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布雷赫莊園,1913

蘿絲拉緊肩膀上的披肩,雙手抱臂,仍然無法驅走渾身的寒冷戰栗。當她決定在花園裏尋找陽光時,她壓根兒沒想到會見到伊萊莎。蘿絲坐著寫剪貼簿日記,偶爾會抬頭看著艾弗瑞在花圃旁邊來回跑動,不時蹲下賞花,她沒料到這天如此平靜的一幕將被可怕地打破。她似乎是突有預感,偷瞥了迷宮大門一眼,看到的景象讓她的血液為之凍結。伊萊莎怎麽知道蘿絲和艾弗瑞會單獨待在花園裏?她是否一直在默默觀察,等待這類讓蘿絲措手不及的時機?為什麽是現在?在三年之後,她為什麽在今天突然出現?她手裏拿著破舊的小包裹,宛如夢魘中的幽靈一般穿過草坪。

蘿絲往旁邊一瞥。包裹靜坐在那兒,偽裝成無害的事物。但它不是。蘿絲知道這點。她不用看牛皮紙下麵就知道裏麵藏的是什麽,那樣東西代表蘿絲極力想忘卻的一個地方、一段時間和一份友誼。

她抓皺裙子,又將它在大腿上撫平,試圖在她和包裹之間創造出某些安全距離。

一群鳥迅速飛過,蘿絲看向腎髒形的草坪。媽媽正朝她這邊走來,新的獵犬漢利亦步亦趨地跟在她深色裙子後麵。蘿絲鬆了一口氣,隨即覺得頭暈。媽媽再次成為她人生中的錨,將她固定在一個安全的世界,裏麵的一切井井有條。艾德琳愈走愈近,蘿絲再也無法壓抑她的憂慮。“哦,媽媽,”她立刻說,“她來過這兒,伊萊莎來過這裏。”

“我從窗口看到了。她說了什麽?孩子有沒有聽到她不該聽到的話?”

蘿絲努力回想她們相遇的畫麵,但憂慮與恐懼交纏,弄皺了她的記憶邊緣,她無法再想起她們說過的確切話語。她沮喪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艾德琳瞥了瞥包裹,小心翼翼地將它從長椅上拿起,仿佛它會燙到手。

“請別打開它,媽媽。我無法忍受看到裏麵的東西。”蘿絲的聲音愈來愈小。

“是……”

“我很確定它是。”蘿絲將冰冷的手指按在雙頰上,“她說那是送給艾弗瑞的,”蘿絲望著母親,她的皮膚下麵卷起新一波的驚慌的浪潮,“她為什麽要帶它過來,媽媽?為什麽?”

媽媽抿緊嘴唇。

“她這麽做有什麽含意?”

“我認為,你和你表姐保持距離的時候到了。”艾德琳在蘿絲身邊坐下,將包裹放在大腿上。

“保持距離,媽媽,您的意思是……?”蘿絲雙頰冰冷,聲音轉成驚恐的竊竊低語,“您認為她也許……也許還會再來嗎?”

“她今天的舉動已經證明了她並不打算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

“但媽媽,您不會認為……”

“我想到的是我希望你永遠健康。”蘿絲的女兒在斑斕的陽光下到處戲耍,艾德琳將身子靠近,她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蘿絲能感受到她平滑的上唇貼在她耳朵上。“我們必須記住,我親愛的,”她低語,“有人知道你的秘密時,那個秘密永遠不會安全。”

蘿絲輕輕點點頭。媽媽當然是對的。她以為事情會永遠這樣順利的想法太愚蠢了。

艾德琳站起來,揮揮手腕,示意漢利立正站好。“托馬斯正在準備午餐。別在這裏待太久。你可別再得感冒給今天增添不愉快了。”她將包裹放回座位上,小聲說道,“叫納桑尼將它處理掉。”

樓上到處傳來奔跑的腳步聲,艾德琳不禁退縮了一下。不管她諄諄告誡了多少次年輕女士的適當禮儀,那個孩子還是屢教不改。她們早該料到,不管蘿絲替她穿上多麽漂亮的裙子,還是無法改變這點,那個女孩出身平凡,天性如此。她的雙頰過於酡紅,銀鈴般的大笑聲在走廊裏回**,緞帶綁不緊她的鬈發。她和蘿絲迥然不同。

但是,蘿絲深愛這個女孩。這讓艾德琳不得不接受她,訓練自己對孩子微笑,直視她無禮的目光,忍受她的吵鬧。艾德琳願意為蘿絲做任何事,她不是已經做了嗎?但艾德琳也了解,她的責任在於適時給予嚴厲的教誨,如果那孩子要擺脫出身缺陷的話,就需要一貫堅定的指導。

知道實情的人隻有幾位,也必須保持如此,萬一風聲泄露將會引發可怕的醜聞。因此,他們必須適當處置瑪麗和伊萊莎。

剛開始,艾德琳擔心蘿絲也許無法了解,她天真的女兒會想象所有事情將一如以往。但在這點上,她相當驚訝,非常滿意。當艾弗瑞一躺在蘿絲的臂彎中,她立即有所改變:強烈的母性欲望抓住了她,她決心保護她的孩子。蘿絲同意艾德琳的觀點,瑪麗和伊萊莎必須遠離莊園;維持足夠的距離讓她們不必日日見麵,但又近到足以讓艾德琳發揮影響力。隻有這樣才能確保她們不會泄露孩子的事。艾德琳資助瑪麗在波佩洛買了一棟小房子,並允許伊萊莎永遠住在懸崖小屋。雖然艾德琳哀歎伊萊莎住在如此靠近莊園的地方,但兩害相權取其輕,蘿絲的快樂才是最重要的事。

親愛的蘿絲。她看起來如此蒼白,獨自坐在花園座椅上。那天之後,她幾乎沒碰午餐,隻是將食物在盤中移來移去。現在她去休息了,整個星期都在糾纏她的偏頭痛使她不得不躺下來。

艾德琳鬆開放在大腿上的緊握的拳頭,她伸展手指,陷入沉思。她在安排這一切時將條件說得非常明白:兩個女孩永遠不得再踏入布雷赫莊園。這個約定很簡單,而她們也默默遵守。安全的翅膀溫柔地遮蓋住這個秘密,而布雷赫的生活也平和有序。直到今天。

現在伊萊莎卻打破了諾言,她究竟在想什麽?

最後,納桑尼隻好等到蘿絲躺在**放鬆緊張的神經,艾德琳又出外訪友的時間。這樣一來,他推測,她們不用知道他確保伊萊莎保持距離的方法。自從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後,納桑尼便一直在思考最佳的處理方式。看到妻子如此憂心忡忡,他不禁惶恐地想起,盡管他們曾經一起去遠方旅行,盡管艾弗瑞出生後她有了驚人的轉變,但另一個蘿絲,憂慮、緊張、反複無常的蘿絲,一直潛藏在她平靜的表麵下。他立刻知道他必須和伊萊莎談談。他得讓她明白她不能再踏進莊園。

距離他上一次冒險,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都忘記荊棘樹牆內有多麽黑暗,陽光照進來的時間有多麽短暫。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試圖憶起到哪個地方該轉彎。他不由得想起在遙遠的四年前,也是這樣熱切地穿越迷宮,一心想要尋回他的素描。他抵達小屋時,熱血沸騰,激烈運動後的肩膀起伏不定,他要求她歸還素描。那些是他的素描,他說,它們對他而言非常重要,他需要它們。然後,等他把話說完無話可說時,他呆站著,氣喘籲籲,等著伊萊莎回應。他不確定他會碰到什麽情況:坦白認罪,道歉,交出素描,以為他也許會麵對所有這些情景,但她什麽也沒做。她讓他大吃一驚。她好奇地看了他半晌,眨眨那雙他極想描繪的、蒼白的和變化無常的眼眸,竟然問他是否願意為一本童話故事書繪製插圖……

一個聲音傳來,過往記憶突然消逝。納桑尼的心跳加速。他轉身,盯著身後的幽暗空間。一隻形影孤單的知更鳥對他眨眨眼,然後啪嗒振翅飛走。

他為什麽如此容易受到驚嚇?他精神緊張,滿懷罪惡感,這很荒謬,因為他的行為毫無可議之處。他隻想和伊萊莎說話,要求她不再違反約定,不再穿越迷宮大門。而他身負的任務完全是為蘿絲著想,他妻子的健康和福祉對他來說最為重要。

他加快腳步,確定這些是自己幻想出來的無中生有的危險。他的任務是個秘密,但絕非不合法。兩者之間大有不同。

他後來同意為童話書繪製插畫。他怎能拒絕,他又為什麽必須拒絕?素描是他最殷切的渴望,而替她的童話故事畫插畫,讓他得以遁入一個不同的世界,在那兒,他無須反複思索人生中的那些懊悔。那是條生命線,一個使他畫肖像畫的漫長日子得以忍受的秘密追求。在艾德琳施展壓力,強迫他與富有、冠著頭銜的蠢蛋見麵時,他總是被迫帶著諂笑,活像訓練精良的獵犬般表現得快活不已,但在暗地裏,他暗藏一個秘密,他正同時為伊萊莎的童話中的魔法世界灌注生命。

他從來沒有拿到書。出版社為了某些理由拖延再三,而等書最後付梓時,他恍然明白,這類書籍在布雷赫並不受歡迎。有次,在書快要印刷的早些時候,他犯下一項嚴重錯誤,他對蘿絲提了那本書。他以為她會為他開心,高興她丈夫和她最親愛的表姐聯手合作,但他大錯特錯。他永遠不會忘記她的表情,混合著震驚、憤怒和傷慟。他背叛了她,她說,他不愛她,他想要離開她。納桑尼茫然不解。於是,他做了在這類指控發生時他一向采取的手段,他安撫蘿絲,並問是否能為畫集替蘿絲畫肖像畫。從那天起,他便將書的插畫當成秘密。但他沒有放棄。他無法放棄。

艾弗瑞誕生,蘿絲恢複健康後,他人生的鬆散線頭逐漸編織回原位。一個小寶寶竟然有如此奇異的魔力讓這片死寂之地重生,舉起籠罩住所有事物的黑色柩衣——蘿絲,他們的婚姻,以及納桑尼自己的靈魂。這當然不是立即奏效。首先,關係到小孩時,納桑尼總是小心翼翼地踩踏他的步伐,一心順從蘿絲,對寶寶的出身默不作聲,免得蘿絲難以忍受。等到他看見她深愛女兒,而不是將她視為杜鵑鳥時,他才允許他內心的高牆傾頹下來。他允許寶寶的神聖純真滲透入他疲憊而受傷的靈魂,他用力擁抱他終於完整的小家庭,以及從兩人變成三人時新生的力量。

時光飛逝,他逐漸忘卻那本書,以及插畫曾經帶給他的喜悅。他嚴守芒特榭家族的規則,忽視伊萊莎的存在,而當艾德琳要求他修改薩金特的肖像畫時,他快樂地擅改大師的繪畫,心甘情願地背上篡改的惡名。對納桑尼而言,他在那時已經違逆許多曾經不可違抗的道德原則,再加上一條似乎也無關緊要……

納桑尼抵達迷宮中央的林間空地,一對孔雀在短暫打量他後,自顧自地離去。他小心避開會讓人絆跤的金屬環子,然後進入窄窄的通道,開始朝秘密花園邁進。

納桑尼僵在原地。樹枝斷裂聲,輕巧的腳步聲傳來,但比孔雀的腳步還要沉重。他停下腳步,迅速轉身。那裏閃過一個白影。有人在跟蹤他。“是誰?”他的聲音比他預期的刺耳。他讓聲調變得堅毅,“現在就從躲藏的地方出來。”

沉默片刻,他的跟蹤者現身了。

“艾弗瑞!”放鬆之後是萬分震驚,“你在這裏做什麽?你知道,你不準走進迷宮大門。”

“拜托您,爸爸,”小女孩說,“帶我跟您一起走。戴維斯說,迷宮後麵有座花園,那裏是世界上所有彩虹的起點。”

納桑尼不禁欽佩這個意象。“他是這麽說的嗎?”

艾弗瑞點點頭,她孩童般的熱切讓納桑尼為之眩惑。他看看懷表。艾德琳在一小時內會回來,她急於檢查他為海馬克爵士繪畫的進度。他沒有時間帶艾弗瑞回家再回來,誰知道下次機會來臨時會是什麽時候。他抓了抓耳朵,歎口氣。“來吧,小家夥。”

她緊緊跟著他,嘴裏哼著一首曲調,納桑尼聽出那是《橘子和檸檬》。老天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不是從蘿絲那兒,蘿絲對歌曲和曲調一向記憶很差;也不是艾德琳,音樂對她而言毫無意義。一定是某個仆人。因為請不到適合的家庭教師,他的女兒花很多時間和布雷赫的仆人待在一起。誰知道她還會學到哪種不合身份的技巧。

“爸爸?”

“是的。”

“我在心中畫了另一幅畫。”

“哦?”納桑尼將滿身是刺的荊棘撥開,好讓艾弗瑞通過。

“那是亞哈船長[4]開的船。鯨魚就從船邊遊泳過去。”

“風帆是什麽顏色?”

“當然是白色。”

“鯨魚呢?”

“灰暗暗的,像暴風雨的雲朵。”

“你的船聞起來是什麽味道?”

“鹹鹹的海水和戴維斯的髒靴子味。”

納桑尼驚詫地抬高眉毛:“我想它理應如此。”這是他們最喜歡玩的遊戲之一,他們常在艾弗瑞被帶去他畫室的那些午後玩耍。納桑尼在發現他非常喜歡孩子的陪伴時相當吃驚。她讓他以不同的、更為簡單的方式看待世界,使他的肖像畫展現出新的生命力。她常常問他在做什麽,還有他為什麽做,於是他被迫解釋那些他早就忘卻如何欣賞的事物:他應該畫他看到的東西,而非想象之物;每個畫麵都是由線條和形狀組成的,而色彩既能揭露也能隱藏。

“我們為什麽要走過迷宮,爸爸?”

“我必須和住在另一邊的某人見麵。”

艾弗瑞咀嚼著這句話。“那是個人嗎,爸爸?”

“當然是個人。你以為你爸爸要和野獸見麵嗎?”

他們轉過一個彎,立刻又轉過另一個彎,納桑尼想起艾弗瑞在兒童房裏搭建的小跑道,玻璃珠在其間轉彎滑落。玻璃珠繞著彎,滑過直線,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掌控能力。當然,這樣的聯想很荒謬,他今天的行為不就代表他是一個能控製命運的男人嗎?

他們最後轉個彎,抵達秘密花園的大門。納桑尼停下腳步,溫柔地用雙手抓住女兒纖瘦的肩膀。“現在,艾弗瑞,”他小心地說,“今天我帶你走過了迷宮。”

“是的,爸爸。”

“但你不能再來迷宮,而且千萬不能獨自進來。”納桑尼抿緊嘴唇,“我想,如果我們今天的小旅……這樣的話……”

“別擔心,爸爸。我不會告訴媽媽。”

納桑尼感到一陣放鬆,但也混合著和孩子共謀欺騙妻子的罪惡感。

“也不能告訴外婆,爸爸。”

納桑尼點點頭,淺淺一笑:“這樣最好。”

“這是我們的秘密。”

“是的,一個秘密。”

納桑尼將圍牆花園的門推開,領著艾弗瑞走進去。他原本期待會看見伊萊莎像仙女皇後般坐在蘋果樹下的草坪上,但花園內萬籟俱寂。唯一的**來自一隻知更鳥。是同一隻鳥兒嗎?它豎起腦袋,幾乎是帶著敵意看著納桑尼沿著蜿蜒的小徑前進。

“哦,爸爸。”艾弗瑞驚異地望著花園。她向上凝望,將圍牆頂端縱橫交錯的爬藤植物收入眼簾。“這是個魔法花園。”

多麽奇怪,小孩子竟然會察覺到這類事物。納桑尼想著,伊萊莎的花園究竟有哪種特質,讓人覺得其中的茂盛並非自然之作。人們覺得她一定是和森林另一邊的精靈達成了某項交易,才會讓花園如此蔥鬱茁壯。

他領著艾弗瑞穿過南門,踏上小屋旁的小徑。盡管天氣炎熱,前麵的花園卻涼爽陰暗,這都該歸功於艾德琳加蓋的石牆。納桑尼將一隻手放在艾弗瑞的肩胛骨間,那是她的仙女翅膀所在的地方。“現在,聽好,”他說,“爸爸要進入屋內,但你必須乖乖在這裏的花園等我。”

“好的,爸爸。”

他遲疑片刻。“可別到處亂跑。”

“哦,我不會的,爸爸。”她說得如此天真,仿佛她從來沒想到這點。

納桑尼點點頭,走到門口。他輕輕叩門,拉直他的袖口,等著伊萊莎開門。

門開了,她就在那兒。仿佛他昨天才見過她一般,仿佛過去的四年都不曾存在。

納桑尼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時,伊萊莎站在另一邊,手指輕輕放在桌子邊緣。她正以她那獨特的方式凝視著他。她沒有以繁文縟節接待他,這表示她很高興見到他。還是他的虛榮使他以為她會樂意見到他?小屋內的光線將她的紅發襯托得比平常還要豔麗。陽光在頭發糾纏處跳動戲耍,宛如那真的是由仙女的金線編織而成。納桑尼斥責自己:我讓這個女人的故事影響了我對她本身的看法。他知道他不該如此。

奇異的陌生感橫亙在他們之間。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自從那場安排後,這是他第一次再見到她。他清清喉嚨,伸出手,仿佛要握住她的手。他無法自已。她突然舉起手指,將注意力轉向爐灶。

納桑尼往後靠坐在椅子上。想著該如何開始,該用哪些字句傳達他的訊息。“你知道我為什麽來這裏。”他最後說。

她沒有轉身。“當然。”

她將水壺放在火爐上時,他盯著她纖細的手指。“那你知道我會說什麽。”

“是的。”

隨著微風穿過窗戶,從屋外傳來一個甜美、銀鈴般的聲音:“橘子和檸檬,聖克萊蒙的鍾聲說……”

伊萊莎的背霎時僵硬,納桑尼可以看見她頸背上的小瘤,仿佛小孩的脊椎。她突然轉身。“女孩在這裏?”

納桑尼從伊萊莎的臉部表情得到一種變態的歡愉,宛如一隻動物在出乎意料中瀕臨被捕捉的命運。他想將她畫在紙上,圓睜的大眼、蒼白的雙頰,以及抿緊的嘴唇。等他回到畫室,他便會嚐試看看。

“你帶了孩子過來?”

“她跟著我走過來。我發覺時已經太遲了。”

伊萊莎蒼白頹喪的表情轉換成一抹微弱的微笑:“她真是個行事鬼祟、出沒無常的小孩。”

“有人會說那是淘氣。”

伊萊莎輕輕在椅子上坐下。“我很高興那女孩喜歡玩遊戲。”

“她母親很欣賞艾弗瑞的冒險犯難精神。”

她的微笑高深莫測。

“但她的外婆則深感不悅。”

她綻放笑容。納桑尼隻看了一眼便將目光轉開。他歎息著說出她的名字,“伊萊莎,”然後搖搖頭,開始說重要的話題,“前天……”

“前天,我很高興看到孩子這麽健康。”她緊張地快速接話,似乎想阻止他將說出來的話。

“她當然很健康,她什麽都不缺。”

“擁有一切的表麵有時會欺騙人,那並不表示那個人很健康。你妻子最清楚這點。”

“你不需要這麽殘酷。”

她點點頭。那場安排隻是單純的同意,不帶一絲懊悔。納桑尼忖度,也許她缺乏道德觀,但他知道這絕非事實。她直直地盯著他。“你是為我的禮物而來的。”

納桑尼壓低聲音:“你那樣做很愚蠢、輕率。你明知蘿絲的感受。”

“我知道。我隻是認為,這類禮物能造成什麽傷害?”

“你明知會有什麽傷害,你身為蘿絲的朋友,我知道你不想讓她痛苦。至於身為我的朋友……”他刹那間覺得愚蠢,低頭看著地麵的木板,仿佛在尋求支持,“我請求你不要再過來了,伊萊莎。在你出現後,蘿絲的健康又轉壞了。她不喜歡想起那件事。”

“記憶是位殘酷的女主人,我們都必須學會和她共舞。”

在納桑尼回答前,伊萊莎將注意力轉回了爐灶。“你想喝茶嗎?”

“不,”他感覺自己在這場戰爭中打了敗仗,但他不確定他是如何輸掉的,“我必須回去了。”

“蘿絲不知道你在這兒。”

“我必須回去了。”他戴上帽子,朝廚房門口走去。

“你看過書了嗎?我覺得結果很不錯。”

納桑尼停下腳步,但沒有轉身。“再見,伊萊莎。我不會再來見你。”他把手臂伸進外套,將令人憂煩、無以名狀的疑惑推到一旁。

快走到門口時,他聽到伊萊莎站在他身後的走廊。“等等,”她說,稍微失去原先的鎮定,“請允許我靠近看那個女孩一眼,蘿絲的女兒。”

納桑尼的手指按在冰冷的金屬球形門把上。當他思量她的要求時,不禁咬緊了牙根。

“這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他怎能拒絕如此簡單的請求?“好,隻看一眼。然後我必須帶她回去,帶她回家。”

他們一起走過前門,進入花園。艾弗瑞正坐在小池塘的邊緣,**的腳趾蜷曲在池邊搖晃,輕輕撩著水。她邊沿著水麵推開一片落葉,邊對自己唱歌。

孩子抬頭看時,納桑尼輕輕將手放在伊萊莎的手臂上,推她向前。

風勢轉強,萊納斯得斜倚在拐杖上以免踩空。在小海灣的下方,平常溫和的大海會變得激動不安,吐著白沫的海浪用力衝刷海岸。太陽躲在雲層後麵,這與他在小海灣和他的小寶貝共度的完美夏日迥然不同。

那艘小木船是喬治亞娜的,父親送給她的禮物,但她開心地與他分享。她從不覺得他那隻病腿使他失去了男人氣概,她從不在意父親的話。午後,空氣溫暖甜美時,他們會一起搖槳到小海灣中央。他們靜靜坐著,任由溫柔的海浪輕輕拍打船身,他們的眼中隻有彼此。或者,這是萊納斯一廂情願的想法。

當她離開時,她也帶走了他培育多年的強壯堅實感,它脆弱得不堪一擊。盡管父親和母親認為他是個愚笨的男孩,毫無價值和用處,喬治亞娜卻讓他覺得自己強壯有力。失去喬治亞娜,他又變得毫無用處,毫無目的。因此,他決心將她找回來。

萊納斯雇用了一個男人:亨利·曼塞爾,他是個神秘的人物,他的名字在康沃爾的客棧間悄悄流傳,通過一位當地伯爵的貼身男仆傳入萊納斯耳中。傳聞,他知道如何處理難題。

萊納斯告訴曼塞爾喬治亞娜的事,那位偷走她的家夥對他造成的傷害,以及那個男人在進出倫敦的船上工作。

然後,萊納斯得知,那個水手死了。曼塞爾毫無表情地說,那是一場意外,一場非常不幸的意外。

萊納斯在那個下午因奇異的感受而精神勃勃。他光靠意誌,就可以讓一個男人失去生命。他又感到自己無比強壯,有能力打擊其他人。他想高聲歡唱。

他付給曼塞爾慷慨的資金,然後那個男人出發去尋找喬治亞娜。萊納斯滿懷希望,因為他確定曼塞爾的能力無遠弗屆。他的小寶貝馬上就會回家,對他的拯救感激涕零。他們將會回到往昔時光……

黑岩今天看起來異常憤怒。萊納斯想起喬治亞娜坐在黑岩頂端的情景,心不由得糾成一團。他探入口袋,取出一張照片,用大拇指溫柔地將它撫平。

“小寶貝。”他陷入沉思,低語著。曼塞爾上天下海到處尋找,但從來沒找到她。他尋遍歐洲大陸,循著渺茫的線索追到倫敦,但毫無所獲。直到1900年底,萊納斯才聽說有個孩子出現在倫敦。那個孩子有著紅豔的頭發和如同她母親的雙眸。

萊納斯的目光離開海麵,掃向一側,凝視著圍繞在小海灣左邊的懸崖。從他站的地方,他可以依稀辨認出新築的石牆角落。

他在得知孩子的下落時歡欣鼓舞。他來得太遲,無法救回喬治亞娜,但通過這個女孩,喬治亞娜終會回家。

但局勢並未如他預期般發展。伊萊莎抗拒他,她從來就不明白,他苦苦尋找她,將她帶回這裏,就是為了讓她知道她屬於他。

現在,她的存在折磨著他,她隱居到那座該死的小屋。近在幾英尺,卻……已經四年了。自從她踏入迷宮這邊後,四年的時光已經流逝。她為什麽如此殘酷?她為什麽一再地拒絕他?

一陣勁風吹來,萊納斯的帽簷翹起。他本能地伸出手按住帽子,但就在他這麽做時,手指鬆開了那張照片。

萊納斯無助地呆立著,隨著山頂的狂風漩渦,他的小寶貝被吹遠了。照片忽上忽下,隨著風兒搖動,在刺眼的雲朵下閃爍白光,盤旋在他頭上,風情萬種地挑逗他,然後翩翩飄走,最後落在海麵上,被海浪帶回了大海。

她離開萊納斯,再次從他指縫間溜走。

自從伊萊莎出現後,蘿絲一直憂心忡忡。她在進退兩難間努力尋找可行的路徑。當伊萊莎出現在迷宮大門的另一側時,蘿絲承受了巨大的震驚,就像人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陷入險境。更糟的是,他們早已陷入險境多時而毫無所知。她突然感到頭暈和驚慌。到目前為止,沒有事情發生,這使她鬆了一口氣,但她也恐懼這樣的幸運將無法持久。蘿絲評估了各種選擇,她隻能確定一件事:媽媽說得對,他們必須和伊萊莎保持距離。

蘿絲輕輕將線頭從針孔穿過,以訓練有素的全然冷淡的聲調說:“我再次考慮過女作家來訪之事。”

納桑尼正在寫信,聞言抬起頭,立即將目光中的關切驅走。“就像我說的,親愛的,別再想它。這種事不會再次發生。”

“你不能確定那點,我們之間又有誰曾料到最近的這次來訪?”

他的口氣變得更為冷峻:“她不會再來了。”

“你怎麽知道?”

納桑尼的雙頰滾燙。這改變相當輕微,但蘿絲還是注意到了:“納桑尼?怎麽回事?”

“我和她談過了。”

蘿絲心跳加快:“你和她見過麵了?”

“我必須如此。那是為了你,最親愛的。她的來訪使你這樣沮喪,我必須采取行動,確保它不會再次發生。”

“但我沒有要你和她見麵。”這遠比蘿絲想象的還要糟糕。她的肌膚底下穿過一陣熱流,她更加確定他們必須離開,他們全家。伊萊莎必須永遠遠離他們的生活。蘿絲放慢呼吸,努力讓表情放鬆。納桑尼若認為她身體狀況不佳,是在非理性的情況下作出決定的,便不會同意。“好言相勸還不夠,納桑尼。不再有用。”

“我們還能怎麽做?你不會建議我們將她關在小屋裏吧?”他試圖逗她大笑,但她沒有反應。

“我一直在想紐約的事。”

納桑尼抬高眉毛。

“我們以前討論過要到大西洋彼岸。我想我們應該將計劃提前。”

“你是說離開英國?”

蘿絲輕輕點頭,她的決心不容置疑。

“但我還有委任工作。我們還要替艾弗瑞請位家庭教師。”

“是的,是的,”蘿絲不耐煩地說,“但我們不再安全了。”

納桑尼沒有回應,他並不需要,他的表情就說明了一切。蘿絲心頭的小冰山變得更為堅硬。他會同意她的觀點的,他總是如此,尤其是在他恐懼她會走在絕望邊緣上時。利用納桑尼對她的愛來達到目的相當可悲,但蘿絲別無選擇。身為母親和擁有家庭生活是蘿絲僅有的夢想,她可不想在現在失去這些。當艾弗瑞誕生,被放在蘿絲的臂彎中後,他們仿佛得到了嶄新開始的允諾。她和納桑尼再次尋獲快樂,他們對過往隻字不提。過去不再存在,隻要伊萊莎別來打擾他們即可。

“我在卡萊爾有個預約畫像,”納桑尼說,“我已經開始畫了。”蘿絲在他的聲音中聽出一絲遲疑,她會努力擴大它,直到他的抗拒崩潰。

“你當然還是能完成它,”她說,“我們不妨將卡萊爾的預約提前,在我們回來後直接出發。我買了卡瑪尼亞號的三張船票。”

“你訂好票了。”這是個直述句,而非疑問句。

蘿絲的聲音變得柔和:“這樣做最好,納桑尼。你必須明白這點。這是我們能得到安全的唯一方式。想想,這次旅行對你職業生涯的幫助會有多大。《紐約時報》說不定會報道此事。紐約最有成就的子民之一衣錦返鄉。”

艾弗瑞躲在外婆最喜歡的那把扶手椅下,對自己喃喃低語:“紐約。”艾弗瑞知道紐約在哪兒。有次,他們往北旅行到蘇格蘭時,她和媽媽爸爸曾在約克郡[5]停留了一陣子,住在外婆一位朋友的家中。一位老邁的女士戴著金屬眼鏡,目光渙散,看起來總像在哭泣。但媽媽說的不是約克,艾弗瑞聽得很清楚。媽媽說的是:紐約,他們必須趕快去紐約。艾弗瑞知道那座城市在哪兒。它在遙遠的海的那一端,是爸爸出生的地方。他告訴她摩天大廈、音樂和汽車的故事。在那裏,所有的事物都閃耀動人。

一簇狗毛搔著艾弗瑞的鼻子,她忍住想打噴嚏的衝動。這是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技巧,她可以忍住不打噴嚏。她是個很棒的躲藏者,部分原因該歸功於此。艾弗瑞很喜歡躲起來,有時候,她這麽做隻是想讓自己開心。即使她獨自待在房間裏,也會雀躍萬分地躲起來,這樣一來,連房間都會忘記她的存在。

但今天,艾弗瑞躲起來是有原因的。外公變得很古怪。他通常都自顧自地度日,但最近,隻要艾弗瑞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還說艾弗瑞是他的。他總是拿著那個棕色小相機,要艾弗瑞拿著他那破舊的洋娃娃一起拍照。艾弗瑞不喜歡那個眨著可怕眼睛的破舊洋娃娃。盡管媽媽說她該聽外公的話,讓人拍照是極大的榮幸,艾弗瑞還是情願躲起來。

想到那個洋娃娃,她的皮膚一陣戰栗,因此她試著想別的事,某些讓她快樂的事,比如,她和爸爸穿越迷宮的冒險。那時艾弗瑞正在戶外玩耍,看見爸爸從莊園的邊門走出來。他走得很快,剛開始,她以為他要搭馬車去給某人畫肖像。但他沒有帶畫具,也沒有像他在有重要約會時那樣盛裝打扮。艾弗瑞看著他大步走過草坪,走進迷宮大門,然後她知道他想做什麽了,爸爸並不擅長偽裝。

艾弗瑞想都沒想。她快步跟在爸爸後麵,尾隨他穿越迷宮大門,走進黝暗狹窄的隧道。艾弗瑞知道,那位紅發女士,那位送她包裹的女士,住在迷宮另一邊。

現在,在她與爸爸拜訪女士後,她知道她是誰了。她的名字是女作家,雖然爸爸說她是個人類,但艾弗瑞很清楚絕非如此。那天,女作家走出迷宮時她便懷疑這點,後來,在小屋花園裏觀察了她的眼睛後,艾弗瑞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她是位魔法女作家。她不確定她是女巫還是仙女,但艾弗瑞知道,這位女作家不像她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