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布雷赫莊園,1913

馬蹄在冷冽、幹燥的泥地上發出嘚嘚重擊聲,一路往西狂奔向布雷赫,伊萊莎卻沒有聽到。曼塞爾先生的海綿非常有效,她被氯仿迷昏,失去知覺,頹然倒在馬車的陰暗角落裏……

蘿絲輕柔但破碎的聲音:“我需要你幫一個忙,一個隻有你能幫的忙。我的身體像往常一樣羸弱,無法懷孕,但你的身體,表姐,你很健康。我需要你為我懷一個孩子,納桑尼的孩子。”

伊萊莎等待了這麽久,沮喪萬分地希望被需要,她是個失去伴侶的孿生子,總在追尋自己的雙重化身。她想都沒想。“當然,”她說,“我當然會幫助你,蘿絲。”

他來了一周,每晚都來。舅媽在谘詢馬修醫生後估算了日期,而納桑尼依照她的吩咐,每晚穿過迷宮,繞過小屋,來到伊萊莎的門前。

第一晚,伊萊莎在屋裏等待,繞著廚房地板不安地走來走去,納悶他是否會如期前來,還有她是否該準備什麽。她想知道人們在這種時刻該有哪些舉止。她毫不遲疑便同意了蘿絲的請求,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內沒怎麽想過這個承諾會帶來的後果。蘿絲終於需要她了,這使她滿懷感激。直到日子愈來愈接近後,她才開始思考這個假設正要逐漸變成事實。

但她願意為蘿絲做任何事。她不斷告訴她自己,不管這個未知的行為將如何不合禮數,她的奉獻將使她們的友誼矢誌不渝。這個想法變成一種咒語:她和蘿絲之間的聯係將更加緊密。蘿絲將會比以前更愛她,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輕易地舍棄她。她這麽做都是為了蘿絲。

第一晚,叩門聲響起時,伊萊莎反複對自己念著那個魔咒,她打開門,讓納桑尼進入小屋。

納桑尼在走廊站了半晌,他比她記憶中還要高大黝黑。直到伊萊莎指了指掛外套的掛鉤,他才脫下外套,對她微微一笑,幾乎是感激的笑容。她在那時察覺到他和她一樣憂慮不安。

他跟著她走到廚房,自然而然地被餐桌那種真實的安全感吸引住,他靠著椅背坐下。

伊萊莎站在桌子另一邊,幹淨的手在裙子上抹擦著,想知道該說什麽,如何進行。他們最好去做必要的事,而且快快了事。沒必要拖延,讓兩人都覺得不自在。她正要說話,納桑尼卻已開口:“我想你可能想看看。我整個月都在畫它們。”她注意到他帶著一個皮包。

他將皮包放在桌上,從裏麵拿出一疊紙。是素描。“我最先開始畫《仙女狩獵》。”他將一張紙遞到伊萊莎眼前,當她接過來時,她看見他的手在顫抖。

伊萊莎的目光落到插畫上:黑色的線條,交錯的陰影。在一個寒冷陰暗的塔樓內,一個蒼白瘦削的女人斜倚在矮**。女人的臉由細長的線條交織而成。她美麗,夢幻,難以捉摸,就像伊萊莎的童話故事描述的那樣。但納桑尼賦予這個被捕獵的仙女的臉另一種特質,使伊萊莎大吃一驚。畫中的女人看起來像伊萊莎的母親。不是字麵意義上的像,而是某些在她嘴唇的弧度、冷漠的圓眼,以及高高的顴骨中若隱若現的東西。通過某種難以名狀的方式、某種形式的魔法,納桑尼在他的素描裏,在仙女無精打采的四肢、疲憊神態以及五官表現出的聽天由命中捕捉到了喬治亞娜的神態。最奇怪的是,這是伊萊莎第一次意識到,她在被捕獵的仙女故事中描述的是自己的母親。

她抬頭看他,盯著那雙望進她靈魂深處的黑色眼眸。他的目光與她的交會,爐火的火光突然在他們之間升溫了。

特殊的環境使一切感受變得敏銳。他們的聲音太大,他們的動作太突然,空氣過於寒冷。這個行為不像她害怕的那樣令人厭惡惡心,過程中有某種出乎意料的感覺讓伊萊莎不禁想要細細品嚐。一種她被剝奪了許久的親近和親密,她重新覺得她是兩個人中的一部分。

她當然不是,光是抱著這種想法,不管多麽短暫,都是對蘿絲的背叛,但……他的指尖輕撫過她的背,她的身側,她的大腿。他們**的身體交纏時的溫暖,他噴在她脖子上的急促呼吸……

她睜開眼睛,觀察他的臉,他的五官排列出他的表情和故事。當他的眼睛睜開時,他們的目光交纏在一起,突然間,她意外發覺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存在:固定,穩健,真實。

然後,一切結束了,他們分開,身體的緊密關聯隨之煙消雲散。他們穿上衣服,她陪他下樓。他們站在前門,她站在他身邊,試著聊最近的漲潮,接下來幾個星期可能會有的壞天氣。禮貌性的交談,好像他隻是路過這裏來借一本書。

最後他伸手拉開門鎖,沉重的寂靜懸掛在他們之間。那是他們做過的事情的重量。他拉開門,又再次關上它,轉身麵對她。“謝謝你。”他說。

她點點頭。

“蘿絲想要……她的需要……”

她再次點點頭。他淺淺一笑,打開門,消失在夜色中。

一周的時間拖著緩慢的步伐前進,他們變得習以為常,逐漸有了慣常程序。納桑尼會帶來他最新完成的素描,然後,他們一起談論故事和插畫。他也會帶鉛筆過來,邊討論邊修改。通常,當素描完成時,他們的對話會轉到其他話題上。

他們躺在伊萊莎的小**時也聊天。納桑尼告訴她他的家族故事,伊萊莎相信那些人都已作古,他年輕時代的艱苦,他在碼頭工作的父親,他母親因洗太多衣服而皸裂的雙手。伊萊莎發現自己對他傾訴了她從未告訴別人的秘密:她的母親,她從不認識的父親,她想追隨他橫越廣袤海洋的夢想……他們的關係發展出奇異和意想不到的親密,她甚至說起了塞米的事。

一個星期終於要過去了,納桑尼在最後一晚提早抵達。他似乎不想做他們必須做的事。他們像第一晚那樣,坐在餐桌兩側,默不作聲。突然之間,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納桑尼伸手抓住她的一綹長發,燭光將豔紅轉化為金黃。他盯著他指尖的發絲,神色專注。深色頭發滑落下來,在他的雙頰投下陰影,他黑色的雙眸因無言的思考而睜大了。伊萊莎的胸口突然感到一陣溫暖的親密。

“我不希望它結束,”他輕柔地說,“我知道這很愚蠢,但我感覺到……”他打住話頭,伊萊莎將一根手指按在他唇上。這讓他安靜下來。

她的心髒在衣服下怦怦狂跳,她祈禱他沒有發覺。他不能說完他的話,雖然她顯然希望他能說完。因為伊萊莎比任何人都清楚,字句擁有魔力。他們已經允許自己感受得過多,而在這場安排中,沒有感受的容身之處。

她輕輕搖頭,最後他點點頭。他回避她的目光,半晌不再說話。然後他開始靜靜畫素描。伊萊莎不得不壓抑她燃燒般的衝動,她想告訴他,她已經改變心意。

那晚他離開時,伊萊莎返身進入小屋,小屋的牆壁似乎變得不同尋常的靜默、寂寥。她在納桑尼坐過的位子上發現了一張卡片,她將卡片翻過來,看見了自己的臉。一張素描。這是她第一次不經意間被捕捉到紙張上。

在第一個月流逝之前,伊萊莎就知道他們成功了。雖然她知道自己是孤獨的,她還是有一種有人相伴的無法解釋的奇特感受。接著她的經期停止,她更加確定了。瑪麗最近剛流產,布雷赫又雇用了她,但隻是短期雇用,要她做主宅和小屋之間的聯絡人。當伊萊莎告訴她,是的,她相信她體內有個緊緊抓牢她的小生命時,瑪麗歎了口氣,搖搖頭,然後將口信帶給艾德琳夫人。

小屋周圍修築了圍牆,這樣,等伊萊莎的腹部漸漸隆起時,就不會有人看見。村子裏傳說她離開了,小屋的世界遭到封閉。最簡單的謊言往往最容易讓人相信,但這個謊言天衣無縫。眾所周知,伊萊莎一直想去旅行。因此人們很容易便相信她不告而別,等到合適的時候再回來。瑪麗每晚送來食物。艾德琳的醫生馬修醫生則每隔兩個星期,在夜幕遮掩下,前來確定懷孕是否順利。

在被囚禁的那幾個月裏,伊萊莎沒見過其他人,但她從未感到孤獨。她對著她隆起的肚子喃喃唱歌,低聲講故事,做著奇特和鮮活的夢。小屋似乎在她周圍緊縮,成了一件溫暖的舊外套。

而花園,她的心總是為之高唱,變得比以往更加美麗。花朵聞起來更加甜美,色彩更加鮮亮,成長更快。有一天,她坐在蘋果樹下,溫暖、和煦的空氣在她周圍沉悶地打轉,她陷入沉睡。當她輕柔地睡著時,一個故事前來找她,如此栩栩如生,猶如某個路過的陌生人跪在她耳邊,對她輕訴。故事是關於一個年輕女人克服恐懼,旅行到遠方,以找出一位她深愛的老者的人生真相。

伊萊莎一下子驚醒了,她確定這場夢很重要,她必須將它寫成童話故事。不像大部分的夢帶來的靈感,這個故事不需要太多修飾。那個孩子,她體內的寶寶,是故事的中心。伊萊莎無法解釋她是如何知道的,但她有最古怪的確信,寶寶以某種方式和這個故事密切相關,寶寶幫助她得到了這個故事,而這個故事如此生動、如此完整。

伊萊莎在午後寫下那則童話故事,將它稱為《老婆婆的眼睛》。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她常常想到那個被偷走真相的悲傷老婆婆。自從最後一次見麵的那個晚上後,伊萊莎便沒有再見到納桑尼,但她知道他仍在為她的書畫插畫,而她渴望見到她的新故事所激發的靈感。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當瑪麗帶食物過來時,伊萊莎問起了他。她問瑪麗是否能讓他知道他可以在近期來拜訪她時,語調刻意保持平淡。但瑪麗隻是搖搖頭。

“沃克太太不會準許的。”她放低聲音說,盡管小屋裏沒有別人,“我聽到她對夫人哭訴,夫人說他不該再穿越迷宮,不該再和您見麵。在發生了這件事後,他更不能再來見您。”她瞥了瞥伊萊莎隆起的腹部,“她說,事情可能變得過於複雜。”

“荒謬,”伊萊莎說,“我們這麽做是為了蘿絲。納桑尼和我都深愛著她,我們依照她的要求幫忙,給了她她最渴求的東西。”

瑪麗曾經對伊萊莎明白表示過她對這種做法的看法,反對她在孩子出生後要做的事,所以此時她隻能保持沉默。

伊萊莎歎了口氣,非常沮喪:“我隻想和他談談童話故事的插畫。”

“沃克太太對此事也不是很開心,”瑪麗說,“她不喜歡他為您的書作畫。”

“她為什麽要介意呢?”

“嫉妒,她嫉妒得不得了。她無法忍受他花時間和精力想您的故事。”

從那以後,伊萊莎不再等待納桑尼。她請瑪麗將《老婆婆的眼睛》的手稿送到布雷赫,瑪麗雖然同意,但她說此舉有欠考慮。幾天後一名專差送來一樣禮物,那是她花園裏的雕像,一個有著天使臉龐的小男孩。就算伊萊莎沒有讀一起送來的信,她也知道,納桑尼送它時,心裏想到的是塞米。他在信中為無法拜訪而道歉,詢問她的健康狀況,然後快速轉移話題,說他如何喜歡那篇新的故事,它的魔力占據了他的所有思緒,為它畫插畫的衝動淹沒了他,他無法忍受去想別的事。

蘿絲每個月來拜訪她一次,但伊萊莎對她的來訪變得小心翼翼。事情剛開始時都很順利,蘿絲看見伊萊莎時會爽朗地展開笑靨,殷切詢問她的健康,在有機會感受她皮膚下的胎動時雀躍不已。但過了一段時間後,在沒有征兆和緣故的情況下,蘿絲會莫名其妙地變得氣餒。她十指緊扣,拒絕再碰伊萊莎的腹部,甚至回避她的目光。蘿絲的手指會無意識地抓起裙子,讓腹部隆起,宛如她也懷孕了一般。

六個月後,蘿絲不再前來。伊萊莎在預定日期空等一場。她滿心困惑,納悶自己是否記錯了日子。但她的日記裏記得清清楚楚。

她立刻擔心蘿絲可能生病了,不然,她不會不來拜訪她。當瑪麗帶著裝食物的籃子出現時,伊萊莎抓住了她。

瑪麗將籃子放下,在火爐上燒一壺開水,好一陣子沒有回話。

“瑪麗?”伊萊莎問道,寶寶正壓在她身側,她弓著背改變坐姿,“你不必試圖保護我。如果蘿絲生病了……”

“沒有,伊萊莎小姐。”瑪麗從爐灶前轉身,“沃克太太發現來拜訪您會讓她過於沮喪。”

“沮喪?”

瑪麗回避著伊萊莎的目光。“那讓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更甚以往。她無法懷孕,而您看起來像一顆成熟的桃子。她在拜訪結束回到家中後,總是會不舒服好幾天。她不肯見沃克先生,還跟夫人頂嘴,挑剔食物。”

“那我期待孩子的誕生。等我分娩後,等蘿絲成為母親時,她就會忘卻這些不愉快的感受。”

於是,她們又回到了以往熟悉的場景:瑪麗搖著頭,伊萊莎再次為她的決定提出辯護。“這樣不對,伊萊莎小姐。一個母親不能就這樣放棄她的孩子。”

“這不是我的孩子,瑪麗。這孩子屬於蘿絲。”

“等您生產後,您也許會改變想法。”

“我不會的。”

“您不會知道……”

“我不會有不同的感受,因為我不能有。我已經許下承諾。如果我改變想法,蘿絲會深陷痛苦。”

瑪麗挑高眉毛。

伊萊莎強迫聲調中帶著更堅決的語氣:“我會將孩子交出去,蘿絲會重獲快樂。我們會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就像很久以前那樣。你不懂嗎,瑪麗?我懷的這個孩子會將我的蘿絲還給我。”

瑪麗悲傷地笑了笑。“您說得也許對,伊萊莎小姐。”她說,但聽起來並不令人信服。

接著,在時光似乎停住腳步的幾個月後,結局來臨。比預產期早了兩個星期。痛苦,撕裂般的痛苦降臨,身體像一台機器般裂開,為它所創造的生命辟出血路。瑪麗看出即將分娩的征兆,待在現場幫忙。她媽一輩子都在生小孩,所以她知道該怎麽做。

生產很順利,這個孩子是伊萊莎見過的最美麗的孩子,小女孩的小耳朵緊緊貼在腦袋兩側,當空氣穿過手指時,那些精致蒼白的手指不時驚惶地顫抖。

雖然瑪麗奉命在伊萊莎出現臨盆的跡象時立刻向布雷赫報告,但她沉默了好幾天。她輕柔地對伊萊莎說話,懇求她重新考慮這個可怕的約定。這樣做不對,瑪麗不斷低語,沒有人能要求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的孩子。

伊萊莎和寶寶獨處了三天三夜。終於見到這個在她體內居住、成長的小人兒時感覺是多麽怪異。她輕撫那些原本在她肚子裏拳打腳踢的小手和小腳,不忍放手。她小小的嘴唇抿緊,仿佛想說話。表情顯現出無窮的智慧,在人生中的最初數日中,這個小人兒好像就擁有了別人一輩子的智慧。

然後,在第三個夜晚淩晨時分,瑪麗抵達小屋,站在門口,宣布那個可怕的消息:馬修醫生將在第二天晚上前來檢查。瑪麗壓低聲音,緊握著伊萊莎的雙手,倘若她有任何想留住寶寶的想法,她必須現在就逃走。她必須帶著孩子逃走。

盡管逃跑的建議緊緊糾纏著伊萊莎的心,尖銳地拉扯,命令她采取行動,但她迅速將它拋諸腦後。她忽視胸口的銳利疼痛,如往常一樣向瑪麗保證,她心意已決。她低頭看了孩子最後一眼,默默凝視那張完美的臉蛋,試圖理解是她創造了這個美麗的孩子,是她做了這件美妙的事。直到最後,她的腦中、心中和靈魂的強烈抽痛使她無法忍受。隨後,不知怎麽的,仿佛從遠方觀察著自己一樣,她實踐了她的承諾:將小女孩交出,讓她由別人撫養。她在瑪麗走後關上門,獨自回到安靜、寂寥的小屋。當曙光照入冬季花園時,小屋的圍牆再次隱退,伊萊莎這才體會到她從來不知道的孤獨的黑色劇痛。

雖然艾德琳輕視萊納斯的手下曼塞爾,在他將伊萊莎帶進他們的生活時還詛咒過他的名字,但她無法否認此人的確知道怎麽去找人。他被派往倫敦已經有四天了,今天下午,艾德琳假裝在早茶室專心刺繡時接到了一通電話。

曼塞爾在電話線的那一頭口氣無比謹慎,誰都不知道是否有人會在分線上偷聽。“芒特榭夫人,我特地打電話通知您,您所要的物品已經收到了。”

艾德琳的呼吸哽在喉嚨裏。這麽快?期待、企望、緊張讓她的指尖隱隱作痛。“你收到的是大件物品還是小件物品?”

“大件物品。”

艾德琳雙眼緊閉,聲調中未透露半絲放鬆、歡愉,隻有平淡穩定。“你預計什麽時候送過來?”

“我們馬上離開倫敦,會在明天晚上抵達布雷赫。”

艾德琳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盡管她仍然得繼續等待。她在土耳其地毯上來回踱步,撫平裙子,痛罵仆人。她一直都在計劃如何除掉伊萊莎。

伊萊莎同意她從此不再走近主宅,她說到做到。但她一直在觀察。她發現,即使當她存下足夠的資金,可以買張船票去往遠方時,卻有什麽阻止她這麽做。仿佛在寶寶出生後,伊萊莎尋找了一生的錨就已深陷在布雷赫的土地中。

孩子的牽引力仿佛有磁性,因此她留了下來。但她遵守對蘿絲的承諾,不再去主宅。她找到其他地方,躲藏起來偷偷觀察。就像她小時候那樣,趴在斯溫德爾家樓上小房間的櫃子上,看著世界在她周圍移動,而自己靜止不動,自處於各種活動之外靜觀其變。

失去孩子後,伊萊莎發現自己也失去了以往的人生、以往自我的中心。她拋棄了她與生俱來的權利,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喪失了人生目的。她很少寫作,在那之後,她認為隻有一篇童話故事值得收錄到童話集裏。那個故事是說,一個年輕女人獨自住在黑暗森林裏,她為了正確的理由作出了錯誤的決定,結果招致毀滅。

慘白的月份逐漸形成漫長的年歲,在1913年一個夏日的早晨,出版商寄來了童話故事集。伊萊莎立即將書拿進屋內,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露出裏麵皮革裝訂的寶藏。她坐在搖椅裏,打開書,舉到眼前。它聞起來有新鮮油墨和膠水的味道,就像任何一本真實的書那樣。書裏麵是她寫的故事,她寶貴的創造物。她翻開厚重、嶄新的書頁,翻過一個接一個的故事,直翻到《老婆婆的眼睛》。她仔細閱讀這個故事,隨著字句她想起了在花園裏的那個奇異而鮮活的夢境,還有淹沒她全身的感受——她體內的寶寶對這個故事至為重要。

伊萊莎突然明白了,那個孩子,她的孩子,必須有一本故事集,如此一來,母女倆就會建立某種聯係。於是,她用棕色牛皮紙將書包裝好,等待機會,然後打破承諾:在迷宮盡頭的大門出現,走向主宅。

數百粒塵埃在兩個木桶間的銀色陽光中盡情飛舞。小女孩笑了,女作家、懸崖、迷宮和媽媽離開了她的思緒。她伸出一根手指,試圖抓住一粒塵埃。可沒等太靠近,它們便盤旋著躲開了。她大笑起來。

遠處的聲音變了。小女孩聽到一陣**,夾雜著興奮的聲音。她傾身躲進光影的薄紗中,將臉貼在冷冰冰的桶麵上,用一隻眼睛窺視著甲板。

腿、鞋子、襯裙的裙擺匆匆來去,色彩繽紛的紙帶輕快地飄動,狡猾的海鷗在甲板上搜尋著碎麵包屑。

大船突然側傾,船腹深處一聲嗚咽,綿長低沉。震動穿過甲板傳到了小女孩的指尖。她驚慌失措地等了片刻,手掌緊貼在身子兩側,屏住呼吸。船開了,慢慢駛離碼頭。船號轟鳴,歡呼聲、“旅途愉快”的祝福聲如波浪般起伏。他們出發了。

她們在夜裏抵達倫敦。黑暗濃厚沉重地籠罩著街道,她們從火車站朝河流走去。小女孩累極了。當她們抵達目的地時,伊萊莎不得不叫醒她。但小女孩沒有抱怨,她緊握住伊萊莎的手,跟在她哢嗒哢嗒的高跟鞋後亦步亦趨。

那晚,她們兩人在房間裏分享一碗肉湯和麵包。她們舟車勞頓,很少交談,隻是好奇地從湯匙上看著彼此。小女孩問起了母親和父親,但伊萊莎隻是說,他們會在航程的盡頭等待她們。這不是事實,卻很必要:伊萊莎需要時間來決定,如何將蘿絲和納桑尼去世的消息告訴小女孩。

晚餐後,艾弗瑞立刻在房間裏唯一的**陷入沉睡,伊萊莎則坐在窗台上。她一會兒俯瞰黑暗的街道,忙碌的旅行者相互推擠前進,一會兒觀察熟睡中的孩子在床單下輕輕扭動身體。過了一會兒,伊萊莎默默走近孩子,近距離觀察這張小臉蛋。最後她輕柔地跪在床邊,靠得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小女孩緩緩吐在她頭發上的氣息,能在那張熟睡的臉上數清小雀斑。這是一張多麽完美的臉龐,白皙的肌膚和玫瑰花苞般的嘴唇光彩動人。伊萊莎意識到,這是她在這孩子剛出生時凝視過的同一張臉,同樣睿智的表情。在她的夢中,她常見到相同的臉龐。

她突然被一股衝動、一種需要抓住,是愛!這份感覺如此強烈,她渾身都充滿了確信。那感覺就像她能立刻認出自己的手,她在鏡中的影子,她在黑暗中的聲音。同樣,她的身體也能馬上認出這是她賦予生命的孩子。伊萊莎盡可能小心翼翼地躺在**,蜷曲著身子,摟住熟睡的孩子。就像她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房間,靠在弟弟塞米溫暖的身邊一樣。

伊萊莎終於回家了。

在船要起航的那天,伊萊莎和小女孩早早出門,去購買必需物品。伊萊莎買了幾件衣服、一把梳子,還有放東西的行李箱。她在行李箱底部藏了一個放了幾張紙鈔的信封,還有一張紙,上麵寫有瑪麗在波佩洛的地址。她覺得最好采取防範措施,免得抱憾終身。行李箱剛好是小孩提得動的大小,艾弗瑞興奮不已。當伊萊莎領著她走過擁擠的碼頭時,她緊緊抓著行李箱。到處都是走動的人群和嘈雜的聲音:火車轟鳴,蒸汽翻騰,起重機將嬰兒車、自行車和留聲機搬上船。當她們經過一群咩咩叫的山羊和一群被趕進船上羊圈的綿羊時,艾弗瑞大笑起來。伊萊莎買了兩件裙子給她,她正穿著最漂亮的那件,看起來很像個富有的小女孩跟即將遠航的姑姑道別。當她們抵達舷門時,伊萊莎將登船卡遞給船長。

“歡迎上船,女士。”他點點頭,製服帽子隨之上下晃動。

伊萊莎點頭致意。“能搭上這艘這麽棒的船是我的榮幸,”她說,“我的侄女為她姑姑即將出海旅行的事興奮不已。您瞧,她連行李箱都帶來了。”

“你喜歡大船,對不對,小姐?”船長低頭凝視著小女孩。

艾弗瑞點點頭,展露出甜美的笑容,但她一語不發,遵照伊萊莎的指示。

“先生,”伊萊莎說,“我哥哥和嫂子在碼頭那邊等著。”她對愈來愈擁擠的人群揮揮手,“我想,您不介意我帶小侄女到船上參觀一下我的艙房吧?”

船長瞥了一眼碼頭上蜿蜒排列的乘客。

“我們不會待很久,”伊萊莎說,“但這對小孩來說意義重大。”

“我想沒有關係,”他說,“但記得要帶她回來。”他對艾弗瑞眨眨眼,“如果她離開家鄉,我想,她的父母會很想念她。”

伊萊莎牽著艾弗瑞的手,走上步橋。

到處都是人,嘈雜的聲音,潑濺的水聲,粗啞的汽笛聲。交響樂隊正在甲板上演奏一首輕快的曲子,女仆四處走來走去,郵差傳送電報,表情高傲的侍者為將要離開的乘客端來巧克力和禮物。

但伊萊莎沒有跟著服務員進入船內。她領著艾弗瑞沿著甲板快步往前走,直到走到一堆木桶前才停下腳步。伊萊莎領著小女孩走到木桶後麵,叫她蜷伏著躲好,她的裙擺因此披散在甲板上。小女孩有點分神,她從未見過這樣熱烈的**,不斷轉著頭,東張西望。

“你必須在這裏等,”伊萊莎說,“到處走動很不安全。我很快就會回來。”她遲疑一下,看看天際。海鷗在頭頂掠過,黑色的眼睛充滿戒備,“在這兒等我,聽到了嗎?”

小女孩點點頭。

“你知道怎麽躲起來嗎?”

“當然知道。”

“我們在玩一個遊戲。”伊萊莎說這句話時,塞米的影子倏忽浮現在腦海中,她的肌膚突然感到一陣冰冷。

“我喜歡玩遊戲。”

伊萊莎用力將那個影子推到一邊。小女孩不是塞米。她們不是在玩開膛手。一切都會順利的。

“我一會兒就回來。”

“你要上哪兒去?”

“我必須去見某個人。在船起航前,我得去拿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我的過去,”她說,“我的未來。”她微笑了一下,“我的家族。”

馬車向布雷赫狂奔時,伊萊莎腦海中的霧靄開始消散。她漸漸對四周有所知覺:搖晃不已的馬車,馬蹄濺起泥土的嗒嗒踩踏聲,一股發黴的氣味。

她突然睜開眼睛,不解地眨眨眼。黑色的陰影緩緩消散在暗灰色的光線中。她試著集中視線時卻感到一陣暈眩。

有人在馬車裏,就坐在她的正對麵。他的頭斜靠在皮革座椅上,平穩的呼吸中夾雜著輕微的打鼾聲。他留著蓬鬆的八字胡,夾鼻眼鏡端坐在鼻梁上。

伊萊莎倒抽一口氣。她又回到了十二歲,被拖著前往未知的未來,和母親口中的壞人一起關在馬車裏:曼塞爾。

但……感覺不太對勁。她忘了某件事情,一片陰暗的雲朵在她的思緒邊緣嗡嗡低鳴。某件重要的事,某件她非做不可的事。

她猛吸一口氣:塞米在哪兒?他應該和我在一起,我要保護他……

馬蹄聲重重地踏在外麵的泥土上。盡管她不知道為什麽,但那個聲音讓她恐懼不安。陰暗的雲朵開始急速旋轉,愈來愈近。

伊萊莎的目光往下看向裙子,她的雙手在大腿上交握。她的雙手,但又完全不是她的手。一道燦爛的光線在雲層間穿出一個洞口:她早就不是十二歲了,她是個成年女人……

但是發生了什麽事?這是在哪兒?她為什麽和曼塞爾在一起?矗立在懸崖上的小屋,一座花園,海洋……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尖銳地通過她的喉嚨。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一個孩子……

四處飄浮的驚慌刺痛了她的肌膚。光線更加強烈了……雲朵默默散開……幾個字,片段般的意思浮現:瑪麗伯勒……一艘船……一個孩子,不是塞米,一個小女孩……伊萊莎的喉嚨幹澀,體內裂開一個幽深大洞,充滿了黑色的恐懼。

小女孩是她的女兒。

清澈的思緒鮮亮地在她腦海裏燃燒:她的女兒獨自待在即將起航的船上!

驚恐滲進她的每一個毛孔。她的脈搏在太陽穴上用力敲擊。她得離開,必須馬上回去!

伊萊莎瞥了瞥旁邊的車門。馬車車速很快,但她不在乎。船今天會離開碼頭,而小女孩隻身在船上。孩子,她的孩子,孤零零的一個人。胸口疼痛,頭部劇痛。伊萊莎伸出了手。

曼塞爾動了一下,蒙矓的眼睛突然睜開,目光立刻集中在伊萊莎的手臂上和她手指下的把手上。他的唇邊露出了一抹冷笑。

她抓住把手。曼塞爾跳過來阻止她,但伊萊莎的動作更快,畢竟她的需要更加強烈……

她正在墜落,馬車車門打開,她朝著寒冷黑暗的土地墜落,墜落,墜落……時間在這一瞬間折疊起來:所有時間成為一體,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伊萊莎沒有閉上眼睛,她看著土地愈來愈接近,聞到了爛泥、青草,還有希望的氣味……

然後,她開始飛翔,翅膀伸展著掠過大地表麵,現在她飛得更高了,乘著微風的氣流而行。她的臉龐冰涼,思緒清澈。伊萊莎知道她要飛往何處:飛向她的女兒,飛向艾弗瑞。那是她花了一輩子尋尋覓覓的人,她的另一半。她現在終於是一個整體了,她正朝家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