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899年夏

埃達·洛夫格羅夫的父親身材高大、有錢有勢,她的母親舉止優雅、天資聰慧,而她對父母的怨恨不分伯仲。這股恨意才新生不久——4月25日的時候她還在愛著他們倆——但新生不久的恨意卻依然深刻。他們說,要度假,要回英格蘭短期旅行。哦,埃達寶貝,你會非常喜歡倫敦的——劇院和議會大廈!夏天的鄉間多麽柔美、多麽綠意盎然!你就等著看吧!狹窄的鄉間小道和路邊的灌木籬多麽平緩又繁花似錦,到處都是金銀花和報春花……

母親在說這些陌生的詞匯時,滿懷浪漫的憧憬,但埃達無法理解這些話,也不相信這些話,即便她如想象著遠古文明的考古學家一般,不帶情緒地把這些話仔細考慮了一番。她出生在孟買,印度成了她的一部分,就像是她的鼻子還有上麵的那些雀斑一樣。她不知道“柔美”、“平緩”和“狹窄”之類的詞匯是什麽意思;她的世界是廣闊的、猛然的、熾熱的。這個地方的美難以形容——這裏的露台上綻放著絢麗的鮮花,萬籟俱寂的夜裏散發著甜美迷醉的芬芳——不過也有著變幻莫測的殘酷。這裏是她的家。

3月的一天下午,埃達正在吃飯,她的母親提起了即將到來的假期。她是在圖書室吃的晚餐,因為那天晚上媽媽和爸爸要辦一場晚宴,用人們正在布置豪華的檀木餐桌(專程從倫敦運來的)。圖書室裏擺滿了一排排的圖書(也是從倫敦運來的),書脊上印著狄更斯、勃朗特和濟慈之類的名字,寫字台的一端放著媽媽正在教她的劇本,《暴風雨》。天氣很熱,她的頭發粘在額頭上,一隻懶洋洋的蒼蠅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嗡嗡嗡的像是一隻沒了蜂針的雄蜂在伺機俯衝。

埃達一直在想著《暴風雨》裏的凱列班和普羅斯彼羅,她想知道為什麽在她說自己為凱列班而感到難過時,媽媽的額頭上會出現不以為然的皺紋,就在這時,她的注意力被“回英格蘭短期旅行”這句話吸引了過去。蕾絲窗簾在一絲濕熱的風中微微聳動,埃達問:“路上需要多長時間?”

“和沒有運河那會兒相比,需要的時間短得多。”

“要知道,我們過去隻能坐火車。”

對於不會遊泳的埃達來說,火車聽上去更合她的心意。

“我們去那兒做什麽?”

“所有事都能做。拜訪親朋,欣賞風景。我期待著讓你看看我小時候去過的地方,畫廊和公園,宮殿和花園。”

“這裏就有花園。”

“是啊。”

“也有宮殿。”

“但是裏麵沒有國王和王後。”

“我們要去多久?”

“去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就回來,一分一秒都不多待。”

這根本不是在真正地回答問題,媽媽通常不會給出這樣的答案,她總是非常善於應對埃達的許多問題。但是,埃達那時沒來得及打破母親的沉默。“現在,去玩吧,”她說,優雅的手指輕輕一揮,“你父親隨時都會從俱樂部回來,我還要把花插好。柯曾勳爵會來,你也知道,一切都必須盡善盡美。”

然後,埃達在露台上緩慢地做著側手翻,看著世界像萬花筒似的,隨著女王紫薇花和木槿的交替,從紫色變為橙色。園丁在清掃草坪,他的幫手在把寬敞的遊廊上那些彎背藤椅清理幹淨。

通常,側手翻是埃達最喜歡的一件事,但今天下午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頭。她並沒覺得,世界在她的周圍翻轉有多好玩兒,她反而感到頭暈,甚至惡心。過了一會兒,她幹脆在遊廊邊上的蜘蛛蘭旁坐了下來。

埃達的父親是位大人物,他們家的宅邸位於孟買市中心一座小山的山頂。從她的位置望出去,埃達可以越過一座座空中花園一直看到阿拉伯海中翻滾的巨浪。她的用人沙希找到她時,她正忙著從一朵巨大的蜘蛛蘭上,剝去長長的白色花蕊,聞著蜘蛛蘭的甜香。

“你在這兒啊,小不點兒。”沙希說,她的英語講得小心翼翼的。

“來吧,現在——你的母親想要我們去買些水果回來做甜點。”

埃達站起身來,牽著沙希伸出的手。

往常,她喜歡跟著去市場采買——有一個賣小吃的攤主總是多給她一個酥脆麵卷,這樣她可以一邊啃著零食,一邊跟在沙希和她的大籃子後麵,去各種水果和蔬菜的商販那兒轉悠——但今天,她和沙希下山時無精打采地拖著步子,因為她母親宣布的消息還在讓她犯愁。

東邊的陰雲越來越重,埃達希望下雨,下大雨,瓢潑大雨,就在父母請來的客人乘坐馬車到她家的時候開始下。她一邊在心裏把母親突如其來的提議中每個字都琢磨了一遍,想要找到其中的深意,一邊長歎一口氣。英格蘭。父母童年時代的遙遠國度,傳奇般神秘的祖母的國家,被沙希的父親稱作“猴子屁股”[1]民族的故土……

沙希轉了個方向往旁遮普邦的市場走去。“你很安靜,小不點兒。別誤會,我很高興今天耳根能清靜些,但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你的小嘴兒因為什麽傷著了?”

埃達還沒等想清楚,就聽見自己已經把和母親談了什麽和盤托出了。說完之後,她喘了口氣:“我不想去!”

“小倔驢!回家旅行至於這麽大驚小怪的?”

“是他們家,不是我家。我從來就不想去英格蘭,我打算等咱們從市場一回去就告訴媽媽我不想去。”

“但是,小不點兒,”夕陽的半個身子還留在地平線以上,它在大海中濾著金子,海水把濾出來的金子一波一波地朝岸邊**,“你要去的是一座島。”

沙希很聰明,雖然埃達對“英格蘭”不感興趣,但島嶼讓她異常興奮,因為心煩她忘記了一點,英格蘭碰巧是北海中央的一部分:一個沙漏形的島嶼,淡粉色的,位於地圖的頂部。她父親的書房裏有一個地球儀,球體是奶油色的,支在深色的檀木架上。若是獲得進入書房的許可,埃達有時會在這個彌漫著雪茄味的房間裏把地球儀轉起來,因為它會發出奇妙的哢嗒聲,聽起來像是一大群知了的叫聲。她發現這個島嶼叫大不列顛,便對她的父親說,在她看來這個島並不怎麽“大”。聽了她的話,他大笑起來,然後告訴她,外表可能是騙人的。“那座小島上,”他說道,隱隱帶著股自豪感,這讓埃達莫名地發慌,“有驅動這個世界的引擎。”

“是呀,好吧,”她現在勉強承認道,“島嶼還是不錯的,我覺得。但英國是猴子屁股的島嶼!”

“小不點兒!”沙希忍了忍才沒笑出聲,“你不許這麽說——在你父母身邊時可不行。”

“母親和父親是猴子屁股!”埃達起勁地吼道。

這樣稱呼自己尊貴的父母是冒險的,也是有點大不敬,卻大快人心,像是一絲火花點燃了一團火,把埃達要發一通火、出出氣的決心給融化了。她突然想要大聲笑出來。她牽著用人空著的那隻手,用力地攥了一下:“但你必須跟我一起去,沙希。”

“你回來時,我還會在這裏。”

“不,我會太想念你。你必須和我們一起去。媽媽和爸爸會答應的。”

沙希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能和你去英格蘭,小不點兒。我會像被摘下來的花一樣枯萎的。我屬於這裏。”

“那,我也屬於這裏。”她們已經走到了山腳下,棕櫚樹在海岸邊連成一線。印度拜火教徒身著三角帆似的白袍,聚集在岸上開始他們的日落禱告。埃達停下腳步,對著金色的海洋,即將消失的太陽依然在她的臉上釋放著溫暖。她充滿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美妙至極的同時又痛苦萬分。她現在用更輕柔的聲音重複道:“我也屬於這裏,沙希。”

沙希親切地朝她微笑著,但什麽也沒說。這本身就不同尋常,埃達因為她的用人的沉默感到困擾。一下午的工夫,世界似乎就傾斜了,一切都偏離了中心。她生命中的所有成年人都不對勁了,就像曾經走時精準的鍾表開始不準了。

她最近常有這種感覺。她在想這是不是自己剛滿八歲的緣故。也許成了大人就是這樣的?

微風中夾帶著鹽的味道和熟過頭的水果味,一個瞎眼的乞丐在她們經過時舉起他的杯子,沙希給他扔下一枚硬幣。埃達換了個策略,輕快地說:“他們不能強迫我走。”

“他們能。”

“那不公平。”

“難道不嗎?”

“一點兒都不。”

“記得《耗子的婚禮》那個故事嗎?”

“當然。”

“沒做錯事的耗子什麽都沒得到,屁股還烤焦了,這公平嗎?”

“不公平。”

“那《熊的虧本生意》那個故事呢?可憐的熊按照要求做了所有的事,但最終也沒得到米豆粥和梨,這公平嗎?”

“當然不公平!”

“你看吧。”

埃達皺起了眉頭。她從沒想到,沙希講的那些故事裏有多少則的寓意說的是生活的不公。“那隻熊是個笨蛋!換作是我,我會懲罰那個伐木工的妻子。”

“它確實是個大笨蛋,”沙希讚同她的觀點,“我知道你會這麽做。”

“她說謊。”

“是的。”

“她還嘴饞。”

“嗯,說到嘴饞……”她們來到了熱鬧的市場的邊緣,沙希牽著埃達的手,朝她最喜歡的小吃攤位走去,“我看咱們好像該喂喂你那張小嘴兒了。我挑水果的時候可不能聽你抱怨。”

夕陽的餘暉已經給世界披上了橙黃色和淡紫色的霞光,手裏拿著暖乎乎的、新鮮出爐的、鹹鹹的酥脆麵卷,聽著水麵上傳來的拜火教徒的唱誦,看著蠟燭和木槿花漂浮在海麵上,點綴在市場攤位的周圍,想要繼續生氣不是件容易事。其實,埃達感到非常高興,現在她連之前的煩心事都記不起來了。她的父母想帶她去一座島上短期旅行。僅此而已。

媽媽要求快點把水果買回去,所以她們沒有往常那麽多時間,讓沙希在每個攤位上挑來揀去,把最好的木瓜和香瓜找出來。在她們開始往家走的時候,埃達還在舔著手中最後剩下的一點酥脆麵卷。她說:“你能給我講講茄子公主的故事嗎?”

“又講茄子公主?”

“這是我最喜歡的故事。”說實話,埃達喜歡沙希講的所有故事。其實,講故事的時候,哪怕沙希隻從埃達父親的外交文件中選一份讀給她聽,她也會開心得不得了。她真正喜歡的是,當白晝的最後一縷光融入夜空的星辰裏,她和沙希躺在一塊兒。沙希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月亮”。她的用人用迷人的聲音,給她講著故事,故事裏夾雜著旁遮普邦語,這些詞的發音帶著輕柔的舌尖音。“求你了,沙希。”

“也許吧。”

“求求你了。”

“那好吧。如果你幫我把水果拿到山頂,我今晚就給你講茄子公主的故事,講講她對付邪惡女王的妙計。”

“現在就講,邊走邊講,別等晚上了吧?”

“小皮猴!”沙希說,假裝要去拍埃達的耳朵,“你個小皮猴!把我當什麽了,竟然和我提這樣的要求?”

埃達咧嘴一笑。雖然她知道,沙希不會答應,但還是值得一試的。埃達知道規矩,最會講故事的人隻會等到天黑了才講。很多個晚上,因為天氣太熱睡不著覺,她們就在房頂的平台上一起躺著,窗戶敞開著。這時,沙希會給埃達講述她在旁遮普邦的童年。“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她會說,“日出和日落之間沒人講故事,因為還有活兒要做。像你這麽快樂的生活我可過不上!我整天忙著做糞塊,這樣晚上才有東西燒,我的母親一直坐在她的紡車前,我的父親和兄弟在田野裏放牛。住在村子裏,總是有活兒要幹。”

這番小小的說教,埃達以前就聽過好幾次了。雖然她知道,這隻是為了突出她的生活有多懶散、多放縱,但她並不介意。沙希在談到自己家的時候總有一股魔力,能讓這些過往的一點一滴都像“很久以前……”那樣的故事一樣奇妙。“那麽好吧,”她說,拿過小籃子,挎在手臂上,“今晚講。但是,如果我先到家,你就給我講兩遍茄子公主的故事!”

“皮猴子!”

埃達開始跑起來,沙希在她身後大聲喊著。她們一起奔跑著,兩個人都盡情地大聲歡笑。埃達從側麵看了一眼她的用人的臉龐,她看到沙希親切的眼神和燦爛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從沒像這樣愛過誰。如果有人問埃達:“你的生活離不開什麽?”——就像邪惡的女王想要知道茄子公主的弱點時問的那樣——她會承認她的生活離不開沙希。

於是,在孟買那個炎熱的傍晚,埃達·洛夫格羅夫的壞脾氣隨著那天的太陽消失了。當她和沙希回到家時,露台已經打掃幹淨了。遊廊裏擺了一路的玻璃罐,裏麵燭光閃爍。剛剛割過的青草在溫暖的晚風中散發著清香,敞開的窗子裏傳來鋼琴演奏的旋律,埃達感到圓滿所帶來的欣喜若狂,她抑製不住高漲的情緒,丟下水果籃就跑進去告訴媽媽,她會陪他們去英格蘭旅行。

但埃達的父母並沒和她講真話。

蘇伊士運河迂回曲折,在這段旅程裏,埃達的時間被兩件事占滿了:一是趴在船邊朝外嘔吐,二是在**躺著,頭上放著塊濕布。下船後,他們在倫敦待了一周,接下來的一周去了格洛斯特郡——媽媽狂熱地評論那裏的春天是多麽燦爛,還有他們在印度看到的“季節”變換是多麽少——然後,他們來到泰晤士河上遊河灣處一棟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尖頂的房子。

他們的馬車穿過伯福德向南轉去時,雲層變得越來越暗,等馬車在萊赫雷德前麵的公路上轉彎時,開始下起雨來。埃達一直把臉靠在馬車的窗邊,看著潮濕的田野掠過,心中琢磨著是什麽使這個國家的色彩看起來好像都在牛奶裏洗過一樣。與此同時,她的父母自打和招待他們的特納女士告別後,一直異常安靜,但這一點是埃達事後反思時才注意到的。

他們在一個很小的村莊中經過一片三角形綠地,一個叫天鵝小棧的小旅館,當來到一座石頭砌的教堂以及教堂墓地時,馬車轉了個彎,駛入一條蜿蜒的車道,車道的兩邊已經被碾得不成樣子,令這一段旅程極其顛簸。

終於,他們沿著車道來到了盡頭,馬車經過對開的鐵門駛入一堵高高的石牆內。院內的一側是穀倉似的建築,它的前麵有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一直延伸到遠處一排柳樹下。

馬車完全停住了,司機從高高的駕駛座位上跳下來,為媽媽打開車門。他高舉著一把黑色的大雨傘,以免她在離開馬車時被雨淋濕。

“伯奇伍德莊園到了,夫人。”他陰沉地說道。

埃達的父母花了很多時間告訴她在英國時他們要見的人和要去的地方,但是她覺得他們沒提過有朋友住在一個叫伯奇伍德莊園的地方。

他們走在板石路上,兩邊種著玫瑰。來到前門時,迎接他們的是一個駝背的女人,仿佛她這輩子都在匆匆忙忙地朝她要去的地方趕路。她說她是桑菲爾德小姐。

埃達有些好奇地注意到,這位小姐與這一周裏他們拜訪過的其他女士差別很大。她的臉是幹幹淨淨的素顏,發型也沒什麽花樣。稍後埃達意識到,雖然沒穿製服,但她一定是這裏的管家。

埃達的父母彬彬有禮——媽媽總是提醒埃達,真正的淑女要尊重仆人——埃達也就有樣學樣。她優雅地笑了笑,並且忍著沒打哈欠。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會被帶去見這裏的女主人,埃達會有茶喝,還會得到一塊蛋糕(她不得不承認,英國人在這方麵確實做得很好),然後,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會踏上歸途。

桑菲爾德小姐領他們走在一條昏暗的過道裏,穿過兩個大廳,經過樓梯間,來到一個被她叫作“圖書室”的房間。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沙發和一對破舊的扶手椅,書架上擺滿了書籍,四麵牆壁上都擺著一排排藝術品。透過房間最裏麵的那扇窗戶,可以看到一個花園,花園中央是一棵栗子樹,越過這棵樹,是一片草地和一個石頭砌的穀倉。雨已停歇,微弱的陽光衝破了鬆軟的雲層——英格蘭的雨都算不上雨。

就在這時,計劃似乎發生了改變:埃達的父母要去別處喝茶,叫她等在這裏。

他們離開時,她皺起眉頭——把不同意表現在臉上總是明智之舉——但實際上,她並不介意被排除在外。經過這趟在英格蘭的家庭旅行,埃達發現讓成年人陪著是相當沉悶的。掃了一眼,埃達便對這間圖書室充滿了好奇,在她探索這裏時,沒有監護她的女伴提醒她不要摸、不要碰,豈不更快活。

大人們一走,她就開始了巡視:把書從書架上拽出來;把奇形怪狀的罐子的蓋子和精致的糖果盒蓋子掀起來;把牆上鑲在框裏的藝術創作仔細研究一番,那上麵有一堆被壓平的羽毛、鮮花和植物,還有用黑色墨水仔仔細細寫上去的注釋。最後,她發現了一個玻璃展櫃,裏麵放著許多大小不一的岩石。櫃子上有鎖,但埃達驚喜地發現,櫃子頂部可以很容易地抬起來,她的手可以伸進去,把岩石一個一個地翻過來。她注意到這些岩石上有奇怪的標記,然後她意識到,這些不是岩石,而是化石。埃達在伍德的那本《新版自然圖誌》中讀到過化石,那本書是她七歲生日時父親從倫敦訂購的。這些標記是古生物遺留下來的,其中一些古生物已經滅絕了。在孟買的家裏上課時,媽媽給埃達讀過一段查爾斯·達爾文先生的書,所以她知道物種的演化是怎麽回事。

化石下麵的玻璃架子上放著另一塊岩石,這塊要小一些,大致呈三角形。它是深灰色的,表麵光滑,上麵沒有化石那些能闡釋問題的螺旋形圖案。岩石的一頭有一個平滑的孔,能在岩石的一側看到隱約的線形蝕刻痕跡,大部分痕跡都是平行的。埃達把它拿了出來,然後翻過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手掌感覺一片冷涼,她感覺怪怪的。

“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埃達倒抽一口氣,震驚之餘笨拙地抓著石頭免得把它弄掉了。

她轉過身來,看是誰在說話。

沙發和扶手椅上都沒人,門也仍然關著。埃達的眼珠左右轉了轉,迅速把頭一偏,看到一個女人出現在壁爐左側的角落裏,埃達剛才進房間時沒注意那兒。

“我不是故意要碰它的。”她說,手指在光滑的石頭上抓得更緊。

“幹嗎不呢?要是我,應該會覺得這樣的寶貝是不可抗拒的。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埃達搖了搖頭,盡管媽媽總是在告訴她,這樣做不禮貌。

那女人走過來,拿起石頭。在她走近時,埃達發現她比她剛剛出現時看上去年輕些——也許和媽媽的年紀相仿——但除此之外和媽媽一點都不像。首先,這個女人的裙角很髒,埃達在孟買的廚房花園後麵玩小雞快跑時,裙角也是這麽髒。其次,她頭發上的發卡也是匆忙別上的,不是淑女的女仆給別上的,因為有好幾個地方發卡都沒別進頭發裏。再有就是,她的鼻子上沒擦粉,上麵的雀斑明晃晃的。

“這是一個護身符,”那個女人說,雙手捧著那塊石頭,“幾千年前,有人把它戴在脖子上保護自己。這才有了這個孔,”她把小手指盡量往那個孔裏鑽,“這裏用了某種麻繩,很久以前就腐爛了。”

“保護自己不被怎麽著?”埃達說。

“不被傷害。所有名目繁多的傷害。”

埃達可以判斷出大人是不是在講真話,這是她的一種特殊力量。這個女人,不管她是誰,都相信她在說的話。“哪裏可以找到這樣的東西?”

“我是幾年前找到的,在這棟房子外麵的那片樹林裏。”那個女人把石頭放回玻璃櫃的架子上,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鎖上了櫃子。“即便有人說,是護身符找到它的主人。他們還說,大地最清楚什麽時候和誰分享它的秘密。”她對上埃達的目光,“我猜,你是那個從印度來的小女孩?”

埃達回答說是的,她離開了孟買的家來英國旅行。

“孟買,”女人說,似乎品味著這個詞,“告訴我,孟買的海聞起來是什麽味道?阿拉伯海的沙子是顆粒狀的還是石質的?還有那裏的陽光,真的比我們這裏的更亮嗎?”

她示意她們應該坐下來,埃達便從善如流地坐下,回答這些問題,但順從之餘卻又謹慎小心,成年人原來真的會對孩子感興趣,她對此還不太習慣。現在,那個女人就坐在沙發上挨著她,聽得很仔細,偶爾還會因為驚訝或滿意或兼而有之而發出一些小聲響。最後,她說:“哦,很好。謝謝你。我會記得你告訴我的一切……小姐貴姓?”

“洛夫格羅夫。埃達·洛夫格羅夫。”

那個女人伸出一隻手來,埃達和她握了握手,就好像她們是兩位在街上碰麵的成年女士。“很高興遇見你,洛夫格羅夫小姐。我叫露西·拉德克利夫,這是我的——”

就在這時,門開了,埃達的母親走了進來,她不論走到哪裏都自帶的歡騰雀躍也隨之而來。埃達的父親和桑菲爾德小姐緊跟在後麵。埃達一躍而起,準備要離開。但是——“不,親愛的,”她母親笑著說,“你下午還要留在這裏。”

埃達眉頭一皺:“就我一個人?”

媽媽笑了起來:“哦,親愛的,怎麽著也不會是你一個人。有桑菲爾德小姐和拉德克利夫小姐,而且你看看,你身後還有那些可愛的小姑娘呢。”

埃達偏過頭去,朝窗外瞥了一眼,恰巧有一大群女孩子——長長的金色卷發用絲帶綁在後麵的英國小女孩——出現在花園裏。她們三三兩兩,說說笑笑,正朝這棟房子走來,其中一些人拿著畫架和顏料盤。

整件事都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就算是當時,埃達也沒能確切地弄明白這是個什麽地方。後來,她在痛罵過自己何其愚蠢之後,一個小小的聲音會冒出來給自己辯護,提醒自己那時隻有八歲,而且一直都沒和學校打過交道。實際上,在她的人生中,沒有一樣事是為了順應父母的安排而自願做準備的。

當時,她隻讓母親給了她一個告別的擁抱——在完全奇怪的一天裏,這是怪得很徹底的一天中又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折——父親在她的肩頭用力拍了拍,還告誡她要盡力好好表現。然後,她看著父母手挽著手轉身跨出了房門,經過大廳往等候他們的馬車走去。

最後是桑菲爾德小姐告訴了她一切。埃達開始追自己的父母,想再問一問他們到底指望她那天下午做什麽。這時,桑菲爾德小姐抓住她的手腕,攔住了她。“洛夫格羅夫小姐,歡迎你!”她微笑著說道,可她的笑比哭還難看,“歡迎來到拉德克利夫青年女子學校。”

學校。青年女子。歡迎。埃達喜歡詞匯——還會把詞匯都記下來——但這幾個詞卻像是給她迎頭痛擊的板磚。

隨之而來的是恐慌,她完全忘了媽媽總是提醒她的那些禮儀。她管桑菲爾德小姐叫騙子和鄉巴佬;她說桑菲爾德小姐是邪惡的老女人;她可能還高喊過“笨蛋!”,甚至快要把肺都喊炸了。

然後,她甩開了桑菲爾德小姐的手,宛如一頭獵豹,從房子裏跑了出去。經過那群在走廊裏磨磨蹭蹭的女孩時,徑直撞到了一個高個子的金發女孩身上,那個女孩大叫了一聲。埃達咬著牙,低聲的憤怒從齒間衝了出來,她把大個子女孩推到一邊,順著走廊一路跑去,穿過前門,一直跑到車道上。不到一小時之前,她和父母就是在這裏從馬車上下來的。

馬車現在不見了,埃達大叫一聲,既憤怒又沮喪。

這一切意味著什麽?她母親之前說要她下午待在這裏,但聽桑菲爾德小姐的意思,好像她要留在這裏,留在這所學校裏,要……要留多久?

要比一個下午長。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埃達怒氣衝衝地走在河邊,一把一把地薅著蘆葦,然後又把河岸上長得高高的草拔掉。她從遠處盯著那棟可惡的房子,把身上所有的力量都用來恨它。想到沙希時,她流下了憤怒而滾燙的淚水。

直到太陽開始下山了,埃達才意識到,她一個人待在愈發昏暗的小樹林裏。她開始往回走,穿過草地,繞過房子外麵那堵石牆,來到前門。她盤腿坐在地上,從那裏,她可以看到從村子過來的鄉間小道。這樣一來,隻要馬車朝伯奇伍德莊園這邊轉,她就能看到。她看著光線中的黃色變得越來越淺淡,想象著家裏灑滿紫色和橙色霞光的地平線,成排的棕櫚樹在上麵留下犬牙交錯的疤痕,想象著刺鼻的氣味和人群的喧囂,做禱告的拜火教徒唱起的讚美詩。想到這些,她的心直發疼。

當她感覺到身後有人時,天幾乎要黑了。“來吧,洛夫格羅夫小姐,”桑菲爾德小姐從陰影中走出來,“晚餐要開始了。你在第一天晚上就挨餓的話可不好。”

“等我爸爸媽媽回來,我和他們一起吃。”埃達說,“他們會回來接我的。”

“不,他們不會回來。今晚是不會了。我和你解釋過,他們把你留在這裏上學。”

“我不想留在這兒。”

“不想也得留下。”

“我不。”

“洛夫格羅夫小姐……”

“我要回家!”

“這裏就是你的家,你要開始接受這個事實,越早越好。”

然後,桑菲爾德小姐的身上變得僵硬起來,而且個子似乎越來越高,她像梯子一樣挺直了身子,縮在一起的肩膀也展開了,這讓埃達想到了張開大嘴的鱷魚。“那麽現在,我們再試一下好嗎?晚餐,”她說,“要開始了,不管你在印度次大陸上養成的習慣是什麽樣,洛夫格羅夫小姐,我向你保證,在這兒我們不供應第二頓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