是他在匆忙間記下來的,然後又圈起來,跟圖表和箭頭貼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找了很久才發現他要找的東西,所以提燈也就點了很久,房間裏聞起來一股子煤油味。在什羅普郡的一家人的私人藏品中,他曾看到過一係列文檔,在他當時做的筆記中,記錄了愛德華在寄宿學校讀書期間和他的小妹妹露西之間的一係列通信。這些信件之所以保存在什羅普郡,是因為拉德克利夫的另一個妹妹克萊爾,她手中保留著一些家人之間的通信,而她的婚姻一波三折,所以這些信件就成了價值不為人知的寶藏。

當時,這些信件在倫納德看來似乎並不重要,它們和那棟房子或拉德克利夫的藝術又不相關,就隻是兄妹之間的私人信件——兄妹倆相差九歲。他隻把信中的內容抄了下來,因為那家人暗示過他,他的到訪給人家帶來了不便,他們也不會再讓他來他們家看人家的文獻。但是,當重溫這些信件的內容時——有趣的奇聞異事、迷人又可怕的童話故事、有關家庭成員的幼稚八卦——當他剛剛遇見了那位老太太,在她哥哥去世了五十年之後,雖然腿腳不便,卻仍然穿過村子,把鮮花放到他的墓碑旁,以這個新的背景再去看他們兄妹間的信件,他看到了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另一麵。

一直以來,倫納德都專注於拉德克利夫的以下三種身份:藝術家、意誌堅定的思想家和藝術宣言的作者。但是,飽受寄宿學校之苦,卻給妹妹寫了一封封又長又引人入勝的信的男孩,這是拉德克利夫的又一麵;信中那個認真的小妹妹懇求哥哥給她買有關“星星是如何形成的”和“穿越時空是否可能”的書籍——在倫納德看來,一個五歲的孩子要看這樣的書,實在給人一種少年老成的感覺。此外,倫納德至今未解的謎團在這些信件裏也有幾處線索。露西和愛德華不止一次地提到過“跟著那晚”——每每提及都帶著引號——和“亮著燈的那棟房子”,從信的上下文可以清楚地看出,兄妹倆談論的是發生在愛德華身上的某件事。

在約克郡的檔案裏,愛德華在1861年寫給瑟斯頓·霍姆斯的那封信曾讓倫納德感到困惑,愛德華在信中說他買下了伯奇伍德莊園,還說他對那棟房子並不陌生。現在,倫納德開始覺得,這兩組信件是有關聯的。兩組信中都提到了一件神秘的往事,倫納德有一種感覺,無論“跟著那晚”發生了什麽,那都是拉德克利夫癡迷於伯奇伍德莊園的原因。等他和露西見麵時,這是他打算問的一堆問題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

倫納德起身點了一支煙。前幾天露西拔掉雜草的地方還凸凹不平的,他用腳把那裏踩平了。他把打火機塞回口袋裏,指尖一涼,蹭到了湯姆那枚幸運銀幣的邊緣。他從沒去自己弟弟的墓前看過。他覺得那樣沒什麽意義,他知道湯姆不是真的埋在那裏。他在哪兒?倫納德心想。他們都去了哪兒?一切就那樣結束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那麽多年輕人的希望、夢想和屍體都埋葬在大地之中,大地卻一成不變,這是不可能的。這種能量與物質的轉移是如此全能,肯定在一個基本的(初級的)層麵上對這個世界的平衡產生了影響:所有那些曾經存在的人,突然之間就消失了。

兩隻鳥從一棵高大的橡樹的樹枝上朝墓地旁邊的教堂尖頂俯衝過去,棲息在尖頂的頂端。倫納德朝狗狗吹了聲口哨。他們一起離開墓地,繞了一圈,朝村裏的石頭基座走去,那個石頭基座上有一個小坑,當地人都說那裏叫“十字路口”。

遠處就是那片三角形的綠地,中央是一棵高大的橡樹。對麵的其中一個角落裏是一家名叫天鵝小棧的小旅館,很雅致,上下兩層。一個女人站在外麵的人行道上,圍著窗下的一張長凳掃地。她抬起一隻手,向倫納德揮了揮,他也向她揮手致意。他走的是三條路中最窄的那條,經過紀念堂,來到一排聯排小屋前。露西·拉德克利夫告訴他,她住在6號,就是這排小屋裏最遠的那個。

這排小屋由淺蜜色的石頭砌成。每一間的中央都有一個尖角,兩邊都帶煙囪,漂亮的山牆封簷板在房頂交會成尖角。小屋的兩層窗子都是和封簷板相配的框格窗,可以上下拉動。前門入口處都有一個門廊,門廊上是傾斜的廊頂,和正門上方的尖角相呼應。門被漆成淡淡的紫藍色。6號小屋房前的花園有別於其他幾間小屋的房前花園。其他花園裏,長滿了英國夏日裏那些常見的花,混雜交纏,但也自成一派。6號小屋的花園裏,明顯栽種了許多更奇特的花:有一株天堂鳥,還有其他一些倫納德叫不上名字的花和從沒見過的花。

一隻貓在一片被陽光暴曬的小石子上喵地叫了一聲,然後站起來,弓起身子,鑽進門去。現在,倫納德看到門雖然關著,但沒上鎖。她在等他。

他感到異常緊張,因此並沒有立刻到路對麵去。他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在心裏把他準備談的幾個問題捋了一遍。他提醒自己,不要把期望值定得太高;誰也不能保證他想知道的答案她都清楚;即便清楚,她也不一定會告訴他。在這方麵,她已經明確表態了。那天,她在離開墓地時對他說:“我有兩個條件,吉爾伯特先生。首先,除非你保證絕不會提到我的身份,否則我不會和你談——我對於在印刷品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一點都不感興趣;其次,我可以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但隻有這一個小時。”

倫納德深深地吸了口氣,把生鏽的金屬大門上的門閂拉開,進門後又小心翼翼地把門關好。

他覺得不該一聲不吭地徑直推門進去,所以他輕輕敲了敲門,喊了聲:“有人在嗎?拉德克利夫小姐?”

“誰呀?”屋裏傳來一聲心不在焉的詢問。

“倫納德·吉爾伯特。我住在伯奇伍德莊園。”

“好吧,看在老天的分兒上,是住在伯奇伍德莊園的倫納德·吉爾伯特。請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