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倫納德慢悠悠地往回走,穿過村子,一路上安安靜靜,道路邊緣並不齊整,他邊走邊想著露西·拉德克利夫。他確信,自己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像她這樣的人。顯然,她很聰明。她沒有因為年齡而對需要進行知識探索的各個領域減少半分迷戀,她的興趣廣泛而且迥異,她在獲取和處理複雜信息方麵的能力,顯然是超凡的。她還喜歡挖苦人,會對自己進行批判。他喜歡她。

他也為她感到難過。在他準備離開時,他問起了她的學校,她的臉上流露出深深的遺憾。“我對學校抱有很高的希望,吉爾伯特先生,但學校沒能維持多久。我知道妥協是必要的,也知道為了吸引足夠多的學生,我不得不因為某些家長的期望做出讓步。我本以為能兌現自己的承諾,把女孩們塑造成‘青年女子’,同時把對學習的熱愛灌輸給她們。”她笑了笑,“我為有些人找到了一條她們自己可能無法找到的出路,我覺得這樣說並不是在自吹自擂。但有更多人還是在唱歌、在做針線活兒,這些人的數量遠比我之前設想的要多。”

在她談到學校和學生時,倫納德突然想到,那棟房子裏幾乎沒有多少曾經在此辦學的跡象。所有能看得出曾有一批女學生排著隊穿過大廳走進教室的痕跡都被抹去了,很難想象除了是一位19世紀畫家在鄉下的家,伯奇伍德莊園還有過別的用處。實際上,因為拉德克利夫的家具和家裝配件仍一應俱全,走進那棟房子時,倫納德感覺自己是回到了過去。

他也向露西如實吐露了自己的感受,她沉思著回答說:“時間旅行在邏輯上當然是不可能的:一個人怎麽可能‘同時’身處兩個地方?‘時間旅行’這個詞本身就是悖論。在這個宇宙中,無論如何……”倫納德不想掀起新一輪的科學辯論,於是他問起學校關門多久了。“哦,到現在已經關了幾十年了。是1901年關門的,維多利亞女王去世那年。關門的幾年前,發生了一起意外事故,那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一個小女孩在學校舉辦野餐時在河裏溺水身亡,其他學生就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接走了。招不到新的學生,那就……在別無選擇時,隻能接受現實。學生死了,這對學校來說從來都不是件好事。”

露西身上有一種坦率,倫納德很喜歡這一點。她說話直來直去,而且很有趣。不過,在他回想和她的談話時,他明顯感覺到,她和他分享的都是她想告訴他的,除此之外,並未透露半分。在他們的采訪中,隻有一刻讓他感覺到,她刻意戴上的麵具滑落下來。在她講述1862年那件事時,她說話的方式讓倫納德感到困惑。當她談到弗朗西斯·布朗的死和她哥哥後來的頹廢時,她聽起來幾乎是內疚的,如今想到這一點,他大吃一驚。還有那個奇怪的十字路口,它和他們當時的談話沒什麽關係,她在提及那段曆史時,對內疚和自我寬恕進行著反思,這讓倫納德感到自己同樣需要那麽做。

但1862年的時候,露西·拉德克利夫還是個孩子,按她講述的情況來看,她隻是一個旁觀者,那年夏天,在她哥哥那幾位聰明漂亮的朋友做過的荒唐事裏,她並不是參與者。當時發生了一起劫案,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石被盜,弗朗西斯·布朗也在劫案中被人殺害。莉莉·米林頓,愛德華·拉德克利夫愛上的那個模特,失蹤了。顯然,當時的警方報告上會表明她和小偷是一夥的。露西心愛的哥哥自此一蹶不振。露西感到悲傷,感到一種普遍意義上的遺憾,倫納德可以理解;可是感到內疚,這讓倫納德理解不了。扣動扳機打死布朗小姐和飛過來的彈片要了湯姆的命,這兩件事若是需要有人負責的話,她和倫納德各自的罪過都不比另一個人的大。

你相信有鬼嗎,吉爾伯特先生?

倫納德在回答之前有過一番仔細的思量。我相信,有人會覺得自己被鬼魂給纏上了。現在,當他思索著她顯而易見卻又不合情理的內疚時,倫納德突然意識到她是什麽意思:她雖然說到了民間故事和窗戶裏神秘的精靈之光,但她畢竟沒談陰暗之中的鬼怪。她是在問,倫納德一直忘不了湯姆,這種困擾是否就像她忘不了愛德華一樣。她在他的身上認出了一個有著血緣關係的幽靈,看出他也是一個和她一樣在受罪的人:他們都是兄弟姐妹之中那個活下來的人,他們因此而感到內疚。

當他經過天鵝小棧時,狗狗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一邊跟在他身旁,一邊喘著氣。倫納德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長方形的小卡片,用拇指摩挲著它破舊的邊緣。幾年前,他在一次聚會上遇見了送給他這張卡片的女人。當時,他還在倫敦,住在火車軌道線地上那間臥室兼起居室裏。聚會上,她被安排在房子最裏麵的一個房間的角落裏,一張圓桌後麵,桌上蓋著一塊紫色的天鵝絨,桌麵上擺放著某種棋盤遊戲。她的頭上纏著一條圍巾,上麵點綴著明亮的珠子,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盯著她看。和她同桌的是五位聚會上的客人,他們都握著手圍成一圈,閉著眼睛,聽她喃喃自語。倫納德停下來,靠在門口,透過屋子裏迷蒙的煙霧看著他們。

突然間,那個女人睜開雙眼,盯著他。“你,”她說,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塗著紅色指甲油,長長的指甲好像利爪一般,坐在桌旁的其他人轉過身來,看到被指著的人是他,“這裏有人是為你而來的。”

他當時沒有理她,可她的話、她緊盯不放的眼神,卻讓他揮之不去。後來,他在離開聚會時,她也正要離開,他主動提議幫她下樓時提著她那個縫得歪歪扭扭的氈包。他們走了四段樓梯,走下樓梯,雙腳踏上地麵時,他向她道了晚安。她從口袋裏拿出了那張卡片,遞給他。

“你走丟了。”她用平靜冷淡的聲音說。

“什麽?”

“你迷了路。”

“我很好,非常感謝。”倫納德邁開步子,順著眼前的路走開了。他把卡片深深地塞進口袋裏,將那個女人帶給他的那種奇怪而又不愉快的感覺拋諸腦後。

“他一直在試著找你。”那個女人的聲音現在更響亮了些,從他身後的街道上傳來。

倫納德走到下一個路燈底下,看了看卡片,這才明白過來她的話是什麽意思。

米娜·沃特斯女士

招魂師

倫敦科文特花園尼爾庭院16號2B號公寓

事後不久,他和姬蒂說了他同米娜女士之間的談話。她笑著說,倫敦到處都是稀奇古怪的人,就指望著在那些痛失所愛的人身上撈到些好處。但倫納德告訴姬蒂,她這麽說太憤世嫉俗了。“那個女人知道湯姆的事,”他堅持說,“她知道我失去了什麽人。”

“哦,上帝,你四下看看:每個人都失去過什麽人。”

“你沒有看到她當時盯著我的眼神。”

“是這樣的眼神嗎?”她把眼睛弄成了鬥雞眼,做著鬼臉,然後微笑著伸手從床單上把她之前丟在**的絲襪一把抓過來,朝他扔過去,想逗他玩兒。

倫納德把絲襪從身上抖落。他沒心情和她鬧。“她告訴我,他一直在試著找我。她告訴我,我迷了路。”

“啊,蘭尼。”現在,所有的興致都消散了,她聽起來隻剩下疲憊,“我們不都是嗎?”

這會兒,倫納德在想,姬蒂的麵試進行得怎麽樣。那天早上她離開時,她看起來很精神,她之前應該是做了發型,看起來有些不同。他希望自己沒忘記對此評論兩句。姬蒂身上的憤世嫉俗已經有段時間了,但倫納德在戰前就認識她,所以對於她披在身上掩蓋自己本來麵目的那件戲服,上麵的所有針腳他都看得到。

倫納德經過教堂,沿著空****的小巷向伯奇伍德莊園走去,他在路邊撿起一把碎石子兒。他在手掌上掂著這些小石頭,邊走路邊讓石子兒從他分開的指間滑落。其中有一顆石子兒,在它掉下去時他注意到,是透明的、圓圓的,那是一顆非常光滑的石英石。

倫納德和姬蒂第一次睡在一起是1916年10月一個溫和的夜晚。他休假回家,整個下午都在母親的客廳裏喝茶,手裏端著瓷茶杯,聽著母親的朋友們輪番地發出嘖嘖之聲,一個個都熱情不減地談論著戰爭以及有關即將舉辦的鄉村聖誕遊園會的那些勾心鬥角。

有人敲門,母親的客廳女仆羅斯說是巴克小姐來了。姬蒂進來時帶了一盒為戰爭募捐製作的圍巾,倫納德的母親邀請她留下來喝茶,她說沒法留下,教堂大廳裏要辦舞會,她得去負責茶點。

母親建議倫納德也去參加舞會。那天晚上,去跳舞原本是他最不打算做的事,但是和留在客廳裏相比,喝上幾杯加了糖和香料的溫熱紅酒以及接下來的雪莉酒當然更吸引人,他索性一躍而起,說道:“我去拿外套。”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他和姬蒂走在村裏的街道上,她問起湯姆的近況。

每個人都會問起湯姆,因此倫納德的答案是現成的。“你也知道湯姆,”他說,“沒什麽能損害他神氣十足的樣子。”

當時,姬蒂笑了笑,倫納德在想,他怎麽從沒注意過她左側臉頰上的酒窩。

那天晚上,他跳了許多支舞。村子裏剩下的男士不多,因此他困惑(很高興)地發現自己很搶手。以往從沒注意過他的女孩子們,現在都排隊等著和他跳舞。

天色很晚時,他瞥了一眼,發現姬蒂在舞池邊一張鋪著台布的桌子旁。她一整晚都在忙著供應黃瓜三明治和一塊塊切好的果醬夾層蛋糕。她頭上綁著發帶的地方,頭發已經鬆了。舞曲結束時,她看到他在看她,於是揮了揮手。倫納德和自己的舞伴說了一聲,便朝姬蒂走了過去。

“嗯,巴克小姐,”他一來到她跟前便說道,“我得說,舞會辦得圓滿成功。”

“你說得沒錯。能籌集到這麽多錢,我們真是想都不敢想,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這場戰爭。唯一的遺憾是,我一晚上都沒跳上一支舞。”

“這確實令人遺憾。要是連一支狐步舞都不跳,那你當然不該就此離開吧?”

那個酒窩又出現在她的笑臉上。

跳舞時,他的一隻手搭在她的後腰上,他意識到,她的裙子摸上去很光滑,她脖子上戴了一條細細的金項鏈,她的頭發泛著瑩潤的光澤。

他主動提出送她回家,他們輕鬆自然地說著話。舞會辦得很順利,她為此鬆了一口氣,她一直為舞會感到擔心。

夜裏開始有了微微的涼意,倫納德把外套給了她。

她問起前線的情況,他發現在黑暗中談論前線的事要更容易些。他說,她聽,他把能說給她聽的都講了,然後告訴她,當他回到這裏,和她走在一起時,前線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場噩夢。她說,要是那樣的話,她不會再問他了。擱下這個話題,他們開始回憶1913年的複活節集市,他們相遇的那天,姬蒂提醒他,他們曾經一路走到村子後麵的山頂上,他們三個——姬蒂、倫納德和湯姆——靠著巨大的橡樹坐在山頂上,俯瞰整個英格蘭南部。

“我說我們可以一眼望去看到法國,記得嗎?”姬蒂說,“你告訴我,我說得不對。你說,‘那不是法國,那是根西島[11]’。”

“我可真是自命清高。”

“你不是。”

“我絕對是。”

“嗯,也許是有點自以為了不起。”

“嘿!”

她大笑起來,握著他的手說:“咱們現在就去爬山吧。”

“這黑燈瞎火的?”

“有什麽不行的?”

他們一起跑上了山,轉瞬之間,倫納德意識到,這是他一年多來,第一次在奔跑中沒有那種時刻伴隨他的對喪命的恐懼感。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感受,這樣的自由令人激動不已。

在山頂上,山下是他們的村子,兩個人站在樹下的陰影之中。銀色的月光把姬蒂的臉龐照亮,倫納德抬起一根手指,劃過她的鼻尖,輕輕地一直往下,直到指尖停在她的嘴唇上。他情難自禁。她是那麽完美,她是一個奇跡。

他們倆都沒說話。姬蒂的肩頭依然披著他的外套,她跪坐在他身上,開始解著他襯衫上的紐扣。她的手滑到棉質的襯衫裏,手掌平放在他的胸口。他抬起一隻手撫上她的臉龐,用拇指蹭著她的臉頰,她的頭輕輕靠向他的手掌。他一把將她拉過來,他們親吻著彼此,那一刻,木已成舟。

之後,他們默默地穿著衣服,坐在樹下。他拿出一支煙遞給了她,她把煙抽完,然後不帶一絲感情地說:“絕對不要讓湯姆知道。”

倫納德點頭同意了,因為當然絕不能讓湯姆知道。

“這是一個錯誤。”

“是的。”

“這該死的戰爭。”

“這是我的錯。”

“不,不怪你。但我愛他,倫納德。我一直都愛著他。”

“我知道。”

他抓著她的手,然後用力握了握,因為他的確知道她愛他。他也知道,自己也愛湯姆。

回前線之前,他們又見過兩麵,但隻是擦身而過,而且都有別人在。那種感覺很奇怪,因為在他們擦肩而過時,他知道湯姆真的絕對不需要知道這件事,他知道他們真的能若無其事地這樣繼續下去。

直到一周後,等他回到了前線,這件事的分量才在心裏沉了下來,他開始左思右想,歸結起來的問題總是同樣的——那是男孩,不大點兒又不自信的小男孩,才會考慮的問題。這個問題令他充滿了自我厭惡,與此同時,在他的意識中這個問題一直在反反複複:為什麽他的弟弟總是看起來比他強?

倫納德回到戰壕時,在他碰見的頭幾個人之中,湯姆便是其中一個。他把戴著鋼盔的頭一抬,髒兮兮的臉上立馬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歡迎回來,蘭尼。想我了嗎?”

大約半小時以後,當他們在戰壕裏喝著同一杯茶時,湯姆問起了姬蒂。

“我隻見過她一兩次。”

“她在信裏提到了,聽上去挺有意思的。我覺得你和她沒進行過什麽特別的談話吧?”

“什麽意思?”

“沒說過什麽私人的事?”

“別傻了。我們幾乎沒怎麽說話。”

“看來休假也沒能讓你的情緒好到哪兒去。我是說——”他弟弟怎麽也掩飾不住臉上的笑容,“我和姬蒂訂婚了。我敢肯定她會忍不住告訴你。我們發誓在戰爭結束之前誰也不告訴——她父親那個人,你也知道。”

湯姆看起來很高興,像是個小男孩一般歡欣不已,倫納德忍不住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用力拍著他的背:“恭喜你,湯姆,我真為你們兩個感到高興。”

三天後,他的弟弟死了。因為被一塊飛過來的彈片擊中而陣亡。在被彈片擊中之後的好幾個小時的漫漫黑暗中,他躺在無人區裏,因失血過多而喪命。那時的倫納德,就在戰壕裏聽著:救我,蘭尼,救救我。從他身上隻找到了兩樣東西:姬蒂的一封來信,上麵還散發著古龍香水的味道;一枚又髒又舊的兩便士銀幣。這就是湯姆僅有的遺物。那個在花園圍牆賽中獲勝的湯姆,那個在較量水下閉氣時拔得頭籌的湯姆,那個最有前途的男孩湯姆。

不過,露西·拉德克利夫在談及內疚和自我寬恕時沒有惡意,但是不管她覺得她和倫納德之間有著怎樣的相似之處,她都搞錯了。生活是複雜的,人們當然會犯錯。但倫納德和她是不同的。對於戰死的弟弟和溺水身亡的哥哥,倫納德和露西各自懷有的內疚並不一樣。

湯姆死後,姬蒂開始給身在法國的倫納德寫信,他也給她回信。戰爭結束後,他回了英國。一天晚上,她到倫敦來看他,去了他那間臥室兼起居室。她帶了一瓶杜鬆子酒,倫納德幫著她一起喝掉了。他們談到了湯姆,兩個人都哭了。她離開時,倫納德以為,他們倆之間就這樣結束了。不過,湯姆的死不知怎的就把他們倆綁在了一起。兩個人成了同一個軌道上的兩顆衛星,圍繞他的記憶運行著。

起初,倫納德告訴自己,他在替弟弟照顧姬蒂,不過,要是1916年那天晚上的事情沒有發生,他可能會相信這一點。然而,真相卻複雜得多,也並不那麽光彩,他沒法長久地隱瞞下去。他和姬蒂都知道,湯姆的死是因為他們兩個那天晚上的不忠。他知道,這麽想並不完全合理,並且也不會減損事實的真實程度。不過,露西·拉德克利夫是對的:在內疚的重壓之下,一個人沒辦法無限期地繼續生活下去。他和姬蒂需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所造成的破壞進行辯解,因此,沒有經過商量他們便達成了一致,他們倆都要相信這一點:那天晚上,他們在山上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為愛。

他們成了一對,被悲傷和內疚所束縛的一對。他們都在憎恨著將他們綁在一起的理由,卻做不到放開對方的手。

他們不再談論湯姆,不再直接談起他。但他從未離開過他們。他就在姬蒂右手的那枚戒指上,那個光滑的黃金指環,上麵有一顆漂亮的小鑽石;他就在她時而看著倫納德的眼神裏,隱約有著些許驚訝,仿佛她以為自己看到的會是別人;他就在每一個房間的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就在陽光明媚時戶外空氣中的每一粒原子裏。

是啊,對於鬼魂一說,倫納德確實是相信的。

倫納德走到了伯奇伍德莊園的大門,穿了過去。日頭在天上越來越低,投在草坪上的陰影開始變得越來越長。倫納德朝前院花園的圍牆瞥了一眼,停下了腳步。在那邊,他看見一個女人,在日光照耀的那塊方寸之地上,斜靠在日本紅楓下,正睡得香甜。一瞬間,他以為那是姬蒂,以為她決定不去倫敦了。

倫納德有片刻的懷疑,覺得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但接下來,他意識到,那根本就不是姬蒂。她是那天早上自己在河邊遇到的那個女人,他為了避開她和她的伴侶,特意選了另一條路回家。

現在,他發現自己沒法錯開眼。一雙粗革拷花皮鞋規規矩矩地擺在她的身旁,睡夢中的她光著腳丫躺在草地上,對那一刻的倫納德來說,這似乎是最勾人的畫麵。他點起一支香煙。他覺得,正是她的毫無防備使他受到了吸引。她實實在在地,在今天,出現在這個地方。

在他正看著的時候,她醒了過來,伸了伸懶腰,臉上一副幸福滿滿的表情。她望著伯奇伍德莊園的表情勾起了倫納德久違的情感。純潔,質樸,愛。這讓他想哭,像自己還是個小男孩時那樣號啕大哭,為了所失去的一切,為了醜陋不堪的一片狼藉,為了自己的領悟——無論他再怎麽去希冀,他永遠也無法回頭,無法回到過去,回到恐怖的一切還沒有發生的時候;無論在生活中他再怎麽去掙紮,戰爭的事實,他弟弟的死,還有自那以後被荒廢的歲月,都將永遠成為他人生際遇的一部分。

接著,“對不起,”她喊道,因為她看到了他,“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我迷路了。”

她的聲音宛如鈴鐺,純純的,一塵不染,他想跑過去,抓著她的肩膀警告她,告訴她生活可能是殘酷的,可能是無情的、冰冷的、疲憊的。

他想要告訴她,一切都毫無意義,告訴她好人年紀輕輕就會沒命,可卻不是為了什麽好事送的命;告訴她這世上到處都是想要害她的人;告訴她誰都沒法預料即將到來的是什麽,或者甚至沒法預料還有沒有即將到來的那一刻。

然而——

他看著她,她看著那棟房子,站在楓樹底下,日光透過楓葉灑下的斑駁光點將她照亮,這番光景中的某樣東西讓他的心發疼、發脹,他意識到,他還想告訴她,正是因為生活的毫無意義,莫名其妙地令一切又如此美麗、如此珍貴、如此精彩。盡管戰爭是野蠻的——因為它的野蠻——每一種顏色都因為戰爭鮮亮起來。他還想告訴她,沒有黑暗,人們永遠也不會注意到星星。

他想把所有這一切都說出來,但這些話鯁在喉嚨裏,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抬起手來揮動了一下,她沒看到他這個愚蠢的手勢,因為她現在看向了別處。

他走進屋子,透過廚房的窗戶看著她拾起手袋,朝房子這邊露出最後一個耀眼的微笑,隨即消失在陽光暴曬後的一片迷蒙之中。他不認識她。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但是,他希望自己剛剛可以告訴她,他也迷了路。他走丟了,但他希望自己仍然像一隻小鳥一樣,飄來飄去地唱著這樣的詞句:若他不停邁向前,一步又一步,也許會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