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康沃爾,2005
卡珊德拉將茶包放進杯內,按下水壺開關。水壺開始冒出蒸汽後,她望向窗外。她的房間在布雷赫飯店背部,麵向海洋,盡管天色晦暗,卡珊德拉還是能依稀辨認出後方花園的模樣。一片剪理整齊的腎形草坪從露台的陡坡向下直抵一排高大的樹木,在銀白色月光下泛著藍光。卡珊德拉知道,那是懸崖峭壁,在這片特別的土地上,那些樹是最後一道屏障。
小海灣外某處是村子。卡珊德拉還沒有時間仔細看。火車旅行耗費了大半個白天,等到出租車在特瑞納後方的山丘上穿梭前進時,日光迅速隱退,讓步給夜幕。當車子爬上山巔時,她短暫瞥見下方小海灣處一圈熒熒燈光,像在薄暮中逐漸成形的仙子村落。
在等水燒開的時候,卡珊德拉反複翻弄奈兒的筆記本折起的書頁。她在火車上讀了很久,想象她會將大部分時間花在解密奈兒的下一階段旅程上,但她錯了。理論很簡單,但要完成卻不容易。自從和露比、格雷吃過飯後,她一直在思考這趟旅程。盡管尼克和裏奧從來沒有遠離卡珊德拉的腦海,但以如此坦率和猝不及防的方式提到他們的死亡,還是讓那些回憶片段重新湧上心頭。
意外發生得相當突然。她猜想這類事情總是如此。前一刻,她是位妻子和母親,下一刻,她就孤零零的了。因為想不被打擾地畫畫,她將吸吮著拇指的裏奧塞進尼克的懷抱,叫他們去店裏買其實並不需要的日用雜貨。尼克開著車離開車道時,對她咧嘴一笑,裏奧則揮舞著一隻胖嘟嘟的小手,手裏抓著他到哪兒都隨身攜帶的絲質枕頭套。卡珊德拉心不在焉地揮揮手,心早就飛到畫室裏了。
最糟糕的是,她在有人來敲門前,完全沉浸在那一個半小時的喜悅中,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離開了多久……
奈兒第二次成為卡珊德拉的救星。她馬上帶著本直奔過來。他能解釋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因為從警察口中吐出的詞:意外,突然轉彎的卡車,相撞。這一連串的可怕事件如此尋常平庸,她無法相信它們竟然會發生在她身上。
奈兒沒有對卡珊德拉說一切都會過去。她非常了解這種事,知道它永遠無法成為過去。相反,她帶著安眠藥過來幫助卡珊德拉入睡。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卡珊德拉悲痛不已的心沉寂了幾個小時。然後,她帶卡珊德拉回了家。
回到奈兒的家稍微好些,因為鬼魂無法在那兒自由地飄動。奈兒家有它自己的鬼魂,所以卡珊德拉帶回來的鬼魂被迫安分守己。
之後,時間成了一片迷霧。悲慟、恐怖和噩夢不會因新的一天來臨而消散。她不確定哪種情況更糟糕。是尼克塞滿她腦袋的夜晚,他的鬼魂不斷問道,你為什麽叫我們去雜貨店?你為什麽讓我帶走裏奧?還是那些他不肯現身的夜晚,她獨自一人,黑暗的夜晚威脅著要延伸至永恒,晨曙乍現的救贖飛快離去,她毫無追上它的希望。然後是那些夢。令人痛恨的原野承諾著她能找到他們。
白天,裏奧形影不離地跟著她,玩具的聲響,他的哭喊,一隻抓住她裙擺的小手,請她將他抱起來的哀求。哦,從未褪色的喜悅在她心中顫動,雖然隻是短暫的碎片,但真實無比。她會一瞬間忘卻。然後,當她轉身要抱起他,卻發現他不在那兒時,殘酷的現實朝她重重襲來。
她試著出門散心,以為能用這種方式逃離他們,但沒有用。她走到哪兒都看到一堆小孩。公園、學校,還有商店。一直有這麽多小孩嗎?因此,她躲在家裏,白天徘徊在奈兒的院子,仰躺在年邁的芒果樹下,渾渾噩噩地盯著雲朵飄過天際,完美的藍天在赤素馨花葉片背後,棕櫚葉隨風輕輕搖動,星狀的小種子被微風吹落,細雨般灑在小徑上。
一無所思。試著什麽都不想。什麽都湧上心頭。
四月的一個下午奈兒在那兒找到她。季節正開始更替,夏季的悶熱逐漸散去,空氣中,有一絲秋天的寒意。卡珊德拉緊閉雙眸。
她的手臂突然變冷,眼瞼內感覺到光線變暗,她知道奈兒就站在身邊。然後是奈兒的聲音:“我想我會在這兒找到你。”
卡珊德拉沒有回答。
“你不覺得你該開始做一些事了嗎,卡珊德拉?”
“拜托,奈兒。別管我。”
奈兒放慢語速,咬字清楚:“你需要開始做點事。”
“別……”拾起畫筆讓她身體不適。至於打開素描簿……她怎能忍受瞥見鼓起的胖胖的雙頰,向上翹的鼻尖,令人想親吻的嬰兒嘴唇的弧形?
“你需要做點事。”
奈兒隻是試圖伸出援手,但有一部分的卡珊德拉想大聲尖叫,想用力搖晃她的外婆,懲罰她無法了解她的傷痛。她歎了一口氣,仍舊閉著的眼瞼微微扇動。“我已經聽夠哈維醫生的理論了。我不需要你來教訓我。”
“我不是指治療方式,卡珊德拉。”短暫的停頓之後,奈兒繼續說道,“我是指你需要開始作些貢獻。
卡珊德拉的眼睛睜開了,她舉起一隻手擋住刺眼的陽光。“什麽?”
“我不是萬能的,親愛的。我需要幫助:整理房子,還有店裏,我是指經濟層麵。”
這些毫不體貼的句子在明亮的空氣中顫動,尖銳的邊緣拒絕消散。奈兒怎麽能這樣冷漠、這樣殘酷?卡珊德拉不禁全身發抖。“我的家人死去了,”她終於說出來了,喉嚨因努力而疼痛,“我仍舊感到悲慟。”
“我知道,”奈兒坐到卡珊德拉身邊。她伸出手,緊握她的手,“我知道,我親愛的女孩。但已經過了六個月了。你還沒有死。”
卡珊德拉痛哭出聲。將這些字大聲說出來使她再也按捺不住。
“你在這裏,”奈兒溫柔地說,握著卡珊德拉的手,“我需要幫助。”
“我辦不到。”
“你可以。”
“不。”她的頭在隱隱震動,她覺得疲憊,非常疲憊,“我是說我辦不到。我無法給予任何東西。”
“我不要你給我任何東西。我隻需要你來做我要求的事。你可以拿穩一條抹布,不是嗎?”
奈兒伸出手,輕輕撥開卡珊德拉臉頰旁的頭發,頭發因沾到眼淚而粘在一塊兒。她的聲音雖然低沉,卻驚人的強硬。“你會戰勝難關的。我知道,你覺得你過不了這一關,但你絕對可以。你是個幸存者。”
“我不想幸存下來。”
“我也知道,”奈兒說,“這是很正常的事。但有時候我們沒有選擇餘地……”
飯店的水壺開關以一聲勝利的哢嗒聲自動跳起,卡珊德拉將熱水倒在茶包上,手微微顫抖。她呆立片刻,等它過去。她現在才知道奈兒真的了解,她深知一個人的牽絆被割斷時,那種突如其來的痛苦和空虛。
她攪拌著茶,靜靜歎息,尼克和裏奧的鬼魂再次退縮回幽暗角落。她強迫自己專注於現在。她正在康沃爾特瑞納的布雷赫飯店,聽著不熟悉的海洋的海浪拍打在不熟悉的海岸沙灘上。
一隻形單影隻的鳥兒越過一棵最高的樹的樹頂,掠過漆黑天際,月光照得遙遠的海麵上波光粼粼。岸邊微弱的燈火閃爍搖曳。卡珊德拉猜想,那是漁船。特瑞納畢竟是個漁村。在這個現代世界仍能找到依循傳統方法做事的小漁村確實令人驚詫,盡管規模很小,但也傳承了數代。
卡珊德拉抿了一口茶,呼出溫暖的氣息。她在康沃爾,就像奈兒之前一樣。還有在那之前的蘿絲、納桑尼、伊萊莎·梅克皮斯。當她對自己低聲念著他們的名字時,她的肌膚下有種古怪的刺痛感,仿佛細細的線被同時拉緊了。她在這裏是有目的的,並非為了沉迷於過去。
“我來了,奈兒,”她輕柔地說,“這就是你想要我為你做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