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於是,六十三天後,她還在這裏,蹲在拉德克利夫青年女子學校二樓走廊的牆壁夾層裏,聞著這個秘密空間裏的那股黴味。據她了解,她的父母現在已經回了孟買。不過,她並沒有直接得到這個消息。按照桑菲爾德小姐的解釋,他們希望給埃達時間,讓她先“安頓下來”,然後再寄信給她。“他們這樣做非常周到,”桑菲爾德小姐堅決支持他們的想法,“他們不希望你心煩意亂。”

埃達把耳朵貼在木板上,閉上了眼睛。天已經黑了下來,但是閉上眼睛有助於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感官上。有時,她覺得自己其實能聽到木頭裏的渦紋。“渦紋”和“世界”的英文發音聽起來非常相似,想象著渦紋可以讓她分分心,也愉快些。她幾乎可以認定,木頭裏的世界正在用可愛的聲音和她說話。她感覺好多了,這要歸功於那個聲音。

現在,外麵的走廊傳來了現實中的聲音,兩個壓低的聲音,埃達唰地睜開眼睛。

“可我看到她朝這邊走的。”

“你看錯了。”

“我看見了。”

“是嗎?那她在哪兒?還能憑空消失了?”

兩個聲音頓了頓,然後一個人賭氣地回答:“我看到她朝這邊走的。我確定看到了。她一定在這兒的某個地方,我們隻要等著就行。”

埃達窩在藏身的地方,默默地呼出一口氣。她的腳已經沒了知覺,現在她在這裏困了至少二十五分鍾,不過如果說有一件事是她擅長的——不像縫紉、鋼琴和繪畫,以及他們試圖在這所笨蛋學校裏教的幾乎所有東西那樣——那就是固執。沙希總叫她“小倔驢”。那兩個女孩願意在走廊裏等,就讓她們等著吧。埃達隻會等得更久。

夏洛特·羅傑斯和梅·豪金斯是折磨她的那兩個人的名字。她們比她大,都是十二歲。夏洛特和她的同齡人相比高出一大截。她是一位議員的女兒,而梅是一位著名實業家的女兒。埃達之前沒有多少機會和其他孩子混在一起,但她學東西很快,而且觀察力特別強,沒過多久,她就看明白了:拉德克利夫青年女子學校有一小撮年長的女孩子橫行跋扈,她們覺得年紀小的都唯唯諾諾、服服帖帖的。但是,埃達不習慣聽其他孩子指手畫腳,她的正義感如鋼鐵一般,她無法向惡勢力低頭。所以當夏洛特·羅傑斯跟她要新絲帶時,埃達說不給。那都是媽媽在倫敦買給她的,她喜歡那些絲帶,更願意自己留著,就不勞煩羅傑斯了。那兩個人曾把埃達堵在樓梯間,梅·豪金斯抓著她的手指看能往後麵掰到什麽程度,還告訴她不許出聲。埃達抬腳狠狠地踩到梅的腳趾上,大聲喊道:“馬上給我鬆開!”她們向女舍監舉報(謊報)說,埃達偷偷溜進了食品儲藏間,還把幾罐新果醬擰開了。埃達立刻站出來報告說,她沒有,罪魁禍首不是她,並且補充說,其實是夏洛特·羅傑斯天黑以後在走廊裏偷拿的,這是她親眼看到的。

這一切都沒法讓夏洛特·羅傑斯和梅·豪金斯喜歡上埃達,這是事實,但她們的敵意可以追溯到更早,追溯到最開始。因為埃達從圖書室逃出來、想追上她父母的時候,她和夏洛特·羅傑斯在走廊裏撞了個滿懷。夏洛特嚇了一跳,她的尖叫聲就像是愛爾蘭傳說中報喪的女鬼在哀號,這引來其他女孩的一片笑聲和指指點點,連年紀小的女孩都笑話她。埃達當時還衝著她低聲怒斥,不過這也沒能扭轉局麵。

“她在那兒,那隻印度小野貓。”夏洛特第二次見到埃達時說。

她們是在前院的花園小路上不期而遇的。埃達獨自坐在牆邊那棵樹齡不長的日本紅楓底下,夏洛特站在一群咯咯笑的姑娘中間,她們長長的卷發都用絲帶綁著。

大家注意到埃達時,夏洛特的漂亮臉蛋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像是被勾起了食欲。“女士們,這位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那個野丫頭。她父母大老遠地把她從印度帶回來,希望她多少能懂點教養。”其中一個女孩聽了這話偷偷地笑著,這讓夏洛特的膽子更大了,她那雙冰冷的藍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要讓你知道,我們都是來幫你的,埃達。所以,如果你有什麽需要,不論什麽,盡管張口。我想到了一樣,裏麵有一個抽水馬桶,但你可以在這兒隨意挖個洞解決問題,隻要你覺得那樣更舒服的話。”

女孩們都笑了起來,委屈和憤怒把埃達的眼睛刺得生疼。沙希如陽光般的笑臉不知怎的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她們倆在孟買的屋頂平台上並排躺著,沙希笑容燦爛地講述著自己在旁遮普邦的童年,揶揄著埃達在豪宅裏的奢華生活。莫名其妙的是,當夏洛特在嘲弄印度時,仿佛是在直接笑話沙希,仿佛這讓埃達成了笑話沙希的同謀。

埃達決心以無視來反抗,不給其他人在自己身上找樂子的機會。把有關沙希的一切想法和自己思鄉的痛苦都放在了一邊,她直視前方,假裝看不見她們。過了一會兒,麵對她們仍未停止的嘲諷,她開始輕聲地用旁遮普語講故事給自己聽,仿佛她在這世界上無甚牽掛。這可不是夏洛特喜歡看到的,她歡快的微笑不見了,甚至在她叫其他人跟她離開時,她還盯著埃達不放,緊蹙的眉頭滿是疑惑,仿佛埃達是個需要解決掉的麻煩,是塊難啃的骨頭。

在有一件事情上,夏洛特是對的:埃達的父母把她留在拉德克利夫青年女子學校,是希望她能神奇地變成舉止文雅的英國女學生,可他們錯了。但是,盡管埃達對抽水馬桶很熟悉,她卻並不是一個“青年女子”,也沒有變成“青年女子”的打算。她從未掌握該怎麽縫縫補補,她提的問題太多了,還都是些讓老師一時答不上來的問題。至於鋼琴技能,在她身上幹脆就不存在。在印度,雖然她母親能把鋼琴彈得美妙動聽,優美的旋律在溫暖的微風中從圖書室裏傳出來,但琴鍵在埃達的手裏隻有被糟蹋的份兒,以至於即便是她父親——她的任何差錯都能得到他的一句稱讚——都把耳朵縮進了衣領,好像這樣就不會被魔音貫耳。

因此,拉德克利夫青年女子學校的大部分課程都是一場苦難。唯一能讓埃達從中得到一點快樂的科目,是拉德克利夫小姐本人教授的兩門課:科學和地理。埃達還加入了拉德克利夫小姐的博物學社團,除了一個叫梅格的女孩,她是唯一的成員。梅格似乎沒打算讓自己變得越來越聰明,隻要哼著浪漫的舞曲,撿幾棵開花的三葉草,再把它們編成精美的花冠,她就心滿意足了。

不過,對於埃達來說,博物學社團是被拋棄在伯奇伍德莊園後的唯一救贖。每周六上午和周四下午,拉德克利夫小姐都會領著她們在鄉間快步前行,有時一走就是幾個小時,穿過泥濘的田野,蹚過潺潺的溪流,越過山丘,鑽進樹林。有時她們騎著自行車去更遠的地方,到阿芬頓去看白馬穀,或者到巴伯裏去看鐵器時代的山丘堡壘,有時甚至去看巨石陣。她們對於發現圓形凹麵變得相當在行,拉德克利夫小姐把它們稱為“露水池”:它們是史前人類的手筆,她說,有了這些“露水池”,就始終有足夠的水。根據拉德克利夫小姐的說法,到處都有古代社會遺留的痕跡,隻要你知道該去哪裏找。

就連學校後麵的那片樹林裏也充滿了曆史的秘密:拉德克利夫小姐在穿過林中空地後的一座小山時給她們展示了這些秘密,那座小山被她稱為“龍丘”。她說:“這裏完全有可能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墓地。”並接著解釋說,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為盎格魯-撒克遜人相信,龍會看守寶藏。“當然,凱爾特人不會認同這一點。他們會把這裏稱為仙丘,並且會說,這下麵是仙境的入口。”

當時,埃達想到了圖書室裏的護身符,並且想知道,這裏會不會是拉德克利夫小姐發現她的護身符的地方。“離這裏不遠,”拉德克利夫小姐回答道,“離這裏一點都不遠。”

對埃達來說,成為博物學社團的成員就像在當偵探,尋找線索,解開謎團。她們挖到的每一件文物都有一段故事,在某件物品落入她們手中的很久以前,這樣東西都和不為人知的生活息息相關。為發現的每件東西找出最令人興奮(但要合理,因為她們是科學家,而不是富有創意的作家)的曆史背景成了某種遊戲。

拉德克利夫小姐總是讓她們自己留著那些寶貝。她對此很堅決:她喜歡說,大地在適當的時候吐露它的秘密,而且總是對它相中的人傾吐秘密。“那河流呢?”一個星期六上午,她們在水邊進行探險時埃達問道。她一直在想著沙希給她講的一個故事,沙希的村莊遇上了一場洪水,把她小時候攢下的珍貴財物都衝走了。她意識到自己這樣問有些失禮時,已經來不及了。當時,埃達聽到過一些閑言碎語,說拉德克利夫小姐的哥哥是溺水身亡的。

女校長最後說:“河流不一樣,”她的聲音很沉穩,但雀斑之下,她的臉要比平常蒼白,“河流總在移動,它們把秘密和謎團都匯入了大海。”

拉德克利夫小姐本人也是個謎。學校以她的姓氏冠名,計劃把年輕女孩變成有教養的淑女,可她自己並不怎麽淑女。哦,媽媽喜歡談論的所有“禮儀”,拉德克利夫小姐都做到了——嚼東西時,她不會張開嘴巴;她也不會在餐桌上打飽嗝——但在其他方麵,她更讓埃達想起爸爸:在戶外時,她胸有成竹地邁著步子,她願意談論政治和宗教;她堅信,始終努力獲取知識、掌握更好的信息實現這一目標,是人的責任。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外麵,對時尚毫不在意,穿衣風格萬年如一:深色的係扣皮靴和綠色的步行套裝,下身長裙的裙角總沾著一塊一塊的泥巴。她有一個大籃子,這讓埃達想起了沙希的籃子,無論去哪兒,她都帶著它。但是,沙希用籃子裝滿水果和蔬菜,拉德克利夫小姐卻用籃子裝棍子、石頭、鳥蛋、羽毛以及其他各種令她感興趣的東西。

不止埃達一個人注意到拉德克利夫小姐是個怪人。學校是她開的,可是她卻把行政和紀律問題都交給副校長桑菲爾德小姐。她自己隻偶爾發表一些**澎湃而又言辭懇切的演講,告訴學生們盡可能多學習屬於“你們這些女孩”的責任,還會普遍告誡學生:“姑娘們,時間是你們最寶貴的商品,沒人會愚蠢到浪費自己的一分一秒。”在其他女孩那裏,有傳言說,她是一個女巫——因為所有那些植物標本和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有那個用來存放它們的房間。這個小房間挨著她的臥室,學生禁止入內,違令者小命不保。“那是她施法的地方,”安傑莉卡·巴裏堅持說,“我聽見她在屋裏念念有詞。”梅瑞迪思·賽克斯發誓說,有一天她瞥見那間屋子的書桌上,一堆石頭和化石中間有一顆人的頭蓋骨。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拉德克利夫小姐愛她的房子。她唯一一次提高嗓門,是訓斥一個被抓到的女孩,因為她坐在樓梯扶手上往下滑,或者也可能因為她踢了地腳線。有一次,她們徒步穿過威爾特郡,話題轉到了孤獨和特別的地方上,拉德克利夫小姐向埃達解釋說,伯奇伍德莊園曾經屬於她哥哥,他多年前去世了,雖然她對他的想念依舊勝過她失去的任何其他東西,但是當她在他家裏時,她覺得他就在身邊。

“他是個藝術家,”有一次,埃達的同伴梅格正在穿三葉草項鏈,她沒頭沒腦地抬起頭說道,“拉德克利夫小姐的哥哥。一個著名的藝術家,但他的未婚妻被人開槍打死了,他特別傷心,最後瘋了。”

現在,折磨她的兩個人就在她附近,她的遐想就此被打斷。埃達小心翼翼地在牆裏的藏身處移動著身子,連最微弱的聲音都不敢出。她對戀人或是未婚妻知之甚少,但她知道與親愛的人分離會有多痛苦。她為拉德克利夫小姐感到非常遺憾。埃達已經得出了結論,正是因為失去了哥哥,女校長才會時而在她以為沒人看她的時候,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憂愁。

她仿佛莫名其妙地讀懂了埃達的想法,現在牆板的另一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姑娘們,你們在走廊裏幹什麽?你們都知道桑菲爾德小姐對於鬼鬼祟祟的行為是怎麽看的。”

“是的,拉德克利夫小姐。”她們齊聲說道。

“我想不出這裏有什麽能讓你們如此感興趣。”

“什麽也沒有,拉德克利夫小姐。”

“我希望你們不要用那些曲棍球棒在我的牆上劃。”

“不會的,拉德克利夫小姐。”

“那麽,好了,你們走吧,我會考慮不和桑菲爾德小姐提這次的違規行為,以免你們被留堂。”

聽到她們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埃達微微鬆了一口氣,對這樣的結果還算滿意。

“出來吧,孩子,”拉德克利夫小姐說,在牆上輕輕敲了敲,“你肯定也逃了一門課。”

埃達將手指滑到隱藏的閂鎖上,打開嵌板上的鎖,門開了。拉德克利夫小姐不見了,連個人影都沒了,埃達迅速從藏身的地方爬出來。把牆板歸位時,她再次驚歎於牆壁上什麽縫隙都看不出來。除非事先知道,否則誰都不可能猜得到那裏有個暗門。

這處暗室是拉德克利夫小姐告訴埃達的。一天下午,她發現應該在上縫紉課的埃達躲在圖書室厚厚的錦緞窗簾後麵,於是把她叫去了辦公室,要和她“談一小會兒”。埃達已經做好了挨批的準備,但拉德克利夫小姐卻告訴她想坐哪兒就坐哪兒。她說:“我第一次來這棟房子時沒比你大多少。我哥哥和他的朋友們都是成年人,都忙著其他事情,沒心思管我。按他們的說法,我可以自由活動,還說我多少還有著,”她猶豫了一下,“刨根問底的心性,誰都沒想到我探究的事情會那麽多。”

這棟房子曆史悠久,她繼續說,有幾百年的曆史,建造它的那個年代裏,某些人有充分的理由要找個藏身的地方。她當時邀請埃達跟著她,而所有其他的女孩都在樓下唱著貝多芬的《歡樂頌》。拉德克利夫小姐給埃達看了那個隱秘的藏身之處。“我不確定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曆,洛夫格羅夫小姐,”她說,“但在我的人生裏,我有好幾次覺得極其渴望自己消失。”

現在,埃達匆匆走在房子中央的樓梯上。不過,她沒有下樓去上音樂鑒賞課,而是一路往上,去了閣樓,走進標著“東閣樓”的臥室。她和另一位寄宿生瑪格麗特·沃辛頓同屋。

她的時間不多,音樂鑒賞課很快就會結束,其他女孩接下來沒有課。埃達跪在地板上,把床鋪周圍垂著的亞麻床幔掀起來。她的行李箱還在那兒,在她放的位置上原封不動,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拽出來。

埃達抬起蓋子,毛茸茸的一小團向她眨了眨眼,張開嘴巴,無聲地喵了一下!

她用一隻手抱著小貓,把它緊緊摟在懷裏。“好了,小家夥,”對著它的頭頂軟乎乎的那處地方,她輕聲說道,“別擔心,有我在。”

小貓用絨乎乎的肉墊抓她的裙子,開始氣憤地表示自己餓了,需要吃的。埃達微笑著,在背心裙的大口袋裏摸出一罐沙丁魚。背心裙是媽媽在哈羅德百貨公司給她買的,沙丁魚罐頭是她早些時候從廚房偷的。

她的小貓在活動筋骨,繞著房間的牆根趾高氣揚地漫步,仿佛這裏是一片寬闊平坦的大草原。埃達撬開了罐頭蓋子,拿出一條滑溜溜的魚。她伸出拿著魚的手,輕聲叫道:“來,比萊。來,小貓咪。”

比萊放輕腳步朝她走來,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懸在埃達手上的沙丁魚,然後一條接一條,把一罐子的魚都吃了。接著,它傷心地喵喵叫著,直到埃達把罐子放倒,讓它優雅地舔舐裏麵的湯汁。“貪婪的小東西,”她說,打心底裏羨慕它,“你吃得夠多了,瞧你把小鼻子都弄濕了。”

一周前,埃達救了比萊的命。她在躲著夏洛特和梅,然後發現自己跑到了離房子較遠的一片草地,河水繞著小樹林轉了個彎,消失在視線中。

埃達聽到樹林的另一邊傳來聲響,這讓她想起在孟買過節的時候。她沿著河往西走,直到一處河水拐彎的地方。她看到遠處的空地上有一個吉卜賽人的營地。有大篷車和篝火,馬匹和狗,還有一群孩子在放風箏,風箏在空中拖著長長的尾巴,那是幾條五顏六色的絲帶。

她注意到,有個粗野的男孩獨自走向河邊。他的肩上扛了一個麻袋,還吹著口哨,她差不多能聽出來是哪首歌。埃達好奇地跟著他。她蹲在一棵樹的後麵,看著他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從麻袋裏往外拿東西,把它們泡在河水裏。起初,她以為他是在清洗小件衣物,就像她在印度看到人們在大型洗衣場做的那樣。直到她聽到第一聲微弱的叫聲,她才意識到,他從麻袋裏拽出來的不是衣服,他也不是在洗東西。

“嘿!你!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她喊道,咚咚地跑到他身邊。

男孩抬頭看著她,震驚的表情和他臉上的髒東西一樣明顯。

埃達的聲音都是顫抖的:“我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讓它們脫離苦海,照人家說的辦。”

“你真可怕!太殘酷了!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懦夫!你就是個大惡棍!”

男孩挑了挑眉毛,埃達意識到,他好像覺得她的怒火挺有意思,這讓她很窩火。他一言不發地把手伸進麻袋,把剩下的最後一隻小貓撈出來,粗魯地抓著它的後頸,舉了起來。

“劊子手!”她恨恨地低聲說。

“我爸讓我幹的,要是不照做,沒命的就是我。”

“立刻把那隻小貓給我。”

男孩聳了聳肩,把軟綿綿的小貓朝埃達伸出的雙手裏塞,然後把空麻袋往肩上一甩,溜回了營地。

從那天起,埃達總是想起比萊的兄弟姐妹。有時,她會在半夜驚醒,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它們淹沒在河水中的臉和毫無生氣的身體,它們隨著河流起起伏伏,漂向大海。

現在,埃達把比萊抱得太緊了,小貓尖聲地發泄著不滿。

外麵的樓梯上有聲響,是腳步聲。埃達迅速把小貓塞回行李箱,合上蓋子,但留了一條縫,以便空氣能進得去。這不是理想的解決方案,但眼下隻能湊合著。可以想見,桑菲爾德小姐是容不下寵物的。

埃達剛爬起來,門就開了。她注意到,床幔還在床墊邊上堆著,但她沒時間整理好。

夏洛特·羅傑斯站在門口。

她對埃達微笑著,但埃達可不會對她報以微笑。她仍然保持著戒備。

“你在這兒啊,”夏洛特甜甜地說道,“你今天難道是條滑不溜丟的小魚?”一瞬間,埃達想到了口袋裏裝沙丁魚的空罐子,她以為夏洛特·羅傑斯不知怎的猜中了自己的秘密。但是這個年長些的女孩繼續說道:“我就是來傳個話——恐怕是要做帶來壞消息的人了。桑菲爾德小姐知道你翹了音樂課,她讓我把你送到她那兒去領罰。”她的微笑,看似同情實則是嘲諷。“埃達,隻要你學著守規矩,你在這兒的日子會舒坦些。規矩的頭一條:贏的始終是我。”她轉身離開,猶豫了一下,然後回頭看了看,“最好把你的床鋪好。我可不想告訴桑菲爾德小姐,你是個邋遢鬼。”

埃達緊緊攥著拳頭,下樓朝桑菲爾德小姐的辦公室走去。幾個小時之後,她手掌上的指甲印兒才消散。顯然,這場跟夏洛特·羅傑斯和梅·豪金斯的消耗戰,光靠無視她們或者躲著她們是不可能打贏的。她絕不會讓步,這就意味著她不得不反擊,而且得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讓她們以後都別來招惹她。

桑菲爾德小姐對於遲到的問題一通說教,可埃達幾乎都沒聽到。懲罰措施被定下來的時候,埃達因為心不在焉,甚至都沒提出抗議——給她的懲罰是,在學期末的音樂會上,協助服裝製作組做兩周額外的縫紉活兒;在此期間,不許參加博物學社團的活動。

整個下午,她都在為那個一勞永逸的法子琢磨細枝末節,翻過來倒過去地盡量讓計劃行得通。直到那天晚上很晚了,室友瑪格麗特從房間的另一頭傳來微弱的鼾聲,比萊在自己的懷裏呼呼地睡著安穩覺,她才終於想好了該怎麽辦。

想到這個主意時,她的思路一清二楚,就像是有人進了她的房間,躡手躡腳地走到她的床邊,跪下來趴在她耳邊,用低沉的聲音輕輕說給她聽的。

埃達在黑暗中咧著嘴笑了笑:這個計劃很完美,而且非常簡單。更妙的是,多虧了夏洛特·羅傑斯,她才有了執行計劃的完美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