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2011年,格林埃克斯農場

周六早上,尼克森家的姑娘們給桃樂茜辦理好出院手續,帶她回到格林埃克斯農場。姊妹中最小的黛芙妮正在洛杉磯拍攝新的網絡宣傳片,她說“那些人一放過自己”就會馬上搭乘夜間航班回倫敦。洛絲沒聯係上格裏,因此有些擔憂。艾莉絲總喜歡裝權威,她聲稱自己已經致電格裏就職的大學了,他們說格裏正在出差,辦一項“很重要”的工作,辦公室的同事說會給他發消息。艾莉絲滔滔不絕的時候,洛瑞爾不自覺地掏出手機在手中把玩,格裏一直沒告訴她魯弗斯醫生的消息,但她不想打電話問他。格裏有自己的辦事方法和節奏,再說,她知道打電話到他的辦公室不會有什麽結果。

到中午,桃樂茜終於回到自己的臥室,她很快就昏昏睡去,雪白的發絲在暗紅的枕套上散開,像一道耀眼的光環。姊妹們麵麵相覷,最終在沉默中達成默契,決定就讓她安心睡下。天已放晴,外麵竟然有些暖和,一點都不是這個時節該有的溫度。姊妹幾個走出屋子,坐在大樹下的秋千上,一邊吃著艾莉絲堅持獨自烤製的麵包圈,一麵揮手趕走討厭的蒼蠅,享受著今年最後的溫暖陽光。

這個周末平平淡淡地過去了。大家圍坐在桃樂茜的床邊,要麽靜靜看書,要麽小聲聊天,有時候興致來了還會一起玩拚字遊戲——大家總是玩不久,洛絲是個拚字高手,艾莉絲跟她玩不到一個回合就會甩臉子。大部分時間,姊妹們都輪番守候在沉睡的母親床畔。洛瑞爾打心裏覺得,把母親帶回家的做法是對的。桃樂茜屬於格林埃克斯,屬於這棟寬厚又有趣的老屋。當年,她無意中看到這棟房子,立馬認定以後就在這裏安家。“我一直想有一棟這樣的房子。”小時候,母親牽著洛瑞爾的手在花園裏散步,她臉上掛著明朗的笑容。“我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但最終還是讓我碰上了。看見這棟房子的時候,我立刻覺得這就是我夢想中的地方……”

洛瑞爾在心中思量,不知道母親會不會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周六,她和爸爸開車沿著車道出行。她會不會夢見那個年老的農場主——1947年的那天,她和爸爸敲開農舍的大門,年老的農場主給他倆沏茶,小鳥躲在被木條封住的壁爐後麵偷偷打探。那時候,媽媽還是個年輕的小婦人,她緊緊把握著來之不易的第二次機會,對未來充滿期待,想要躲避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也許,姊妹們駕車沿著彎彎曲曲的車道駛入格林埃克斯的途中,桃樂茜想起了1961年那個夏日所發生的一切,心中喟歎人不可能永遠避開過往。也許,是洛瑞爾自己過於感性——母親坐在洛絲的小汽車後座上,沉默著流下淚水不過是因為年事已高加上路麵崎嶇。

不管如何,從醫院回家的路途一定讓她很疲憊,整個周末她幾乎一直在昏睡,吃得很少,說的話更少。輪到洛瑞爾在床邊陪伴的時候,她總希望母親能醒過來,睜開她疲倦的雙眼,看看她的大女兒,繼續那天未完成的談話。她想知道母親究竟對薇薇安·詹金斯做了什麽,這是整件事的症結所在。亨利·詹金斯的看法是正確的,他堅持認為妻子死亡的原因絕不止表麵上那些——她成了陰暗的偽藝術家們的目標。洛瑞爾發現,亨利·詹金斯說的是“偽藝術家們”,難道母親還有同夥?會不會是吉米?那個她愛過又最終分離的男人?這會不會就是他們最終勞燕分飛的原因?看來,所有的答案都要等到周一才能揭曉了,桃樂茜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醒。洛瑞爾看著母親平靜的睡容,窗簾在微風中忽閃,她忽然意識到,母親已經跨過了一道看不見的門檻,門後再不會有妖魔鬼怪來侵擾她。

隻有一次例外。那是周一淩晨,母親做了噩夢,這是最近幾個星期她唯一一次睡不安穩的時候。洛絲和艾莉絲都回了自己家過夜,所以農舍裏隻剩下洛瑞爾和母親。黑暗中,她被母親的叫喊聲驚醒,沿著走廊摸索到母親房間,摸到牆上的開關,打開電燈。這個時刻忽然讓她想起小時候,母親曾多次被自己夢中的呐喊驚醒,然後飛快衝下樓,安撫受驚的女兒,摩挲她的頭發,在她耳邊輕聲安慰:“乖,沒事了……放心吧,沒事了。”雖然這段時間洛瑞爾對母親的感情充滿矛盾,但她還是迫不及待地想用同樣的方式來回報她。當年,洛瑞爾不顧一切地離開家,就連父親去世的時候都不在他們身邊。她把自己的整個生命都獻給了自己和藝術,卻虧欠了父親和母親。

洛瑞爾爬到母親**,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桃樂茜身上的白色棉布長睡裙已經被噩夢驚出的汗水打濕,她瘦弱的身子在被窩裏輕輕顫抖。“是我的錯,洛瑞爾。”她說道,“是我的錯。”

“沒事了,沒事了。”洛瑞爾安慰她。“放心吧!我在呢。”

“她的死都是因為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洛瑞爾心中忽然想起了亨利·詹金斯,他堅信薇薇安之所以香消玉殞是因為她被別有用心的人引到了那個被炸彈轟炸的地方。平時她是絕不會去那兒的,這個人應該是薇薇安很信任的人。“好了,媽媽,一切都結束了。”

桃樂茜的呼吸聲逐漸變得緩慢沉穩,洛瑞爾開始思考什麽是愛。得知母親曾犯下如此罪過,她對她的愛仍舊熾烈,那些醜惡的行徑似乎並不能讓愛就此消失,但洛瑞爾受不了這種巨大的失望感。失望這個詞平平淡淡,但其中蘊含的羞恥感和無助感卻讓人絕望。洛瑞爾並不是個完美主義者,她早就不是天真的孩童,所以對格裏盲目的樂觀不敢苟同——不能因為桃樂茜是她的母親,就認定她不會犯錯,這不可能。洛瑞爾是個現實主義者,她知道這世上的人都不是聖人,他們都會犯錯。雖然母親憎惡自己犯下的過錯,但她犯錯的事實絕不會就此消失——洛瑞爾自己也犯過錯。仔細思考桃樂茜的過往,思索她的所作所為……

“他來找我了。”

洛瑞爾剛才一直在走神,母親輕飄飄的聲音嚇了她一跳。“你說什麽,媽?”

“我想躲起來,但他還是找到我了。”

洛瑞爾意識到,她是在說亨利·詹金斯。1961年那個夏日發生的一切似乎越來越近了。“他已經走了,媽,他不會再回來了。”

耳邊傳來一個很小的聲音:“是我殺了他,洛瑞爾。”

洛瑞爾屏住呼吸,小聲回答道:“我知道。”

“你能原諒我嗎,洛瑞爾?”

洛瑞爾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此刻,在母親安靜昏暗的房間裏,她隻好說:“睡吧!一切都會好的,媽。我愛你。”

*?*?*

幾個小時之後,太陽從樹梢後麵慢慢升起。洛瑞爾把照顧母親的重任交托給洛絲,她走出屋子,朝那輛綠色的小汽車走去。

“又要去倫敦嗎?”洛絲陪她走過花園中的小徑。

“今天去牛津大學。”

“牛津大學。”洛絲繞著手裏的珠串,“還是去做研究嗎?”

“是的。”

“查得怎麽樣了?”

“你是了解我的,洛絲。”洛瑞爾坐進駕駛座,關上車門。“我覺得沒問題。”她微笑著揮揮手,在洛絲提出其他難以回答的問題之前趕緊開車逃走。

周五的時候,她提出要找“一本不為人知的回憶錄”時,大英圖書館閱覽室前台的小夥子非常樂意幫忙。不知道凱蒂·埃利斯去世之後,誰還會來找她生前的往來信件呢?小夥子盯著電腦屏幕皺起了眉頭,他不時騰出手在便簽本上記著什麽,洛瑞爾心中的希望隨著他皺起又落下的眉頭起起伏伏。最後,她的關切已經幹擾到小夥子的正常工作,他說這要花些時間,建議洛瑞爾先去做點其他事情。洛瑞爾明白他的意思,於是走到圖書館外麵吸了一支煙——老實說,吸了三支。她神經質地來回踱步,終於還是忍不住急匆匆地回到閱覽室,看他查得如何了。

看上去還不錯。小夥子從查詢台後麵遞給洛瑞爾一張紙,臉上是馬拉鬆選手完成比賽後那種心滿意足又疲憊不堪的神情。“找到你說的那個人了。”凱蒂·埃利斯為了考取博士學位,曾在牛津大學新學院學習。1983年9月,凱蒂·埃利斯去世,她把所有的文件檔案都捐獻給新學院,其中還包括她回憶錄的複印件。洛瑞爾覺得這些東西裏可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把綠色小汽車停在康山的停車換乘區,搭巴士去牛津大學。司機讓她在市區下車,說新學院就在女王學院對麵。洛瑞爾根據路標一路向前,經過鮑德林圖書館,沿著霍尼韋爾街往前走,很快就到了新學院的大門前。她一直很喜歡學校裏那種大氣磅礴的美,每塊石頭、每座塔樓、每根指向天空的塔尖都是過去歲月的沉澱積累。但今天,洛瑞爾沒有時間欣賞風景。她雙手揣在口袋裏,低頭躲避凜冽寒風,急匆匆穿過草坪,徑直朝圖書館走去。

管理員是一位年輕人,留著一頭蓬亂的藍黑色頭發,他對洛瑞爾表示歡迎。洛瑞爾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說大英圖書館的管理員在周五的時候替她打電話預約過。

“是的,有這麽回事。”這位熱情的圖書管理員名叫本,他要在圖書館實習一年時間,“是我接的電話,你是來找新學院一位校友留下的文件,對吧?”

“那位校友名叫凱蒂·埃利斯。”

“對,我已經把相關檔案從資料樓給你搬過來了。”

“太好了,非常感謝。”

“小事一樁,資料樓雖然高,但這也不算什麽事。”本笑了笑,然後神秘兮兮地湊過來,“那棟樓的樓梯是螺旋形的,還要經過隱藏在大廳牆上的一扇門,感覺像是霍格沃茨魔法學校一樣。”

洛瑞爾當然讀過《哈利·波特》,她對老建築的魅力無法抵擋。但圖書館開放時間有限,凱蒂·埃利斯的信件就近在咫尺,她實在沒有耐心再多花一分鍾時間和本討論建築和小說。她裝作不解地笑笑——霍格沃茨?那是什麽?本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原來是個麻瓜。話題於是成功轉換。

“你要的資料我都放在檔案館的閱覽室了。”本說道,“我帶你過去吧!你以前沒來過這裏,肯定會覺得它像個迷宮一樣。”

洛瑞爾跟在本身後,兩人穿過一條石頭砌成的走廊,本一路上都興致勃勃地談著新學院的曆史。轉了許多彎,繞了許多圈子之後,他們終於來到閱覽室。閱覽室裏擺滿了桌子,從窗戶望出去,能看見一麵爬滿常春藤的中世紀古牆。

“就是這裏了。”本走到一張桌子前,桌子上擺著二十多個盒子,“你願意在這裏看資料嗎?”

“這裏很棒。”

“那就好。盒子旁邊有手套,翻閱資料的時候請戴上手套,有需要的話請叫我——我就在那邊。”他指著旁邊角落裏一張堆滿了文檔的桌子。“——做抄錄。”他補充道。洛瑞爾怕他又喋喋不休,於是沒有搭話。本識相地點點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過了一會兒,洛瑞爾自然而然地沉浸在這棟石頭砌成的圖書館的靜謐當中。她終於能和凱蒂·埃利斯的信件親密接觸了,洛瑞爾看看桌上小山一般的盒子,捏響了指關節。然後,她戴上眼鏡和白手套,在書山紙海中尋找答案。

這些盒子的外觀都一模一樣——都是用不含酸的硬紙板做的,每一個盒子都一本百科全書大小。盒子上寫著名目和編號,洛瑞爾不明白編號的具體含義,但她覺得這可能是圖書館的檔案編號。她本來想去問問本,但又怕他對檔案管理的曆史淵源滔滔不絕。這些盒子好像是按年代順序擺放的,洛瑞爾決定碰碰運氣,說不定剛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呢?

她打開編號為1的紙盒,裏麵放著大概二十來封信,信件都用白繩子紮著,下麵墊著一塊硬紙板。洛瑞爾看看旁邊那一大堆紙盒——看來,凱蒂·埃利斯是個很愛寫信的人,但她會寫給誰呢?看樣子,這些往來信件是按收信日期排列的,除了挨個查看之外,應該有更簡便的方法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洛瑞爾用手指輕輕叩著桌子,陷入思考當中。她隨意一瞥,卻看見了被自己忽略的索引卡。她臉上露出笑容,拿過索引卡,仔細看著上麵的內容。正如她所料,上麵有寄信人和收信人名單。洛瑞爾屏住呼吸,用手指一行一行地在寄信人一欄當中查找,看有沒有詹金斯、隆美爾或薇薇安的來信。

索引卡上並沒有這幾個名字。

洛瑞爾不甘心,她又查找了一遍,比上次更加細心,卻還是一無所獲。索引卡上的名單中沒有薇薇安·隆美爾或是薇薇安·詹金斯,但凱蒂·埃利斯明明在《生而為師》中提到過,她和薇薇安有書信往來。洛瑞爾找出她在大英圖書館拿到的影印件——沒錯,上麵白紙黑字地寫著“在漫長的航行途中,我得到薇薇安的信任,與她維係了多年的師生友誼。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不幸遇難,花兒一般的年紀就此香消玉殞,在她去世之前,我們一直都有書信往來……”洛瑞爾咬咬牙,再次查看索引卡。

什麽都沒有。

這不可能。凱蒂·埃利斯說得清清楚楚,她和薇薇安之間有書信往來。它們究竟在哪兒?洛瑞爾看看弓著背抄寫文件的本——沒法子,還是得向他求助。

“我們收到的捐贈全部都在這裏。”本說道。洛瑞爾指出凱蒂·埃利斯在回憶錄中的描述給他看,本皺了皺鼻子,也覺得很奇怪,但他馬上明白過來。“或許她在去世前就把這些信件銷毀了呢?”他不知道,自己正像捏碎一片枯葉一般打破了洛瑞爾的希望。“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本繼續往下說,“那些打算捐贈信件的人經常這樣做,以免不想讓人看到的信件也出現在檔案館或是博物館的藏品當中。你覺得,凱蒂·埃利斯有沒有可能這樣做?”

洛瑞爾想了一會兒,覺得有這種可能。凱蒂·埃利斯或許覺得薇薇安的信件當中有些敏感和灰色的信息不宜讓公眾知道。天哪,真是一切都有可能。洛瑞爾的腦子忽然一片混沌,她問本:“這些信有沒有可能放在其他地方了?”

本搖搖頭:“新學院圖書館是凱蒂·埃利斯遺贈的唯一受益人,她留下的東西全部都在這兒了。”

洛瑞爾真想把這些碼得整整齊齊的檔案盒扔到地上,然後狠狠揍本一頓。她本來距離真相如此之近,但——真是喪氣。本向她報以同情的微笑,洛瑞爾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子邊,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日記。”她飛快地蹦出這個詞。

“什麽?”

“凱蒂·埃利斯有寫日記的習慣——她在回憶錄中提到過——她的日記會不會也在你們的檔案當中?”

“在,”本說道,“我把它們一起搬過來了。”

他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摞書,洛瑞爾簡直想親他一下,但還是克製住自己。她回到座位上,拿起最上麵一本用皮革裝訂的日記。上麵的日期顯示是1929年,洛瑞爾知道,凱蒂·埃利斯就是在這一年和薇薇安·隆美爾一起經過漫長的航海旅行,從澳大利亞來到英國。日記第一頁是一張黑白照片,四角用金色的貼紙固定在紙張上,年長日久,照片已經起了斑點。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長裙和古板襯衫的年輕女人,她頭發的顏色難以辨認,但洛瑞爾覺得應該是紅色的。她的頭發全部梳到一邊,弄成一板一眼的鬈發。她的打扮中規中矩,有種女學究的端莊嫻靜,但目光卻十分堅定。她的下巴微微揚起,臉上笑意闌珊,似乎對自己這身打扮並不滿意。洛瑞爾覺得,這個人可能就是凱蒂·埃利斯小姐。照片下麵的注解證實了她的猜測——出於小小的虛榮心,作者把自己在布裏斯班的亨特&古爾德照相館拍的照片貼在這裏。1929年,照片中的年輕女子就要開始一場偉大的旅行。

洛瑞爾翻到正文第一頁,凱蒂·埃利斯的字跡十分公正。這篇日記寫於1929年5月1日,標題是《第一周——新的開始》。看來,這位凱蒂·埃利斯小姐生活中還真是一絲不苟。洛瑞爾忍不住笑了,但薇薇安的名字卻讓她屏住了呼吸。日記開篇是對船上環境的大概描述——住宿環境,其他乘客,還有食物(這部分是最詳細的),在這些內容當中洛瑞爾發現了這樣一段話:

我的旅伴是一個名叫薇薇安·隆美爾的八歲小女孩。她不是一般的孩子,非常讓人費解。她長得很漂亮,看上去賞心悅目——深色的秀發編成兩條辮子(我的傑作)垂在身後,大大的棕色眸子,深紅色的嘴唇十分飽滿。她經常雙唇緊閉,臉上的表情非常堅毅,給人一種脾氣很壞或者主意很正的感覺——我現在還不清楚她究竟屬於哪種情況。她是個驕傲任性的姑娘——這一點,我從她用棕色眼睛打量我的時候就知道了。當然,她姑姑還跟我講了許多她的壞話——言辭尖銳,愛動手動腳,等等。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在她身上看到她姑姑說的種種劣跡。她很安靜,到現在為止跟我說的話總共不超過五個字,也看不出言辭尖銳的痕跡。不過,她的確是個很叛逆的孩子,舉止無禮,小小年紀就有著成人才有的古怪性子,但依舊很討人喜歡。就算她安安靜靜地坐在甲板上,看著蔚藍的大海,我也會被她的樣子吸引。她不止樣貌迷人,身上還有一股讓人覺得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氣質,還是靜靜欣賞就好。

補充一點,她安靜得有些奇怪。其他孩子在甲板上追逐打鬧的時候,她會悄悄躲起來,一動不動地靜靜坐著。這種安靜很不自然,我還沒準備好怎麽應對。

顯然,凱蒂·埃利斯一直對薇薇安·隆美爾充滿興趣,所以日記中對這趟旅行的評價越來越多,其中還夾雜著凱蒂·埃利斯給薇薇安製定的到倫敦之後的學習計劃。接下來幾個星期的日記也都大同小異。凱蒂·埃利斯從遠處靜靜看著薇薇安,隻有不得不交談的時候才會說上幾句。到了1929年7月5日,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折,那篇日記的標題是《第七周》。

早上起來就很熱,北邊吹來一陣輕柔的微風。用過早餐之後,我們一起坐在前麵的甲板上,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情。我讓薇薇安回客艙把練習本拿出來複習功課——出發前,我答應她姑姑,即便是在海上也不會讓薇薇安放鬆學習——我覺得她姑姑是害怕薇薇安的舅舅發現她成績不好,會立刻把她打發回澳大利亞。我們的學習是非常有趣的打啞謎猜字遊戲,每天都一樣:我在練習本上寫下單詞或者畫出一個東西,不停地講解這個單詞的意思,讓薇薇安來猜。我講得口幹舌燥,薇薇安卻一直用厭倦的目光看著練習本上我辛辛苦苦的寫寫畫畫,並不作聲。

我想起自己的承諾,於是還是堅持下來。那天早上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薇薇安不按我的要求來,她根本不看我的眼睛。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自己講過的話,語氣逐漸嚴肅起來,但這孩子還是充耳不聞。終於,我忍不住帶了哭腔,我問她為什麽這樣做,為什麽裝作聽不見我說話。

可能我的情緒失控打動了她,她歎了一口氣,告訴我背後的緣由。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在她看來我不過是她夢境的一部分,是她虛構出來的東西。她覺得聽我說話沒有任何意義,除非我的“嘮叨”——她的原話就是這樣——有點意思。

要是別的孩子說出這種話,臉蛋或是耳朵早就被擰了,但薇薇安不是個普通的孩子。至少,她從來不撒謊。她的姑姑雖然非常不待見她,但也說我絕不會從這孩子口中聽到一句謊話。我對她的話非常好奇,於是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好像詢問幾點鍾了一樣問道——剛才那句“我不過是她夢境的一部分”究竟是什麽意思。她朝我眨了眨深棕色的大眼睛,說道:“我在我家附近的小溪邊睡著了,現在還沒醒過來呢。”她告訴我,那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家人的車禍,她像一個無人想要的包裹一樣被打發到英國,隻有一位老師陪伴的漫長海上旅行——一切都不過是一個長長的夢境而已。

我問她為什麽不醒過來,人怎麽可能睡這麽久。她說,這都是叢林魔法導致的。她在那條有魔法的小溪邊的羊齒草叢裏睡著了——她跟我說,小溪裏麵還有細碎的光,裏麵藏著一條秘密通道,通道那頭是一個巨大的發動機艙,可以通往世界另一頭。就是因為那條神秘的小溪,所以她一睡就是很久,不然的話她早就醒了。我問她,怎樣才算是從夢裏醒過來。她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了,歪著頭說道:“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回到家裏的時候就算醒過來了。”她小巧精致的臉龐上寫滿了堅定。

兩個星期之後的日記中,凱蒂·埃利斯又談到這個話題。

我小心翼翼地探尋薇薇安的虛擬世界,一個孩子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來理解一場莫大的悲劇,我對此很感興趣。從她的點滴描述中,我知道,她在自己周圍構築了一片影子大地,那裏終日被黑暗包圍,她必須經過這片黑暗才能回到澳大利亞的小溪邊,才能醒過來。她告訴我,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快醒了——如果她非常安靜地坐著,她就能夠看到黑暗之外的場景,能看到家人,聽見他們日常交談的聲音,雖然他們看不見黑暗這邊的薇薇安。現在,我明白這個孩子為何如此安靜了。

遇到傷害的時候,人會本能地退到一個安全的虛擬世界,這一點我能夠理解。相對而言,更讓我不安的是薇薇安麵對懲罰時臉上欣然的表情。準確地說,那種表情不是開心,而是順從,甚至近乎解脫。有一天,她被人冤枉,說她偷了上層甲板一位婦人的帽子。我親眼看見那頂鍾形女帽被風吹到甲板上,然後歡蹦亂跳地走遠了,我確定薇薇安是無辜的。我當時有些驚訝,所以沒來得及說話。薇薇安被那位夫人狠狠訓斥了一頓,還說要揍她。薇薇安很淡然的樣子,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般。從她的眼神裏,我發現她似乎覺得懲罰是一種解脫。我立刻回過神來,阻止了這場冤案的發生。我用說笑的語氣告訴他們帽子的真實去向,然後把薇薇安帶回安全的地方。但她眼中的神情困擾了我很長時間,我不知道,小孩子為什麽會愉快地接受懲罰,特別是她們的確無辜的時候。

幾頁之後,凱蒂·埃利斯寫下這樣一段話:

最困擾我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我經常聽見薇薇安在睡夢中尖叫,尖叫的時間一般都很短,她翻個身便又陷入了睡夢當中。但那天晚上的情形不一樣,她叫了很長時間,我趕緊起床去安慰她。她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語速很快地說著些什麽——這幾乎是我見過的她最激動的時刻了。從她的話語中,我得知,她也認為家人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從成年人的觀點來看,這簡直是無稽之談,因為我知道薇薇安的家人都是因為車禍去世的,當時薇薇安和他們隔了好幾十英裏遠。但孩子的世界不是邏輯和道理能夠解釋得通的,不知為何,她始終為此耿耿於懷。我始終覺得,孩子的姑姑對此或許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洛瑞爾抬起頭,本正在收拾文件。她看看手表,心裏有些沮喪。已經12點50分了,真該死,本告訴過她,圖書館中午要閉館一個小時。洛瑞爾覺得自己很快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卻來不及看完所有的資料。她隻好跳過剩餘的海上旅行,匆忙翻到一篇筆記潦草的日記——凱蒂·埃利斯要乘火車去約克郡應聘家庭教師的工作。

列車長很快就要過來了,我必須寫快點,免得一會兒把這事忘了。昨天,我們到達倫敦的時候我的小旅伴舉止十分奇怪。我們剛踩著步橋走下船,我還在打量周圍的環境,看我們接下來該去哪兒。薇薇安卻立刻四肢著地趴在地上,把耳朵貼在地麵,全然不顧我用海綿為她刷洗幹淨的裙子,她一會兒還要穿著這身裙子去見她舅舅呢。我不是個容易覺得尷尬的人,所以當時我並不覺得不好意思,而是擔心她會被人群或是馬匹踩踏到。

於是我大聲喊道:“你在幹什麽?快起來!”

她沒有任何反應,當然,我對此並不意外。

“孩子,你在幹什麽?”我問道。

她搖搖頭,飛快地說道:“我聽不見了。”

“什麽聽不見了?”

“發動機轉動的聲音。”

我想起她跟我提到過的,地心深處的發動機艙,還有那條通向她家裏的秘密通道。

“我聽不見它們的聲音了。”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真實的處境。在我看來,即便她還有機會返回故鄉,那也會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我內心感到一陣難過。我不想用毫無意義的言語來安慰她,因為越早逃離夢境的控製對她來說越好。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輕輕握著她的手,去約定的地方見她那位英國舅舅。薇薇安的話讓我非常擔心,因為我知道這件事會在她心裏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這一刻來得太突然,我知道得太晚——我必須馬上跟她告別,看著她開始自己的生命旅程。

如果能從她舅舅身上感到更多溫暖,我或許不會如此擔心。但很遺憾,她舅舅不是那樣的人。薇薇安新的監護人是牛津郡諾德斯特姆中學的校長,我和他之間有一道職業貴賤(也可能是性別)帶來的阻礙。他好像根本沒看見我,隻顧著打量薇薇安,讓她跟在自己身後,然後轉身就走,一秒鍾時間都沒有給我留。

不,從我對他的印象來看,他絕對不是個溫柔的人,肯定無法理解一個遭遇了如此不幸的敏感小姑娘。

我給薇薇安在澳大利亞的姑姑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的擔憂。但我並沒有抱多大希望,不奢望她會立刻跑到英國把薇薇安接回家。與此同時,我答應會定期給身在牛津郡的薇薇安寫信。我是認真的,要是我的新工作沒有在英國另一邊,我會非常樂意保護她,讓她遠離傷害。我是一位教師,職業紀律要求我觀察而不是理解我的學生,但我對薇薇安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我真心希望時間和環境能夠讓她內心的傷口慢慢愈合,或許有個朋友在身邊能好得快些吧?正是出於對她的深切感情,我才會杞人憂天,擔心她的未來,被自己無端的想象困擾。但我真的非常擔心她,她有可能會被困在自己的夢境裏不能解脫,和現實世界之間始終隔著一道鴻溝。如此一來,她長大成人之後,很容易成為別人欺騙的對象。她舅舅為什麽同意收養她——或許是我太多疑了——責任感嗎?有這種可能。喜歡孩子?顯然不是。薇薇安長大後會是個美人,而且會從母親的家族中繼承一大筆財產,我擔心其他人或許會對此虎視眈眈。

洛瑞爾靠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盯著窗外的中世紀古牆。她咬著手指甲,腦子中反複思索著凱蒂·埃利斯的話——我擔心其他人或許會對此虎視眈眈。薇薇安·詹金斯是遺產繼承人,金錢改變了一切。她是個富有的女人,又是那種性子,她的朋友埃利斯小姐擔心,這會讓她成為那些圖謀不軌之人的最佳捕獵對象。

洛瑞爾取下眼鏡,合上眼,用手輕輕揉著鼻梁兩側。錢是最原始的**,她歎了口氣。雖然這種方法很不道德,但顯而易見,薇薇安的悲劇就是錢造成的。母親並不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更不會搞陰謀詭計,從別人那裏巧取豪奪——但那都是現在。洛瑞爾認識的那個桃樂茜·尼克森已經經過幾十年的風雨曆練,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貪婪的女孩。十九歲的時候,她在考文垂大轟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在戰火喧囂的倫敦隻能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地。

母親如今表現出來的後悔,她所說的錯誤、第二次機會和原諒都符合洛瑞爾的推斷。母親曾經對艾莉絲說——沒人會喜歡一個貪心的姑娘——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或許,這是她從自身經曆中總結出來的教訓?洛瑞爾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母親需要的是錢,於是就打上了薇薇安·詹金斯的主意。但後來,事情的發展完全脫離了她的預期。不知道吉米是不是也參與了這件事?計劃失敗會不會是他和母親分道揚鑣的導火索?洛瑞爾不知道,母親的計劃和薇薇安的死因究竟有何瓜葛。亨利·詹金斯把妻子的死因歸罪於桃樂茜,母親或許是出於贖罪的心理才遠遠離開,但薇薇安悲痛欲絕的丈夫卻不打算就此罷休,他最終還是找到了桃樂茜。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洛瑞爾已經在1961年的夏天親眼目睹了。

本站在洛瑞爾身後,輕輕咳嗽,想引起她的注意。牆上掛鍾的分針已經走過了12點,洛瑞爾裝作沒聽見,腦子裏還在思索母親的計劃究竟出了什麽岔子——是不是被薇薇安發現,然後阻止了?或者半道上發生了別的事情,把一切都搞砸了?她看著麵前厚厚的日記,找到書脊上寫著1941年的那一本。

“如果可以的話,我很願意把你留在這裏。”本說道,“但我們的頭兒會把我倒吊著拷打一頓。”他憂心忡忡地補充了一句,“也可能更慘。”

真是個渾球。洛瑞爾的心情很沉重,她心裏有個深深的漩渦,現在她需要冷靜一會兒。就讓這本或許能夠解釋一切的日記暫時留在閱覽室當中吧!