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布雷赫莊園,1907

蘿絲小心地不改變她在沙發上的坐姿,免得畫家發起脾氣來,她偷偷往下看,凝視著她剪貼簿裏最新的一頁。她老是趁薩金特先生準許他們休息時製作那一頁的內容,這已經花一個星期了。上麵貼了一塊她的生日禮服所用的淡粉紅色絲綢,綁頭發的緞帶,而在下麵,她以最精致的字體引述丁尼生爵士[7]一首詩中的詩句:但誰見過她揮舞著纖纖細手?或曾在窗扉見過她默默佇立?或,她在所有土地上都知名嗎,夏洛特夫人?

蘿絲非常認同夏洛特夫人!她受到詛咒,得在閨房裏度過永恒的歲月,被迫總是以間接的方式來體驗世界。而她,蘿絲,大部分的人生不正是活在桎梏中嗎?

但不再如此了。蘿絲作了一個決定:她不會再讓馬修醫生的病態診斷和母親揮之不去的憂慮束縛住她。她仍然身體纖弱,但蘿絲學到羸弱隻會造成更進一步的衰弱,而日複一日令人窒息的囚禁一定會導致頭暈。以後,她再覺得熱時,她要打開窗戶——她也許會感冒,但她也可能不會。她要過充滿期待的人生,結婚、生子,逐漸年華老去。長久之後,在十八歲生日時,蘿絲決心要俯瞰莊園。更棒的是,她要走遍莊園。在數年的哀求後,媽媽總算允許:今天,蘿絲將首次在伊萊莎陪同下,漫步到布雷赫小海灣。

自從伊萊莎在七年前抵達此地以來,她一直帶來小海灣的故事。當蘿絲靜躺在她溫暖陰暗的房間內,呼吸著她最新疾病的沉悶空氣時,伊萊莎會衝過房門,蘿絲幾乎可以聞到她肌膚上的海洋味道。她會爬到蘿絲身邊,將一隻貝殼、一隻摸起來滿是粉的烏賊,或一塊小鵝卵石塞進她手裏,然後開始講她的故事。在心海中,蘿絲可以看見湛藍的海洋,感覺到溫暖的微風吹拂過頭發,腳底下是滾燙的沙子。

有些故事是伊萊莎編造出來的,有些故事則是她從某處聽來的。瑪麗,那位女仆有當漁夫的哥哥,蘿絲懷疑,她該工作的時候,反而興衝衝地聊天。瑪麗當然不會跟蘿絲聊天,但伊萊莎則另當別論。所有的仆人都對伊萊莎有所不同。這很不合禮數,仿佛他們以為自己是伊萊莎的朋友。

就在最近,蘿絲開始懷疑伊萊莎的冒險腳步超越莊園的界線,她也許甚至跑去和村民說過話,因為她的故事裏增添了新的元素。它們講述船隻和航海的特殊細節,美人魚和寶藏,越過廣袤海洋的探險。伊萊莎使用的語言豐富多彩,蘿絲總是在暗地裏細細玩味;講故事者的眼睛更為炯炯有神,仿佛她親自嚐試過她所講述的邪惡事物。她很確定一件事,媽媽若得知伊萊莎偷跑進村子,還和村民聊天,一定會氣得臉色鐵青。伊萊莎和仆人說話已經惹得媽媽火冒三丈了——因為如此,蘿絲才能忍受伊萊莎和瑪麗的友誼。如果媽媽問起伊萊莎,她上哪兒去,伊萊莎當然不會撒謊,但蘿絲不確定媽媽能有任何對策。經過這麽多年的嚐試後,媽媽還是找不到一種能阻止伊萊莎的處罰方式。

伊萊莎毫不在意她被視為不合禮數。將她關到樓梯下的櫃子裏隻是給她時間獨處,安靜地編造更多故事。不給她新裙子——這對蘿絲而言是極嚴厲的懲罰——不會引發歎息。伊萊莎更喜歡穿蘿絲準備丟棄的舊裙子。接受處罰時,她仿佛成為她自己故事中的女主角,為仙女的魔法所保護。

看著母親訓練伊萊莎遵守紀律一再受挫的嚐試,讓蘿絲偷偷感到開心。每個嚴厲教誨都換來藍眼空洞地一眨,不甚在意的聳肩,以及率真單純的“是的,舅媽”。猶如伊萊莎真的不知道她的舉止會冒犯或得罪旁人。她的聳肩特別讓媽媽暴跳如雷。她從很久以前就不期待蘿絲能將伊萊莎塑造成舉止合宜的年輕淑女,而蘿絲能成功地說服伊萊莎穿上得體的裙子已足夠讓她雀躍不已。蘿絲高興地接受媽媽的讚美,壓抑下在她心中縈繞的小小聲音,它低語說,伊萊莎肯換下破爛的馬褲是因為它已經變得太小了。伊萊莎體內有某種東西破裂,媽媽說,就像望遠鏡裏麵插了一片鏡子,妨礙它正常運作,使得她無法擁有適當的羞恥心。

伊萊莎仿佛讀出蘿絲的想法,在她身旁的沙發上改變坐姿。她們已經紋絲不動地坐了近一個小時,伊萊莎的身體逐漸發出抗拒的訊息。薩金特先生有好幾次需要提醒她停止蹙眉,保持原來姿態,他才能慢慢修改部分繪畫。蘿絲在前天聽到他對媽媽說,那個紅發女孩不肯乖乖坐著,因此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捕捉她的表情,不然他早就將畫完成了。

當他那樣說時,媽媽嫌惡得全身顫抖。她原本屬意讓薩金特先生畫蘿絲的個人肖像畫,但蘿絲執意不肯。伊萊莎是她的表姐,她唯一的朋友,她當然得在畫裏。然後蘿絲稍微咳嗽一下,從睫毛下偷瞄媽媽,此事便成定局。

盡管蘿絲心中那一小片冷酷的角落高興地品嚐媽媽的不悅,但她堅持讓伊萊莎加入畫像卻是出自真心。在伊萊莎抵達前,蘿絲從來沒有朋友。她從來沒有機會,就算她有,朋友對不久於世的女孩來說有何用處?就像大部分慣於忍受病痛折磨的小孩,蘿絲發現她和同年齡層的其他女孩缺乏共同點。她沒有興趣丟鐵環或整理娃娃屋,而詢問她最喜歡的顏色、數字,還有歌曲的疲累對話隻會讓她迅速感到厭煩。

但伊萊莎不像其他小女孩。蘿絲在她們第一天認識時便知道了。伊萊莎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時常令人吃驚,她做的事完全匪夷所思。這些都讓媽媽無法忍受。

比起她惹惱媽媽的本事,伊萊莎最棒的優點是她會講故事。她知道許多蘿絲這種女孩從未聽過的故事。那些恐怖的故事引得蘿絲的皮膚刺痛,腳丫冒汗。另一個表姐、倫敦的河流,以及拿著閃爍寒光的刀子的邪惡壞人,當然還有那艘徘徊在布雷赫小海灣黑船的故事。雖然蘿絲知道那是伊萊莎虛構的另一個故事,她還是相當愛聽。那艘鬼船默默出現在地平線,伊萊莎宣稱曾親眼見過它,她在往後的許多夏日徜徉在小海灣中,希望再看到它一眼。

但蘿絲一直沒有辦法讓伊萊莎講述她弟弟塞米的故事。伊萊莎曾經說溜嘴一次,但蘿絲試圖深入試探時,立刻噤聲不語。媽媽告訴過蘿絲,伊萊莎以前有位孿生弟弟,那個男孩死於悲劇意外。

數年來,當蘿絲獨自躺在**時,她會想象他的死亡,這個小男孩的死亡促成一件不可能的事,那就是奪走伊萊莎這位講故事者的話語。在蘿絲的白日夢中,“塞米的死亡”取代了“喬治亞娜的逃亡”。她想象他溺斃,她想象他失足摔死,她想象他因重病逐漸虛弱死去。在伊萊莎的感情世界裏,這個可憐的小男孩比蘿絲還要重要。

“不要動,”薩金特先生說,用畫筆指著伊萊莎的方向,“別動來動去。你比亞斯奇夫人的威爾斯短腿狗還要糟糕。”

蘿絲眨眨眼,當發現父親走入房間時,她小心翼翼不讓表情出現任何變化。他站在薩金特先生的畫架後,凝神觀察畫家作畫。他皺起眉頭,歪著頭跟隨畫筆的揮動。蘿絲非常驚詫,她從來不知道父親對藝術有興趣。她隻知道他偏愛攝影,但即便如此,他的愛好相當單調。他從不拍攝人,隻拍蟲子、植物和磚塊。但他現在在這兒,看著女兒的畫像呆住了。蘿絲不禁挺直身體。

在蘿絲的童年時期,她隻有兩次機會得以近距離觀察她父親。第一個機會是她吞下頂針的那次,父親被叫來為馬修醫生照X光片。第二次就沒這麽讓她開心了。

她躲了起來。馬修醫生要來,九歲的蘿絲突發奇想,她不想見他。她找到一間媽媽永遠想不到她會躲藏的地方:父親的暗房。

巨大的桌子下有個洞穴般的凹處,蘿絲拿了一個枕頭,這樣她會舒服一點。總體說來,她是很舒服的,要是房間沒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就好了,聞起來像仆人們在春季大掃除時用的清潔劑。

她在那裏躲了十五分鍾左右,然後房門開了。一小道光線透過書桌背後一個木瘤中央的小洞口照射進來。蘿絲屏住呼吸,眼睛緊貼著小洞,害怕看到媽媽和馬修醫生尋找她的身影。

但打開門的不是媽媽或醫生。那是父親,披著一件黑色的旅行鬥篷。

蘿絲的喉嚨發緊。即使沒有人曾正式告誡過她,她也知道,她不該越過父親暗房的門檻。

父親站了一會兒,外麵的光線勾勒出他的黑色剪影。然後他走進房間,脫下外套,將它丟在扶手椅上,這時,托馬斯出現了,一臉羞愧,臉頰慘白。

“爵爺,”托馬斯試圖穩住呼吸,“我們沒料到您會回來……”

“我改變了計劃。”

“廚娘正在準備午餐,爵爺,”托馬斯邊說邊點燃牆壁上的煤氣燈,”我會準備兩份午餐,並告訴芒特榭夫人,您回來了。”

“不必。”

這道命令的突然使得蘿絲屏住了呼吸。

托馬斯轉向父親,火柴在他戴手套的手指間因突如其來的寒冷而熄滅。

“不必了,”父親又說,“旅途行漫長,托馬斯。我需要休息。”

“要我把午餐端進來嗎,爵爺?”

“還要一瓶雪利酒。”

托馬斯點點頭,離開門口,腳步聲最後消失在走廊盡頭。

蘿絲聽到一聲重擊。她緊靠在桌子旁,捂住耳朵,想著是否是抽屜中某樣父親的神秘物品正在嘀嗒作響。然後,她察覺那是自己的心跳聲,在她胸口敲打警告,為活著而用力跳動。但她無路可逃。父親正坐在扶手椅中,擋住了門口。

因此,蘿絲隻好坐著,膝蓋彎曲,緊靠著背叛她、威脅著要泄密的心髒。

這是她記事以來,唯一一次和父親獨處的時光。她注意到他的存在充滿了整個房間,原本舒適的空間現在似乎似乎充滿了某種蘿絲無法了解的情緒和感情。

地毯上傳來沉悶的腳步聲,然後是一陣沉重的男性歎息聲,蘿絲手臂上寒毛倒豎。

“你在哪裏?”父親柔聲說,然後從咬緊的牙齒間又說了一次,“你在哪裏?”

蘿絲屏住呼吸,抿緊嘴唇免得自己吐氣。他是在和她說話嗎?她那無所不知的父親已經猜出來她正躲在她不該躲藏的地方嗎?

父親歎口氣,出於憂傷?愛?或疲憊?然後說了聲“小寶貝”。如此輕柔,如此平靜,是一個心碎的男人喃喃低語的聲音。蘿絲跟著特倫頓小姐學法語,因此她知道那個法語詞的意思。“小寶貝,”父親又說,“你在哪兒,我的喬治亞娜?”

蘿絲鬆了口氣。她感到既輕鬆又悲傷,輕鬆是因為他不知道她在這兒,悲傷是因為這麽輕柔的語調不是用來呼喚她的名字。

然後,蘿絲把臉頰靠在桌子上,她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有人會這樣念著她的名字……

“放下你的手!”薩金特先生現在發火了,“如果你再動來動去,我會替你畫上第三隻手,那就是你會被後人永遠記得的模樣!”

伊萊莎歎了口氣,雙手在身後交握。

蘿絲的目光因保持坐姿太久而顯得呆滯,她眨了幾次眼睛。父親現在已經離開房間了,但他的存在感仍在這裏徘徊,他身後總是尾隨著相同的怏怏不樂。

蘿絲的目光再次轉向剪貼簿。那塊布料的粉紅色如此美麗,和她的深色頭發非常相襯。

在蘿絲長年的疾病中,她隻真心盼望一件事,那就是長大。逃離童年的束縛,真正活著,就像米莉·蒂爾[8]在蘿絲最喜愛的小說中說的那樣,哪怕是短暫的、支離破碎的。她渴望墜入愛河,結婚生子,離開布雷赫,開始全新的人生。逃離這棟莊園,逃離這個即使在她健康時,媽媽仍要她斜倚的沙發。“蘿絲的沙發,”媽媽這樣稱呼它,“放條新毛毯到蘿絲的沙發上。襯托她皮膚的白皙,讓她的頭發看起來更閃亮動人。”

蘿絲知道,她逃離的日子愈來愈近了。媽媽終於同意,她的身體狀況允許她和追求者見麵。過去幾個月以來,媽媽安排她和一連串合格的年輕(有的沒那麽年輕!)單身漢共進午餐。他們都是傻瓜,伊萊莎總在每次拜訪後,以模仿和扮演來娛樂蘿絲數小時之久,但作為練習倒也不錯。因為在某個地方總會有一個完美的紳士在等著她。他不像父親,他會是個藝術家,擁有藝術家的特殊美感和無限可能性,不在乎磚塊和蟲子。他將會很開朗,容易讓人猜透心思,熱情和夢想使他的眼神閃爍耀人。他愛她,而且隻愛她。

伊萊莎在她身旁不耐煩地呼氣。“說實在話,薩金特先生,”她說,“我自己來畫還會快一點。”

蘿絲頓時意識到,她的丈夫會像伊萊莎,一抹微笑差點破壞了她的麵無表情。她尋找的紳士將是她表姐的男性化身。

最後,她們的囚禁者終於放她們自由。丁尼生說得對,不磨礪任其生鏽為最不可思議的枯燥乏味。伊萊莎連忙脫下艾德琳舅媽堅持要她在畫像時穿上的可笑的裙子。那是蘿絲上一季的裙子,蕾絲令人發癢,綢緞貼身,難以移動,深紅的色調讓伊萊莎覺得自己像草莓果肉。這是毫無目地地浪費時間,一整個早上花在一個脾氣乖戾、試圖捕捉她們身影的老頭身上,好讓她們以後可以孤單、安靜地掛在某麵冰冷的牆壁上。

伊萊莎的雙手和膝蓋著地,朝床下看去。她抬起很久以前就弄鬆的地板一角,將手伸進裏麵,拉出寫著《化身公主》的紙稿。她的手輕撫過黑白封麵,指尖感受到她自己的字跡形成的道道漣漪。

戴維斯建議她將故事寫下來。她在幫他種新玫瑰時,一隻有著條紋尾巴的灰白色鳥兒飛快地掠過附近的低矮樹枝。

“那是杜鵑鳥,”戴維斯說,“冬天飛往非洲,春天時會回到這裏。”

“我希望我是一隻鳥,”伊萊莎說,“這樣我就能朝著懸崖頂端飛去,滑過邊緣,一路飛到非洲,或印度,或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

這是最近占據了她想象力的地方。瑪麗的大哥帕特裏克,最近才和他的小家庭移民到一個叫瑪麗伯勒的地方,他的姨媽埃莉諾幾年前搬到了那兒。盡管有這層家族關係,瑪麗仍喜歡認為自己的名字影響了他的選擇。伊萊莎時常詢問她這片富異國情調的土地的細節,它漂浮在遙遠的海洋上,位於地球的另外一端。伊萊莎在教室地圖上找到了澳大利亞,一片位於南部海洋的奇異、巨大的大陸,有兩隻耳朵,一隻尖尖的,一隻破開了。

“我認識一個去澳大利亞的家夥,”戴維斯停下種植的動作,“他擁有上千畝的農場,卻種不出任何東西。”

伊萊莎咬緊嘴唇,莫名地興奮。這類極端性符合她對這片土地的想象。“瑪麗說,他們那邊有一種很大的兔子。他們叫它袋鼠。腳很長,像成年男人的腿!”

“我不知道您能在那種地方做什麽,伊萊莎小姐。在非洲和印度也一樣。”

伊萊莎非常清楚她能做什麽:“我要搜集故事。沒人在這裏聽過的古老故事。我會像我告訴過你的格林兄弟那樣。”

戴維斯緊蹙眉頭:“我搞不懂,您為什麽會想要像一對陰鬱沉悶的德國兄弟。您應該寫下您自己的故事,而非其他人的故事。”

因此,她寫下了她的故事。剛開始,她為蘿絲寫了一個故事,那是個生日禮物,一篇關於公主被魔法變成鳥兒的童話故事。那是她寫下來的第一個故事,看到她的想法和點子化成的文字,感覺很奇妙。這讓她的肌膚變得異常敏感,帶著古怪的暴露和易受傷害之感。微風更加涼爽,太陽更加溫暖。她無法決定,她究竟是喜歡還是厭惡這種感受。

蘿絲一向喜歡伊萊莎的故事,而伊萊莎沒有更棒的禮物可以送她,因此,這是最好的選擇。自從伊萊莎脫離了孤單的倫敦生活,移居到輝煌壯麗但神秘的布雷赫來,蘿絲就成了她的靈魂伴侶。她和伊萊莎一起大笑一同渴盼,她逐漸填滿塞米曾經占據的空間,那片屬於所有落單的孿生子的黑暗空洞。作為報答,伊萊莎願意為蘿絲做任何事,給她任何東西,給她寫任何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那時還有魔法,有個皇後想生小孩。她是個哀傷的皇後,因為國王常常不在,隻留下她和她的孤寂獨處,並想著她如此深愛的丈夫如何能忍受時常與她長久地分隔兩地。

許多年以前,國王從合法統治者仙女皇後那兒篡奪了王位。而美麗平和的仙子之地在一夕之間變成一個荒蕪之地,魔法不再昌盛,大笑也被禁止。國王非常憤怒,他決心抓到仙女皇後,逼迫她回到王國。他特別打造了一個金鳥籠,以便把仙女皇後關在裏麵,強迫她施展魔法,逗他開心。

某個冬天,國王再次遠去,皇後坐在敞開的窗戶旁,凝視著被雪覆蓋的地麵。她坐著哭泣,因為冬天的荒涼讓皇後想起自己的孤獨。當她看到冬季的不毛之地時,她想到自己貧瘠的子宮,盡管她極度渴望,仍舊空空****。“哦,我多希望有個孩子!”她哭泣著說,“一個美麗的女兒,有著真誠的心和從不流淚的眼睛。這樣我就不用再感到孤單了。”

冬天過去,周圍的世界開始蘇醒。鳥兒飛回王國築巢,在原野與森林交接之處,又可以看見小鹿在吃草,王國的樹枝上紛紛冒出花苞。當新季節的雲雀飛越天際時,皇後開始覺得她的裙腰愈來愈緊,她逐漸明白自己懷孕了。國王有好一陣子沒回到城堡來了,因此,皇後知道,一位離家很遠並躲在冬季花園裏的淘氣仙女一定聽到了她的哭泣,用魔法讓她的願望成真。

皇後的腰圍愈來愈大,冬天再次來臨,在聖誕夜,地上積著厚厚的雪時,皇後開始陣痛。她分娩了一整晚,在午夜的最後鍾聲響起時,她的女兒出生了。皇後終於能看到她寶寶的臉。想想這個漂亮的孩子,有著白皙無瑕的肌膚、深色頭發和玫瑰花苞狀的鮮紅嘴唇,是她的孩子!“蘿莎琳,”皇後說,“我要叫她蘿莎琳。”

皇後立即感到苦惱,她不讓蘿莎琳公主離開她的視線。孤獨使得皇後憤懣,憤懣使得她自私,而自私使得她疑心重重。皇後擔心,在每個角落,都有人等著要偷她的孩子。她是我的,皇後想道,我的救贖,因此,我必須將她留在我身邊。

在蘿莎琳公主受洗禮的那天早晨,王國裏最有智慧的女人們受邀觀禮,並帶來她們的祝福。一整天,皇後看著優雅、謹慎和機智的祝福不斷降臨在孩子身上。最後,皇後和這些聰明的女人道別。她的背隻轉過瞬間,但等她再次望著她的孩子時,她發現還有位客人。一位穿著長鬥篷的旅行者站在嬰兒床旁,往下凝視著嬰兒。

“很晚了,魔法女人,”皇後說,“公主已經接受祝福,現在必須睡了。”

旅行者揭開她的鬥篷,皇後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那不是張魔法女人的臉,而是一位瘦削的幹癟老婆婆,老太婆微笑起來,嘴裏沒有牙齒。

“我帶了魔法皇後的訊息前來,”老婆婆說,“這女孩是我們的一員,因此她必須跟我走。”

“不,”皇後狂叫,衝到嬰兒床旁,“她是我的女兒,我珍貴的寶貝女孩。”

“你的?”老婆婆說,“這個美麗的孩子?”然後她開始大笑,一聲殘酷的咯咯尖笑讓皇後不禁恐懼地倒退。“在我們準許的情況下,她才是你的,而且多久由我們決定。你的心中一直知道,她是仙女施展魔法後才出生的,現在,你必須放棄她。”

皇後哭泣起來,老婆婆所說的話正是深藏在她心中的恐懼。“我不能放棄她,”她說,“請憐憫我,老太婆,讓我再擁有她久一點。”

老婆婆喜歡惡作劇,她聽到皇後的哀求後,緩緩綻放一抹微笑。“我給你一個選擇,”她說,“現在就放棄這個孩子,她就會在仙女皇後的膝前,過著幸福快樂的漫長人生。”

“不然呢?”皇後問。

“不然你可以養大她,直到她滿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早晨,她真正的命運會前來找她,然後,她會永遠離開你。好好考慮,你留著她愈久,便會愛她愈深。”

“想都不用想,”皇後說,“我選第二個選擇。”

老婆婆微笑起來,露出嘴裏的黑色縫隙。“那她是你的了,但隻到她滿十八歲那天早晨。”

在那一刻,公主寶寶開始哭號,那是她第一次發出哭聲。皇後轉身將孩子抱進臂彎中,當她回頭看時,老婆婆已經消失無蹤。

公主長大成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快樂活潑。她的美妙歌聲使海洋為之著迷,王國境內所有人都綻放笑顏,除了皇後以外,她為恐懼深深苦惱,因此無法享受她孩子帶來的喜樂。當她女兒唱歌時,皇後沒在聽,當她女兒跳舞時,皇後沒在看,當她女兒伸出手臂要抱她時,皇後沒有感覺,因為她忙著計算在孩子被帶走前,她還有多少時間。

時光荏苒,皇後對隱藏在角落那寒冷陰暗的未來愈來愈恐懼。她的嘴忘了如何微笑,前額上布滿皺紋。有一天晚上,她夢到老婆婆。“你的女兒快滿十歲了。”老婆婆說,“別忘了,她的命運在她十八歲那天將會降臨。”

“我改變心意了,”皇後說,“我不能讓她走,我不會讓她走。”

“你作過承諾,”老婆婆說,“因此你必須實踐它。”

第二天早上,在確定公主受到嚴密保護,非常安全後,皇後穿上騎裝,命令仆人牽她的馬過來。雖然城堡下令禁止魔法,但有一個地方仍然可以找到魔咒和法術。在魔法海洋邊緣上有個黑洞,裏麵住著一位仙女,她不好也不壞。她因不當使用魔法而被仙女皇後懲罰,在其他魔法仙女逃離這片土地時躲藏了起來。皇後知道尋求仙女的幫助很危險,但她別無選擇。

皇後騎了三天三夜,當她終於抵達黑洞時,仙女正在等她。“進來,”她說,“告訴我,你在尋找什麽。”

皇後告訴她老婆婆的事,還有她承諾在公主十八歲生日那天將她歸還。仙女仔細傾聽。然後,等皇後敘述完後,仙女說:“我無法解開老婆婆的詛咒,但我或許還是能幫你。”

“我命令你這麽做。”皇後說。

“我必須警告你,我的皇後,當你聽到我的建議時,你也許不會為我的幫助而感謝我。”仙女傾身向前,在皇後耳邊低語。

皇後毫不遲疑,任何事都比眼睜睜地讓老婆婆帶走她的孩子來得強。“就這樣辦。”

因此,仙女將仙液交給皇後,指示她,連續三晚,每晚都給公主三滴。“然後事情會照我所保證的進展,”她說,“老婆婆不會再來騷擾你,公主的真正命運會找到她。”

皇後急忙趕回家,自從她女兒受洗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擁有心靈的平靜。在往後的三晚內,她每晚都滴了三滴仙液到她女兒的牛奶內。第三晚,公主喝了牛奶之後,開始咳嗽哽塞,她從椅子上摔下來,變成一隻美麗的鳥兒,正如那位仙女所預言般。鳥兒在房間內慌張地振翅,飛來飛去,皇後命令仆人從國王的禦所將金鳥籠拿來。鳥兒被關在籠內,金製大門緊閉,皇後歎息,鬆了口氣。國王很聰明,他的鳥籠一旦被關上,就無法再打開。

“很好,我美麗的孩子,”皇後說,“你安全了,沒有人能將你從我身邊帶走。”接著,皇後將籠子掛在城堡裏最高塔樓的吊鉤上。

公主被關進鳥籠後,王國內看不到任何光線,仙子之地的人民墜入永恒的冬季,種不出農作物,土地不再肥沃。唯一讓人民不陷入沮喪的,是公主鳥兒的歌聲,哀傷而淒美,從塔樓窗戶飄**到貧瘠的土地上。

時光荏苒,從遠方來的王子因貪婪而變得勇敢,他們紛紛過來解救受困的公主。傳聞說,在仙子之地的幹枯王國內,有一座非常珍貴的金鳥籠,它使他們的財富相形失色,而鳥籠裏有隻鳥兒,它的歌聲如此美妙,當它唱歌時,金塊會從天上掉下來。但所有試圖打開鳥籠的王子一碰到鳥籠時,便立即死去。皇後日夜都坐在搖椅中,守護著鳥籠,沒有人能偷走她的寶物,當她看見王子倒地死亡時,縱聲狂笑,恐懼和疑心最後終於將她逼瘋。

幾年後,一個伐木工最小的兒子從遙遠的土地上來到森林。當他伐木時,微風傳送來一首如此美麗的曲調,他在斧頭揮到一半時停下來,靜靜站立半晌,仿佛他被變成石頭,他仔細傾聽著每一個音符。他無法按捺自己,他放下斧頭,去尋找能唱得如此悲傷和淒美的鳥兒。他穿越蔓生的森林,鳥獸紛紛出現來幫助他,伐木工的兒子謝謝它們,因為他是個溫柔的人,所以他能和大自然裏的萬物溝通。他攀爬過荊棘,越過原野,攀登山脈,晚上睡在樹洞裏,隻吃水果和堅果,直到最後,他終於抵達城堡的城牆。

“你來此被棄之地有何目的?”守衛問。

“我追尋美麗鳥兒的歌聲前來。”

“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就轉身離去,”守衛說,“這個王國遭到詛咒,任何碰到悲傷鳥兒的金鳥籠的人都將死去。”

“我沒有可珍愛或可失去的事物,”伐木工的兒子說,“我必須親眼看到能唱出那麽優美歌聲的鳥兒。”

在那一刻,公主年滿十八歲,她開始唱出最悲傷和美麗的曲調,哀歎她失去了青春和自由。

守衛站到一旁,年輕人進入城堡,拾階而上,抵達最高的塔樓。

當伐木工的兒子看到被關的鳥兒時,他心中充滿憐惜,因為他不願見到鳥兒或野獸被關。他對金鳥籠視若無睹,眼中隻有裏麵的鳥兒。他伸手去碰鳥籠的門,而在他的觸碰下,籠門彈開,鳥兒重獲自由。

在那一刻,鳥兒化身為一個美麗的女人,長長的頭發環繞身體,頭上戴著閃閃發光的貝殼皇冠。從遠方樹梢飛來的鳥兒們嘴裏叼著閃耀的小打火石,小打火石紛紛落在她身上,形成一件緊身的銀色衣服。動物返回王國,農作物和花朵立刻開始從貧瘠的土壤中茁壯生長。

第二天,太陽升起,在海洋上燦爛生輝,人們聽到遠處傳來雷聲,六匹魔法之馬出現在城堡的大門前,後麵拉著一輛金馬車。仙女皇後從裏麵緩步而下,她的人民全都鞠躬致敬。她身後跟著住在海邊黑洞中的仙女,她證明自己良善的本質,她遵從她真正的皇後,也就是仙女皇後的命令,確定蘿莎琳公主在命運降臨時,準備就緒。

在仙女皇後謹慎的目光下,蘿莎琳公主和伐木工的兒子成婚,由於年輕夫妻如此快樂,魔法再次返回這片土地,仙子之地從此後變得自由快樂。

當然,皇後除外,任何地方都不見她的蹤跡。代替她的是一隻醜陋的巨鳥,它的尖叫聲如此可怖,聽了讓人血液凍結。它被趕出這片土地,飛到遙遠的森林,最後被國王殺死,並吃下肚。而國王則因他獵捕仙女皇後的邪惡舉動,被逼得沮喪不已,最後發瘋。

——伊萊莎·梅克皮斯《化身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