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特殊的人們 PART TWO SPECIAL ONES

在我這位新客人到來之前,以及在藝術史學家協會在這裏開博物館之前,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人住在這棟房子裏。工作日的下午,偶爾有小孩為了在朋友麵前逞能,會從一樓的窗戶爬進來,這讓我也算是有了伴兒。有時候,我要是心情不錯,還會給爬進來的孩子助助興,要麽砰地關上一扇門,要麽搖晃一扇窗,嚇得他們尖叫著往外爬,還會狼狽不堪地把自己給絆倒。

但是,我想念有合適的客人陪伴我的日子。一個多世紀以來,一些人陪伴過我,但非常非常少,我愛他們。沒了他們的陪伴,我現在每星期都得忍受一次強加給我的恥辱:忙碌的人群蜂擁而至,職員們還津津樂道地剖析我的過去。遊客的嘴裏,都說著有關愛德華的事,可他們會叫他“拉德克利夫”或是“愛德華·朱利葉斯·拉德克利夫”,這讓他聽上去,既老氣,又古板。人們忘記了,他住在這棟房子裏的時候是多麽年輕。我們決定離開倫敦時,他才剛過完二十二歲生日。他們用嚴肅、恭敬的語氣談論著藝術,還望著窗外,衝河邊的方向比畫著,說的話類似於“他畫的泰晤士上遊,靈感來自這處風景”。

範妮也備受關注。她成了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可對於在現實生活中和她相識的人來說,這是難以置信的。人們猜測著“那件事”是在哪兒發生的。報道中的說法從來就不清不楚,而且不同的報道還會相互矛盾。再者,雖然那天房子裏不止一個人,但他們的說法含含糊糊,一些細節也湮沒在曆史之中。我自己並沒親眼看到——我沒在那個房間裏——但因為造化弄人,我看過警方的調查報告。我以前的一位客人,倫納德,拿到了非常清晰的報告副本。在很多個安靜的夜晚,我們一起仔細研究過這些報告。當然,上麵的內容完全是編造出來的,可當時就是那樣的世道。也許現在仍然如此。

愛德華給範妮畫的肖像畫,是在協會開始將這裏向遊客開放時送來的。畫像中,範妮穿著綠色天鵝絨低胸連衣裙,頸肩和胸脯上的白皙肌膚映襯著心形祖母綠項鏈。這幅畫掛在二樓臥室的牆上,對麵的窗子可以俯瞰到果園和通往村裏墓地的小道。有時我會想,範妮對此會做何感想。她是個容易激動的人,要是她的臥室看出去是一塊塊墓碑,她可不會高興。“那隻是換個睡法,”我能聽到愛德華在試圖安撫她時這樣說,“僅此而已。不過是死者在長眠。”

有時,人們會在範妮的畫像前駐足,將它同旅遊宣傳冊上印的那幅小一些的圖片進行比對。他們品評著她美麗的臉龐、尊貴的一生、悲慘的結局,他們對那天所發生的事做著種種猜想。多數時候,他們搖頭歎息,慨歎之中卻透著些許滿足。畢竟,對他人的悲劇進行反思,這可是諸多最為津津樂道的消遣中的一個。他們想知道範妮父親的事,他的錢如何了;想知道她未婚夫的事,他的心有多痛,還想知道在她去世前一周,她收到來自瑟斯頓·霍姆斯的那封信上都寫了什麽。我知道:被謀殺的人會永遠成為有趣的話題(當然,除非你是住在小白獅街的十歲孤兒,因為換作那樣的身份,被謀殺的人不過是死了而已)。

當然,遊客們也會談論拉德克利夫藍。他們想知道這顆吊墜可能流落何方。談及此,他們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聲音中滿是興奮。他們說:“東西可不會平白無故地消失。”

有時,他們甚至會談論到我。這都多虧了我有年輕的士兵,倫納德,因為正是他首度在書中提到,我是愛德華的情人。在此之前,我隻是愛德華的一位模特。倫納德的書在禮品店裏有售,我經常會瞥見封底上倫納德的臉,然後便會記起他住在這棟房子裏的那段時間,記起死一般寂靜的深夜裏,那一聲聲呼喚著“湯米”的哭喊。

每個星期六都有遊客在房子裏走來走去,他們背著手,臉上一副故作了然於胸的神情。提到我時,他們都叫我莉莉·米林頓。考慮到當時事情演變到那個地步,他們這樣叫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想知道我的出身,我的下落,我的真實身份。我對這樣的人還是頗有好感的,盡管他們的猜測都不過是執迷不悟。有人想著我,總是件好事。無論多少次我聽到陌生人大聲說出“莉莉·米林頓”這個名字,都是個驚喜。我試著把我的真名低聲傳到他們耳邊,但隻有少數人聽到過我的聲音,就像我的小朋友,他的眼睛總是被柔軟的劉海兒遮著。這並不奇怪:就所有重要的方麵而言,孩子要比成年人更敏銳。

麥克夫人過去常說,那些打聽八卦的人會聽到別人說自己的壞話。麥克夫人說過很多話,而這一點她說對了。在別人的記憶裏,我是個小偷,一個冒名頂替的騙子,一個擺脫了草根身份的姑娘,一個不潔身自好的姑娘。

這些都是我,而且還不僅限於此,處境不同,身份便不同。但有一個安在我身上的罪名卻是冤枉的。我不是謀殺犯。那天,可憐的範妮·布朗被人開槍打死了,但不是我開的槍。

我的這位客人已經在這裏一周半了。上個星期六,他早早地從房子裏溜了出去——我要是也能做到這點該有多好——之後幾天,他的作息和上個星期一樣。我對於搞清楚他為什麽來這兒開始感到絕望,因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善於交際:他從不會在周圍留下紙張,以便我能從中獲取信息,讓我弄明白他是來幹什麽的;他也不會和別人進行長時間的、提供有用信息的談話,好讓我有所收獲。

但今晚,終於來了一通電話。結果,我現在知道了他為什麽會在這兒。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傑克·羅蘭斯。

他在屋外待了一整天,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一早上便帶著鏟子和相機包出發。不過,他回來時,我立刻看出了他的變化。首先,他拿著那把鏟子在外屋的水龍頭底下把它衝洗幹淨。顯然,挖掘工作到此為止了。

他的態度也有所不同。他的身上沒有哪處再是緊繃的,看起來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他走進來,燒了一塊魚肉當晚餐。這可不像他,到目前為止,他都是那種拿罐頭解決晚餐的人。

這種儀式感讓我更加警覺起來。我想,不管他來這兒幹嗎,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接著,仿佛是要印證我沒猜錯,電話來了。

顯然,傑克一直在等著這通電話。吃晚餐時,他看了幾次手機,像是在看幾點了。當終於接起電話時,他早已知道是誰打給他的。

起初,我擔心是莎拉打電話來,要取消他們明天共進午餐的約會。但不是她,而是一個叫羅薩琳德·惠勒的女人。她從悉尼打來的電話,談話的內容和傑克的照片上那兩個小姑娘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我坐在廚房的長椅上聽著,然後聽到他提到了一個我很熟悉的名字。

在聽到那個名字時,他們的談話內容還隻是簡短而生硬的客套。然後,傑克,這個在我看來說話不會字斟句酌的人,說道:“喂,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花了十天,把你列在清單上的地方查了個遍,就是沒找到那顆寶石。”

在提到愛德華和他的家族時,隻有一顆寶石讓會人慎之又慎,因此我立刻知道了他在找什麽。我承認,我有點失望。這根本不難猜。不過,在很大程度上,人也都不難猜。人就是會情不自禁。我也沒什麽立場對於尋寶的人說三道四。

不過,傑克能想到在伯奇伍德尋找拉德克利夫藍,這一點讓我很感興趣。從博物館裏那些一日遊的遊客那兒我已經知道,人們並未忘記這顆鑽石——實際上,圍繞這顆鑽石的下落已經演繹出一個傳奇——但傑克是唯一來這兒尋找它的人。自從報紙上的報道第一次被出版以來,人們就普遍認為,那顆吊墜於1862年被帶去了美國,並立馬銷聲匿跡。這個想法因為倫納德又進一步被加強,他提出的觀點是,我從這棟房子裏把鑽石拿走了。當然,他是錯的,而且我相信,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也知道鑽石不是我拿的。但令他動搖的,是警方的調查報告——在範妮死後的幾天裏,警方進行的訪談,既一反常態,又錯漏百出。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我們之間存在著理解和信任——我和倫納德之間。

讓我感興趣的是,傑克——聽從這個女人,這位惠勒夫人的吩咐——會到伯奇伍德來尋找拉德克利夫藍。當我正在思考這一點時,他說:“聽起來你好像在要求我強行闖入這棟房子。”我其他的思緒都消散了。

“我知道這對你有多重要,”他接著說,“但我不會這麽幹。這地方的經營者說得很清楚,讓我住在這兒是有條件的。”

我太過急切,沒有意識到我靠他太近了。傑克突然打了個冷戰,他把電話放在桌子上,去關窗戶。他一定是在手機上按了某個按鈕,因為突然間,我也能聽到通話中的另一方。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並不年輕,美國口音:“羅蘭斯先生,既然收了我的錢,就得幹活。”

“你列在清單上的地方我都查過了:樹林、河灣、小山上的空地——埃達·洛夫格羅夫寫給她父母的信裏提到的所有地方,我都查過了。”

傑克繼續說道:“那些地方沒有寶石。很遺憾。”

“羅蘭斯先生,我們見麵時,我就告訴過你,如果清單上的那些地方沒有發現,我會建議你啟動備用計劃。”

“但你沒說要闖博物館。”

“對我來說,這件事十萬火急。你也知道,要是情況允許,我會自己去的,可我現在沒法飛過去。”

“我很遺憾,但是——”

“肯定用不著我提醒你:隻有你交了貨,我才會把另一半的錢付給你。”

“即便是這樣……”

“接下來該怎麽做我會發電子郵件給你。”

“那我周六進去,那天是開放日,我會四處看看。在此之前,我不會進去的。”

她結束通話時很不高興,但傑克不為所動。他是那種鎮定自若的人。這是個優點,但正是因為他是個鎮定自若的人,我莫名其妙地想要讓他自亂陣腳。隻要有一點點的慌亂就好。我擔心自己開始有了極其執拗的傾向。毫無疑問,這都是因為我覺得無聊且沮喪,這兩種感受可謂一胎雙生,後者的脾氣尤其乖戾。再者,是因為我認識愛德華。對於他來說,熱情奔放才是美,而在把自己的理念說得頭頭是道時,他又是那樣**洋溢,想要不為所動根本是不可能的。

聽到這通電話後,我非常激動。傑克把相機拿了出來,開始把相片傳到電腦上。我便獨自退到樓梯轉彎處那個溫暖的角落裏,去思考這一切意味著什麽。

在某種程度上,令我不安的原因很清楚。時隔這麽久,聽人提到埃達·洛夫格羅夫讓我大吃一驚。隨之而來的是許多回憶,還有疑問。埃達與拉德克利夫藍之間有關聯,這是有道理的,可她被提到的時機令人不解。為什麽是現在?她住在這棟房子裏的時間很短,而且距現在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

但令我苦惱的還有一層原因。不太明顯,與我本人的關係更大。我意識到,我的苦惱源於傑克拒絕了羅薩琳德·惠勒要求他做的事。但我的煩惱也不是因為惠勒夫人,而是因為我意識到,就傑克而言,他已經完成了被派到這裏應當執行的任務。這個任務和照片中的兩個小女孩無關,他一直在意這兩個小家夥,所以他打算離開這裏了。

我不想讓他離開。

相反,我非常希望他留下來,進到我的房子裏來。不是在星期六和其他所有人一起進來,而是他自己一個人進來。

畢竟,這是我的房子,不是他們的。更重要的是,這裏是我的家。我勉強讓那幫人用這裏,是因為他們的目的是向愛德華致敬,愛德華已經得到的,遠不及他應該得到的。但這棟房子是我的,如果我想,我可以請客人進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自己的客人了。於是,我回到樓下,走進原來的看門人的住所。我和傑克現在坐在一起——他對著他的照片安靜地沉思,我對著他不安地沉思。

他一張一張地瀏覽照片中的畫麵,我看著他臉上的細微變化。一切都靜靜的,一切都是靜止的。我能聽到我的掛鍾從房子裏傳來的嘀嗒聲,那隻鍾是那年夏天愛德華在我們到這兒來之前送給我的。“我會永遠愛你。”在我們決定要把它掛在那兒的那天夜晚,他向我發誓說。

傑克身後的牆上有一扇門,和房子的廚房相連。廚房裏有個窄門,裏麵是通往二樓的小樓梯。樓梯走到一半的地方有一個窗台,寬度足夠一位女士坐下小憩。我記得7月的一天,空氣中香氣彌漫,陣陣香風從窗外吹進來,在我**的脖頸上輕輕拂過,愛德華的袖子堆在小臂上,露出一小截胳膊,他伸出一隻手,手背輕輕蹭著我的臉頰……

傑克打完字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好像在傾聽遙遠的旋律。過了一會兒,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屏幕上。

我記得愛德華是怎樣和我視線交會的,記得我的心髒是怎樣在胸腔裏跳動的,記得他在我耳邊的呢喃和我皮膚觸到的溫熱氣息。

傑克又停了下來,瞥了一眼他身後牆上的那扇門。

突然間,我明白了他的想法。我靠得更近了些。

進去,我低聲說。

他現在鎖著眉頭,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下巴抵著拳頭。他在盯著那扇門。

到我的房子裏去。

他現在走了過去,挨著門站著,一隻手貼在門上。他的臉上是迷惑不解的表情,那副樣子就像是有人在試著解數學題,偏偏答案卻出乎意料。

我立刻出現在他的身邊。

開門……

但他沒有開。他要走,要離開這個房間。

我跟著他,想憑借我的意念讓他回去,但他去翻他的舊行李箱了。箱子裏麵都是他的衣服,他翻來翻去,直到拿出一個黑色的小工具包。他站起身來,低頭看著手裏的東西,把它在手心裏稍微捏了捏,像是在估計東西的分量。我意識到,他不僅僅在掂量這個包的重量,因為最後,他咬緊的牙關顯露著一份決然,他轉過身來。

他要進來了!

門的一側有警報器,這是協會安裝的,在確定很難雇到可以待在這裏的看門人後安裝的。它像是每個星期六下午,當博物館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都不開門時,被設定的一塊鍾表。我看得入了迷,因為他憑著從工具包裏取出的一個工具,不知怎麽就把警報器給解決了。接著,他沒費什麽勁兒,就撬開了鎖,這讓我一下子想到了船長,傑克這一手要是被船長見到,肯定會得到他的青睞。門被推開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傑克就跨過了門檻。

房子裏黑乎乎的,他沒有帶手電筒,唯有月光透過窗子灑下的銀輝。他穿過廚房,來到走廊,然後停了下來。他慢慢地轉了個彎,小心翼翼。然後,他開始上樓梯,一直爬到頂層的閣樓,然後再次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接著,他原路返回到麥芽坊。

我本想讓他多待一會兒,再多看看。但他離開時審慎的表情讓我的情緒得到了安撫。我有一種感覺,那是憑我長久以來的經驗感覺到的——他還會回來。一旦我覺得感興趣了,人們往往都會回來的。

所以,我便放他離開了。他再次從另一邊鎖上了門,獨留我在房子裏與黑暗為伴。

對於懂得如何撬鎖的男人,我總是欽佩良多。就這門手藝而言,我對女人也同樣欽佩。這得怪我的成長環境:麥克夫人非常懂生活,對生意甚至更在行。她常說,無論在哪兒遇到鎖,認定被鎖著的東西值得一看,那才是智慧。不過,我自己從來不幹撬鎖的活兒,公開場合裏,我是不會去撬鎖的。麥克夫人的買賣比開門撬鎖要複雜得多,她認為多元才是關鍵,或者按照她喜歡的說法,解決問題的法子不止一種,這話也許刻在了她的墓碑上。

我當小偷是把好手。正如麥克夫人預見的,那是個完美的把戲:人們能想到肮兮兮的街頭流浪兒偷東西,對於可以劃入這個範疇的孩子,人們都保持著警惕。但是,穿著漂亮衣服、肩頭垂著金色小卷發的幹淨小女孩,卻不會被懷疑。我來到麥克夫人家,讓她的業務範圍越過了萊斯特廣場,拓展到西麵的上流社會住宅區——梅費爾區,以及北麵的林肯律師學院廣場和布魯姆斯伯裏。

這樣的拓展讓船長高興得直搓手。“有錢人都住在那邊,”他會說,“他們口袋裏的好東西都裝不下了,就等著人下手呢。”

“走失的小女孩”這個把戲非常簡單,不過是讓我站在顯眼的地方,臉上露出孤苦伶仃的表情。憂心忡忡地掉幾滴眼淚,也起到一定作用,但不是必要的,因為想要哭出來得費好大勁兒,而且要是我發現釣上鉤的人不是個好目標,眼淚還不容易收住,所以,我在部署眼淚攻勢時非常謹慎。沒過多久,我便有了第六感,知道我該在什麽樣的人身上下功夫。

如果有合適的紳士來到我身邊——總會有這麽位紳士出現的——他會詢問我住在哪裏,怎麽就我一個人,我會給他講述我那令人難過的遭遇,再報上一個適當而體麵的地址——不過不是特別了不起的地方,以防人家認識那裏——然後便允許這位先生叫來一輛馬車,讓我坐上去,並且把車費付了。在他樂於助人時,把手伸進他兜裏並不難。伸出援手的人,總是有一種意義非凡的正義感。這對我非常有用,因為要是沒了這種正義感,他會對事情做出更好的判斷,不會讓自己對正義以外的一切都變得遲鈍。

但是“走失的小女孩”需要在一個地方站很久,這讓我覺得很無聊,而且冬日裏那幾個月,讓我覺得又冷又潮,頗為不快。我很快意識到,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在相對舒適的地方賺到同樣多的錢。這也解決了下一個問題:如果樂於助人的紳士一再堅持要把我送回“家”,我該怎麽辦。麥克夫人非常欣賞足智多謀的人:她是個天生的騙子,要是有人給她出了新點子,她會因為新計劃的可行性而笑逐顏開。她也在針線活上證明了她有多聰明。所以,一旦我把想法告訴她,她很快就能做出一雙精致的白色兒童手套,然後按我的需要把它改好。

就這樣,“乘客小女孩”誕生了。她也是一個安靜的小家夥,因為她要做的和“走失的小女孩”恰好相反。後者需要引人注意,可乘客小女孩想要的是避免別人的注意。她是公共巴士上的常客,靜靜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精致的兒童手套端莊地疊放在腿上。她身材嬌小、幹幹淨淨、天真爛漫,獨自出行的女士自然會坐在她旁邊的位子上。但是,一旦這位女士在路上因為談話或是看風景,因為一本書或是她手中的小花束而放鬆了警惕,小女孩的手——到目前為止,一直藏在衣服底下不被人看出來——便會伸到挨在一起的兩條裙子的層層褶皺之間,直到找到身邊女士的口袋或手袋。我仍然記得當時的手感:我的手迅速伸進漂亮女士的裙子裏,絲綢涼涼的、滑滑的,我的指尖快速一掃。與此同時,掩人耳目的兒童手套給人一種錯覺——我的雙手放在腿上,令我無可指摘。

從一些公交車司機的手上,可以花點兒小錢就買下全天票。在買不到全天票的日子裏,我便再次上演“走失的小女孩”的戲碼,站在有錢人來往的街道上,擺出驚恐害怕的模樣。

在那些日子裏,對於人,我學到了很多。比方說:

一、顯赫的身份使人——特別是女人——相信他人。她的經曆令她想不到可能會有人想害她。

二、紳士喜歡被人看到自己在助人為樂,沒什麽比這一點更確定無疑的。

三、障眼法的藝術在於,要把人們希望看到什麽弄得一清二楚,然後確保他們看得到。

最後一點是科文特花園的法國魔術師幫我領悟到的,因為我聽從了莉莉·米林頓的囑咐,一直仔細觀察他,直到我確切地知道,他是怎麽讓那些硬幣出現的。

我還學到一點:如果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然後身後還傳來一聲“站住!小偷!”,那麽倫敦便是我的最佳盟友。對於一個瘦小又認路的孩子來說,街道的吵鬧聲和擁擠的人群,便是完美的掩護。想要在走來走去的成年人的密林中消失,不是什麽難事,尤其對於有朋友幫襯的人來說。這又歸功於莉莉·米林頓。有一個帶夾板廣告牌的人,我總是可以指望他坐在那裏,在警察過來時,他會在警察的腿邊把廣告牌翻來翻去,令他們行動不便;有一個在街頭演奏手風琴的人,他的手風琴總能不可思議地在底輪上滾動,把追我的人堵在路上。當然,還有那位用硬幣變戲法的法國魔術師,總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拿出一個恰到好處的錢包,讓追我的人憤怒不已,對我無暇顧及。我也就此逃之夭夭。

所以說,我是個小偷,還是把好手,能賺夠自己的生活費。

隻要我每天帶著幾樣偷來的戰利品回去,麥克夫人和船長就很開心。她告訴我許多次,我的母親是位真正的、體麵的淑女。她告訴我,被我偷的那些淑女沒比我好到哪兒去。她告訴我,在指尖下感受到品德的重量沒有錯。我猜她的意思是勸我別讓內心躁動的良知占了上風。

她其實不必為此費心。我們在一生中都做過後悔的事,從有錢人身上偷點兒東西和最令我後悔的那些事相比,算不上什麽。

昨晚,傑克離開我的房子後,我感到焦躁不安。他也睡得不安穩,最後,在黎明的曙光中醒了過來。今天是他和莎拉見麵的日子,他已經打扮了好幾個小時。他在著裝上尤其下了功夫,但這身行頭穿在他身上,看著卻有些別扭。

他在打扮自己時非常精心。我注意到,他不再刮袖子上那個他想象出來的斑點了,他在鏡子前花的時間要比平時長,他刮了胡子,甚至梳了梳濕漉漉的頭發。我以前從沒見他做過這些。

梳完頭發,他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兒,像是在品評著自己在鏡中的身影。我從鏡子裏看到他的視線在移動,有那麽一刻,我以為他是在看著我。我的心漏跳了一拍,然後我意識到,他是在盯著照片上的兩個嬰兒看。他伸出大拇指,依次在她們倆的臉蛋兒上蹭了蹭。

起初,我以為他是因為今天和莎拉見麵才心神不寧。毫無疑問,在大多數情況下,這會是令人心神不寧的原因。但是現在,我想知道,除此之外是否還會有別的原因。

他泡了一杯茶,但是灑了一半,就和往常一樣。然後,他拿了一片吐司,走到房間中央的小圓桌前,他的電腦就放在上麵。昨晚,又來了幾封新的電子郵件,有一封是羅薩琳德·惠勒的,她承諾(威脅)過要寄給他。這封信裏似乎附上了一份相當長的清單和一幅草圖。傑克的反應是,把一個黑色的小裝置插在筆記本電腦的側麵,按了幾個鍵,然後又把那個小東西拔下來,塞進衣兜裏。

他早上又進了我的房子,我並不確定這是不是因為他在羅薩琳德·惠勒的電子郵件中有所發現。他離開桌邊後,我走近了些,看到郵件主題那行寫著“進一步指示:埃達·洛夫格羅夫的筆記”,但除此之外我對那封郵件一無所知,因為上一封電子郵件被他點開了,是一則訂閱《紐約客》的廣告。

不管怎樣,在看過電腦之後,他很快便拿出他的微型工具包,再一次開門進了我的房子。

現在,我和他都在房子裏。

他進來後,沒做什麽。從他的行動中,幾乎看不到多少決心大幹一場的架勢。他在桑葚房裏,靠著窗邊的檀木書桌。窗子正衝著花園中央那棵栗子樹,越過栗子樹是田間穀倉。但傑克盯著更遠的地方——遠處那條河。他臉上再次露出那副憂心忡忡的表情。當我走近時,他眨了眨眼,目光轉向了草坪,然後是穀倉。

我記得那年夏天,我和愛德華一起躺在穀倉的頂層,透過屋頂石板間的小孔,看著陽光傾瀉而下,他低聲對我說著在這個大千世界裏他想去的所有地方。

正是在這個房間裏,在壁爐旁的躺椅上,愛德華詳細地把他畫仙後的計劃告訴了我;就在這兒,他微笑著,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拿出那個黑色天鵝絨盒子,讓我看了裏麵的寶貝。我依然記得,他把那塊冰冷的藍色寶石放在我咽喉處的時候,他指尖傳來的輕輕觸感。

也許傑克隻是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以此打發掉出門之前的幾分鍾。當然,他一直記著要和莎拉見麵的事,因為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掃一眼我的掛鍾,確定是幾點。當鍾表顯示的時間最後和他心裏設想的時間一致了,他便立刻撤離了我的房子,出去之後,便鎖上了廚房門,並重置了報警裝置。這一係列操作,連讓我跟上去的時間都沒給我留。

我跟著他來到大門口,看著他上車離開。

我希望他不會走太久。

現在,我要回麥芽坊去。也許羅薩琳德·惠勒的電子郵件中還會有新的發現。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怎麽會弄到埃達·洛夫格羅夫的信。

可憐的小埃達。童年是最殘酷的時光,也是一個極端的地方。在這裏,一個人可能今天還在銀色的星河中無憂無慮地揚帆起航,明天卻一頭紮進絕望的黑森林裏迷失了方向。

範妮死後,警方完成了調查,其他人便離開了伯奇伍德莊園。好長一段時間裏,一切都是靜止的、靜默的。房子依然如故。二十年過去了,露西回來了。我這時才從她那裏得知,愛德華已經去世,並把這棟房子,他最心愛的財產,留給了他的小妹妹。

這麽做完全符合愛德華的風格,因為他非常喜歡自己的妹妹,她們也非常喜歡他。不過,我知道他為什麽會選擇露西。他會說服自己,克萊爾能把她自己照顧好,要麽嫁人,要麽說服別人照顧好她。但露西不一樣。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看到她的第一眼。當時,愛德華要領我去他母親花園的工作室,於是便把我帶回了家,就是漢普斯特德那棟深色磚牆的房子,我從樓上的窗子裏看到露西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掛著一絲防備。

對我來說,她永遠都是那個孩子:我認識的那個女孩,憎恨倫敦的束縛,可一旦她在鄉下撒了歡兒,就自由自在地盡情去探索、挖掘和收藏。我清楚地記得那年夏天,我們一路從火車站走到這棟房子,露西落在後麵,因為她的行李箱裏裝滿了珍貴的書籍,可她卻不同意把行李和其他人的一起放進馬車裏。

驗收房子時,她的出現令我驚訝。小露西成了一個樸實無華、一臉嚴肅的女人。按照當時的標準,三十三歲的她不再年輕。但她還是露西,仍舊穿著實用的長裙,顏色是最不起眼的橄欖綠,還戴了頂嚇人的帽子,這讓我不可抑製地生出一分對她的喜愛。帽子下麵的頭發已經鬆了——她永遠都固定不好發卡——她的靴子上粘了厚厚的一層泥。

她沒有查看所有的房間,不過她也不需要那麽做。她和我一樣了解這棟房子,知道這裏的秘密。她隻走到廚房,然後和律師握了握手,便告訴他可以離開了。

“但是,拉德克利夫小姐……”他的言辭間有一絲困惑,“難道您不需要我陪您在這棟房子裏四處看看嗎?”

“沒有這個必要,馬修斯先生。”

她等待著,看著他沿著馬車行駛的車道消失,然後轉身回到廚房,靜靜地站在那裏。我徑直走到她的身邊,看著她臉上如今被歲月刻下的細紋。透過這些皺紋,我能看到我認識的小露西,因為人是不會變的。年齡會增長,但人們仍舊和他們年輕時一樣,隻是更脆弱、更悲傷。我隻想把她摟在懷裏。露西,一直都是我的同盟。

突然,她抬起頭來,仿佛在盯著我看,或是穿過我的身體看著後麵的什麽東西。有什麽打斷了她的沉思,她沒有理會我,穿過走廊,走上了樓梯。

我想知道,她是否打算住在伯奇伍德莊園。我對她會留下來抱著一絲希望。然後,一些東西陸續運來:先是木箱,然後是桌椅和小鐵床,還有黑板和粉筆。最後,來了一個看上去很嚴厲的女人,姓桑菲爾德,她的辦公桌牌上寫著“副校長”。

是所學校。我很高興看到它。小露西一直對知識不斷求索。愛德華會很高興的,因為他在街上時,總會停下來,拽著我和他一起逛逛這家書店或是那家書店,就為了給露西選一本新的大部頭。她的求知欲怎麽也填不滿。

有時,我還能聽到那些女學生的聲音。微弱的、遙遠的聲音,在唱歌,在爭吵,在大笑,埋頭在枕頭上哭泣,懇求母親或父親回心轉意,回來再把她領回去。她們的聲音被困在這棟房子編織的牢籠裏。

在我和麥克夫人、馬丁以及船長一起生活的歲月裏,我渴望父親能回來找我,但我沒哭過。留在麥克夫人那兒的信寫得很清楚:父親教導我,要勇敢,要盡我最大的努力做個好人;要盡我的本分,要成為有用的人;要聽麥克夫人的吩咐,因為他對她完全信任,我的最大利益可以指望她來保護。

“他什麽時候回來?”我問道。

“他在新地方站穩了腳跟,就會派人來接你。”

在被遺棄的孩子心裏,有一道傷,永遠也不會愈合。我在愛德華身上認出了這道傷口,有時我會想,令我們最初相互吸引的,會不會就是這道傷口。因為,他自然也被遺棄過,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和妹妹們在父母周遊世界的時候,被丟給了不以為然的祖父母。

在埃達·洛夫格羅夫身上,我也認出了這道傷。

這些年來,我經常想起她,想起孩子們的不近人情,想起她悲傷難過的樣子,想起在河水中的那一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卻恍如昨日。現在,我不怎麽費力就能看見她,盤腿坐在閣樓的**,臉頰上掛著憤怒的熱淚,奮筆疾書,哀求著父母一定、一定、一定要回來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