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戰後的倫敦具有衝擊力,曆史成了最後的贏家。倫納德所麵臨的變化和進步,其程度大大超乎預料。不僅是世界變了,人也都變了。即便是他不認識的人也會和他貼得很近,所有人都對跳舞和慶祝迫不及待,都熱衷於盡情歡笑,那一張張笑臉就像是咧著嘴的山羊。所有人都剪去了長發,拋下了老式的做派,有可能將他們同過去、同戰爭的漫長苦難聯係在一起的任何東西,都被拋諸腦後。

在霍洛韋路附近的一棟房子裏,倫納德租了一個頂層的房間,是一間臥室兼起居室。房後的小花園裏養了一頭豬,房子的地下深處還有一條火車隧道經過。他來看房時便發現了那頭豬,但火車的事是在交了頭一個月的房租後才知道的。當時,他正坐在床邊的小木桌旁,喝著啤酒,抽著香煙。那時正值黃昏——對於倫納德來說,他總會在這樣的時候煩躁不安,因為在這段時間裏,即便是光線也不可信——他還以為是有炮彈正在轟炸這裏,一切都是可怕的錯誤,戰爭根本就沒有結束。但那聲音不過是火車從地底下經過。驚慌失措間,啤酒杯被他從桌子上打翻在地,惹得住在樓下房間的女人用掃把頭使勁對著他的地板捅了一下。

倫納德也曾試圖與時俱進,但他並沒有就此感到腳踏實地,也沒有擺脫幻覺的糾纏,他發覺自己隻是身如浮萍般飄搖不定。每個人都在喝酒時喝得醉醺醺的,不過其他人醉了之後,都高高興興的,可倫納德要是醉了,卻脆弱得感傷流淚。到了晚上,也會有人邀他一同去俱樂部,他來到俱樂部時,也希望能好好放鬆放鬆:他會穿著新衣服,心裏不斷告誡自己,要保持樂觀,要學會傾聽,要對人點頭,甚至有時要報以微笑。可一到了晚上的某個時候,倫納德就會發現,自己在和別人交談著,他會聽到自己談論著那些他在戰爭中失去的朋友,說這些朋友仍然會來找他,在自己租住的寂靜的房間裏,或是在他刮胡子時麵對的鏡子中,有時甚至是傍晚時分明暗交錯的街道上,他能聽到身後傳來他們走路時靴子踩在地麵上的聲音。

在喧鬧的俱樂部裏,他會發現,在他說這些話時,和他同桌的人都斜著眼睛盯著他,然後會轉過身去,他們微妙的表情裏有一絲受傷的情緒,仿佛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毀了他們找樂子的興致。即使他不提自己那些在戰爭中喪生的朋友,倫納德也沒法像可以發出脆響的打火石那樣,在無用而瑣碎的談話中和對方擦出什麽火花來。他太過認真,太過本分。現在的世界就是一個泡沫,薄薄的,閃著光,其他人都在這個泡沫裏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但對於這個泡沫來說,倫納德太重了。他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對於生機勃勃的年輕人來說,他太老了,他們的圈子容不下他;對於那些不可救藥的、醉倒在河邊的醉漢們來說,他又太年輕了,也不合適。他覺得自己和任何事、任何人都扯不上關係。

一天下午,站在查令街大橋上,橋下是來往的船隻,身邊是來往的行人,倫納德偶然遇到了曾經教過他的一位老教授。哈裏斯教授正要去國家美術館,便邀請倫納德和他一起去。然後,教授親切地談論起藝術和生活,還談到了他們都認識的一些人。倫納德一直邊聽邊點頭,心中琢磨著那些往日的趣事,仿佛那都是些古董,可以讓人拿來把玩消遣時稍稍感到一分愉悅的。當他們轉過拐角,走進文藝複興時期作品的展廳時,教授建議倫納德考慮一下要不要繼續念書。這樣的話在倫納德的耳朵裏聽起來就像是一門外語。即便倫納德能回牛津念書,能在那些美得令人疑惑不安的建築中學習,可現代主義已經消亡:博喬尼在1916年被殺,如今的法國批評家都在鼓動著要“回歸秩序”。現代主義思潮的所有青春與活力都已退去,倫納德自己也青春不再,活力不複,他的青春和活力都已葬送在屍骨和汙泥之中。

但他需要做點什麽。倫敦的節奏太快了,也太吵鬧了,倫納德的心裏愈發感到一種需要逃離這裏的緊迫感。他覺得這種緊迫感像是雷雨將至時那股不斷增強的壓力:他的耳膜因此發疼,他的雙腿因此坐立不安。晚上,當夜班火車令他的床頭戰栗晃動時,當樓下那個濃妝豔抹的瘦弱女人在送走一個粗暴的顧客之後砰地關上門時,倫納德都會滿身大汗地驚醒。恐懼如魔鬼一般,它脊背上那對黑色薄翼纏住了他的脖子,扼住了他的喉嚨,他祈禱著這對翅膀能再用力些,給他個痛快。他發現自己在回憶小時候走過的路——他和湯姆在花園深處翻過磚牆,穿過灌木叢,沿著鄉間小道,越過草地,走向樹林,可小道的盡頭什麽都沒有。“跟我一塊兒跑啊,蘭尼。”他越來越頻繁地聽到這句呼喊,但當他轉過身來,看到的隻有酒吧裏的老頭兒,街角的小青年,還有巷子裏跟著他的野貓。那隻貓瘦得皮包骨頭,那對眼珠子就像是兩個玻璃球。

沒等租約到期,他就在桌上的玻璃杯裏塞了兩個月的房租,然後離開了這間臥室兼起居室,離開了倫敦。他坐的是一班夜車,從別人家的一扇扇小窗外呼嘯而過。他自己家的房子比他記憶中的要小,也比記憶中更寒酸,但聞起來還是一樣的味道,而且沒有藏汙納垢的糟爛事兒。母親讓他重新住進小時候的那間臥室,但是,對於臥室裏靠牆的那張空床,她什麽也沒做。角落裏有數不清的對話在進行著,白天裏無聲無息,可到了晚上就吵得慌。倫納德有時會猛地坐起來,打開燈,心想著一定會看到他弟弟在另一張**衝他笑。他能聽到黑暗中弟弟身下床墊子的彈簧在吱嘎作響,和記憶中弟弟睡著時翻動身子的聲音一樣。

他們以前的玩具和書都還在書架上——那套木頭雕刻的士兵,那顆陀螺,那盒破舊的蛇梯棋;倫納德把H.G.威爾斯的《時間機器》又重溫了一遍。十三歲時,這是他最喜歡的書,也是湯姆最喜歡的。當時,他們都做著關於未來的夢,他們倆幻想著穿越時空,去看看前方等著他們的都是些什麽樣的奇跡。可現在,倫納德發現自己總是在往後看。有時,他隻是手裏捧著書坐在那裏,驚歎於書是這麽個實實在在、四四方方的東西。書真是一件尊貴之物,用途幾乎可以說是崇高的。

有些夜晚,他會把蛇梯棋拿下來。他和湯姆玩的時候總是用固定的棋子,倫納德用的是一顆圓圓的灰色石頭,那是父母帶他和湯姆到薩爾科姆的海邊時他撿到的。湯姆用的是一枚銀幣——有一天,湯姆在街上遇到一位摔倒的老人,他幫了那位老人,老人送給他一枚兩便士的銀幣。他倆都篤信自己的棋子能帶來好運,兩人都堅持說自己的棋子更棒,可倫納德記得,他總是羨慕湯姆的那枚棋子,因為隻要是玩蛇梯棋,十有八九都是弟弟贏。湯姆一直是兩人之中的幸運兒。當然,除了真正重要的那一次。

1924年初的一天,倫納德怎麽著都待不住。他在行囊裏裝了些水,像平常一樣出去散步,但等到天黑下來的時候,他沒掉頭回家,而是接著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他也不在乎。最終,他在一片開闊的田野裏睡著了,半個月亮在沒有一絲雲朵的夜空中散發著光芒。天光乍亮時,一隻雲雀叫醒了他,他把自己的東西一收,又出發了。他從多塞特郡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然後他發現自己走在達特穆爾高原上,於是便順著達特穆爾高原的小路繼續往德文郡走,一路上都隻跟高原上的鬼魂談心。他開始注意到綠色有多少種不同的色調,注意到頭頂大樹上的樹葉是一層一層的,注意到一棵棵青草的顏色越接近地麵就越淺淡到發白。

他蓄起了胡子,皮膚也黑了。腳跟和腳趾上起水泡的地方都變硬了,他的腳像是另一個人的,這雙腳的主人更討他喜歡。他在找棍子當拐杖這方麵成了專家。他學會了如何準備生火,他的手指上生出了繭子。要是能找到活兒幹,他就幹一陣子:打零工不必長久地投身其中,也不需要和誰扯上關係,幹完活兒,就拿上微薄的工錢走人。有時,他會遇到一些人,陌生的同路人。他們會朝彼此點點頭,甚至揮揮手。在極少數情況下,他會在鄉村酒吧與另一位旅人說說話,他會在聽到自己的聲音時大吃一驚。

就是在一家這樣的酒吧裏,他第一次看到了從空中拍攝英國的照片。那是一個星期六,正是午餐時間,酒吧爆滿。有個男人獨自坐在酒吧門外的一張木桌旁,身邊靠著一輛蒙了一層灰的黑色自行車,頭上戴著一頂騎行用的皮帽。他正在仔細研究一張打印出來的大照片,還一邊做著筆記。起初,他並沒注意到倫納德在觀察他。當他注意到時,蹙起眉頭,本能地用胳膊蓋住字跡,完全一副要對倫納德發脾氣的樣子,但接下來,他的表情變了,倫納德知道對方看出了自己的身份。並不是他們彼此相識,他們從未見過。但他們身上都有著同樣的烙印,無聲地訴說著他們曾去過哪裏,曾看到過什麽,又曾做過些什麽。

這個人叫克勞福德,曾在皇家陸軍航空隊服役。後來,他在英國地形測量局上班,現在往來於威爾特郡和多塞特郡,繪製考古遺址的位置——他已經發現了幾處從前不為人知的遺址。倫納德總是寧願多聽少說,克勞福德告訴他的事讓他聽得頗為舒心自在。對於倫納德而言,這些事證實了許多他自己的模糊而又不成形的概念,都是關於時間及其延展性的。克勞福德的照片將時間和空間結合在一張圖片裏,展示了過去與現在是共存的。倫納德意識到,相較於那些在倫敦整夜歌舞升平、衣著光鮮的年輕人,他覺得自己和古人之間有著更多聯係,因為他眼下在這片土地上穿行時所走的路,恰恰是古人曾經走過的路。在行走的過程中,他意識到一種歸屬感;通過一種基本的方式,他便知道自己屬於這片大地,每邁出一步,他就因為這一步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歸屬感。在他當天下午繼續踏上旅程時,這個詞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發現自己步伐的節奏和這個詞裏三個音節的強弱是吻合的。

那天晚上,在倫納德決定在哪兒安營紮寨時,他回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自己當時還在牛津大學,在一年級的曆史課上他讀過一篇論文,是關於維多利亞時期的一場思潮,其中一位藝術家名叫愛德華·拉德克利夫。雖然自稱紫紅兄弟會的那群藝術家有不少人,但拉德克利夫卻因其悲慘遭遇令人難忘:他年輕的未婚妻被人殺了,後來他一蹶不振,就此陷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即便如此,當時的倫納德對這群藝術家並不感興趣: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都讓他感到厭煩。他討厭他們身上的確定性,嘲笑他們守舊的黑色蕾絲和房子裏淩亂無序的走廊。和所有現代主義者一樣,和所有兒童一樣,他也無視正統派係那赫然出現的冷漠身影,並以此來定義自己的身份。

但對於哈裏斯教授講授的藝術史導論課來說,課程內容是全麵的,因此學生們都要閱讀那篇論文。文中有一處引用了愛德華·拉德克利夫於1861年執筆的“藝術宣言”,名為《歸屬的藝術》。在這篇宣言中,拉德克利夫熱情洋溢地論述了他對兩種聯係的感悟:一是人與地點之間的聯係,二是地點與藝術之間的聯係。“大地不會忘記,”倫納德記得他曾讀到過這樣的話,“地點是一道門,邁過這道門,便穿越了時間。”那篇論文還提到過一棟令這位藝術家著迷的房子,他相信他在那棟房子裏找到了他的“歸屬”。對於十八歲的倫納德而言,拉德克利夫對於地點、過去和歸屬的沉思似乎無關緊要,而且枯燥乏味。然而,十年後的今天,他沒法忘記這些話。

當倫納德終於回到他父母家時,他比以前瘦了,而且一臉胡子;他的皮膚經過風吹日曬也變得粗糙了,一身衣服破破爛爛的。他原本覺得,母親看到他這副尊容,會嚇得直往後縮或是尖叫出來,然後命令他去樓上把自己洗幹淨些。可她沒有這樣做。她打開門,驚訝了片刻,把茶巾掉在了地板上,然後緊緊摟著他,他覺得自己的肋骨都快碎了。

她把他領進門,什麽都沒說,讓他坐到他父親的椅子上,拎過來一桶熱肥皂水。她脫下他的舊靴子,還有緊緊貼在他腳上的襪子,開始給他洗腳。他不記得她以前為他做過這樣的事,從他很小的時候起,她便不再為他做這樣的事了。她的臉頰上流著無聲的淚水。她低著頭,倫納德意識到她的頭發白了,發質也變了,他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這些。越過她的肩膀,他看到蓋著蕾絲台布的桌子上並排擺放著幾張家裏人的照片:穿著時髦軍裝的湯姆和倫納德;小時候穿著短褲、戴著帽子的兄弟倆;還是小嬰兒時戴著鉤針編織的軟帽的兄弟倆。跨越時間的著裝各式各樣,兄弟倆的衣服卻一模一樣。水這麽暖,無微不至的關懷這麽單純、這麽令人意外,倫納德在麵對這些時卻感到這麽生疏,他意識到自己也在哭泣。

他和母親後來一起喝了杯茶,母親問他過去這幾個月都在幹什麽。

“行走。”倫納德說。

“行走,”她重複道,“那覺得開心嗎?”

倫納德告訴她,開心。

她有點緊張地說:“前幾天有人打電話來,說是你以前認識的人。”

原來是倫納德的教授打來的。他在倫納德曾經就讀的學院裏,找到了倫納德的學生檔案。在牛津大學的一次競賽中,哈裏斯教授提交了倫納德的一篇論文,結果獲獎了,得到一小筆津貼,足夠倫納德買一雙新的步行靴,然後再去斯坦福書店買幾張地圖。有了這樣一個轉機,倫納德便買了一張火車票。在外麵行走的這段日子裏,倫納德覺得自己對拉德克利夫生出一分親切感。現在,他要去約克郡,去看一看有關瑟斯頓·霍姆斯的文獻。在他看來,一定是發生過的什麽事,才會讓一個年輕人——當時隻有二十歲——如此熱情地寫下一篇關於地點和歸屬的文章,讓他如此全心全意地愛上一棟房子。當然,隻有知道自己是個局外人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他運氣不佳。霍姆斯的檔案中拉德克利夫寄來的信件雖然不少,但沒有哪一封是倫納德所關注的那段時期的。這令人極度沮喪,但也讓人頗為好奇。1859年、1860年和1861年,在這整整三年之中,拉德克利夫和霍姆斯經常通信。他們的信件都不短,你來我往的內容也說明兩人經常見麵,而且他們倆都覺得自己的思想和藝術創作受到了對方的啟發。但拉德克利夫並不願多說那棟房子。然後,拉德克利夫在1862年1月來信,要求霍姆斯歸還被借去的一套畫具,在這封簡短而唐突的信之後,兩人似乎隻是偶爾通信,內容也都是些敷衍了事的客套。

當然,這其中可能並沒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可能兩個人就是疏遠了,也可能兩人依舊保持著通信,但那些寫了一大堆恭維話的信因為冬天生火被燒掉了,或者因為檔案管理不善弄丟了,再或者因為春季大掃除時被幹勁兒十足的仆人給清理掉了。個中曲折不得而知,倫納德當時也沒花太多時間細想。不管怎樣,顯而易見的是,1862年年中,他們倆的關係依舊很緊密,所以那年夏天霍姆斯才連同紫紅兄弟會的其他成員,費利克斯·伯納德和阿黛爾·伯納德,以及在給霍姆斯當模特的愛德華的妹妹克萊爾一起,和愛德華·拉德克利夫跑去了他在伯奇伍德的那棟房子。

雖然倫納德沒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但那些檔案並沒讓他空手而歸。他發現了一道門,門的另一邊是一群半個多世紀前的年輕人,他們跨越時間的長河,要帶他一起回到過去。

在一頁頁的信件中,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魅力躍然紙上。他精力旺盛,為人坦誠;他願意融入生活之中,融入生活所能給予的一切;他的藝術具有包容性,願意不斷成長和蛻變,也願意捕捉不同的體驗。這些在信中都一覽無遺。每一封信、每一行字都充滿著青春、可能和感性,倫納德可以想象出拉德克利夫的生活狀態,他的家庭讓他無拘無束、幸福快樂,但在藝術上他正棲身於匱乏的邊緣。倫納德對於自己的想象確定無疑,仿佛拉德克利夫就在自己眼前一樣。他明白拉德克利夫與霍姆斯之間那種親密無間和輕鬆自在。這種友誼在別人看來是在搞小團體,但也特別誘人,他們之間是真正的兄弟情。倫納德對湯姆的感情也是這樣的,那幾乎是獨一份兒的,就好像他們倆骨子裏是一模一樣的,因此,他們倆就是同一個人。這種感覺讓他們打架、摔跤,然後,等到他們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氣時,一笑而過。這種感覺讓他們其中一個人在俯身向另一個人靠過去,朝對方大腿上的蚊子猛拍下去時,就像是拍自己腿上的蚊子一樣。倫納德還察覺到,那兩個兄弟般的男人在競爭中成了彼此的動力,他們都狂熱地進行著藝術創作,爭著拿出像樣的作品,要在正統派的眼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兩個人都試圖得到約翰·拉斯金[8]的誇獎,得到查爾斯·狄更斯在評論中的盛讚,得到富有紳士的惠顧。

那樣的感覺令人陶醉,而讀著兩個年輕人之間的信件,感受著在喜悅中綻放的創造力,看著他們試圖把各自的想法和觀念轉化為文字,這似乎讓倫納德身上某個埋在深處的、被遺忘的部分再次蘇醒過來。離開約克郡的圖書館之後,他不停地讀書、行走、思考,他想弄明白藝術的目的、地點的重要性、時間的流動性;愛德華·拉德克利夫在他的心中愈發難以割舍,以至於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回到了牛津大學,敲響了哈裏斯教授的門。

房子附近的穀倉出現在視野之中,狗狗跑在前麵,徑直穿過了冰涼的哈福斯特德溪,覺得等回到家他就可以吃到一心期盼的早餐。對於一個闖入者來說,他對陌生人的善良很有信心。何況他們彼此已不再陌生。

倫納德離開了陽光明媚的田野,朝堆放在地上的那根原木走去,他的襯衫這會兒已經差不多幹了。他穿過草地,走在泛起塵土的供馬車行駛的車道上。這條車道旁的石頭圍牆裏是房子前院的花園。很難想象,這條大道上曾是一派車水馬龍的景象。到訪的馬車絡繹不絕,渾身鋥亮的馬匹不耐煩地跺著蹄子,急切地想喝上幾口水,從倫敦一路飛馳而來的路程總算是結束了,這會兒想趕緊歇歇。如今,這裏隻有倫納德、狗狗和清晨裏嗡嗡哼唱的蜜蜂。

大鐵門的門閂沒鎖,還是他出門時的樣子。門上的綠色粉末塗料已經褪了色,現在的顏色和薰衣草葉子的顏色差不多。粗糙的石牆和拱門上有枝蔓纏繞的茉莉花爬在上麵,粉色和白色的小花在綠意盎然的枝蔓間星星點點,散發著醉人的芬芳。

每次走近這棟房子,倫納德都會掐自己一下。伯奇伍德莊園,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驕傲與歡樂。倫納德覺得自己真是撞上了大運。作為博士生,幾乎剛被牛津大學錄取,倫納德便遇上了平生僅此一次的機遇,他成了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出現的那個恰當的人:一位和藝術史學家協會接洽過的女士,露西·拉德克利夫,說她正在考慮給協會送上一份大禮。在她哥哥去世後,伯奇伍德莊園被拉德克利夫小姐繼承,從那以後,她就一直住在這棟房子裏。可如今,她還差幾年就八十歲了,便決定給自己找一個新的住處,少些樓梯和轉角的那種。她希望把伯奇伍德莊園作為她哥哥的一部分遺產捐給藝術史學家協會。按照她的設想,這裏將成為有著共同追求的學生們進行研究和創作的地方,成為藝術家探索真和美的概念,探索光線、地點和家的概念的地方。她的律師建議,在她把計劃付諸實踐之前,先找人來試一試。

倫納德在《查威爾報》上讀到了關於新設立的住宿類獎學金的報道,立即著手申請。他提交了申請書和簡曆,幾個月之後,他收到消息,說他得到了這個獎勵。他收到的是一份手寫的信函,邀請他在1928年夏天到伯奇伍德莊園居住三個月。看到信中提到伯奇伍德莊園沒有電,隻能點蠟燭和煤油燈,他有點打退堂鼓,這讓他想起自己在法國幽暗的白堊岩隧道裏度過的那些日子,但很快他就把那些回憶拋開了,他告訴自己,他是要去過夏天,不必麵對黑暗。他的生活起居可以按照大自然的生物鍾走。Ad occasum tendimus omnes,這是有一次他在多塞特郡的一塊墓碑上讀過的一句話。墓碑是灰色的,表麵坑坑窪窪。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我們每個人都是旅人,都在向著自己的黃昏前行。

倫納德在來到伯奇伍德之前,就覺得自己可能會愛上這個地方。而現實要比想象中的還要美妙得多,據他所知,這在生活中是非常罕見的。他去伯奇伍德莊園那天,走的不是河邊那條路,而是村子那邊的那條路,沿著彎彎曲曲的、越走越窄的鄉間小路,經過村郊的一排農舍,一個人獨自走在田野之中,除了他,周圍隻有幾頭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的奶牛和滿眼好奇的小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八英尺高的圍牆,遠處兩個一模一樣的尖角也在視線裏,尖角的屋頂上是灰色的石板瓦。倫納德注意到,石板瓦的鋪排形式是模仿大自然,這令他頗為滿意:頂端的石板瓦是小塊的、整齊的矩形,越往下越接近雨水槽的地方,瓦片的尺寸就越大,宛若翅膀上一層層鋪開的羽毛。那麽,這裏就是拉德克利夫提到的棲息在獨享的河灣的那隻端莊的鳥兒。

他發現牆上有一塊鬆動的石頭,後麵的空隙不大,但很深,鑰匙就在空隙裏。這和通知他獲獎的那封信上說的一樣。那天,周圍沒有其他人,倫納德曾短暫地感到納悶,是誰把這枚銀色的鑰匙放在如此特別的隱秘之處的。

擰著門把手,打開門的一刹那,他站在門口,驚呆了,因為眼前的景色似乎太過完美,令人無法相信這是真的,而不是在做夢。房子和石板路之間是一個爭奇鬥豔的花園,毛地黃在微風中輕輕揮舞;雛菊和紫羅蘭在路邊鋪設的石子旁花枝亂顫;爬滿花園圍牆的茉莉花,朝房子前身的牆壁蔓延開來,在格子窗的周圍和紅色的金銀花糾纏起來,而這種如饑似渴的蔓生植物已經爬到了房子入口處的門廊頂上。昆蟲和鳥兒令花園生機勃勃,這倒讓房子顯得安安靜靜,宛若睡美人一般。一踏上花園小徑,倫納德便覺得,他在行走間仿佛回到了過去;他幾乎可以看到拉德克利夫和他的朋友們正在黑莓樹叢後麵的那片草坪上,支著畫架,端著顏料盤調色……

*

不過,今天早上,倫納德可沒時間去想象那些活在過去的幽靈。走到大門前,他發現一個大活人正站在房子的前門邊上,隨意地靠在門廊頂的支柱上。他注意到,她穿著他的襯衫,除此之外,他沒注意到什麽別的。她正在抽煙,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圍牆邊那棵日本紅楓。

她一定是聽到他回來了,因為她轉過身來,表情有了變化。豐滿的嘴唇微微扯開了一絲笑容,她抬起一隻白淨的手,和他打招呼。

看到她揮了揮手,他回了句:“我以為你計劃中午能到倫敦?”

“想打發我走?”她閉起一隻眼睛,吸了一口煙,“啊,對了,你是希望一位忘年交的陪伴:你那位老太太。想在她來之前攆我走?住這棟房子的規矩裏要是有一條禁止留客過夜,那倒也不意外。”

“她不來這裏。我們要在她那兒見麵。”

“輪得著我吃醋嗎?”她笑了,但笑聲讓倫納德感到悲傷。

姬蒂沒吃醋,她在開玩笑,她很多時候都在開玩笑。姬蒂並不愛倫納德,他也從不讓自己認為她愛他,即便在那些她緊緊擁抱他的夜晚,緊得讓他覺得疼。

當他走到門口時,他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她回了他一個毫無防備的笑容。他們認識很久了,從小便認識,她那時十六歲,倫納德十七歲。那是在1913年的複活節集市上。他記得,她穿著一條淡藍色的裙子,背著一個緞麵的小包。她身上的一條絲帶鬆了,不知從哪兒掉了下來,落在地上。她沒意識到,也沒有別人看到。倫納德猶豫了片刻,然後伸出手,彎腰撿起了絲帶,還給了她。他們那會兒還都是孩子。

“留下來吃早餐?”他問道,“狗狗想要吃雞蛋。”

她跟著他走進廚房,和外麵耀眼的晨光相比,廚房裏很暗。“太緊張,吃不下。不過,我要喝杯茶助我過關。”

炊具後麵的架子上放著一個鐵罐子,倫納德從裏麵拿出火柴。

“真不明白你自己怎麽能在這兒待得下去。”

“這裏清靜。”倫納德把不太容易點著的爐子點著了。趁著等水燒開的這一小會兒工夫,他炒了些雞蛋。

“再告訴我一遍,蘭尼,那件事是在哪兒發生的?”

倫納德歎了口氣。他真希望自己從沒給她講過弗朗西斯·布朗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隻清楚一點,很少有人問起他的研究工作,而住在伯奇伍德莊園讓他覺得這一切都更加真實。當他提到這棟房子裏曾經進來過一個偷珠寶的竊賊,還開槍打死了拉德克利夫的未婚妻時,姬蒂吃了一驚。

“謀殺?”她喘著氣問,“真可怕!”現在,她說道:“我在客廳裏看了一眼,但是看不出什麽蛛絲馬跡。”

倫納德不想再談論謀殺或是謀殺現場的各種標記,不想現在談,不想和姬蒂談。“能把黃油遞給我嗎?”

姬蒂把黃油遞給他:“警方進行過大範圍的調查嗎?小偷是怎麽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那麽罕見的鑽石,要是又在市麵上出現,不該早就被人認出來了嗎?”

“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姬特[9]。”

實話實說,對於拉德克利夫藍,倫納德也感到好奇。姬蒂說得沒錯:吊墜中的寶石非常罕見,價值連城,做珠寶生意的人都能立刻把它給認出來;要想不被人知道寶石在哪裏出現過並能完成買賣交易,那可得用很多秘密手段掩人耳目。寶石不會憑白消失,即便被切割成更小的鑽石,終歸也要放在某處。再者,大部分人都認為,拉德克利夫的未婚妻中槍身亡,這都要怪偷拉德克利夫藍的那個竊賊,而範妮·布朗的死又讓拉德克利夫精神崩潰,令他一步步走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所有這些都讓倫納德非常感興趣,尤其是因為他開始對這種說法產生了懷疑。

倫納德做飯時,姬蒂在房間中央的木桌旁坐了下來,擺弄桌上的其他東西。過了一會兒,她不知跑去了哪裏。當倫納德正把所有東西都放到托盤上,準備拿到外麵時,她又回來了,手裏拿著包。

他們在沙果樹下的鐵藝桌旁坐了下來。

姬蒂現在穿著自己的衣服,一身漂亮的套裝,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些。她要去參加一個求職麵試,職位是霍爾本街的一家保險代理公司的打字員。她打算先步行到萊赫雷德,她約了她父親的一位朋友開車到那裏接她。

如果她得到這份工作,她就得搬去倫敦。倫納德希望她得到這份工作。這是她數周來的第四次麵試了。

“……也許,不是位忘年交的老太太,但還有別的什麽人。”

倫納德抬頭瞥了一眼。姬蒂一緊張就說個沒完,他沒怎麽聽她在說什麽。

“我知道你認識了什麽人。你一直心不在焉的——比平常更心不在焉。所以嘛……她是誰,蘭尼?”

“什麽意思?”

“一個女人。我昨晚聽到你說話了,你說夢話了。”

倫納德覺得臉上越來越熱。

“你臉紅了。”

“我沒有。”

“你在含糊其詞。”

“我很忙,僅此而已。”

“既然你這樣說。”姬蒂拿出煙盒,點了支煙。她呼出一團煙霧,然後茫然地用右手揮了揮。倫納德注意到,光線照在了她戴的那枚金戒指上。“你想過希望自己能看到未來嗎?”

“沒有。”

“從沒想過?”

狗狗碰了碰倫納德的膝蓋,然後在他的腳邊扔下一個球。上一次他看狗狗時,還沒有球。河邊的那群孩子裏麵,不久就會有人覺得失望了。

倫納德把球撿起來,朝遠處拋了過去。狗狗在倫納德的注視下穿過野花和鳳尾草,向哈福斯特德溪的河岸跑了過去。

沒有別的什麽人——不是姬蒂說的那樣——但倫納德沒法否認自己身上發生了某件不尋常的事。自從他來到伯奇伍德,已經過了一個月,他做的夢一直都栩栩如生。從一開始這些夢就充滿張力,繪畫和顏料、自然和美都混在了一起,充滿著活力。從夢中醒來的一瞬間,他敢肯定,自己在恍惚間瞥見了那些有關生活的最深刻的問題的重要答案。然後,那些夢從某一刻起發生了變化,他開始在夢中看到一個女人。不是隨便某一個女人,而是拉德克利夫畫作中的一位模特。在他的夢境中,她對他講話,告訴他一些事,就好像拉德克利夫和他自己已經合二為一,但等他醒過來,那些事又並非總能記得起來。

當然,這都是因為他來到了這裏,這個拉德克利夫傾注如此之多的**和創造力的地方,他用自己的文字賦予了這裏不朽的生命力。對於已經對這裏喜歡到入迷的倫納德來說,覺得自己,尤其是當他每天晚上睡著的時候,融入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裏,可以通過拉德克利夫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過,他絕不會把這些告訴姬蒂:他能想象得到,要是告訴了她,他們倆的對話會是個什麽樣。嗯,姬蒂,我好像愛上了一個叫莉莉·米林頓的女人。我從沒見過她,也沒和她說過話。她很可能已經死了,要是沒死的話也是個特別老的老太太了;她還很可能是一個偷鑽石的跨國大盜。但我沒法不想她,而且到了晚上,等我睡著的時候,她就會來找我。倫納德完全清楚姬蒂對此會說什麽。她會告訴他,他不是在做夢,那都是他的幻覺,現在該讓幻覺停下來了。

姬蒂毫不掩飾她對煙鬥的看法。不管倫納德怎麽一再解釋,對於他來說,唯有鴉片才能讓夜裏那些恐怖的畫麵不再冒出來:寒冷潮濕的戰壕;那股氣味和那些吵鬧的聲音;那些震耳欲聾的爆炸,把一個人的頭蓋骨一下子扯開,而他隻能無助地看著;與此同時,他的朋友、他的弟弟都在煙霧中、在泥地裏奔向死亡。如果說,畫上的那個女人能讓他不再夢到湯姆……那麽,抽點兒鴉片又能有什麽壞處呢?

現在,姬蒂正站著,肩上背著包,倫納德突然感覺很糟,因為她大老遠地過來,而且他都沒要求過或想過讓她這樣做,他們是綁在一起的一對兒,他們倆,她是他的責任。

“我陪你走到萊赫雷德?”

“別麻煩了。我會把麵試的情況告訴你。”

“你確定?”

“哪有我不確定的時候?”

“那好吧,祝你好——”

“別說出來。”

“那就麵試成功。”

她朝他笑了笑,但她的眼睛裏沒有笑意。他們之間盡是些沒法說出口的話。

她沿著供馬車行駛的車道向穀倉走去,他看著她。

再過一兩分鍾,她就會走到那條鄉間小路上,一路走過去,會先經過村子,然後就是萊赫雷德路。她會從視線中消失,直到下次再見麵。

他告訴自己,現在就把話說清楚,說清楚了,對他們兩個都好;說清楚了,兩個人才能一刀兩斷。他告訴自己,他該放她自由,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這樣子抓著她不放手都是錯的。“姬蒂。”

她轉過身來,抬起一邊的眉毛。

倫納德把勇氣咽了下去。“你會表現得很棒,”他說,“成功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