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布雷赫莊園,1907
門口傳來沉重的敲門聲,伊萊莎立即將《化身公主》藏到身後。她的雙頰因期待而漲得通紅。
瑪麗快步走進來,鬈發比以前還要淩亂。從她的頭發就看得出她的心情,伊萊莎毫不懷疑,廚房一定因準備生日午餐派對而忙成一團。
“瑪麗,是你!我還以為是蘿絲。”
“伊萊莎小姐。”瑪麗抿緊嘴唇。這個不尋常的拘謹姿態不禁讓伊萊莎大笑。“爵爺想見您,小姐。”
“我舅舅想見我?”雖然她在莊園裏到處徜徉徘徊,但她住在布雷赫這麽多年來,很少碰到她舅舅。在她心中,他像個陰影,隱約存在,大部分時間都在歐洲大陸尋找蟲子,就是那些他在暗房裏洗出來的照片。
“來吧,伊萊莎小姐,”瑪麗說,“您要機靈點。”
伊萊莎從未見過瑪麗如此嚴肅。她快步沿著走廊前進,走下狹窄的後樓梯,伊萊莎得小跑步才能跟上她。在樓梯底端,瑪麗沒有往左轉到莊園的主要部分,反而是往右轉,疾步沿著一道安靜的走廊前進,走廊魆暗,閃爍的油燈數目比莊園其他地方都要少,它們仿佛在默默低語。伊萊莎注意到牆壁上也沒有掛畫,冰冷黑暗的牆麵上幾乎沒有什麽裝飾。
她們抵達最遠的門,瑪麗停下腳步。她正要打開門時,她轉頭,手輕輕握了一下伊萊莎的手。伊萊莎覺得非常意外。
伊萊莎還沒來得及問是怎麽回事前,門已被打開,瑪麗宣布她的到來。“伊萊莎小姐來了,爵爺。”然後她轉身離去,伊萊莎這下獨自站在他舅舅的私密獸穴的門檻上,聞到一股非常奇怪的味道。
他正坐在房間遠處一張大木桌後麵。
“您要見我嗎,舅舅?”門在她身後掩上。
萊納斯舅舅透過他的眼鏡凝視著她。伊萊莎再次發現自己在揣想,這個長滿老年斑的老頭怎麽會是她那位美麗母親的哥哥。他蒼白舌頭的尖端出現在雙唇間。“聽說這些年來,在布雷赫的期間,你在教室的表現相當優異。”
“是的,舅舅。”伊萊莎說。
“戴維斯告訴我,你很喜歡花園。”
“是的,舅舅。”從第一天抵達布雷赫以來,伊萊莎便愛上莊園。沿著懸崖下方的走道前進,她熟悉迷宮被整理過的部分,以及寬廣的花園,就像她曾非常熟悉倫敦的迷霧街道。不管她探險到多遠,花園都會隨著季節更迭而成長和改變。
“我們的家族有這種傾向。你的母親……”他的聲音沙啞,“你的母親還是個女孩時,她非常喜愛花園。”
伊萊莎試圖將這個信息和自己對母親的記憶串聯起來。穿過時光通道,她慢慢憶起片段意象:母親在斯溫德爾太太的商店樓上,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一個盆栽裏麵長有香氣四溢的香草。香草沒有活多久,在那麽陰暗的環境下,少有植物能茁壯生長。
“走過來點,孩子,”舅舅揮揮手示意,“站到光線亮的地方,讓我好好看看你。”
伊萊莎走到桌子的另一邊,站在他膝蓋前方。房間內的怪味變得更為強烈,仿佛那味道是由她舅舅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伸出一隻手,帶著略微的顫抖,輕撫著伊萊莎紅色長發的金色發梢。動作輕柔,非常輕柔。然後像被燙到般,突然縮回他的手。
他全身發抖。
“您不舒服嗎,舅舅?是否要我叫人來?”
“不,”他迅速回答,“不用。”他再次伸出手輕撫她的頭發,閉上眼睛。伊萊莎站得如此靠近,因此,她可以看見他的眼球在眼瞼下移動,聽到他喉嚨發出的輕微哢嗒聲。“我們翻天覆地到處尋找,想將你母親……想將我們的喬治亞娜帶回家。”
“是的,舅舅。”瑪麗對伊萊莎說過這件事。萊納斯舅舅和他的妹妹很親密,當她離開時,他心都碎了。他常旅行到倫敦,他的青春歲月全耗費在尋找妹妹上,他變得不再有幽默感,他每次離開布雷赫時都意氣風發,返回時則沮喪不已。他會獨自坐在暗房裏,喝著雪利酒,拒絕任何安慰,甚至是艾德琳舅媽,直到曼塞爾先生再次帶著新線索出現,他才會重新振作。
“我們找到得太遲了。”他的手的力道變得強勁,手指頭纏繞著伊萊莎的長發,像纏緞帶般,繞來繞去。他用力拉扯,伊萊莎得緊緊抓住桌子邊緣,免得絆倒。她的目光無法從他臉上移開,他的表情就像童話故事裏,那位被人民遺棄、心靈嚴重受創的國王。“我來得太遲了。但你現在在這兒了。蒙上帝恩典,他又給我一次機會。”
“舅舅?”
舅舅的手垂落到大腿上,他的眼睛突然睜開。他指指在遠處牆壁前的一張小凳子,凳子上罩著白色薄棉布。“坐下。”他說。
伊萊莎不解地眨眨眼。
“坐下,”他跛行到牆邊的黑色三角架前,“我想替你拍照。”
伊萊莎從未照過相,現在也沒有興趣照相。就當她要張開嘴巴告訴舅舅時,門砰地打開。她萬分頹喪地吐出這幾個字。“你究竟在這裏做什麽,女孩?馬上上樓。蘿絲在找你。”
伊萊莎快步走向門口。
“不要再來打攪你的舅舅,”伊萊莎經過她身旁時,艾德琳舅媽發出憤恨的噝噝聲,“你看不出來他已經因旅行而疲憊不堪了嗎?”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艾德琳不知道它會以何種形式降臨,但那個威脅一直潛伏在暗處,讓她寢食難安。她咬牙切齒,將憤怒灌注到她的頸背骨。她命令自己抹滅心中那個意象。喬治亞娜的女兒,她的頭發整個垂下來,仿佛一個從過去回來的鬼魂般觀看全世界,還有萊納斯臉上的表情,老邁的臉因年輕男人的欲望而變得愚蠢。他竟然想為那個女孩拍照!他從來沒為蘿絲拍過照,別提艾德琳。
“請閉上眼睛,芒特榭夫人。”她的女仆說,艾德琳聞言照辦。當女仆將頭發梳過艾德琳的眉毛時,她的呼吸溫暖,奇異地帶來一股舒適感。哦,倘若能永遠坐在這兒,讓這位單純快活女孩的溫暖和甜美的呼吸吹在她臉上,不必再煩憂。“請睜開眼睛,夫人,我去拿您的珍珠。”
女仆慌慌張張地走開,艾德琳獨自反複咀嚼著她的思緒。她傾身向前。她的眉毛平滑,頭發整齊。她捏捏臉頰,也許她不必這麽用力,身體再次往椅背靠,觀察她整個人。哦,年華老去是多麽殘酷的事!小小的改變偷偷潛入,永遠逃脫人類的掌心。年輕的瓊漿玉液慢慢流過濾網,洞口愈變愈大。“把朋友轉變成敵人。”艾德琳盯著無情的鏡子喃喃低語。
“拿來了,夫人,”女仆說,“我帶了有紅寶石扣子的那套過來。很適合這樣快樂的場合,很有節慶氣氛。誰會想到呢,蘿絲小姐的生日午餐派對。十八歲了!下一次就是婚禮了,相信我說的話……”
女仆滔滔不絕地說著,艾德琳將視線轉開,拒絕再看她自己的殘影。
那張照片仍舊掛在原來的地方,就在梳妝台旁。穿著新娘禮服的她看起來多麽得體。看到這張照片的人都不會猜到,她忍受了強烈的自我說教,才能擺出那份平靜。萊納斯看起來就像位徹頭徹尾的紳士新郎,也許有些怏怏不樂,但那是習俗。
他們在喬治亞娜失蹤後一年結婚。從他們訂婚的那一刻開始,艾德琳·朗利便盡全力重新改造自己。她決心成為配得上芒特榭這曆史悠久的輝煌姓氏的女人:她改掉她的北方口音和小鎮品位,努力閱讀《德布雷特氏貴族名鑒》,訓練自己駕馭豪門虛華自負和涵養的雙重藝術。艾德琳知道,倘若她想要人們忘記她真正的出身,她就必須在成為淑女這點上,付出雙倍的努力。
“您想戴那頂綠色無邊軟帽嗎,芒特榭夫人?”女仆問,“那頂帽子很配這件禮服,而且如果您想去小海灣,您會需要一頂帽子。我該把它放在**嗎?”
他們的**完全不似艾德琳的想象。她也說不上來,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字來形容,她懷疑,萊納斯也大失所望。之後,他們偶爾會同床,而在萊納斯開始他的旅行後,次數變得更加稀少。他說他是要照相,但艾德琳知道實情。
她覺得自己無足輕重,在做妻子和做女人上都非常失敗。更糟糕的是,沒能成為活躍於社交界的上流名媛。盡管她非常努力,但很少有人邀請他們去做客。而萊納斯,當他在布雷赫的時候,是個令人不快的對象,他大部分時間獨自站著,必要時才以挑釁的評論回答問題。當艾德琳變得愈來愈纖弱、蒼白和疲憊時,她還以為那是沮喪。直到她的肚子開始隆起,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好了,芒特榭夫人。您的帽子放在**,您已經可以參加派對了。”
“謝謝你,寶波。”她擠出一抹微弱的微笑,“你可以退下了。”
門關上時,艾德琳收起笑容,再次正視鏡中的目光。
蘿絲是芒特榭輝煌家世的合法繼承人。而這個女孩,喬治亞娜的女兒,隻不過是隻杜鵑鳥,是個小瘋子,被送回來篡奪艾德琳的小孩的地位。她想將喬治亞娜的小孩從艾德琳努力奮鬥而築出的小巢中趕出去。
在過去一段時間中,情況毫無改變,事物自有秩序。艾德琳確定讓蘿絲擁有最新款的裙子,倚靠漂亮的沙發,而伊萊莎隻能穿著過季的衣裳。蘿絲的禮儀,她的女性天賦完美無缺,反觀,伊萊莎無可救藥。艾德琳覺得很平靜。
但隨著女孩們年歲漸長,即將轉成女人時,事情開始改變,艾德琳變得逐漸失去控製。伊萊莎在教室裏表現的聰穎無關緊要——反正沒有人喜歡聰明的女人,但現在,她常常跑到戶外,呼吸著海邊的新鮮空氣,雙頰閃耀著健康的酡紅,而她的頭發,那頭令人詛咒的豔紅,開始變長,她也逐漸豐滿起來。
有一天,艾德琳聽到一個仆人說伊萊莎小姐非常美麗,甚至比她母親喬治亞娜小姐還要漂亮。當艾德琳聽到別人提到這個名字時,她凍結在原地,無法繼續舉步向前。在這麽多年的緘默之後,它現在躲在每個角落等著她,大聲嘲笑著她,提醒她自己她的卑微,她永遠無法和她相提並論,盡管她比喬治亞娜更為努力。
艾德琳覺得太陽穴那一帶狂痛起來。她舉起手,輕輕搓揉。蘿絲有事情不對勁。太陽穴是艾德琳的第六感。自從蘿絲是個小寶寶以來,艾德琳總能預料到女兒的疾病。那是母親和女兒間無法打破的血脈相連,心有靈犀。
現在,她的太陽穴又在震動了。艾德琳抿緊嘴唇,下定決心。她觀察她嚴肅的臉,仿佛它屬於另一個陌生人,一位高貴豪邸的女士,一位能夠掌控一切的女人。她用力吸氣,將力量吸進那個女人的肺部。她一定要保護蘿絲,可憐的蘿絲甚至不知道伊萊莎是個威脅。
在艾德琳心中,一個點子開始成形。她不能將伊萊莎送走,萊納斯不會允許她這麽做,蘿絲也會過於悲傷,再者,讓敵人留在視線範圍內較為有利,也許,艾德琳能找到理由帶蘿絲出國一陣子?去巴黎,或紐約?讓她有機會表現得出眾耀眼,而不是讓伊萊莎的刺眼光芒在不期然間奪走每個人的注意力,毀掉蘿絲的每個機會……
艾德琳邊撫平裙子,邊走向門口。她確定一件事,今天絕對不到小海灣那邊去。那是個愚蠢的承諾,艾德琳的短暫軟弱。感謝上帝,她仍然還有時間糾正她的錯誤判斷。伊萊莎的邪惡和逾矩絕對不能殘害到蘿絲。
她在身後掩上門,開始走下走廊,裙子發出窸窣聲。萊納斯會很忙碌。她是他的妻子,她的責任就是不讓他有機會衝動行事。他會被打發到倫敦。她會請求政府部長夫人尋求萊納斯的服務,建議充滿異國風情的拍攝地點,他會到很遙遠的地方去。她不會讓他賦閑下來,而撒旦永遠找不到惡作劇的機會。
萊納斯往後靠坐在花園座椅的椅背,將拐杖掛在裝飾繁複的椅臂上。太陽西沉,薄暮逐步接近,發出橘紅和粉紅色光輝,穿越莊園的西方邊際。這個月下了很多雨,花園閃閃生輝。但萊納斯並不在乎。
幾個世紀以來,芒特榭家族是熱心的園藝家。祖先們旅行到遠方,探索全世界,尋求能增添花園風采的異國品種。盡管如此,萊納斯卻沒有遺傳到這點。他妹妹倒是有這個傾向——嗯,不能全然這麽說。
很久以前,他曾經很在乎花園。還是男孩子的時候,他曾跟著戴維斯跑來跑去,對澳大利亞花園裏的有刺花朵、溫室裏的菠蘿、他幫助種下的種子在一夕之間發出新嫩芽等等,嘖嘖稱奇。
最奇妙的是,萊納斯的自慚形穢在花園中消失殆盡。植物、樹木和花朵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左腿早就停止生長,比右腿短上幾英寸。他的左腳丫是個無用的附加物,發育不良,扭曲又怪異。布雷赫花園對這些都視若無睹。
萊納斯七歲時,在迷宮裏迷了路。戴維斯曾經警告他不要獨自闖進去,裏麵的路漫長而黑暗,障礙重重,但萊納斯因為他滿七歲而興奮眩暈不已。迷宮陰鬱茂盛的樹牆,冒險的承諾,誘使他入內探險。他是位騎士,即將出發前往戰場,要和這片土地上最凶猛的惡龍做殊死決鬥,而他將會得到最終的勝利,找到通往另一邊的出口。
幢幢陰影很早便籠罩迷宮。萊納斯未料到迷宮會變得如此黑暗,速度如此之快。在幽暗中,雕像變得栩栩如生,從它們躲藏的地方狠狠瞥視著他,高大的樹籬轉化為饑餓的怪物,而低矮的灌木使出肮髒的手段:讓他以為他走的方向是對的,實際上,他在繞圈子。但,他是嗎?
他在抵達中央後沮喪萬分。然後,仿佛是要更加羞辱他,地麵平台上的一個黃銅環子翹了起來,他絆了一跤,摔到地上,他發育良好的那隻腳踝像破布娃娃般重重一扭。萊納斯沒有選擇餘地,隻好坐在原地,腳踝刺痛,憤怒的熱淚潸潸流下他的雙頰。
萊納斯等了又等。黃昏轉為黑夜,陰爽變為凜冽,他的眼淚幹涸。他後來得知,父親不準任何人去找他。他是個男孩,父親說,不管他是不是跛腳,隻要有能力,任何男孩都能自己找到走出迷宮的路。何況——聖約翰·路克——在僅僅四歲時便走出迷宮。那個男孩需要變得更堅強些。
整個晚上,萊納斯在迷宮裏不住顫抖,後來母親終於說服父親,派戴維斯來找他。
萊納斯的腳踝經過了一個星期才好,但在之後的兩個星期中,父親每天都帶著萊納斯回到迷宮。他要他想辦法找到出路,然後在他無可避免地失敗時,痛罵他一頓。萊納斯開始不斷夢到迷宮,在他醒著的時候,他試圖從記憶中一再描繪迷宮的地圖。他像麵對數學問題般想法子解決它,因為他知道一定有解決之道。如果他有足夠的能力,他就會找到出路。
兩個星期後,父親終於放棄。在第十五個早晨,當萊納斯為每日的試煉出現在他眼前時,他甚至沒有放下報紙。“你令我很失望,”他說,“你這愚蠢的男孩永遠成就不了任何事。”他翻開一頁,把報紙拉直,瀏覽上麵的標題,“離開我的房間。”
自此後,萊納斯沒有再走進迷宮一步。他無法為他令人羞愧的失敗責怪父親和母親,他們說得對,究竟是哪種男孩才無法找到迷宮的出路?他反過來怪罪花園。他開始折斷植物的莖,拔除花朵,踩扁芽苞。
所有的人都被他們所無法控製的事物加以塑造,舉如遺傳特征,學來的特性。對萊納斯而言,這塊拒絕長長的腳骨界定了他。他逐漸長大時,跛腳導致害羞,害羞導致結巴,萊納斯變成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小男孩。他發現,隻有在他舉止失當時才能引起注意。他拒絕走到戶外,因此他皮膚慘白,健康的腿日益消瘦。他在母親的茶裏偷放昆蟲,在父親的拖鞋裏擺進刺棘,高興地承受任何懲罰。因此,萊納斯的人生以這樣可以預期的形式,繼續下去。
然後,他十歲時,妹妹出生了。
萊納斯第一眼就蔑視她。那麽柔軟、漂亮,但骨瘦如柴。萊納斯偷看她長長的蕾絲娃娃裝下方,發現它們完美無缺,兩條腿一樣長。可愛的小腳丫,而不是無用、枯萎的一塊肉。
比她身體的完美更糟的是她的快樂。她粉紅色的微笑,銀鈴般的大笑聲。在萊納斯如此悲慘時,她憑什麽這樣快樂?
萊納斯決心采取行動。隻要他能逃離女家庭教師的視線,他便偷溜進兒童房,跪在搖籃旁邊。如果她在睡覺,他就突然出聲,把她嚇醒。如果她想拿玩具,他就把它拿開。如果她伸出雙臂,他就雙臂交握。如果她微笑,他就擠弄五官,扮出可怕的鬼臉。
但她絲毫不受影響。萊納斯無論做什麽都不能惹她哭,她陽光般的個性毫無所動。這讓他困惑不解,他於是決心為他的小妹妹發明陰險狡猾的獨特懲罰。
萊納斯進入青少年時期,變得更為不自在,他的手臂細長,古怪的橘紅色胡須從他長滿粉刺的下巴紛紛冒出,喬治亞娜卻如花朵般綻放成美麗的小孩,深受莊園內所有人的寵愛。最頑固的佃農在看到她時都不禁展露微笑,對芒特榭家族長年沒有好感的農夫會將一籃籃的蘋果送到廚房,請喬治亞娜小姐品嚐。
然後,有天,萊納斯坐在圖書室的窗台上,用他珍藏的放大鏡將螞蟻捏成灰,他不小心滑了一下,摔下來。他毫發無傷,但他珍貴的放大鏡卻摔成碎片。他是如此珍惜他的新玩具,他又是如此慣於讓自己失望,盡管已經十三歲了,萊納斯還是流下憤怒的眼淚,大聲啜泣。他責怪自己笨拙地摔下來,自己不夠聰明,沒有朋友,沒人疼愛,生來就不完美。
萊納斯哭得非常傷心,以致完全沒有發現有人看到他摔下來。他感覺到有人輕撫他的手臂。他抬頭,看見他的小妹妹站在旁邊,伸出手要遞某樣東西給他。那是克勞汀,她最喜歡的洋娃娃。
“萊納斯悲傷,”她說,“可憐的萊納斯。克勞汀會讓萊納斯快樂。”
萊納斯一時語塞,拿著娃娃,瞪著他的小妹妹,她坐到他身邊。
他有點遲疑,但最後還是帶著冷笑,用力按克勞汀的一隻眼珠,它凹陷下去。他仔細看著他的破壞行為會對他的小妹妹產生什麽效果。
她吮吸著大拇指,看著他,大大的藍色眼睛裏滿是同情。一會兒後,她伸出手,壓凹克勞汀的另一隻眼珠。
從那天起,他們就如影隨形。她既不抱怨,也不蹙眉,默默忍受她哥哥的憤怒,他殘酷的幽默,所有因厭棄而在他心中所引發的情緒。她讓他打她,痛責她,然後擁抱她。
倘若沒人管他們,一切都會很美好。但母親和父親就是無法忍受有人愛他。他聽到他們偷偷低語,他們花太多時間在一起了,這不合禮數,也不健康。幾個月後,他就被送到寄宿學校。
他的成績很差。萊納斯絕不肯改善,但父親曾和貝利奧爾學院[9]的校長一起打獵,因此,他得以進入牛津大學。他的大學生涯帶來的唯一正麵影響是他發現了攝影這個愛好。一位敏感的年輕英文老師讓他使用他的相機,進而建議他自己買一台。
最後,二十三歲時,萊納斯重返布雷赫。他的小寶貝的成長多麽驚人!才十三歲就那麽高挑。她有著他所見過最長的紅豔頭發。他有一陣子害羞地躲避她,她的改變如此之大,他必須重新認識她。但有天,當他在小海灣附近拍照時,她出現在他的取景器裏。她坐在黑岩上,麵向海洋。鹹鹹的微風吹拂過她的發梢,長發飄揚,她的手臂環抱著膝蓋,長腿**。
萊納斯幾乎無法呼吸。他眨眨眼,在她緩緩轉過頭來,直視著他時,繼續觀看。其他攝影對象無法掩藏目光中的明白,喬治亞娜卻對自身的魅力毫無所覺。她的目光似乎穿透照相機,直直射入他的眼睛。她的眼睛和多年前默默看著他號哭的同情目光並無不同。他想都沒想地便按下快門。她的臉龐,她完美的臉龐任他捕捉。
萊納斯小心翼翼地從外套口袋中拿出照片。他動作很輕柔,因為照片已然古老,邊緣磨損。太陽的最後一道光線幾乎離去,但倘若他拿的角度對的話……
在她失蹤後,他已有多少次像這樣坐著,凝視著照片?這是他唯一擁有的照片,因為在喬治亞娜離開後,有人(母親?艾德琳?或她們的某個爪牙?)偷偷潛入他的暗房,偷走了所有的底片。隻有這張照片留了下來,因為萊納斯總是隨身攜帶著它。
但,現在,他有第二次機會,萊納斯這次絕不會錯失良機。他不再是個小孩,而是堂堂的布雷赫主人。母親和父親都入土為安了。隻有他那令人厭煩的妻子和病懨懨的女兒還在這裏,這次誰能阻擋他?他為了喬治亞娜的逃亡而追求艾德琳以懲罰他父母,他們的訂婚帶來的打擊如此沉重,因此,讓那個女人住進他的莊園似乎隻是個小代價。它仍然是,未來也是。他能輕而易舉地忽略她。他是莊園主人,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他能為所欲為。
伊萊莎。他讓這幾個字從他雙唇間輕輕吐出,停留在他胡須的卷曲之處。他的雙唇顫抖,皮膚凜冽。
他要送她一份禮物。某樣讓她感激涕零的禮物。某樣他知道她會深愛的禮物,她的母親既然曾經深愛過那份禮物,因此,她怎麽有可能會不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